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一定是大约六点钟。泰伊吃过早饭,掉头到养猪场去了。我一直在楼上整理床 铺,所以没看见治安官的小车从门前经过,可当我把毯子抱出去在绳子上晾晒时, 我看见罗丝跌跌绊绊地从大路上走来。这可是件怪事:她怎么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往 哪去似的。这奇怪的情景让我不知所措,我没走上前去迎她,而是等着她过来。 我觉得这是我唯-一次见她如此犹犹豫豫。她步履踉跄地走过来,到离我站的 地方大约十来英尺的地方,她说道,“吉妮,皮特在采石场淹死了,而孩子们还睡 着,我不知道该对她们说些什么。你能去一下吗?”原来治安官要回来接她去采石 场。她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皮特拖出水来。她脸色刷白,两眼就像是纸张上烧出 的黑窟窿。我说,“这儿有煮好的咖啡,你--” “我喝几口,不过你快去。就去我家。” 我把毯子一扔,朝她家跑去。路上我停了一次,转身朝她看看,发现她还是站 在刚才的地方没动,胳膊茸拉在两边,两腿站得很开,以保持平衡。我继续跑着。 这是我唯-一次见她这样畏畏缩缩。 罗丝刚才在做松饼。牛奶、鸡蛋和黄油都还在搅拌器的容器里。面粉筛里才量 了一半的面粉。地板上有一只青苹果和一柄量勺,也许是从她手里掉下去的,或是 被她碰落的。我把这两样东西拾了起来,做完了松饼。姑娘们的屋子里仍然没有动 静,夏天,罗丝允许她们睡到八点再起床。门边的衣帽钩上挂着皮特的工作衣,几 顶粗呢帽,一件打猎时穿的荧黄色的汗衫。洗涤槽中有一只写着“皮特用”的茶杯, 里面盛满了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这些遗物看去。 我在桌边坐下,除了因计时器到点,得不时站起来把松饼取出来以外,一直坐 在那里没动弹。孩子的房间离厨房有一段距离。八点半的时候,我听见琳达有动静 了。她悉悉喷嚏动了一阵,然后便自言自语起来。八点四十分,帕美起床,去了洗 澡间,随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时间不多了。 这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关于哈洛德的事,也不知道血液中酒精浓度的事。我 甚至还不知道皮特前一夜其实并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是在梅森喝的酒,离开酒吧 后还开了几乎三十五英里的车。我坐在桌边。我想起身到客厅去看看放在老皮特- -应当是小皮特--的钢琴上的那张相片,但我坐着没动。那个失去了的英俊的皮 特,属于最受母亲宠爱的那种男孩,调皮捣蛋,爱说笑话,聪明伶俐,浑身是劲, 而他问题的一面还没有暴露出来。 帕美穿戴整齐,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了。她见了我似乎一点也不惊奇。她坐在 自己的位置上,从桌子上拿了个松饼,开始往上面抹黄油。我问,“睡得怎么样?” 她说,“挺好。” 我说,“你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好啊。” 她问道,“有果汁吗?” “干嘛不去看看?” 她站起来,打开冰箱,取出果汁和牛奶,又爬上厨房工作台,取出两只玻璃杯, 为自己各倒了一杯,端回餐桌。时间不多了。她说,“吉妮姨妈,今天会很热的。 你会带我们去游泳吗?我们有三天没去了。” “再说吧。” “多琳·帕特里克昨天打电话让我去,可妈咪不让。” “你和多琳现在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她现在有了个男朋友。” “是谁?” “乔舒亚·班顿。他快上九年级了,可他已经在开车了。” “只是上学时开开,对吗?他不是有那种专门发给孩子供开车上学用的驾照吗?” “是啊,不过他看上去岁数要大些,而且他妈妈也允许他在其他时间开车,比 如带多琳兜风什么的。上星期五,他就带多琳去了县城的A和W商店。” 她又抹了一只松饼。我发现自己的拳头摸得紧紧的,放在膝盖上。