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要确保好收成,关键是要有干燥天气,因为如果玉米和菜豆里水分过多,就无 法很好地储藏。玉米的理想储藏湿度是百分之十五,菜豆是百分之十三。在地里的 马齿玉米,成熟后顶部略有凹陷,其水分可达百分之二十以上。为消除过多的水分, 就得花钱,往里面喷丙烷,这一来,差别就可以准确地计算出来了。夏天,九月份 连日的干燥就意味着银行存款将有可观的增加,而雨水一多,就意味着将有重重困 难,机械会陷在泥水里,天气越冷,在地里干活的时间越长,粮库那边便会抱怨玉 米菜豆里水分含量太高,质量不好,而当你决定脱手后,支票上的数字也就小了许 多。 收获期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从九月十五日起,以及随后的几天中,泰伊都揣着便携式湿度测量仪下地去,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希望有个好天气,他可以早一点开始收割。他已经决定不得不 同杰斯一起干了。回家时,两人各开一台联合收割机,大的那台有六排割刀,才买 了三年,小的那台是旧货,只有两排割刀,爸爸买下它的时候已用过五年四千个小 时了。爸爸的马棚里还停着台老式的玉米分拣机,它只把整只玉米摘下来,而不像 联合收割机那样能给玉米脱粒。假如使用玉米分拣机,就意味着要增加储藏空间。 在梅尔的那片地的东沿,紧靠凯博大街,有两座板条钉成的玉米穗仓库,但泰伊不 愿用,说那不适用于储藏现代的长穗玉米,他打算把最大的玉米穗脱粒,而不动地 里的植株。“让鸟尝尝吧,”泰伊说。我不愿用玉米分拣机,因为我觉得这样用下 去肯定会出事。玉米分拣机比联合收割机更容易出事,出起事来也更可怕。一天, 我见他们把分拣机挂到拖拉机上,把它拉到阳光下检查一番。当时我正站在自己屋 子的窗前看着大路,即使离开这段距离,我还是觉得它样子怪怕人的。 我们听说的确有人去帮洛伦和哈洛德,其中包括黎曼·利文斯顿,他把去弗罗 里达的日子往后推了两个星期,还有斯坦利家的两个孩子,可我们忙得也顾不上想, 甚至顾不上去说这件事。一天在凯首家,多莉问罗丝,爸爸在德莫因过得怎么样, 罗丝说,“比他预料的要好,”说着高高兴兴地一笑。 开庭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九日,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卡蒂埃先生对罗丝说,皮 特只因为有这层婚姻才跟此事扯上点关系,所以他的死亡并不会改变此案的法律性 质。 我继续按卡蒂埃先生的吩咐,一言一行都像是在邻居们的众目瞪陵下做的。我 等着罗丝快死,可天气还暖和着,还不到吃液香肠和泡菜的时候,那是冬令菜。 十八号前后,泰伊说他想也许该试着收一部分玉米。种在地西南角的那片早熟 品种的水分已降到百分之十九,而据预报,第二天就会下雨,那样就会增加作物的 水分,使收割期后推两天甚至三天。他说,“那边有六十二英亩,要是我们把两台 收割机都开动,能把大部分玉米收回来。” 我笑了。还迟疑什么,不管怎样,开始收割总是令人激动的。他也朝我笑笑。 我说,“要罗丝和我来吗?” “我们要等着看看粮仓的行情。你起床前,收成报告就很好,玉米价格到了两 美元四十五美分,要是天再下上两三天雨,还能往上涨十美分呐。等着瞧,等着瞧 吧。” 说到这里,他几乎跳了起来,好像这憧憬是安在他脚底的弹簧,连他天生的谨 慎也无法阻挡他这么做了。 我洗完碟子,扫完地,擦干净柜台,用牙签剔干净柜台面上的缝隙,冲干净滴 水盘和烧烤架,用牙签把火炉上的各种缝隙挑了一遍,还把烤箱门擦了擦。这些活 动融合在一起,变成了白日梦境,这梦境不时被从屋子西边经过的收割机的隆隆声 所打断。有一条小路,绕过一个小土堆,通往西南角的地。