30 在教堂吃午饭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等着杰斯·克拉克的到来。好像有许多的 话要说,可结果我只见了他两次,而且就是在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寡言少语,难以 揣摸。我一直盼望着能有我们以前谈话时的那种坦率,可那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说 的话不过就是,“发现自己这样茫然,真是很吃惊”,“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肯 定地认为他变了”,以及“现在我真的想不出该怎么办了。”这三句话就这么说了 出来,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和解释。当我对这三句话作反应的时候,我说的话就 像悬在了我俩之间,因为没等我说完,他的思绪早回到了自己在思考的问题上。他 的举止也变了。从前,他全身透着自如的优雅,说话时经常自如地变换姿势和动作, 可现在,这一切全僵硬了起来,他全身绷得笔直。 一见他就让我心里不好受,让我觉得尴尬。我努力说了几句笨拙的表示同情的 话,可这并未能使他稍有放松。我明白,他对我说的是真话,他一向都这样的。他 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我还是没把那天躺在他每晚都睡的那张床上时突起的念头告诉他,虽然我无法 想象他睡在我从前的那间卧室里时内心会毫无反应。我也没对罗丝说,虽然我差一 点就这么做了。首先,我曾经认定她错了--对她的回忆半信半疑,不愿多想;再 说,对她表示同情和支持,总比陪着她一起受罪要容易得多。况且,她肯定会使我 想起那些令我无法忍受的事情。那样一来,几句话就会像旭日东升那样不可抗拒, 打开那只可怕的大口袋,让一缕亮光照进去。她会对我穷追不舍,而我则根本无法 作出任何抵抗,最后,那一切的大起大落,其中的怨恨愤怒,会在我心中鼓胀起来, 我会感到那种要回忆过去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心头奔涌而出,牢牢地抓住我,把 我驱赶到自己尚不能承受的危险境地。 我们谈起了哈洛德在教堂午餐会上的所作所为。我的想法是,杰斯提起了有机 肥耕种的事,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主意有多么好,这才使哈洛德受不了了。 我始终认为,哈洛德对杰斯有机肥耕种的主意根本就没兴趣,不过他和杰斯向来就 意见不合。而罗丝的看法更糟糕,她觉得哈洛德早就在蓄谋让杰斯出丑--也许早 在杰斯刚一回来的时候--他一直在挑拨杰斯和洛伦之间的关系,又用关于遗嘱的 那次谈话给洛伦打气,鼓起他的希望。这就是我们在玩强手棋时谈论的那个哈洛德, 那个躲在迟钝的表面背后,实际上却精于算计的哈洛德。我又想起了在帮杰斯把冷 冻食品从他们的冰箱往我们的冰箱里搬的时候亲眼目睹的那件事--当时哈洛德正 暴跳如雷,可转眼之间,就变得幽默俏皮,甚至用不着花几分钟时间冷静一下情绪。 罗丝说,“这难道还没有证明他一直在玩把戏吗?还没证明他干的一切都经过精明 算计吗?他让别人笑,可他自己却不在笑。” 接着,哈洛德决定给玉米施侧肥,也许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开着那台新拖拉机 在外面再走一遭了。这事他并不是每年都干,而且依我看,家家户户的玉米长得都 不错。雨水充足,我们的玉米长得茁茁壮壮,一片浓绿。可哈洛德一定在想,再施 趟肥有什么不好呢?为收成再加道小小的保险,而且,开着那台红通通亮闪闪的机 器,沿着靠凯博大街的周围走一圈,别提让人心里多欢畅了。 后来,哈洛德作的唯一解释就是拖拉机上有一把外滚刀像是被卡住了。当时他 也许能做的就是把油箱顶部阀门上的那根绳索拽一下。也许当时他很急,因为他紧 接着就跳下拖拉机,绕到前面去检查那在泥土里卡了几英寸深的滚刀。谁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去碰输油管。可能是他弯腰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手或衣袖撞了上 去,反正结果就是,油管从滚刀上部崩掉了下来,管道中还剩下的最后那股气一喷, 正冲他脸上扑来。他没戴防护镜。 人们通常所说的无水阿摩尼亚“被眼睛吸进去”,并不是因为它含有什么水分, 其实这只是人们的感觉,实际上,是眼睛里的水分接触阿摩尼亚气体后发生的反应, 产生了强碱性。 哈洛德顾不上剧烈的疼痛,一拐一拐地走到阿摩尼亚罐顶部的水箱边,他明白, 用水冲洗眼睛以中和阿摩尼亚是唯一的希望了。可是,水箱里没有水。这时候,哈 洛德再也熬不住了,一下就晕倒在地里。发现他的是多莉,当时她正到凯博大街凯 前的铺子去上班。只见哈洛德跪在玉米地里,双手蒙在脸上,翻过来滚过去。周围 一点水都找不到。多莉赶紧开车把他送回家,帮着他把脸凑到水龙头下面。