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三岁半时有一天,正坐在厕所马桶上,露营·埃里克松喂了我二十七颗婴儿 阿斯匹林。我知道,那是正方体的小块,黄黄的,甜甜的,我知道后来我被人仰面 抬放在床上,在几盏圆形的灯下让人翻来翻去,那准是在梅森的医院里。我模糊地 记得,当时我以为这种药片是不许吃的,而不知怎么的,它却和我坐厕所马桶这件 事有了关联。那一定是夏天,我记得那时我穿着黄色的三角背心,下面露出了嫩红 的肚皮,两条大腿叉开着,下面是马桶底部暗黑的落水口,两腿间露出了一道白色 的半圆形,那是马桶的边缘。我穿着一双深蓝色的运动鞋,鞋底那圆溜溜的突起在 印着花纹的漆皮地板革上敲击着。我的短裤就躺在脚边的地板上。我也说不准,极 度敏感到底是我的正常状态,还是因为吃了那禁药后刻印在我记忆之中的。 我这么思索着,觉得自己是在回想孩提时代的情景。孩提时代的标志就是,任 何的肉体感受都具有一种直觉性,同时,对身体的各个部分具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感 觉,特别是对脚和手,当然也包括像胸,膝,腹部一类地方。我记得自己曾对着这 些附加物凝神思索,看着它们,触摸它们,从内外两处去感觉它们,觉得它们十分 神奇,只是因为它们能让人觉得神奇,而不是因为这神奇能有什么答案可以解释。 这种神奇的感觉一定还夹杂着一些焦虑的成分,因为这焦虑在我头脑里日渐深 入,让我有点“控制不住”了。那是我父母常用的词。爸爸老对蚂咪说我控制不住 了,不然就是妈咪自己这样对我说。我当然明白是谁控制不住我了,也知道在她的 控制之下会是什么情形。要是妈咪不在,控制当然来自爸爸。每当我们“不乖”时 --不顺从,不当心,糟蹋东西,乱放东西,伤害别人,和人顶嘴--就会有人对 我们说要学点规矩,我觉得我的敏感准是从那时养成的。我觉得自己准是拼命对身 上不守规矩的成分加以注意,不让它们溜到不乖的那一边去。 我记得自己那时的样子,因为我看上去同妈咪、特别是爸爸很不相同。爸爸从 来没不穿工作服的时候,通常是一件长外衣,而妈咪则常穿短上衣。而我却经常躲 在自己的床上,蒙着床单,顺着睡衣腰部往下看,或是解开上面的扣子,看着自己 睡衣下面赤裸的身体。而我依稀记得的孩提时代的另一件事就是,衣服里面的那个 我十分敏感。鞋子略紧了一点啦,有什么东西在扎脚啦,衣服的肩部或腰部紧了一 点啦,短袜子老往鞋后跟里缩啦,等等。妈咪和爸爸对穿在身上的衣服从不抱怨, 可我身上的衣服却好像老是在折磨我。上学第一天,一年级,就觉得蚂咪给我做的 那件衣服,腰做得太高太紧。每当我抬起胳膊或是向前倾一倾身子,衣服的腰就被 提起来夹着我的下助。最后一次课间休息时,一个男孩不肯把秋千让给我,我跑上 去对他的胳膊就是一口,咬得他鲜血直流。他只好到医生那里打了一针破伤风。回 家以后,自然挨了一顿痛骂,还罚我在椅子上坐一个钟头,一动也不许动。那件衣 服让我难受得发疯。我记得自己抚摸着全身的皮肤,抚摸着我身体同这世界发生直 接接触的那一层。 同泰伊结婚的那晚,我们是在德莫国的塞弗利旅馆过的。那时我十九岁。在那 以前,我从来没碰过自己的乳房,除了把它们在胸罩里放放好,或是在洗澡时用澡 巾擦洗。据我当时所知,我的双手同自己的身体的接触,还从没有不通过一块洗澡 巾作中介的。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在擦身子;我们家的洗澡巾,都是粗布的用巴皂 也又大又沉。人们总不愿进了家门还干农活,当然也不愿意外出时还穿得像个干农 活的,特别是进城去的时候,那可有关尊严。但擦身更为重要。耳朵里外,脖子四 周,整个脸部,手指关节,十只指甲,两边腋下,背上能够得着的地方,还有整个 身体的下半部分。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婚前那天,我就是这样拼命地擦了一回。我 明白,要是不把全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等到了德莫因宽衣解带时,准 把泰伊吓跑了。 