杰斯要开一台收割机, 我真不知他经过这里时会怎么想,于是,我赶紧弯下腰,使劲擦着支撑着火炉前部 的小小的圆形支脚。过了一会儿,挂着装玉米的车斗的卡车也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收割的一幕就这样开始了,其中既有通常会发生的危险,也有人们做出的英雄 举动。那是人与天的搏斗,是人与机器的搏斗,是人与反复无常、非人力可为的市 场力量的搏斗。这里有胜利--比如抢在下雨前收完一块地--也有失败--比如 每蒲式耳玉米的价格一天之内就跌了三十美分。力量与衰竭在交织,在相互变换, 令人不可思议。当然,我们也回忆起早先的收割活动,我不禁想,要是这一年的收 割被罗丝某天在晚饭桌前碎死的消息所打断,几年之后我们会怎么说呢?尽管有那 么多的东西把我和罗丝牵到一起,对罗丝的憎恨一直在我心里燃烧着。这件事本身 是孤立的,但同时也是其他所有事情的一部分,这就如同悬浮的颗粒,一旦她选择 了那只致命的小罐,这些颗粒就会直沉入杯底。 收割是一场令我激动的戏,这一点毫无疑问,这种感动并不出自理性,而是我 远远看见父亲开着绿色的拖拉机驶过绿色的田野时会感觉到的那种激动。我发现自 己会受戏剧鼓动的影响,要不了几个星期,就会与现实生活和解。的确诱人,的确 诱人。 而和解失败的原因,是在法庭上看见了凯洛琳和弗兰克,而不是看见了父亲。 我的眼睛忍不住惊讶地朝他俩看去,他们好像同泽布伦县法庭的氛围根本不和谐。 肯·拉萨尔就在那里,身上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棕色西服,另外还有个律师,穿着 海军蓝的西服,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系着绿色的领带,下穿褐色的与拉萨尔的西 服属同一套型的西裤。但是,与凯洛琳和弗兰克相比,连卡蒂埃先生也显得有些凌 乱,凯洛琳和弗兰克身穿从明尼阿波利斯(也许是从纽约)买来的中灰色西装,手 提棕红色文件箱,脚蹬一两百美元一双的皮鞋。凯洛琳把头发向后利索地一梳,用 发夹夹住,使额头和颈项裸露出来,透着一股傲气。她同爸爸坐了个照面。 还有她脸上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一眼看去,好像是她在忍受爸爸的蛮横无礼, 好像受了伤害而美德依旧的就是她。尽管我和罗丝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并没 有朝我们看,只是冲泰伊笑了笑,泰伊也以微笑回报。 我看见罗丝朝她投去了长长的、充满自信的一瞥,像是在打量她。但当罗丝的 目光移开后,她双肩一挺,整整外衣,坐直了身子,显得更高了些。她朝杰斯瞥了 一眼。没错,杰斯比弗兰克英俊多了。 罗丝和我一向因我们为凯洛琳做的事而自豪,自豪的是我们照顾好了这位布娃 娃,而我们得到的报酬,就是明白她将要过上一种我们一想起来就满心憧憬的生活。 虽然她从来不给我们打电话,也没和我们亲近过,我们却从没想到那会是一种失败, 也从没去想她是否想过我们,是否喜欢我们。我们到底有没有说过我们是否喜欢她? 我不知道。 可在法庭上和她对面而坐真让人觉得要发疯。她外表上的所有细节,她对法庭 事务的那副熟悉的样子--而我却觉得不是地方,坐立不安--她看着弗兰克时的 自信神情,还有她的律师同事,一切都让我觉得在往外释放着不屑一顾的气味,表 达着要从我们手里把归我们所有、而她也并不需要的东西夺走的决心。 她把爸爸的手抓着像只手袋似地放在膝盖上,而爸爸则看上去像个已经彻底完 蛋了的人。他呆滞的目光会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然后固定在某样东西上, 死死盯上好几分钟。当凯洛琳对他说了些什么,拍了拍他的手,他会温存地笑起来, 虽然这笑不一定是冲她而发的。她的眼神使我打了一阵昏天暗地的冷战,同那天在 罗贝塔布店里无意中听见他们谈话时的感觉一样。