后来, 洛伦回来了,他开车把哈洛德送进了梅森的医院。 当时,杰斯在外面跑步。 皮特在派克镇上买水泥。 罗丝在帮琳达一起缝一件短衫和一件三角背心的系带。 爸爸正坐在哈洛德家的门廊里的摆动式长躺椅上,同马弗·卡森谈着要把农场 收回去的事。 泰伊正同三个从明尼苏达请来的帮工一块儿忙乎着。 我正在把帕美送到凯博镇上的玛丽·路易丝·麦肯齐那里去。 在我想象中,这消息就像大晴天里向我们每个人扑来的一片尘云。尘云并不常 见,而且开始时,它还在远处,人见了并不害怕,反而觉得有些好玩,因为它看上 去很小,与头顶的那片广亵无垠的天穹相比,尘云当然很小,而在我们通常在其上 寻找危险信号的天空中,太阳依然友善地洒布着自己的明亮。可人们说,三十年代 的时候,尘暴可怕极了,任凭你怎么把窗子密密封好,把门严严关上,把眼睛紧紧 闭住,还是用一床毯子把头裹将起来,尘灰什么地方都能钻进去。哈洛德出事的消 息及其后果也一样,无论人们的关系有多稳固,信仰有多坚定,忠诚度有多强,对 自己一生中所熟悉的人们的信念有多深,或多或少都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无水阿摩尼亚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沾上就使人受到创伤。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角膜就被腐蚀掉了,除了做移植手术,医生似乎也别无它法,而且移植过后效果也 不太好。可他们让哈洛德眼睛上绑着绷带,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因为疼痛还没 有消除。 出事那天准是星期天教堂午餐会后的星期四,是杰斯搬进爸爸的屋子后的第三 天。我送完帕美回到家,泰伊正站在厨房里。他猛地朝我转过脸来说道,“哈洛德 ·克拉克出事了,是无水阿摩尼亚。他眼睛瞎了。”那表情就像在说,这下该满意 了吧? “上帝啊。” “他肯定再也干不了农活了。” “你从哪听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多莉把我们从谷仓上叫了下去。洛伦送他去了医院。” “那我们其实并不知道--” “呸,吉妮!”他冲我喊了起来。“我们都知道!那水箱是空的!” “也许医生--” “别做出这种样子!” “做出什么样子?” “别做出这种清醒冷静的样子!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那该死的水箱是空的! 你和我一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心平气和地说,“这就是说,他眼睛瞎了。” “难道你不在意吗?他是我们的朋友啊!你怎么啦?怎么变得我都认不出了。” 他说着一回头朝门口走去。 我跟在后面,提高了嗓门说,“怎么啦?我怎么说错啦?”他钻进卡车一踩油 门,走了,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嘎吱直响。 事实上,我是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在想象中首先冒出 的就是身体受了伤害,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害,于是就想尽量避开那伤痛,想象着自 己什么都看不见,全身的肌体随着已发生的事件的力量振荡起来。我不太记得当时 我是怎么去想象那场意外事故的,只记得它猛地撞进了我的生活,而且清楚地记得 当时自己的手抖得十分厉害,洗碟子的时候还在水龙头上打碎了一只盘子,我只好 暂时罢手,坐下来定定神。可坐着坐着又感到恶心起来。 我匆匆起身赶到罗丝家,一进门就把这事告诉了她,罗丝赶紧叫琳达出去玩, 去看看皮特在哪里,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路上碰见杰斯。“他在跑步,”琳达跑出家 门时罗丝对我说,“半个钟头前我看见他去跑步的。” 我说,“上帝啊。你能相信吗?”我一步跨过别在铺在地上的布料上的衣服纸 样,一屁股坐进一张扶手椅。罗丝跪在地上,准备把对称的纸样往布料上别。“罗 丝?” “什么?”听口气她有些不高兴。 我不敢再说了。我想,当时我是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惹恼了她。每当我把坏消 息告诉别人时,心里的确有点内疚,总觉得是自己因知道了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而 有点得意忘形。罗丝从番茄形的别针插上取下别针,用它们别住葱皮纸纸样,然后 身子往曲在背后的脚跟上一坐,垂着头,仔细打量起布料来。她梳着一把马尾辫。 只见她抬起胳膊,不经意地把那束溜滑乌黑的头发从橡皮圈里拉出来,拢一拢,又 梳成了一个马尾,扎得更紧了一些。她松松地穿着一件长裙,说明那天早晨她并没 有对做过修复手术的胸部太在意。