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尽管泰伊也许会认定,我对罗丝的忠诚坚定不移,甚至有些病态,他也完全可 能错了。 我实在受不了接到她给我的信。她的信从来不超过一段话,口气友善,就事论 事,言下总有那么点让我明白事理的味道,我俩之间的关系,其实质就是如此。从 这些信来看,她明显是有意要继续让我决定姐妹之间到底该怎么相处,而且她的耐 心简直没有尽头。另外,信上的每一个单词都似乎在告诉我,我们是姐妹,这点是 逃也逃不开的,甚至信封上的地址都读得出这样的含义,“吉妮。库克。史密斯 (收)”,寄信人地址,“罗丝。库克。路易斯”。我从来不安电话,最主要的原 因就是怕罗丝给我打电话。 可即使这样,她真需要我的时候准能找到我。就在泰伊来见我的那个四月之后 的十月,一天我正在餐馆里工间休息,电话铃响了,是罗丝。我朝放着外线电话的 收银柜台走去的时候,就知道准是罗丝打来的,电话耳机放在柜台面上,虎视眈眈 地对着我,不由我不去接。 第一件事,她在梅森的医院里。第二件事,姑娘们独自呆在农场上。第三件事, 她想见我。我说,“我三点到。” 我知道,艾琳会准假的。这一年来,她一直在催我去休假。我没脱工作服,觉 得它也许能给我提供一点保护作用,也没想到要收拾一下行装,抄起小包就离开了 餐馆,就像是回家一样。 我到了梅森市里,在一个电话亭边先给罗丝的医生打了个电话,他立刻就接了。 他告诉我,罗丝的癌症复发得十分严重,七月里趁农场上歇夏的时候做了第二 次大的乳房切除手术,八月份正当农场上丰收的时候,她做了放疗和化疗。现在, 秋收已结束了。 罗丝很瘦,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显得很小。我走进病房时,她的眼皮像天鹅绒窗 帘般地往上一提。她看人的眼神让你的目光无法躲开。她在床上把身体略微支起了 一点,拍了拍床沿,让我坐到那里去。我坐下了。她说,“秋收最忙的时候,我每 天往粮仓开十五趟车送玉米。一蒲式耳玉米卖了三美元零六分哪。” “听上去这价钱不错。” “本该让爸爸多教我们几手,让我们更习惯这样干活的。要是我习惯了这样连 着几天不停地猛于,像泰伊或洛伦那样,就不会觉得这么累了。”她深深呼吸了几 口,伸手抓过一只水杯,用吸管吸了几口水。她说,“你把姑娘们带走。她们随时 都能跟你去。” “你是说,她们的行装都打点好了?” “差不多吧。” 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要我去农场接她们,然后当晚就赶回圣保罗去。我说,“罗 丝,这也大荒唐了。” “你向我保证会去接她们。” “我当然会去接她们的。” “明天再谈去接的时间吧。” “那好。” 她说话时,更像在一口一口吐气,而不是用舌头和嘴唇发出单词的声音。这么 做使她很累。大约一小时里,她就说了这几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眼皮,说, “回家去给她们做点晚饭。给她们做炸鸡。” 我站起身。“罗丝,我想休多长的假就能休多长。我已经三年没休假了。” 她的头沉重地点了点。 琳达见了我一点都没觉得奇怪,倒是奇怪我居然还要先敲门。可我见了她倒真 的吃了一惊。过去的三年里,每逢她们的生日和圣诞节,我都给她们寄礼物,可事 实上,她们寄给我的感谢卡,我打都没打开就全扔了,我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我 失去了一切,连她们也失去了。我在门廊前定了定神,跨进门去。泰伊给我看的那 张快照,并没让我对实实在在站在我面前的琳达有任何思想准备:她长高了,长丰 满了,一脸十五岁姑娘的自信,嗓音也变浑厚了些。她喊道,“帕美,吉妮阿姨来 了!”我跨过门槛,她一把把我紧紧抱住。帕美从厨房跑了进来,还不停在围裙上 擦着手。她说,“咳。吉妮阿姨,你再过五分钟来多好,那时我就把碟子全收拾好 了!” 屋子里看上去,比爸爸在的时候多了一些合用的东西,起居室里占主要地位的 是那张白色的织锦缎长沙发,屋子里还放了张新的翼状靠背扶手椅,一张橡木的墙 边桌。再加上一柱雕刻玻璃底座、罩着白色皱精灯罩的台灯,这幅室内画就全了。 爸爸的那张旧扶手椅不在了,皮特的钢琴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钢琴上没放 照片。 家具都靠墙放得到边到拐,让人可以从容进屋,总算是文明一些了。 我在新椅子上坐下,说,“这地方真不错。你们的祖父老是说,布置家具,最 好不过的就是把他的扶手传朝窗子放着,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放一叠杂志。” 两姐妹坐在沙发上,听我这么说,她们都笑了。帕美伸手拿过遥控器,关掉了 电视。她说,“正在放‘幸运转轮’。”①我说,“我见了你们的妈妈。” 