在那一个个怪异、堕落的半夜, 爸爸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除了带来愤怒和非要按自己意志行事的意愿,或许也带 着同样的温存。我不想看着他们,便挪了挪椅子。 吉恩·卡蒂埃曾对我们说过,听证会既然是当着一位法官而不是当着陪审团进 行的,他认为其长度不会超过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吉恩觉得,案子十分清楚,考 虑到收获十分成功、而且进行得很顺利这个事实,情况就更清楚了。邻居们没来帮 忙,我们仍然及时完成了收割,甚至还略提前了一些,我们的玉米卖得比别人的价 钱还稍高一点。现在无可否认,泰伊是一个出色的农民。我们第一批收下的玉米卖 了个好价钱,足以使我们提前了两天向马弗·卡森偿付了到期的一部分借款。这也 许是马弗在法庭上远远地坐在我们这边后面的原因。他是唯一的旁听。 上午十点整,法警马丁·斯坦利站起来宣布听证会开始,由莱利·奥塔森法官 主持。卡蒂埃先生对我们说过,奥塔森法官是苏城人,他的家庭背景中在某个地方 也有过一个家庭农场。“他懂行,”卡蒂埃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第一个被传上证人席的是我父亲。他站起身,走过去,还是原来的那个他,高 大粗壮,背微微向前弓着,脑袋牛头般地左右摇晃,一脸半信半疑的神情。肯·拉 萨尔照直着朝证人席走去。爸爸朝书记员莫尼卡·戴维斯瞪着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发誓要说真话。肯问了他第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真的办了个公司,放弃了自己的农 场,把农场交给了两个大女儿,弗吉尼亚·库克·史密斯和罗丝·库克·路易斯, 以及她们的丈夫泰勒·史密斯和彼得·路易斯?对此,爸爸答道,“天呐,他们在 那里会饿死的。像他们这种人,地里是不会长什么东西的。凯洛琳!” 肯说,“库克先生--” “凯洛琳!” 凯洛琳甜甜地答应道,“爸,什么事?” 奥塔森法官说,“证人请不要叫--” “凯洛琳!那会把他们整死的!” 法官向前倾倾身子,试图捕捉到爸爸的目光。“库克先生?拉里?” 爸爸把头猛的一转,回身盯住法官。 “库克先生,请回答问题。现在你不能同库克女士谈话。你明白吗?” 爸爸朝他看看,没有回答。法官说,“拉萨尔先生,继续吧。” “拉里,”肯说着朝证人席又靠了靠,“拉里,你有没有签字把农场归于吉妮 和罗丝?” “我可不在乎进监狱。要是她们想送我进监狱,我才不在乎呢。” 肯说道,“谁也不会去监狱,拉里。这不是那种审判。我们在谈农场,是你的 农场,是你爸爸和爷爷建造起来的农场。法庭要知道你把它怎么处理了。” “我失去了它。完全失去了。凯洛琳,请原谅我产 法官说,“拉萨尔先生,请再试一次。” 肯点点头。他用更坚定、更具命令的口气问道,“拉里,听我说!你的农场怎 么啦?你把它给了谁啦?想一想。” 突然,爸爸大叫一声,“她死了!”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 法官问,“库克先生,谁死了?” “我女儿。”他的语气像是在和人交谈,甚至有些怯生生的。 “哪个女儿?你的女儿都在法庭上呢。” “凯洛琳!凯洛琳死了。她在哪里?她们已经把她埋了吗?我看她们是偷了她 的尸体。我看那两个姐姐偷了尸体,已把她给埋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凯洛琳冲到他身边。她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说 道,“爸爸,我在这儿。我役有死啊。” 他说,“来人,给她搭搭脉。” 罗丝猛地高声笑了出来,随即又屏住呼吸。当然,我也觉得十分惊讶。