帕美本可以 说虽然皮特脾气不大好,但还是她最喜欢的家长。她同皮特还是有点像的,尽管身 材的线条不如他那么明显,头发的颜色也不尽相同。我听见琳达的脚踏在地板上的 声音。她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她说,“九点啦。妈哪去了?” “她一会儿就回来。要不要来个苹果松饼?我在饼上还撒了些糖桂花。” “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爸爸哪去了?” “我不知道。” “爸爸说今天要带我们去货棚,看看有没有小猪卖。” “你可以到我那儿去,把小猪看个够。” “不是约克夏的,是汉普夏的。” “嗅” “我可以开展一次四健活动了。” “那上学呢?” 帕美说,“也许我们不回去上学了。” “那就好了。”一时间我忘了,正发生的事对今后的一段时间将会十分糟糕。 琳达说,“我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上学了。老师都挺亲热的,晚上我们还在寝 室炸玉米花呢。” “我要呆在家里。”帕美的口气颇有权威性。琳达看看她,耸了耸肩膀,说道, “能用一下你的杯子吗?” “拿你自己的去。你知道蚂咪说过,用别人的杯子不卫生。” “爸爸就用的。” “那是坏习惯。” 时间越来越少了。 琳达起身去拿杯子。她说,“我的四健活动想要匹小马。” “你明白,他们不允许的。” “罗丽·斯坦莱就有一匹。她还教小马拉车呢。她说--” “有了马你打算把它放哪里?” “爸爸说我们也许能为它造个小马棚。他说也许能行。他可没说不行。”她往 杯里倒了些果汁,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我说,“喝慢点。” 帕美说道,“爸爸说也许,意思就是可能不行’。” “并不总是这样的。” “我嘛,肯定能有一头小猪,长大后卖了,我大概能得三百美元。” 我说,“也许我们不该谈论只是有可能得到的东西。” “我要给它起名叫维尔波。” “这名字不响亮。” “是从‘夏洛特之网’上看来的。” “这我知道。可听起来就像是爷爷那辈人的名字什么的。” “姑娘们,别吵了好不好!” 两人吃了一惊,头一下转向我。琳达咬了口松饼,说,“这不是吵架,吉妮姨 妈。” 帕美站起身来。“我要去看‘咱们做个交易’了。” 琳达说,“我去看看爸爸在不在马棚里。” 我说,“亲爱的,他的卡车不在了。” “哦。”这下,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我尽量使自己显得若无其事。过了一 会儿,她说,“出什么事了,是吗?” “别急,别急,好吗?”时间越来越少了。罗丝去了已有两个半钟头。琳达的 询问十分坦率,从脸上的表情看,她不像个孩子,而像是早已习惯于收到坏消息的 人。她走进客厅。不一会儿,我听见两姐妹在悄声啼咕。清理餐桌时我朝里面瞥了 一眼,她们正靠在一起坐在长沙发上,闷不作声地直盯着电视屏幕。我洗完了碟子, 不知怎么一来,脑子里猛闪出一个念头:这两个孩子要是泰伊的,是我的,一定比 做罗丝和皮特的女儿生活得好得多--这场意外不就清楚地证明了这点吗?但是, 我努力把这种念头压下去,觉得它太卑鄙,太差劲。 我们还在念书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当时我们正在餐馆吃午饭。我正和玛琳·斯 坦利坐在一起,那时她还叫玛琳·达尔,罗丝由于放学迟一些,当时正和她的同学 们一起站着排队。我看见埃里克松太太和玛丽·利文斯顿站在餐馆门口,朝里面张 望。埃里克松太太手里还牵着凯洛琳。我知道她们在找我,却偏低着头,只看着桌 上的通心粉和奶酪。我们的老师佩恩夫人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她脸上的那种表情, 只有成年人才有,你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一定碰上了什么自己无法对付的事情了。 那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同情的表情,而且是冲你来的。他们先看见了罗丝,然后又走 过来叫我。我对玛琳说,“看来我得走了。