她问道,“怎么啦?” “咳,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就这么回事。农场上谁碰上了都受不了。我差点没 吐出来。” “这事儿本身是让人吃惊,这我承认。”她说着拿起剪刀,看着我。“可我那 天晚上就说了。软心肠跟我不沾边。别人受什么苦,我才不管呢。让他们吃点苦头, 好让他们觉得良心平安。你难道不相信希特勒死的时候也很害怕、也很痛苦吗?你 会不会在乎呢?要是他临死的时候还认为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正确的,还认为所 有的犹太人,所有的人都活该被灭绝,还认为至少他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你难道不会因为他在受苦而高兴吗?你难道不希望让他经受更多的痛苦吗?总该让 那些家伙感到后悔,总该向遭你摧残的人们作些赔偿,不然的话,书上的内容不就 一边倒了吗。” “可这是哈洛德,不是爸爸。” “这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杰斯对我说了些什么?杰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 次哈洛德开着玉米收割机,玉米地里躺着一只小羊,哈洛德居然就这么碾了过去, 既没有把这垄玉米暂时留一下,也不调个方向,甚至都不愿停车,把它撵走了再往 前开。” “也许他没看见。” “碾就碾了,他也不索性停车把小羊快点弄死算了。他居然让它自己慢慢地死 掉。” “嗅,罗丝。”眼泪从我眼眶里涌了出来。 “爸爸每年也打地里的动物,可那都是些兔子小鸟什么的,决不是小羊。我也 说不准。”罗丝看看我微微一笑。“杰斯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哭了。第二天,我帮 皮特赶猪上车,运出栏棚去。我想起了爸爸的话,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务农。所以, 我对哈洛德说,咳,哈洛德,你应该先查查那水箱的。这就是务农嘛。他们给我们 定下了规矩,要我们按这些规矩生活,他们也该按这规矩生活呀。” 我朝屋子里四下看看。罗丝的话里又一次让人感到安慰,虽然话很朴实,却让 人听了感到放心。我问,“你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女儿吗?” 她在棉布上咋嗓剪了两声,然后放下剪刀,看着我,说,“要是爸爸盯上她们, 想伤害她们,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她们明白什么是恶,什么是报复。要是爸爸不那样 做,那,让她们懂一点怜悯,学一点无证即无罪,还是可以的。”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挺简单。”我想了想,又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意思是,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挺容易。” “吉妮,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为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在医院做完了手术 就开始想。你知道,妈妈死了,爸爸出事,接着又是皮特酗酒,心地卑鄙,还有, 得把女儿们送走,最后,还割掉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想到这一切,要没有什么规 矩在其中,那还能有什么?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起作用,规矩啦,对错啦什么的。 上帝啊,还有正义。”罗丝边说边裁下了一片长长的衣片。“听着,我就觉得爸爸 现在疯了,倒是躲进避难所去了。我也说不清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你知道别人在 责怪谁,是吗?可那还不是最糟的哪。” “是什么?” “这一来,我就根本没机会再同他正眼相对,没机会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明 白自己当时都造了什么孽,明白这罪孽的后果是什么了。只要他装疯卖傻,他就能 免受惩罚。” 琳达砰的一下撞开了玻璃门,把杰斯直往屋子里拽。她说,“妈,我一直跑到 那条砂石小路哪。”杰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灰色,我知道琳达已经把 发生的事告诉他了。我坐直身体,两脚放在地板上。杰斯先看看罗丝,又看看我, 又看看罗丝,然后撩起T恤衫擦擦脸,露出了完美的腹部和壮实的胸脯。罗丝小心翼 翼地把布料和纸样叠成一个小方块,杰斯进了房间。罗丝说,“琳达,给大伙冲点 柠檬汁,冲完了再到外面玩去,这里大人要说话。”