又惊讶, 又恐惧,又亢奋,就是人们面对失事灾难时的那种心情。 肯·拉萨尔举起一叠文件,说,“法官,证据A,就是那合同。既然证人不作回 答,我就以此为证了。” 爸爸说,“完全可能是她们杀了她。就是去教堂后的那天。她没有露面,没得 到属于她的一份。后来,我去德莫因找她,她也不在那里。”他转身看着法官。 “你是法官。我发誓。我发誓她们也许杀了她,埋了她。” 凯洛琳说,“爸爸,我就在你身边。你现在就住在我家里。你可以永远住在那 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法官说,“库克先生,是谁杀了谁?” “那两个婊子杀了我女儿。” “她们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里我往前倾起身子,就觉得心里的那股想听下去的好奇感正在慢慢舒展 升腾。她活着,就在他面前,他当真会说出她的名字?一瞬间,那张无名婴儿的照 片在我心头闪过。也许,果然还有一个,在我之前还有一个,而我却并不知道,这 并非没有可能,这就是又一件少说为妙的事情。爸爸仍然看着法官。他说,“她是 个最最可爱,最最活泼,最最快活的小姑娘。她整天唱着歌,就像只小鸟。” “是谁?”法官问道。 他看不见她,说,“当然是凯洛琳啦。”他的目光越过凯洛琳的肩膀朝肯·拉 萨尔投去。他说,“孩子,请扶我站起来。近来,我的力气大不如从前了。”说着 他伸出双手。肯拉住了他的手,爸爸走下了证人席的几级小台阶。他对凯洛琳说, “请让一让。” 罗丝朝我侧过身,说,“十有八九他是在演戏。” 凯洛琳,肯和爸爸慢慢地走过过道,向门口走去。爸爸边走边说,“她是个小 东西。圆圆的小膝盖,细细的小手指,老爱给布娃娃编辫子。”突然间,我大声喊 起来,“爸,那件平绒大衣是罗丝的!爱唱歌的也是罗丝!把东西扔下井去的是我!” 我这样在法庭上大叫大嚷,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除了一个人:爸爸根本就没 注意我。法官把小锤敲得砰砰响,我脸上刷一下红得发烫,嗓子眼里直冒火。我悄 声对泰伊说,“是这样的。”他嘘了一声让我安静。冰一样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在我 体内从头到脚涌动。 听证会继续进行,好像我什么都没说似的。弗兰克没走,我想那是为了避免出 现意外情况。律师提出了各种书面证词,证明泰伊和皮特、后来又加上杰斯,还有 罗丝和我,整个夏天都在忙农场上的活。同时,还向法庭陈示了销售收据,尚未偿 清的账单,我花了大力气记录整理好的最新收支账本。泰伊走上证人席,简洁而谨 慎地陈述了他所做的事,以及这么做的理由,主要是爸爸一向就是那么做的,他因 此成了习惯。罗丝不停地晃着脚,脚一晃,她坐的椅子上的一个关节就跟着吱吱作 响。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可在大多数时间里,我的心情一直被惊讶笼罩着。 在法庭上,除了我以外,表现最奇怪的人要数杰斯·克拉克,我的惊讶也渐渐 地聚集到他身上。当我死死盯着他的脸看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五月,而我也是第 一次看见他。我注意到他直挺挺的鹰钩鼻,线条优美的眼眶里一对蓝色的眼睛,干 两轮廓清晰的嘴唇。他在法庭上显得十分悠闲,因为他纯粹是个证人,对正在进行 中的这场戏感到好奇,但却毫无牵涉。他虽是个局外人,看上去却颇有心计,甚至 有些精于算计。由于谁也没朝他看,也没有机会让他一展魁力,他神态十分平静, 没有一丝热情的迹象。他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或有什么感想,旁人一点 也看不出来,而在我的内心却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本能的谨慎反 应,好像已经发生的一切依然在我们的前方,等着发生,好像此时所有的那种谨慎 并不是从经验中学来的。