他倒是没给吓跑,但尽量装出不太好奇的样子,因为我们是关着灯脱衣服的, 随后就只顾着(只是第一次的时候才这样)拥抱、接吻,来一次就事论事的、十分 卫生的插入。在做那事的时候,我暗暗祈祷了几句,但愿处女膜破裂时,月经千万 不要同时到来。我听说会有血滴下来,所以我在床边放了块旅馆的洗澡巾,他一抽 出去就赶紧把毛巾塞在两腿之间。什么血也没有,那湿湿的东西是我俩混和在一起 的粘液,不过我没让它沾到床单上。第二天,我把洗澡巾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废物槽。 我清楚地记得那块毛巾,它明确表示,我和爸爸的那次夜半经历已过去了,在我的 记忆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不过,性生活的确让我受不了。那是个小小的、充满着矛盾的仪式。屋子里总 得有点亮,哪怕是从客厅里透过来的也行。最好在白天,而不要在夜晚,不要来突 然袭击。我总穿着睡衣,他把我的睡衣往上一推,我就闭上眼睛,可当他插进我的 身体时,我却圆睁着双眼,盯着他的脸。我最讨厌他此时避开我的目光,或干脆往 地下看。我也讨厌这时候两人中有谁在说话。他每次都很尽力,而我也从不拒绝他。 我就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身体。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人人都这样。身体永远属于不可谈论的一类东西,这 自不待言。我不知道,假如妈咪没去世,我们之间会不会有更多的交流,虽然她的 确对我说过,千万别戴“突起的胸罩”,这玩艺“太招人”。她还叫我别穿尼龙内 裤,说它们“太滑溜”,“穿着挺傻气”。 那天夜里爸爸进我房间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之一就是我对自己身体的记忆。 我只记得一次十来岁时的身体。那时我十四岁,读九年级,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我正要上床睡觉。我坐着脱长内裤,在把全棉泡泡纱的长裤褪下右腿时,发觉自己 的腿十分修长,就像杂志上常说的那种样子。不久前在体育课上,丽塔·班顿就为 自己的腿伤心不已,把它们称为大树干。我注意到她是多么失望,但并没把这事同 自己联系起来。这下我发现,自己的运气比丽塔好--我从脚跟到胯部的整条腿都 很纤细。我脱下长衬裤,把腿伸进被单,满心感激之情。我决心不为此而自负虚荣。 我甚至都没再去看看另一条腿,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凝神思索着几道算术题,这 样来使自己入睡。 结果父亲来了,半夜时分还同我发生了性关系。我能记得,自己当时假装睡着 了,但很清楚,他就在门口,并且越走越近。我还能记得他说,“安静点,小丫头。 你不用同我打架。”可我从来记不得同他打架的事,不过无论在什么场合,谁要想 抵抗他,他一眼就能看出。我记得他的身体重重压了上来,感觉到他的膝盖直往我 大腿间挤压,我则尽力绷紧大腿,同时又不让他觉得我在抵抗。我记得他穿的是件 短睡衣,还穿着袜子,那睡衣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苍白。我记得他两只 手上长满了老茧,在床单上刮得吱吱直响。我记得他浑身气味--威士忌酒味,烟 味,在农场上干活时沾上的酸味甜味。我一遍一遍地想起他头顶的样子。可我却想 不起被穿破和阵痛的感觉,甚至想不起他手摸着我身体的感觉,我也从来记不清他 的手在我身上摸过多少次。我只记得自己的对策,那就是倦怠反应。 我记忆中的爸爸从来不是一个整体,而只是一堆碎片,声音啦,气味啦,在不 在我面前啦。罗丝有一种本领,她好像在用轰炸瞄准器上的十字线对准父亲,回忆 他,认识他,评判他,这是她的特殊才能,我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