琳达不愿走,站着没动,能赖 一会儿就赖一会儿。罗丝说,“我们下午来缝衣服。” “不管缝成什么样?” “不管了,至少缝一会儿吧。” “我要给自己做几个三明治,带到外面去。” 停了一会儿,罗丝说,“好吧。”我把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去,因为我觉得此 时此刻,罗丝那习惯性的干脆劲显得格外让人难受。琳达嘴上应着“好吧”,可一 时并没有动弹,好像得到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允许后,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去呀,”罗丝说,“我渴了。” 杰斯坐在那里,脑袋朝后靠在椅子后面的墙上,楞楞地看着天花板的装饰线脚。 琳达用托盘托着几杯柠檬汁进了屋肥托盘轮流送到我们面前,说,“吉妮姨妈, 要来点柠檬汁吗?” “谢谢你,琳达。”我冲她格外温情地笑了笑,她也朝我笑笑,心情舒坦一些 了。 “别客气,吉妮姨妈。” 罗丝说,“看你在盘子上洒了几点。当心点嘛。” 琳达回到厨房,不久,就听她砰地一声带上后门出去了。我咂了口柠檬汁,罗 丝说,“杰斯,这同你没关系,你别插一手。” 杰斯什么都没说。 “他羞辱过你。不仅如此,他要羞辱你,是几星期前就算计好了的。他要羞辱 你,也要羞辱我们,而且要当众这么做。他是出了事,可这并不能改变事实。” “我知道。”杰斯的声音很低,很粗,我对他这样的声音一点也不熟悉,所以 不知该怎么理解。 罗丝说,“我知道你有什么感受。我真的知道,哪怕你自己都说不清。你以为 你在为他感到难过,可实际上你想的是这下你可以同他干一场,而他会软下来。要 是你帮了他,他会感恩不尽,就会把你想要的都给你。哼,他是决不会这么做的。” 我说,“我不知道--” 罗丝继续冲着杰斯说,“你知道,吉妮永远满怀着希望。她一次接一次地倒霉, 却总以为事情会改变。” 我说,“哈洛德会变的。你知道,他会有悔恨之心的。有时候,人失去了什么 之后就会有变化的。”我差一点就要说能看见亮光了。我觉得自己脸一红。 罗丝还是看着杰斯,只对他说话。“除非你先原谅了他,否则是不可能的。杰 斯,要是你还像你妈妈那样,他就不可能感到悔恨。” 我说,“罗丝--” 她的脸一下子转过来对着我,我发现她脸上闪着坚定的神色。“他该知道他们 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回事,因为从那里能看出哈洛德现在是怎样的人,将来又会怎 样。” 杰斯低瞒着说,“我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的。让她受了很长时间的苦。” 罗丝喊了起来,“她老是道歉道歉,明明是哈洛德错了她也要道歉!明明是哈 洛德平白无故冲她叫喊或大发雷霆,她也要道歉!是她在道歉。有一次她对我说, ‘罗丝,和他对吵没好处。他比我更能吵。然后他见人就说这档子事。说我不同他 说话,还拿这个开玩笑。我看也只好等他想通了,等他把自己的行为好好想想吧。’ 可他从没想通过!她没让他想通,他干嘛要想通呢?因为内疚吗?” 杰斯怔怔地看着她。 我觉得罗丝该住嘴了,可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真话,甚至连夸张都没有。我说, “杰斯,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知道我要嫁给泰伊后就对我说, ‘吉妮,你得花大力气才能有所得。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她准会对你说同样的话。 我从来没去花大力气,现在后悔死了。我不是说那年轻人就不用花力气。可你得找 个办法让你的丈夫觉得要得到你也不容易。’” 杰斯说,“那是两码事。” “是嘛?”罗丝问道。此刻,她嗓门虽低了下去,可声音很有穿透力。她那双 紧盯着杰斯的眼睛就像一间小小的屋子,让杰斯陷在其中无法脱身。尽管如此,我 仍然带着半是饶有兴趣、半是与己无关的态度看罗丝怎么把他团团围定,迫使他同 意她的观点。她那种不依不饶的脾气,经过这么多年,我早就领教了。“是他排斥 了你,是他把你打发走的。他盯着你有十四年了,就打算用你当年对他的方法对付 你。你一到这里他就给你设下了圈套,然后就来报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你要 是真觉得他会来表示悔恨,就让他有一段好好想想的时间。让这药慢慢地发挥作用。 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你尽可以跑到他那里去,表示你满腔的怜悯和感情,可怜悯和 感情过去从来没能让哈洛德对别人尊重一些,而你要是没能赢得他的尊重,到头来 他还是会羞辱你,故意地羞辱你。” 杰斯说,“主啊。” 罗丝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站起来走到杰斯坐着的椅子后面,一手撑着椅子的 一条扶手,朝杰斯俯下身去。