这一阵突如其来的谨慎使人觉得似曾相识,我不知道自己 以前是否也感受到这种谨慎,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促使我前进的原因。突然间,我 想起了那个女孩子,很久以前的一个六月,她的男朋友狠狠捅了她一刀;我想起那 个女孩子把谨慎抛在九霄云外跑去见他。 我们都这么干过,爸爸带了头,其他人跟后面,都干过。我们做了,却不明白 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许,正因为我们不明白才那么做的。后来,每人都觉得,自己 以前小心谨慎的生活已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而每一种回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可能也变 得令人无法忍受。可是一年之前,我却感到十分幸福,一边实施着我那小小的怀孕 计划,一边应付着每天的例行家务,应付不讲道理的爸爸;泰伊对自己东拼西凑的 养猪场工程十分满意,皮特也接受了自己现实的生活-一经常的挫折,偶尔的失败, 但至少还有些大目标,还有些奔头;而杰斯在他回来前七个月,一定也觉得一切事 情都已安排妥贴。 只有罗丝计划着想变变。默默地想着她的身体,想着她那性感的、愤怒的、隐 秘的、期盼的身体,这已成了我的习惯,我希望能用默想的力量使她对那些香肠和 泡菜感兴趣,使她的手向我为她装好的小罐子伸过去,可现在,我并不在想这些。 我想的是那颗在黑暗中分裂的细胞,然后不仅没有死去,反而蓬勃地活起来,再分 裂,繁衍,生长,长成罗丝真正的第三个孩子(我脑海中悄声响起了这句话,“她 唯一的第三个孩子”),那永远不会和她分开的孩子,她那在黑暗中孕育的孩子, 她和爸爸结合之后的孩子。 我晃晃头,回到了法庭上正发生的事件上。 凯洛琳已经回来了,正往证人席上走。她理了理裙子,坐下。她朝自己的律师 笑笑,又朝肯·拉萨尔笑笑。律师问道,“库克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有一 个分割库克先生的农场的计划的?” “我从一开始就有怀疑。整个计划就不是我父亲一贯做事的风格。” 律师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两人友好地谈论起爸爸,称他是“事必躬亲的经 营者”,是个“毕生农民”。 “那你对此计划的反应是什么?” “我阐明了我的保留意见。’+ “对你的意见其他人如何反应?” “我姐姐吉妮·史密斯竭力劝我同意这个想法。” “对此你作何想法?” “我对她的基本动机有怀疑。我知道她和罗丝想--” 卡蒂埃先生提出反对意见。 罗丝说,“嗅,天哪,听她在说些什么。”法官朝她投去严厉的一瞥。 从德莫因来的律师换了条思路,他说,“后来就不止是怀疑了,对吗?后来, 你真的为父亲的安全担心了,是吗?” “有一次起暴风雨,她们把他赶出了--” 卡蒂埃先生表示反对。这是道听途说。 律师又换了种说法,“史密斯先生告诉过你,他们在暴风雨中把你父亲赶了出 去,是不是?”罗丝朝我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他说过吗?” 我让凯洛琳替我说了。“是的。这人人都知道--” 罗丝往椅子背后一靠。“就知道会这样。” 奥塔森法官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下拉了拉,很快地把桌上的一份文件看了一 遍。然后他打断了凯洛琳的话,他说,“库克小姐,本次诉讼起因是协议书上有关 经营不善的条款,只与农场财产有关。你不能在本庭提出你父亲以及他与你姐姐之 间关系的问题。” 