我想是我妈妈死了。” 在餐馆里的那段时间,比在家里更让人难受。在家里,卧室的床是熟悉的,而 且我们在家里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已经慢慢习惯了母亲去世后的生活。从前门进去的 时候,我们那时的牧师掐了掐我的肩膀。父亲已经换下了工作衣,正在长沙发上坐 着。凯洛琳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牧师把葬礼的程序对我们讲了一遍。厨房里,几个 女教徒已开始做饭了,能听得见冰箱门一开一合的声音。而要我们干的事,看来就 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书也不看,游戏也不玩。我们就这么做了,牧师走了以 后也这样。父亲甚至连报纸也不看。他朝窗外看去,目光落在路那边卡尔·埃里克 松家的那片南面的地。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晚饭时分,又坐到上床睡觉。上了床, 我们没给凯洛琳讲故事就把灯关了。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床已给搬出了客厅,家具 也都回到了母亲生病前原来的位置。早餐过后,我们直接去了殡仪馆,然后就像前 一天那样坐着,父亲也一样。该他干的事都由卡尔·埃里克松、哈洛德以及其他邻 居承担了。在殡仪馆的一间屋子里简单地吃了顿饭,有火腿、焙土豆、奶油洋葱和 咖啡。在路德教堂举行完葬礼、在泽布伦县城外的墓地安葬完母亲后,我们回到家 里,又吃了些东西。埃里克松太太告诉我,他们要把自己的地卖给我父亲。我看了 一会儿鹦鹉,便回家上床睡觉了。罗丝从厨房的抽屉里悄悄拿来手电筒,蒙着被单 看起了南首·德卢的书。凯洛琳则哭着哭着睡着了。我很久很久都没睡着,从来没 这么久过--一直到凌晨三点,也许还更晚一些。父亲五点半时把我叫醒,让我给 他做早饭,自妈妈得病以后用卜直是我做的。他穿着工作衣。他吃完早饭往脚上套 靴子的时候说,“你们今天上学去。在家坐着也没用。”我听了挺高兴。我一直在 担心,会不会要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坐下去,要我们在 心里记住母亲的笑貌音容。 我一向认为,父母中一人死亡,即使此外不再发生别的事情,即使有爱这孩子 的人迅速而顺利地过来保护这孩子,关心这孩子,那仍然是孩子永远无法补偿的损 失。父母的死亡不会使孩子的智慧有半点长进,对父母的回忆,总会因死亡而变得 让人伤心,发生在死亡前前后后的事件中,没一桩能被快乐的念头所冲淡。无论我 或其他人认为皮特的一生是多么无可救药,对他的女儿来说,他的死仍然是一个全 新的事件,就像她们自己的未来那样,前景莫测。我意识到,在她们父亲去世这件 事上成对帕美和琳达帮不了任何的忙,因为我并没有从自己母亲的死中学到任何东 西。我走进她们的房间,给她们铺好床,这一来,反使琳达更起了疑心。她站在门 边看着我,然后转身回到电视机前,一言不发。 罗丝回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常态了,干脆麻利,就事论事。她一走进门,姑娘 们就扑了上去。她放下钱包,拿起我热在炉子上的咖啡倒了一杯,在桌边坐下,说 道,“姑娘们,有个很坏很坏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两人赶紧坐下,目光在她的脸 上一英寸一英寸地搜索了个遍。我走出门去,把门重重地撞上,好盖过她们哭的声 音。大路对面,杰斯·克拉克正在那扇观景窗前来回踱步。他朝我挥挥手,见我没 反应,也就没从屋子里出来。 到吃饭的时候,那架神奇的面子机器开始运作了。泽布伦殡仪馆的老板乔治· 德雷克开着他那辆卡迪拉克来了。姑娘们步行来了我家,由苏珊·帕特里克开车来 接她们去游泳。在屋子里,帕美从不摘下她那副墨镜。她问是否能不去游泳,和我 呆在一起,而我则劝她,最近几天她最好多做些她母亲希望她做的事,这样,这段 日子就会好打发些,可大部分时间里,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好像是连随后的几分钟, 她也得挣扎着才能撑过去似的。