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住的房子就在35号州际公路边,汽车飞驰而过时的轰鸣整日整夜都在耳边响 个不停,甚至连夏天室内空调机的嗡嗡声都盖不住这样的噪音。我喜欢这样,就像 我喜欢在帕金斯于餐馆招待的活儿。在那里,随时都有早餐吃,随时都让人满怀希 望,随时都有要你去完成的事情。什么事儿都没有准点,高速公路上也好,餐馆里 也好,几乎没有什么季节的区分。在明尼苏达,冬天是人们谈论的一大话题,也向 来是一个表现人们的英雄主义的机会,可即使在那里,冬天也只是一年中在高速公 路上的区区几个小时。除了那几个小时,路上的汽车永远川流不息。下雪也好,下 雨也好,都成了一种景观,和其他情形的天气没什么两样,你可以隔着窗子尽情欣 赏,而不用担心那雨雪会让你固守家中。餐馆中的、公路上的、邻居家中的点点灯 火,错落交叉着投射出道道光束,我可以随意地走进这些光束划出的轨道,而自己 却没必要再点亮任何的灯光。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是精神抖擞还是懒散倦怠, 那嘈杂声总是一成不变,延续不断,听着让人感觉安心。人们的意愿年复一年地重 复着:要谈天,要出门,要吃饭。 在餐馆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听人闲聊。人们相互友善地取笑着,微笑着,对你 说着谢谢,礼貌地向你提出要求,谈起他们前些时候外出的经历,谈着天气,谈着 他们所去的地方。人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谈着谈着,闲谈的气氛令人愉悦,而闲谈 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营造起令人愉悦的气氛。每当餐馆女主人艾琳发现没人在聊天, 就鼓励我们按餐馆的规矩,有意找些话题来同人聊聊,说是如果食客们不一门心思 只顾吃饭,就一定能吃得更多,感觉也更好。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我 们有意引起话题,只要像走进灯光明亮的餐厅那样自然地谈起一个话题,接下来就 完全可以水到渠成了。有些姑娘不喜欢谈天,说起话来就有那么一点儿生硬,“先 生,您吃得好吗?”可对我来说,这就像在脑子里演奏着的一首曲子——“给您来 点什么?”“就这样吗?”“感谢光临,下次请再来”——这样的话说起来,就像 是唱起和声乐段中自己的声部那么自然。 我把这样的体验看作是自己身后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未意识到它还 涵括着一段未来。事实上,没有这样的意识倒正是我所喜欢的。我源膝陇陵地觉得 自己已来到了一种毫无变化的永恒境界。一柄牙刷,一张破旧的沙发床,一盏棕桐 树造型的灯,是我在垃圾箱里找来的,但完全能用,一只用来放台灯的硬纸板箱, 一只烧水壶,冰箱里的一盒袋泡茶,两条在J.C.潘尼白色减价①时买的浴巾,一盒 浴油珠。罩衣。我干活时穿的工作服使每个工作日看上去都毫无二致,给人以永恒 不变的感觉。不干活的时候,我就躺在沙发床上,或浴缸里,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 书,每次看一个作家的作品,看图书馆里收藏的这个作家的全部作品。我喜欢这些 作家,比如莫里哀和狄更斯,因为他们写了许多的书,而且人一死,他们写的书对 他们来说就成了一种生命的延续,并且在我看来,就像天堂或地狱一样既遥远又封 闭。新闻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我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我也从来没想到要 买张报纸。 直到圣诞节,我才给罗丝写了封简短的信,告诉她我去了什么地方。回信上的 笔迹让我大吃一惊,一开始竟没认出是她写来的。我一直期待着她吃了那些香肠死 了,可她对香肠一字未提,只说庭审后,尽管爸爸好像认为凯洛琳已经被人害了, 可还是不让她离开自己一步;还说庭审五天后,爸爸去德莫因的达尔商店采购一周 用品。他正推着购物车,凯洛琳在前面拉着车子顺货架走着。在谷物食品架旁,爸 爸的心脏病发作。我想象他倒在一堆麦片盒上。参加葬礼的人不多。罗丝也没有去。 罗丝和泰伊决定把农场沿路一分为二,东边的那块归罗丝(感恩节后她和孩子 们就搬到那幢大房子去住了),西边的那块归泰伊。罗丝和杰斯打算在整个地块上 实行间作套种,在玉米行间种上绿肥,燕麦,和南美覆盖作物。 我给姑娘们一人送了一件圣诞礼物:给帕美送了条圆点花纹的沙滩巾,给琳达 送了只布猫。我没给罗丝回信,因为没什么可写的。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已经使 我们无法忍受,而这一切我们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罗丝,爸爸,泰伊,杰斯,凯 洛琳,皮特,帕美,琳达,所有这些都清清楚楚从不间断地在我脑海里装着,无需 写信,无需打电话。 到了二月,罗丝又来了封信,只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说杰斯又回了西海岸, 她把大部分的地回租给了泰伊,等自己对间作套种懂得更多时再说。她还在信上写 道,“两姑娘和我都决定不再吃荤食。还有些文件要寄来让你签字。又及:对杰斯 的举动我并不吃惊。” 文件寄来了,我签了字。泰伊有了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三百八十英亩地,罗丝有 六百四十英亩。我有一幢带花园的公寓式房子,上层是两间卧室,下层是一间起居 室,一间厨房,屋后有个小小的阳台,可以俯看到高速公路,屋前有一段混凝土砌 成的门廊和一块泊车的场地。房子的月租金是二百三十五美元,外加电费,不过租 金里包括暖气费。靠房子一端的围墙内侧,有一个腰形的游泳池,约摸二十五英尺 长,十二英尺宽,水最深处不超过四英尺。 杰斯离罗丝而去,这并没有减轻我的复仇愿望,而她信上那种友善而随便的口 吻,反而使我的复仇之火烧得更旺了一些。难道她不明白我现在离她有多远吗?她 现在不还是在依靠我那点永远不变的忠诚吗?她一向如此,可她对我的愤怒和抱怨 却置若罔闻,好像同她的计划比起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似的。 收到那封信的当天,我车上的传动器坏了,只好把车卖了,换了一辆用了八年、 里程计上显示着八万英里的丰田车。我喜欢它停在房子前面的样子:老老实实,无 声无息。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就像一团模糊的印迹,那对过着城里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人 来说倒是件大好事。生活在农场上,人们对任何发生在远处的事件都会有所感知, 在农场上,每一阵暴雨都有气味可闻,都有色彩可见,都有用处,都按着一定的时 辰;在农场上,每一个变化都包含着即将到来的丰润或毁败的迹象;在农场上,世 界上发生的任何一件芥末小事中,都可能包含着一桩不知道就让人终生后悔的事情 :这样的感觉,我现在已经没有了。也许换一句话说就是,我忘了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