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觉得像是得了流感,便上楼去量体温。体温倒是正常,不过我还是吞了两颗 阿斯匹林。我希望的是身体能舒服一些,因为虽然没发烧,我还是浑身发烫,呼吸 急促。我决定去游泳,就是跳进汽车,开车游泳去。 问题是,我驾车朝派克镇驶去时,那镇子似乎要把我拒之门外,使车子越开越 慢,好像在用防护栅栏挡着我,不让我进去。这么些年来,我不时地表现出一些敏 感,别人的善意友好使我感到抚慰,而要是觉得受了冷落,就会怒火中烧,而现在, 所有的敏感似乎一古脑儿全涌了上来。尽管现在我渴求的是去轻松一下,尽管只有 全身浸泡在水中的那种畅快清新的感觉才能使我的头脑清晰起来,一想到要身着泳 装穿过游泳池的更衣室,经过室外无遮无盖的走道,就怎么也不敢再想下去了。我 掉转车头,朝北向哥伦布市附近的一处采石场驶去。这地方我有十年没去过了,连 想都没想过。最近下了这么大的雨,采石坑准灌满了水。 去采石场,这念头会让人稍稍一怔,不过那可是附近最大的一片水域,晴好天 里它水色湛蓝,波光碟狱,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高中的孩子们一向声称那 是他们的天地,保安人员每年都要把他们往外赶两三次,有人还把水塘四周的铁察 基篱笆修了一下。那里已经不再采石了,连那家拥有这片采石场的公司也早已关门 歇业,四下里没人能说得上它的归属。它就在那里存在着,既是人力所为,又属浑 然天成,那是大地中的海洋,任人驻足观赏。 可我赶到那里,发现注满采石坑的水竟浑黄不堪。大蓟草和一些高大的当地生 的草类(杰斯见了总会说,“须芒草”,“柳枝稷”,吓p第安草”)差不多就要盖 过已是锈迹斑斑的铁莲藕篱笆,并且一路铺到了已不甚明显、且侵蚀剥落得挺厉害 的水坑边缘。浑浊的水几乎满到了坑边,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我已经记不清了。 跳水下去是万万不成的,记得当时我们常能从水下捞些生了锈的玩意儿上来,引得 大家由衷的好奇:什么车头盖啦,马口铁罐啦,撞瘪了的汽油桶啦,什么都有。现 在,我对这地方有了一个新的、更灰暗的印象。谁知道水下藏着什么东西。 不过,家还是不能回,派克镇或凯博镇也去不得,开车离开这地方也不可能。 污浊的水面上不见一道波纹,四周连一丝微风的气息都没有。水坑边草丛中半隐半 现的那些垃圾堆,也不知在那里有多久了,竟有一条条被人踩出的小道婉蜒而上。 我沿着一条这样的小路走了上去,来到一片朴树和山植前。到处可见拥拥簇簇的野 蔷该,盛开的花朵已变成了挂着金色穗子的胀鼓鼓的果实。旋花哪里能缠就缠在哪 里,淡梨色的管状花朵在午后的阳光下开始闭缩。 要呆在家里,想到别人会怎么议论我们就让人心烦,想到别人的讥讽反对就更 使人恼火,可更叫人上火的,是想到这些人会拿我们取乐,一种如蚊虫叮咬般令人 难受的敏感,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我,可怎么去解脱,他们根本不在乎, 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一下。这些邻居,虽说都住在四周近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 其视线之内,可事实上离我们却是那么的遥远,他们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的感觉,而 他们这样兴高采烈,为的完全是那好奇心给他们带去的快感。然而,跳出农场之外 来看待这件事,会发现这其实倒也不错。他们的漠然正符合我们的目标和追求:生 命,我的生命,我们家的生命,比我们目前所遭遇的种种困境要强大得多,悠久得 多,更富有活力。在采石场,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体验:人要有忍耐的韧性,这, 才是最重要的。 不在农场的时候就容易想见,人们虽然会遇上种种麻烦,却依然会生活下去, 不在农场的时候也容易看清,生活就像是一根粗大结实的绳子,上面不时地打着几 个结。在泽布伦县的生活给我留下的印象中,不是冲突就是失落。我们一谈论起来, 说的就是这些事情,不是谈当前正在发生的一些错综复杂的麻烦事,就是谈引发了 当前的麻烦事的那些过去的麻烦事,对这个县的印象,不就是从我们乐此不疲的话 题中得出的吗?而每次谈话,谈来谈去,结论总归是: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我 们相处得也很好,至少,我们觉得自己体内蕴藏着一股强大的生命力,难道这一切 不足以证明,造成了眼前所有一切的发生在过去的那一切事情,原来是多么美好、 是完全应该发生的吗? 我来到那片小树林中,在斑斑点点的树荫下站住脚步。就在那里,我突然意识 到,自己一直在感觉着另一个存在,也许是听见了什么脚步声,或是躲在草地上一 声不响的那些小鸟。