凯洛琳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可是--”她的律师让她别作声,然后狡猾地 笑笑,像是要让人放心。我扭头朝卡蒂埃先生看看,他正饶有兴致地关注着事态的 发展。 律师问道,“库克农场有没有负过债?” 凯洛琳回答,“没有。” “现在有债务负担吗?” “当然啦--”她正想往下说,但却得意洋洋地停下了,先朝罗丝看一眼,又 朝我看看。过了一会儿,她冷漠地转过脸,理了理头发。卡蒂埃先生不屑于向她发 问,于是她便站起身子。她那价值数百美元的高跟鞋在地上滴答地响着,走回了自 己的座位,然后把椅子一拉,椅子腿响亮地刮在地板上,此时,全场死一般寂静。 马弗·卡森被叫上了证人席。 不错,他说,他的银行有十二万五千美元的债权,以农场为抵押。 不错,他说,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银行会给我们三十万的贷款。他说着自豪 地笑了。 他说,“那可是个一流的养猪场工程。” 不错,他说,史密斯一家和路易斯夫人还贷从不过期。 德莫因的律师问,“卡森先生,许多人都认为,一个家庭的工程要承担如此高 额的债务是十分危险的。您难道不这么看?” “哦,不。我觉得很安全。” 德莫因的律师眉毛一扬。 “投资养猪可是个绝好的主意。猪的利润很高。不背债的想法现在可太过时了。 作为家庭,可以不背债,这是一回事,可办事业却完全不同了。你必须弄清楚,经 营农场首先是在办一桩事业。办事业,你得有效利用资本,你得有规模经济。什么 都得考虑。”马弗说着咧嘴笑笑。很显然,他觉得自己正给法庭上所有的人上课呢。 他继续说道,“坦白地说,我担心的是延期还款,那对我们很不利。这些建筑现在 差不多该完工了,而且差不多有两个月--” “这倒巧了,”罗丝哺哺地说。 德莫因的律师说道,“谢谢你,卡森先生,我就要这些,”说着他转过身去, 背向着马弗,大步走回自己的桌子。马弗一时没作声,有点吃惊。只见卡蒂埃先生 站了起来,要马弗仔细说说延误带来的损失。卡蒂埃先生的口气听上去挺快活。 马弗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那是在我们这边。他小心翼翼地没朝我们看, 完全一副“专家证人”的模样。可我意识到,看看他,就这么看着他,你就能明白 钱会在哪里,又会朝什么地方流去。 过了一会儿,奥塔森法官拿起一份份文件,若有所思地把它们理成一叠,在他 那张黑色的桌面上把文件的下沿拍拍整齐,然后又把两边拍齐。他把眼镜往鼻梁上 推了推,把那份协议书迅速翻看了一遍。 他开口了。“本庭认为没有必要退庭后再作决定。问题非常清楚,原告未能提 出被告滥用财产或经营不善的证明。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以合法的手续 将财产过渡给了他人,要改变主意收回它,那是十分困难的。”他长长地顿了一下, 好像在思索着该怎么往下说。最后,他说道,“很显然,诉方的主要诉讼人库克先 生的心理状态也应纳入考虑。即使此财产回归于他,由于家庭成员之间裂痕甚深, 由谁来经营仍不清楚。但这只是推断。法律规定得很明确。本庭判定本案被告史密 斯太太、路易斯太太和史密斯先生胜诉。” 我们开始站起身来,可法官还在往下说。“本庭还要请拉萨尔先生、克罗克特 先生、拉斯慕森先生以及库克小姐明白,卡蒂埃先生的论述十分有理,本诉讼的提 起,有滥用法庭之嫌,特别是拉斯慕森先生和库克小姐,他们在把家庭纠纷推上法 庭之前,本应当三思后行。因此,本庭判诉讼方负担一切应付的费用。现在休庭。” 罗丝微微笑了。 凯洛琳一脸怒色,涨得通红。 上过法庭后,有件事是的的确确发生了,那就是:我们相互之间被彻底分割开 来,我们同往日的生活也彻底分离,再不会有什么和解了。这的确让人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