杰斯怔怔地看着她。罗丝说话的口气很柔和,但目标 很明确。“是你常说他们设计要伤害我们的!是你常说,他们随便定下的规矩,随 时想起的怪念头,随时产生的欲望,都要我们屈从!你说这是你一生的教训,是整 个越南战争的教训!你说过,‘罗丝,你看见的每一个越战老兵,都证明他们能变 到什么程度!’是你说的!” 杰斯说,“我知道。这我相信。可这回--” 罗丝凝视着我们两个,说,“你俩似乎以为这其中有什么游戏可玩,好像我们 愿玩就玩,不愿玩可以不玩,好像我们可以随着自己的感觉到处走动,不乐意了就 可以撒手不管。也许你们能这么做,可这对我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事,要是我到死 都找不出一个从爸爸对我的所作所为的阴影下逃出去的办法--”她停了停,面容 严肃,脸色惨白。她又说下去,“我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决不能接受我遭受的 这一切,我无法接受。我原以为生活会延续得更长一些,以为到头来会有所补偿。 我以为我能他妈的活得比他长一些,他要的就让他拿去吧,就算我把半生归了他, 总能给自己留下一半来。可现在,我看他是要比我活得长了。好像他要憋死我了, 把我严严实实地捂起来,好像我永远是他的私有财产,好像我从来就不属于我自己 --”罗丝的声音冥然而止。杰斯和我谁也不看谁。 那时候,罗丝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宽慰的就是,她总是一语中的,就好像我们 终于找到了事物的原子,尽管这原子很坚硬。我看得出,杰斯身上也在发生着同样 的事情:在教堂午餐会上发生的事使他茫然若失,而罗丝目标明确的力量明显使他 又找到了方向。 结果是,我们三个,还有皮特,都尽量避开哈洛德,没去医院,他回家后没去 看他,没有端着热饭热菜往克拉克农场送,也从不向别人打听哈洛德的情况,除非 他们自己提起来。我想,可以说我们在躲避。对皮特来说,就像是明确地感觉到发 生了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而根据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使自己不掺合进去,是再 容易不过的事了。从总体上说,我们都明白哈洛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派克镇的 银行里撞见洛伦时,两人只寒暄了几句,并没有交谈。我看得出,他已经筋疲力尽, 而且很不高兴,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改变自己举动中透出的淡漠。这淡漠使人 觉得有了点尊严,有了点信心。泰伊和我相互间就是这样的,这么做挺管用,它使 生活不断向前,并渐渐淡化了激情。这就是表面现象内在的吸引力,好像人的举止 中包含着某种东西,这东西即便不能使人们在相处时觉得舒服,至少也会使相互间 的关系变得清晰而确定。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看着从天边掠过的一阵阵风暴。我菜园里挂在藤上的西红 柿还绿着,蕉椒泛着黄色,洋葱头上的那蓬葱叶有手指一般粗了,高得几乎要倒伏 下来,矮菜豆在心脏形的叶子间晃动着,黄瓜开始抽茎了。大多数早晨我都是在菜 园里度过的。 七月十七号那天,我听见屋前开来了一辆车。才早晨八点,我一直在菜园的菜 豆地里拔黎草。我在短裤上使劲擦了擦双手,来到屋子前面。肯·拉萨尔正站在门 廊上,贴着门边的窗子朝里面瞅。我说,“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公 事公办的味道,十分冷淡。肯猛转过身子,递给我几页纸。他说,“是给你们的, 你,泰伊,罗丝和皮特。” 我伸出给泥上弄得乌黑的手。“也许你最好还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哦,吉妮,”这对我表示亲呢的称呼他说起来有些犹豫。“你们的爸爸要提 出诉讼,想把农场要回去。你妹妹凯洛琳也是诉方。你们最好去请个律师。” “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的律师呢。” “我不能做你们的律师,那不符合职业道德。”此时,他正眼看着我。“再说 了,我得承认我也不愿做你们的律师。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不该那么对待自己的父 亲。” “那农场又不是我们要的。” “现在我不能谈这案子。你们自己去梅森或道奇堡或随便什么地方请个律师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说着他把文件往悬在门廊里的秋千上一放,从我身边走下门 廊的台阶,没再朝我看一眼。我觉得自己像是重重地挨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