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一天早晨,我走到一个戴着帽子坐在桌旁 的人身边。从背后看,我以为他是个开卡车的。当时我刚接过早六点的班,另四张 桌子边早已有四个卡车司机坐着抽烟了。我笑着问道,“先生,您今天早晨要来点 什么?我建议您来点涂苹果酱的西红柿煎饼。”正说着,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信 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朝那人的脸看看,我脸上没准露出了大大的惊奇,原来 那人竟是泰伊。他说,“嘿,打开信封吧。” 我说,“嘿,罗丝怎么样?”我立刻就想,难道死了?不然他跑来见我干什么? “和往常一个样。” 是张生日贺卡,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帕美的照片,帕美长高了,也长壮了, 她站在罗丝身边。在另一边站着的琳达戴着眼镜,头发的颜色更深了些,蓬蓬地长 得十分浓密。她挺漂亮,可模样挺逗的,活像个有学问的皮特。她穿着一身黑色。 我努力使自己把罗丝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来她真是一点没变。我说,“看来是 我的生日了,是吗?我一直记不得。” “三十九岁。”说着他微微一笑,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快乐。这让我楞住 了,一下忘了自己的地位和该干的活,倒是他说了句,“我来要点什么吧,”还朝 艾琳皱了皱眉头。我朝艾琳看了一眼,她笑了笑。我说,“嗅,她不过是有点好奇。 她以为我的亲戚中没有活在世上的人了。“ “你呢?” “当然不这么想啦。”我管的这一片里,客人开始多了起来,我说,“就来点 乌饭果煎饼和香肠吧。是这儿最好的。我去端壶咖啡来。” “咱俩落到这种关系,倒也挺有趣。” 我把记事小本往衣袋里一放,“别对我嫁皮笑脸的。” 他一边慢慢地吃着早饭,一边看着随身带来的《德莫因记事报》,还有从报架 上拿来的《星报》和《今日美国》杂志,看完后把它们利落地叠好,放回了原处。 他喝了四杯咖啡,要了份烤土豆,又要了一块苹果派。我一边从一张桌子忙到 另一张,一边朝停车场瞧瞧,想看见我们的那辆小货车,可就是看不见。泰伊付了 钱,同收银员聊了几句,走出门去。他留了百分之二十的小费。要是个农民,留这 数字够慷慨了,但要是卡车司机,这数字嫌少。我把生日贺卡和照片插在工作服口 袋里,还把它们掏出来看过一两回。 十点半是我的“午餐时间”,泰伊又回来了,我们一起穿过马路去了“温迪”。 我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九日,我成年之后认识的那个泰伊,每一个四月二十九日 都是在地里度过的。我要了杯可乐,泰伊又要了杯咖啡。我们坐在窗边,脸朝着路 对面帕金斯店的停车场,停车场里一辆小货车也没有。我问,“你开什么车?” “那辆雪佛莱。” 那是一辆破旧的黄色马利布,透过车的后窗,能看见后座上满满地堆着东西。 我问,“怎么啦?” 我得说,泰伊真的与从前不同了。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我见过许多男人,一 长串的美国男子,各种身材的,各种肤色的,应有尽有。泰伊看上去像那种生活稳 定的人,他们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几乎成了一些礼节性行为。我终于意识到,如 此注重这些礼节,这就是男性和成熟的首要迹象,这是来自经验的信念,他们对此 深信不疑。当然啦,他也并不是没有吸引力。凭他那一脸的风霜和灵活的手脚,从 正面看他一眼,我决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卡车司机。 他说,“我不想让这些东西受日晒雨淋。我要去德克萨斯。” “去干嘛?” “那儿正在建很大的联合养猪场。我想也许能在那儿找份活干干。” 他瞅着我,等着我作出反应,我知道,他是等我问问题,可我就是没法问。最 后,他双脚在桌子下面挪了挪,说,“马弗。卡森今年不愿贷款给我播种。除了地 里长的,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作担保的,再加上见了农场目前的样子,他们不打算再 贷款给我了。” “我听说农场情况不妙。” “鲍勃。斯坦利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就在谷仓里。是玛琳发现的。这才是最 糟糕的事。” “他们把农场丢了?” “他知道保不住了,这才干了那事。玛琳现在泽布伦县里干活,在一所小学里 给一位教师当助手。” 我觉得嘴里一阵发干,缀了口可乐,说,“你怎样了?” “建那个养猪场可把我坑苦了,就这么回事。审判过后的那年冬天可难熬啦— —” “那是场听证会,又没审判什么人。” “审了我呀。” 我们睁大眼睛相互瞪着,然后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他继续说下去。“造猪场时一会儿停工,一会儿停工,然后新买了猪,我又得 从头开始,又得做一些改变。我把房子卖了,可房产的价值已不如从前,卖来的钱 抵不了多少买猪的贷款。总是还不上,然后越拖越久。卖雪佛莱的人让我一物换一 物。” “拿一辆跑了八年的轿车换一辆才四年的小货车?” “我也不想抱怨什么。总之,这让我轻松了一下。我也从来没去过哪里,什么 地方都没去过。”