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凯洛琳约莫十四岁的时候,我二十二,结婚差不多已有三年了。一天,晚饭后 不久,她过来告诉我,说她被选中在高中的戏剧表演中担任女主角,而年龄比她大 的女孩都没有被挑上。她要在《男友》一剧中扮演梅酋一角。梅前是一个不拘小节 的年轻姑娘,演她得又唱又跳,还得穿上无袖的长摆衬衣。凯洛琳觉得,爸对此肯 定不以为然。我答应为她参加排练的事打掩护,校车开走两小时后才开车去接她。 我对爸说她在学校里参加一个特殊的英语活动,这离真话也远不了多少,因为她的 一个英语老师就是排练指导,逢她回来晚了,我还帮她干完农场的活儿。在她排练 期间,我养成了早早就去接她的习惯,坐在排练厅里看她演戏,一坐就是十五分钟。 她真的棒极了。学校之所以挑上她,显然是因为她嗓子漂亮--大部分的歌都 要她唱,而其他所有的女孩子同她相比,不是尖声尖气便总是走调,而凯洛琳的高 音和音量至少还差强人意。不过她念起台词来有些生硬,那舞姿--两段查尔斯顿 乡和一段华尔兹--则让我忍不住皱眉头。按照剧情,她要吻一下演男主角的孩子, 可吻完之后,只见两人之间晃悠着一条细细的唾沫丝,被灯光照个闪亮。台上所有 的人都窃窃笑了起来,男孩的脸刷一下通红。凯洛琳不忍心让对方难堪,便装出什 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后来一点也没长进。彩排的时候,她的舞从头到尾都跳 得十分笨拙,每唱到一行的末尾,她的嗓音都要往高处挑,不管她在说什么,好像 都是在提问。一想起首演的那天,我真怕得要命,好在我一直替她的这件事保密, 甚至对泰伊都没说。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了在大学念书的罗丝,一谈到将要蒙 受的羞耻,我们害怕得声音都低了下来,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寒颤。 第二天,凯洛琳表现得十分正常,既不怯场,也不焦躁。上学前,她过来拿我 在为她改的那件戏装,那是一件水绿色的长摆衫,肩上插着些羽毛,摆稻上镶了些 看似珠宝的莱茵石。她拿过我的盘子,把盘里剩下的烤面包片碎屑擦着星星点点的 果冻吃个精光,还漫不经心地谈论着一个与演戏根本没有关系的男孩子。然后,她 把那件衣服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便向校车站走去。直到最后一分钟,我还打算叫上 泰伊一起去看戏,但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前往。我坐在后排靠近门口的地方。演出厅 里挤满了人,一眼望去只看见不少人头上戴着的粗呢帽。节目单上赫然印着我们的 家姓,每一位农场主,每一位农场主太太,镇上的每一位人士都能看见。 可是,观众让她有了灵感。她连看都不用朝我们看一眼就能准确地感觉到我们 坐在哪里,并有意地让我们清楚地看见她在微笑、在蹦跳、在挑逗。她甚至知道该 怎样当我们的面吻那个小男主角,并让那男孩子也吻她,吻过后,男孩子竟激动得 有点笨手笨脚。跳舞时她把小腿高高地踢起来,唱歌时的声音连最后一排也能听得 清清楚楚,末了,大伙全体起立,向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她这番表现真大大出乎意 料,事后想来还让我快乐得晕乎了一阵子。我们本来要带爸去的。泰伊和我本来想 硬把爸拖去,按着他坐下.给他来个大吃一惊。凯洛琳倒平静如常,没事似的。她 说,泰伊可以来,但只能让泰伊来,决不能让爸知道这件事。我觉得爸不一定会反 对。我觉得他准会受听众中其他人的影响,也准会受凯洛琳天才的、充满活力的表 演的影响,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她要的是自己享受这一段生活,她让我发誓保 守秘密。 大学二年级时凯洛琳又演了一个戏,叫《炼狱》。她演的是几个控诉的女性中 第二重要的那个角色,没有歌要唱。和上次一样,她排演时动作十分生硬,可一到 首演的那天晚上便十分的顺畅丰满。不过用P戏演出都得保密,这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难保饲料店或工具店没有人会对爸提起,说他看了凯洛琳演戏了。于是她开始参加 辩论赛,对此爸爸觉得有点怪,不过他觉得辩论的本事还是挺受人敬重的。每当问 起来,凯洛琳总说有一场辩论赛要在德莫因、或爱荷华城、或杜布克举行。同往常 一样,她竭力不让他到场观看,好像一旦他出现在听众之中,使她聚精会神流畅自 如地表演的东西就会消失不见了似的。有时候她说这是一种迷信,类似的迷信在棒 球运动员中也很普遍。这我有同感。 她在学校学业不错,特别是英语、历史和外语这几门课,特别是当练习中加进 了一点表演成分的时候。她的理科成绩都平平淡淡,特别是以做实验写实验报告为 主的那几门。即使在数学课上,要在黑板上验算的结果总是正确的,可她在前一天 辛辛苦苦地熬夜完成家庭作业,做出的同一题验算中总会不时地出一两个错。 