姑娘们被带上车走了。几个我们在教堂里认识的女 人带来了热菜和沙拉。罗丝家的冰箱里塞不下了,就拿过来放在我的冰箱里。她们 说的都一样,“哦,吉妮,真可惜啊,”还有“要是我能帮什么忙,尽管打电话。” 有两个说,“他怎么这么糊涂?”而玛琳·斯坦利则说,“真不愿看见天才人士就 这样给毁了。” 面子机器的特征之一是它有一道门,它允许某些事让人们了解谈论,而不允许 另一些事被人们了解谈论。皮特曾经喝得酷配大醉过,也是个人所共知的酒鬼,这 人们会承认;有一次他打罗丝的耳光,还打折了她的胳膊,这件事人们也会间接提 到,不过,这都是在说他似乎已经换了个人、而其他许多人却依然故我的场合中说 的。罗丝的感情并没有人去研究。她扮起了伤心寡妇的角色,而人们见了似乎也挺 高兴。洛伦参加了葬礼,不过他坐在后排,走得也很早。凯洛琳送了个小小的花圈, 上面写着,“凯洛琳和弗兰克挽。”爸爸没来,我也明白,尽管我认为他还在哈洛 德那里,他也完全可以在德莫因。我意识到,自己已未加思索地接受了皮特对哈洛 德的威胁,那好像是皮特不得不做的事,事实上,除了哈洛德,谁也没说过到底发 生了什么事,而哈洛德本人的说法也颠三倒四。 好多人都哭了,不是为皮特的意外死亡,就是因为想到死而悲伤,或是看见他 两个女儿身穿白色丧服,一脸茫然若失、被摧垮了的神情而难过。那扇大门挡住了 其他的现实,没让它们进来:谁也不提我们的父亲,不提肯·拉萨尔(虽然马弗· 卡森不算在内,他用他特有的好打听的口气对我说,“我看,这下只剩你和泰伊了。 这农场,一个人忙可够忙的。”),不提人们所认识的那个皮特,大家都知道,没 有爸爸和泰伊,皮特在经营农场的事上准会变得做事不考虑后果,随便胡来,也不 提皮特对哈洛德·克拉克的威胁,只把它当作是酒后胡言。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 认识所有这些现实?我不知道。从表面上看,一切正常。我觉得,接受这些表面现 象的是帕美和琳达的眼睛。可能是因为她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同这些现象作比 较,在她们眼里,这一切十分正常。 泰伊念了颂词。他说皮特工作勤奋,有时候比一般农民要风趣。他说,皮特喜 欢在工作时唱歌,他能唱很多歌曲,还说谁要能听见皮特演奏他所熟悉的六种乐器 之一,那真是三生有幸。他说皮特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也很爱他,而他- -即泰伊--本人,也因能认识皮特而感到幸运。 亨利·道奇说,发生在皮特身上的意外也可能发生在我们当中任何人身上,我 们应当把这场意外当作一次警告。他感谢上帝,这件事没有牵涉到第二个人。他也 说,皮特是个好人,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并不想这样把她们抛下。他代表罗丝、 帕美和琳达,请求上帝让她们明白,这桩表面看来似乎毫无意义的死亡事件到底有 什么意义。最后他以个人身分表示希望,这场悲剧将会使我们全家明白,消弥分歧 是多么重要。 后来,在离开教堂的时候,有两三个年纪稍大些的妇女发现,还真有要感谢上 帝的事,那就是,皮特的父母已不在人世了,没有目睹这场悲剧。 葬礼让人累得精疲力竭。我九点半就睡了。泰伊不知哪去了。一点半钟电话铃 声把我吵醒时,我发现他睡在我身边,睡得很沉。 是罗丝的声音,“你能过来一下吗?我要和你谈谈。” 我还没想起情形已经变了就同她说起话来,“哪儿去了,皮--”话到嘴边,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很想过来。真想从这屋子里逃出去,可帕美不停地醒来, 喊着要我。昨天晚上,她大概每隔三刻钟就醒一次。反正我也没法睡了。” “你还没累坏呀?”虽然我的声音很小,泰伊还是受了打扰,把身子转了过去。 我顺着床沿悄悄下了地。 “一点都不累。我觉得这时候,我可以好几天不睡觉。” 我用手拢住话筒,“好吧好吧。”说着把话筒挂回架子,用手搓了搓脸。上次 查出乳腺癌后,她的确好几天没合眼。准确说是三天。我在床下摸索着找到了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