这时,水池边突然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朝水面哗地撒了一把 小石子,尽管我站得不算近,那叮叮鸣鸣的水花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 当我发现来人是皮特时,竟一点也没有觉得惊奇。我站在树荫里没动身,不愿意让 这种独处的感觉就此消失。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朝我走来。这时我真想 抽身就逃。 当然,我没那么做。别人送来礼物却要我拒绝,这一招我可是怎么也学不会。 我对皮特怀有的一丝好感是参加强手棋锦标赛时留下的,这好感在我的情感中 多年未褪。自从罗丝说出了爸爸对她的所作所为后,在过去这些年里,皮特对爸爸 的反应要比泰伊更为真诚,虽然他说起话来严厉尖刻、没有分寸、怒气冲冲,但不 失真情冲动,从来不两面三刀,也不从个人好恶出发,在最近四年中,他的态度几 乎可以用高尚一词来描述了。罗丝是把事情告诉他的,这本身不就很说明问题吗?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朝我继续走来。等他走到足够近的 距离时,我高声喊道,“逃学逃到游泳池来啦?” 他走上前来说道,“从梅森回来,我另挑了条道。我觉得,你要是打定主意自 己作主,就准会到这儿来游泳。” 我们一起转身,沿着我来时的路往回朝我的车走去。我问道,“卡车在哪里? 我开进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看见嘛。” “旧采石场有条道,从北面通到这儿。大门早坏了,所以你可以从那里一直开 到水池边。一定是过去往外运石料的道。” “泰伊上高中时,他班上就有人开车来过采石场。” “嗯。是啊,那么些年,每年总有好多好多的东西开进这采石场。我看这就像 被废弃了的建筑物上的窗子,人们最讨厌看到那上面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东西了。” “罗丝今天在干嘛?” “你没同她说过话?和姑娘们在忙什么吧。忙什么我忘了。那么,你到这儿干 什么来了?以前我从没见你来过这里。” 我喜欢像这样同皮特交谈,特别喜欢,就像我们是好朋友似的。一回到家里, 我俩的关系就被什么工作呀、以及其他的事情围了起来。我说道,“我只是想找个 有水的地方。我记忆里,这地方有点与众不同。那片蓝色。” “有时候是蓝色的,不过下雨的时候会冲下很多浑水来。反正,就是水蓝的时 候我也不会在里面游泳。我看这里细菌肯定很多。杰克·斯坦利在那条小溪的上面 有个育肥围栏。”他说着朝西北方向指了指。 “中学的孩子们在这儿游泳的。” “嗯。扑通扑通的。那看来没问题。” 我笑了。可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中也包括了皮特,不是吗?诉讼案中有他的名 字。我觉得那令人难堪的敏感又回来了,正驱散着我刚获得的那一点安慰。我的生 活之绳绕起了这个结子,又钻了出来,又一次细得像一根线,一触即断。就算我还 没有把那些法律文件的事告诉皮特,刚才那阵安慰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于是我说道, “事实上,我是出来逃避那桩诉讼的。” “什么?” “凯洛琳--嗯,我是说,爸爸,他正在起诉我flJ,要把农场夺回去。根据是 那条经营不善的条款。” “哦。” 他的声音听起来模棱两可,好像对此事毫无兴趣。我们继续往前走着,走过我 的车,走到采石场的北端,又转身朝西。我说,“这件事让我好生气。得找个地方 走走。我觉得这一切好像让我发了高烧。” 他一声不吭。我们沿着铁漠墓旁的小路走着。缠绕着铁差黎的旋花渐渐稀疏了, 取而代之的是灌木樱。一路上,一簇簇的马利筋正开始绽放着白色的小花。我说, “我真不能相信这件事居然会发生。我是说,爸爸开始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的感 觉的确坏透了,可我真的没感觉到这件事会发生。” 我们继续走着。我停了一下,撩起衬衫的下摆擦擦额头上的汗。这会儿,我们 是顶着大太阳。等我紧走几步赶上皮特,皮特说,“吉妮,你觉得罗丝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其实我的意思是,我认为自己是知道的,我认为那是再明显不 过的,可他这一问,反倒让我犹豫了。“是为了有关她自己的什么重要的事吧。也 许是为了一种她能够称之为自己的生活的生活。这看来很明显嘛。也为了让她的女 儿过得好一些。” “那你想要什么?你是老大,可真像老大的倒总是罗丝。” 我说,“我要这一切快快结束。目前就是这样。要让这些感觉赶快消失。” “哦。” 小路狭窄起来。他走在了我的前头。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牛仔靴,那是他离开农 场时常穿的。