我对她充满希望,我强烈地感觉到,无论我们让她出去做什么事情,她总能做 得十分出色,而且做起来总带着那种不知怎么会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热情和自信。要 是让她呆在家里,她准会萎靡不振,不求上进,平平常常的一个女孩子。对她的关 心,便不再是让她有衣穿,有饭吃,让她别惹是非,而是同她合作,支持她的各种 计划。她同我谈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听口气好像都挺胸有成竹,不过谈的最多的还 是“下一步怎么办?” 罗丝和我一直觉得我们同她相处得很不错,一直在教她躲开各种坑坑洼洼,让 她出去,取得成功。 我在房里洗了手,走出门拿起了那些文件。那文件上说父亲有意援引公司条约 中有关权益撤销的条款,根据该条款,罗丝和我如果有某种“管理不善”的情形, 我俩在农场上的份额就将被取消。“管理不善”是我在阅读文件原本时依稀记得的 一句话。我的确记得泰伊说,“咳,是拉里教我们怎么种地的,咱就像他一样种呗, 我看咱们没理由反对这一条。”我还记得自己当时急着想把一切都了结,急着想到 门口看看凯洛琳是不是已经开车走了。这样的转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是不是? 凯洛琳站在父亲一边,坚持要写上撤销的条款。我说我要把文件拿到屋里去, 可这很难做到,就像是要你吞下一大口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我意识到忘了问一声, 罗丝是不是也自有一份文件,还是得由我来把内容告诉她。说到底,这正是我最不 愿做的,一边是我说个不停,一边是她洗耳恭听。我总是把罗丝看作我的救星,我 们身陷泥淖,她总能为我们指一条出路,可有时候,她会像一条吠犬似的影响我, 任你怎么警告,她还是不停地叫。而我天性中的狗,却是那种跟着叫的,虽然不如 她的那么警觉,却也很容易受刺激,忍不住就要加入进去,同样拼命地汪汪叫起来。 我把文件看了一遍,便放在餐厅里泰伊的餐桌上,压在他的咖啡杯下。有些话 是不必在嘴上谈论的。 天很热,可我拨起电话号码的时候却开始颤抖起来。当凯洛琳办公室里的接待 员拿起电话时,我别无他法,只得定了定语气,不让人听了觉得是从打战的牙齿缝 里发出来的,而实际上牙齿确实在打战。我抓紧了耳机,准备好凯洛琳来接电话, 可她真的接了,我又惊惶得不知所措,只迸出一句,“哦,晦。” “哦。” “有事吗?”这种话,既不是安抚又不是试探,不知怎么的,在我需要用不伤 人的语气说话时就从舌尖蹦出去了。 她说,“这该我问你。” “也许在这之前你早该问问我了。不过我要问的更紧迫。这官司到底是怎么回 事?” “这我不能谈。如果你要谈,我只好挂断了。” 我决定不提她忘恩负义这档事,因为农场的事更紧迫,而且她说话的语气使农 场的事显得更为紧迫。我说,“这与你无关。这不关你的事。” “坦白地说,我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你也许把它当回事了吧,现在农场可是 在你ffl手里N。” “我可没去打官司!我可没有把私人的事情往法庭上推!” “我说了我不谈这官司的事。” 我喊了起来,“怎么,那件事占了所有的位置,是不是?它把所有其他的事都 挤走了,是不是?” “这可不是在我的心里。把我心里其他的事情都挤走了的是想到爸淋着那场暴 雨。” “是他自己走的!是他自己走的!我们又不好把他硬往回拉!” 凯洛琳没作声,吸了口气,听起来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说道,“你又不在场。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不再颤抖。 “爸在场。泰伊也在场。” “泰伊?” “他就站在那里。” “你同泰伊谈过了?” 她没有回答,但很明显她是同泰伊谈过的。我眼前一时间好像拥满了红黑色的 云团。等云团散开后我说,“我们为你做了一切!我们供你吃穿,教你认字,辅导 你做家庭作业!你想到什么地方,我们总想方设法让你去!” “我们谈的不是这个。” “我们把你从爸身边解救出来1你有了一片天地,可我们自己却从来没能拥有! 罗丝--他--”我不知所言地停住了口。“非得把我从爸、从我的亲生父亲那里 解救出来吗?吉妮,要谈把我拉扯大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有一大堆,咱们换个时间 谈吧。就眼下说,我并不真的责怪你和罗丝,用那种方式把我带大,真的,我不怪 你们。事实上,我想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我想那会很有益处的,可现在,你这是个 私人电话,而我有个会要参加,还有一大堆的事。”她说着挂断了。 我拿着耳机楞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回机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