琳达说,“她打电话告诉我们了。” “看来我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帕美说,“你要是想住得离医院近一些就住过去吧,我们大了,可以自己住。” “不觉得有些孤单吗?” 琳达听了点点头,帕美却说,“是你还是我们?” “我看大家都孤单。” 停了一会儿,琳达说,“医院会让她很快出院吗?她觉得会的,可我不信她的 话。” 我耸耸肩。“她要我做的就是到这儿来给你们做炸鸡。来的路上我买了只鸡。” 帕美说,“我们吃素都吃了三年了。” “你们觉得已没有能力消化肉食了吗?” 琳达咯咯地笑了,两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琳达说,“我们在学校 里吃肉,有时还上肯德基去。你是不是还要做肉汁土豆泥?” “你们要我做吗?” 两人点点头。 我觉得自己干得十分出色。我轻松地站起身,毫不迟疑地走进厨房,找出了那 只铸铁的炸鸡锅和做土豆泥的平底锅。唯一的麻烦是,厨房里冷得像南极,炉子上 淡蓝色的火苗扑啦扑啦地,没有一丝热气,平底锅里的油饼啪作响,给人带来的却 是一股寒意,滚热的油珠溅到手上,反让我觉得像冰粒子一样。我朝四周看看,从 门后的挂钩上拿下罗丝的那件旧哗叽套衫,缩缩身子套了进去,边炸着鸡,边冷得 索索发抖。又回到了这间厨房,又在做饭做菜,我不可思议地又打了个败仗。自从 见过泰伊,我努力减少自己与往日生活的联系,为此还特意买了只微波炉。六个月 来,只要我不在餐馆吃,就自己在微波炉上做,我的餐具室里放满了椭圆形的塑料 盘,以备不时之需。 另外,尽管我明白,只要罗丝把她的情况一说,我准会来,我还是对自己很生 气:怎么连一点不情愿的表示都没有。那召唤有“医院”这个词垫底,这就足够了。 我翻了翻锅里的鸡块。屋外已经黑得像半夜时分,可时间却还不到六点三十。 这时的餐馆一定快坐满了客人,明亮的灯光下,每张餐桌上都醒目地放着菜单和纸 餐垫。 而在罗丝的厨房那暗黑的窗外,只是一片外层空间,一片无光无声的真空,在 这一千英亩的上空落到了地面。我走到后门边,摸索着找到了开关,打开了院子里 的灯,三盏挂在高杆上的聚光灯,照亮了屋子和谷仓器械房之间的路。灯亮之后, 感觉好了一些,不过我心里还是不太踏实。 琳达站在起居室门口,说,“帕美明天的历史课上有个报告要做,不过我可以 来帮忙。” “你没家庭作业吗?” “我在大教室里把几何做好了。不过还得看几章书。” “什么书?” “《大卫。考坡菲》。” “我看过。” “挺长的。” “那是我在学校里真正喜欢上的第一本书。” “我喜欢《地下巨人》,我们去年看的。这本书看起来挺费力,写得有些那个。” “你是说有些老式?” “是啊。”她说着在厨房餐桌边坐下,看着我忙乎。过了一会儿我说,“你冷 不冷?厨房里好像冷得很。” 她说,“不。” 我朝她看了好长一会儿,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怀疑。我尽量用不在意的口气问道, “你妈妈在地窖里有没有什么罐装的东西?” “有一些吧。我们现在不常脑东西了,像过去鹏豆子啦什么的。我们做风干的。” “嗯,这倒挺有意思。”我等着她往下说。,“另一幢屋子里有不少,要拿过 来太麻烦了。” “倒也是。”我开始削土豆皮,把削好的土豆放到一碗冷水里,琳达专注地看 着。一开始,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可后来我意识到,她这样看是有目的的,我要是 耐心点,一定会有结果。我削完了四个土豆,她说,“你能不能再削几个?这样吃 了还可以剩一些。妈妈总做土豆泥煎饼给我们当早餐。”我就又削了下去。我觉得 好像罗丝已有几个星期不在了,可实际上明显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妈妈是什 么时候去的医院?” “星期一。” 那是三天前。 “你们去看过她吗?” “她不让帕美开小货车,她自己又把汽车开走了。反正她说她很快就会回家的。” 我可不这么想。我问,“你们想不想去看看她?” “我看她不许我们去。她不许我们去看她。” “可你想不想见她?” 她思忖良久。“想。” “帕美也想吗?” “想” “既然这样,干嘛什么都要罗丝说了算?” 我这么说是有意夸张一些,用它来加重我打开冰箱、寻找绿花菜或其他什么绿 色蔬菜的动作,可琳达说,“她向来都这样。” “这回不行。明天放学后我们就走。” 她咬咬嘴唇。“我去告诉帕美。” 姑娘们入睡后,我也上了床,辗转反侧,惴惴不安。最后,我下床走到电话机 旁,拨通了温哥华信息台。是有个叫杰斯。克拉克的人,而且现在往那个时区打电 话还不太晚,于是我就拨了那个号码。电话铃在那一端响起的时候,我觉得浑身发 冷,只好用被子裹住肩膀。响过第五声,一个美国口音的男人接了电话,可当我问 他是不是那个曾在衣阿华住过的杰斯。克拉克时,他说不是。我觉得我听出了他的 声音,背景里还有个婴儿的哭声。 