这样的靴子他有两三双,高高的靴跟使他的腿看上去很长。他的体形 比泰伊要好,当然啦,身体中部也不是没有稍稍发胖。走到宽一些的地方,我小跑 几步,追上了他。我问,“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看着我用p眼神好像他记不得我是从哪里钻出来似的。我说,“皮特,你干嘛 问罗丝要什么?对此她可是直言不讳的呀。” “是吗?” 我们一开始谈话时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好像不见了,我一言不发。他又朝我 看了一会儿,继续走着。我们走得很快,要走到采石场的西北角了,那里的水面上, 突起着一件看上去像是一张耙似的什么器具。皮特停下脚步,拣起几颗卵石,一甩 手扔出一颗,砸在一只半淹在水下的铁罐上,砰的一声十分清脆。我继续朝前走到 又一片小树林,然后又走了回来。皮特已走到了水边。我想,是不是该告诉他我得 上杂货店去买东西了。我看看表。快三点。这时候,泰伊在准备晚饭的时候一定已 经看见了那些文件。 皮特说,“有时候,我想做的就是伤害什么人,甚至连目的都没有。” “人受了伤害,这么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也许是吧。你知道泰伊说过的话,猪在一起打架时,被打败的猪从来不反击, 它总去找一条小一些的猪出气。泰伊总是说,‘粪球总往下坡滚。”’ 我微微一笑。 皮特朝我身后看看。来了一阵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泛起道道波光。我说, “皮特,你没事吧?我从农场出来时,觉得这一切总会过去的。虽然不再像从前那 样,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是说,这也许就是‘没事’的含义。杰斯会说,有变 化是好事。”在提到杰斯的名字时,我尽量使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并且很高兴 在刚才的谈话中没有提到这个名字。在任何场合下,这个名字都不能提到得太多, 这可是十分重要的。 “嗅,杰斯。” “难道你不喜欢杰斯?” “嗅,当然喜欢。” 这时,我俩站在一起可真是十分的尴尬,皮特只顾把卵石在手心里揉来揉去, 眼睛盯着水面看,而我,则不知道自己的两只手该做些什么,眼睛只朝我那停在远 处的车的白色车顶看去。很明显,皮特明白我对杰斯的感情,而不管我如何努力设 法把它隐藏起来,它还是不知不觉中溜了出来。其实皮特的注意力并不十分集中, 对我的话也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一想到我自己这样的坦诚率直、显山露水, 真觉得有些害怕。这时,我想起母亲总爱说的一句话,她说上帝能把每一个灵魂都 看得清澈透底,每个灵魂在上帝面前,就像清澈的溪水般清可见底。那话的意思我 当时就明白了,那是说,我母亲也能把我的灵魂看个一清二楚。我觉得嘴唇发干, 发烫,这时我只想问问皮特,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是从泰 伊那里,罗丝那里,还是从爸爸那里,或是直接从杰斯那里。一下子直截了当地把 什么都兜出来,这难道不让人觉得舒心一些吗? 可是,这问题也很容易回答,而且答案是否定的。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发生的事, 已足够让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我们这个家里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也许哪个家 庭都不能容忍--就是让真相大白。所以我没有拿这个问题问皮特,只是说,“我 得去买点东西,很快就该吃晚饭了。泰伊会奇怪,我到底去了哪里。” “我自己也有些家务事要做。不过,我越来越忍不住要在这里停一停。真是个 怪地方。” 我们起步向我的车走去。路面上出现了一条蛇,随后又消失了,草丛间留下一 阵轻微的案率声。我一停步,皮特撞了上来。两人贴得是那么的近,两人之间又有 那么多的话要说,但是,习惯的力量,也许还有担心,使我们没有开口。他的身体 撞在我身上,挺结实的身体,他身上的汗味夹杂着周围村草和水的气味,他的脸离 我那么的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灰色的睫毛,他看着我,抓住我,又把我 放开。我尖叫一声,“蛇!”这一切事后想来,是那么的奇怪。 “嘘,”皮特说,语气中还是透着那种古怪的事不关己的味道,好像当时他做 的一切就是等着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我现在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