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眼睛里透出的探究神色,是做了 多年妻子的人才能有的。我说,“看脸色你并没有轻松。” 他耸耸肩。 “罗丝怎样了?” “我和罗丝一向处得不那么好。”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于是我俩都转过脸,看着两个刚从前门外进来的女子,她 们要了两份辣肉酱。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她忙着收庄稼,卖粮食,忙着把 地租出去。我们分割地产时,我把建养猪场应还的所有贷款都接过来了,因为那是 在我的地上,所以她倒没遇上什么大的麻烦。” “就是没人去种那么大的一片地。” “的确是一大片地。” “有一千英亩呢。” “没错,加在一起,”他说,“这么大的一片地,准能把我爸爸吓趴下。” “他在世的时候,西部有些农场可比这大得多了。” “你知道他常说什么?他常说,‘那些地方只有面积,可没有容量。’” 我们都笑了,笑得有些不自然,但却笑在了一起。 我问,“现在农场得散了,是吗?” “是——啊,”他有点不太情愿地说,“是啊,是要四分五裂了。罗丝发誓说 不让它散。提起这事她就认真得不得了,东奔西跑,发号施令,倒像个女王的样子。” 泰伊说着看看我。“没错,她是这样的。你该去看看她。说句真心话,她简直 就是你们爸爸的翻版。” 我觉得脸在发烧。 他说,“吉妮,她关于你爸爸说了些什么,我都知道。她全对我说了。现在大 概谁都知道了。” 很明显,他对罗丝并不信任。我们看见一个身穿西服、形影单吊的男子走进店 来,要了单层奶酪大汉堡,一袋大薯条,一杯水。 停了一会儿,他说,“这事也许发生过,我不说它没发生,可即使如此,我也 没有因此对她更多几分喜欢。我觉得,隐私就应该是隐私。”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 高,好像有些无法克制似的。我真想点点头,不是因为我同意他的观点,而是因为 我能看出,这一切在他脑海里都被看成了怎么回事,我也意识到,即使怀着世界上 最良好的意愿,我们也不可能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了,使我们相互分离的, 正是这一点,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不是当前的情境,不是往昔的事件,不是各人的 愿望,也不是各人的意志。可是,我所认识的泰伊却总在寻求意见一致,寻求和解 宽谅,所以我没有点头,我知道他会怎么想。我就是要把隐私当隐私。 “不管怎样,”他往下说着,“那都过去了。我把一切都转给了她,土地、猪 场、猪,设备,都给了她。她肯定价格会往上涨,肯定自己会成为农场巨头。她全 计划得好好的,她一向就是这样,这对我挺好。我要去德克萨斯,所以——” 他看看我。 一所以怎样?“ “所以,我想离婚。” 我准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的确很惊讶,因为已婚者的感觉对我来说已成了 早就终结了的另一回事。泰伊结结巴巴地往下说,“反正到了德克萨斯也会发生这 样的事。那里也许会有个什么人让我——” “没关系。” “我从未——” “我才不在乎呢。” “你不在乎?”这惊奇的问话中有那么一丝受了伤害的意味,多少流露出泰伊 表面冷淡的神情下隐藏的东西。我向前倾了倾身子,又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模 样不错,肯定能找到个什么人。顿了一会儿,他说,“对女人我就是有一样搞不懂, 她们说话怎么就那么干脆。我母亲就常对我爸爸这么说,‘厄尼,要办不到,那就 是办不到,’说着她就会把手掌一合,等她的手掌分开时,我就会明白,真的什么 都没有了,不管我们刚才希望有什么,或在谈些什么,就这样,一转眼就没有了。” “你要是想我回去,早该来找我了。” “你不明白我忙成什么样子,真是一步都离不开那个地方。可事情越办越糟— —”他顿了一下。“反正,你是跑出来了。” “伤了你的自尊心了?” “我就讨厌这一团乱糟糟的。”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我就讨厌罗丝老劝你 ——”他看看我。“我以为你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改一改,这就是我最基本的观点。 我还是认为——“ 我发火了。“当时你站在凯洛琳一边!你把我的事全告诉了她!” 他叹了口气,看看我,然后说道,“我站在农场一边,就这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你同她说话!她把你看作同盟!” “我该怎么办?我又没叫她来!是她来叫我,向我问问题,我不过是把自己的 想法告诉了她而已。我就是想把自己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告诉她。” “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的。” 他脸一红。“听着,真实情况是,一切都错了。有好几年时间里,一切正确, 我们的日子挺红火的,我们很合得来,我们觉得该做的就做了,当然,麻烦还是有 一些的,但总的来说一切正确。后来,罗丝变得自私了,你同她一鼻孔出气,麻烦 就都来了。本来就轮不上她来改这改那的,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他深深吸了一 口气,放低了声音。“说起来真的话很长呢!当然啦,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自己想 要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永远不犯错误,但事情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你 得接受这一点。” “罗丝并没有问爸爸要农场!” “可是当爸爸有了这样的主意时,她就在场。她对此很热心——” “你也一样!” “我又想不出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我的计划是——” 我的手掌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站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孩子朝我们调过头来。泰 伊不吭声了。我想用词谨慎一些。想了一会儿,我说,“事实上,用你的眼光来看 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很清楚!从戴维斯爷爷到库克爷爷再到爸爸,多令人自豪啊。 ‘我们’买了全县的第一台拖拉机,‘我们’造了大房子,‘我们’扬场,‘ 我们’买了汽车,‘我们’抽干了梅尔那块地里的水。‘我们’一英亩收了七十二 蒲式耳的玉米。这一切我都记得,就像我记得祷告词,记得我结了婚一样。这你明 白。记住它,重复它,这挺不错。你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一份,感到很光荣。可我一 想,我在其中到底有什么份呢。是罗丝让我明白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我手 一挥,没让他说。”罗丝让我明白了,可她还没对我说完,我就明白她说的全是实 话。你把这一切看作是一段辉煌的历史,可我看见的却是无数次打击。我看见的是, 我接受你要的东西完全因为那是你所需要的,然后还要为你的所作所为编个理由, 认为那是完全正确的。我看见的是,要付代价时让别人来付,付完了还躲躲闪闪, 把别人付的代价忘得一干二净。我会以为爸爸打我们糟蹋我们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吗? “ 泰伊脸上的肌肉不由得一阵抽搐。“不,我认为他是有预谋的,这预谋是整个 事情的一部分,包括土地,包括要严格按他自己意愿处理一切事务的强烈欲望,而 不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把水源毒化了,把表层土壤毁了,机器越买越大,还觉得 一切都正该如此,就像你说的那样。” 泰伊朝我看着,可脸色已完全冷漠了。最后他说道,“看来我们对问题的看法 不一样。” “这不一样比你想象的更严重得多哪。” “我记得你并不是这样的。” “过去我的确不是这样。那时我是个傻瓜。” “那时你又漂亮又逗趣,看问题总是看好的一面。” 我看看表,还有个问题要问。我略等了等,让刚才的话题过去,然后说,“那 天晚上,就是那个暴风雨的晚上。你知道爸爸要对我们——对我——说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很生气,回家路上一直在咕吹着什么,不过我并没去特别注意听。” 我用凝视的目光扫视着他的脸。过去,这张脸上的表情总能给我以希望,而我 把泰伊看作自己的丈夫,凭的就是这种表情,可现在,这表情不见了,代之而起的 是一种更让人感到神秘不解、不可企及的神情。我问,“你同意他说的话吗?他到 底说了些什么?” “吉妮——”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快和愤恨。“吉妮,你父亲教我该做什么、该 怎么经营农场时,我注意听着,除此以外,我根本就不去注意。不过他的确经常让 你们女人心惊肉跳。” 我站起身。“我已经迟了十五分钟了,我不愿艾琳为此对我发脾气。我觉得迟 十五分钟,对她已到了极限。” “你总得作个决定吧,嗯。” “你作吧,我不在乎。” 可我俩谁也没说话,走出快餐店,穿过停车场,穿过马路,来到帕金斯店的停 车场上,来到泰伊的雪佛莱跟前。他打开车门,对我转过身来,对着四周的街道、 餐馆、停车场和我一划胳膊,说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活在这种地方,这肮 脏的地方。不过我想我会习惯的。”这就是最后的话。他开车离去时,我们同时向 对方挥了挥手,这就是最后的手势。这同我每一次见他时他的动作正好相呼应。那 时他在高中,而我在初中。那次,爸爸允许我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去看足球赛,那 时赛季刚开始,天还热得很。我正在脱毛衣,就看见一个高头大马、模样英俊的高 年级男生向我挥手。我受宠若惊,便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平时习惯的胆怯也没有了。 那就是泰伊,见我朝他挥手,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全然消失了。我往四周看看, 原来他是在向坐在我后面两排的一个女孩挥手。五年之后,我frl 开始约会,他发 誓说他记不得这件事了,我相信他是记不得了,不过这件事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记忆 里,让我时常想起,人要是对自己过分得意,一定会受到莫大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