在罗丝的——爸爸的——屋子里,我找不到一张可以在上面安睡的床。到了凌 晨三点钟,我终于睡在了那张白色织锦缎长沙发上,随后,屋外的雨声进入了我的 梦境,把沙发泡得透湿,沙发鼓鼓地胀了起来,后来我又和一个人打起架来,在梦 中,弄不清那人的身份。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医院,罗丝正坐起身子吃酸橙果冻。她下巴尖削,脖子细得 像麦秆,活像饱受饥饿灾荒的人,不过看得出,她体内的生命力比前天搏动得更有 力了些。 我说,“姑娘们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过几天吧。” “今天放学后我带她们来。” “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了。” “她们很想来。” 她耸耸肩膀,吃完了果冻,然后说,“我对她们尽心了,不像妈妈对我们那样, 什么事情都没说。我也没有闪烁其辞,六月的时候,我一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都对 她们明说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但语气却绝对自信,看来她一定会在一种 充满自信的状态中死去。我觉得自己又退回到酝酿许久的仇恨之中去了,但是我竭 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流畅一些。我说,“这我当然很高兴。” 她饶有兴趣地一笑。 我实在忍不住了,喊起来,“你把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我想忘也 忘不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死到临头了还在发号施令,嗯?” 她瘦而结实的胳膊放在身体两侧,搁在绿色的毯子上,两手像蜘蛛网一样地张 开,合上,又张开,好像它们很痛,但她本人却安然无恙。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 做癌症手术时给我的这种强烈震动,我当时感觉她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个部 分,而我不得不分别同这两部分打交道。她说,“你是在想法于伤我的感情吧?” “也许是吧。” “还在为个男人争哪?” “杰斯?” “如果他就是你在争的那个男人的话。” “不知怎么搞的,他给我的印象比泰伊深多了。我想一回泰伊,就得想上二十 回杰斯。” “那是因为你没同他睡够觉,也没有同他在一起干过实际的事。到头来,你会 觉得受够了的。” “你有这感觉?” “差不多。就像是隧道尽头看得见的亮光。到夏天我大概就会觉得受够了。” “多谢了。”我的意思是给我住嘴。她没理我,继续说,“什么都是一成不变 的老一套。一星期最多吃三个鸡蛋,永远是水煮的,永远和烤得微黄但从来不焦的 麦粉吐司一起端上来。从旧金山的什么杂货店里买来的燕麦片。一天喝三次人参茶。 日出时闭目沉思。要是不能提前两天在报纸上查到精确的日出时分,那他就会 整天焦虑不安。我们还得计算出报纸上登的日出时间和农场上的日出时间之间的差 异。 好像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分钟的出入吧。“ “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你本该容忍一些怪脾气的。” “泰伊的心肠更好。可你连他都受不了。”罗丝凝视着我。“吉妮,杰斯。克 拉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比你想象的更自我中心,更会算计。” 我鹦鹉学舌地反驳说,“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心肠更好,他对自己也 拿不定主意,这可是超出了你的想象。”我们毫不相让地对视了足有一分钟,罗丝 抬起蛛网似的手把一缕头发往后持一招。她的头发又短又细。把头发使她想起了自 己的身体状况。“你真正的意思是,要是他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更加喜欢我 唆?吉妮,他的好心肠可不是随便给的,那是他想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 “我看我们看法不同。”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爱他,却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很好,我要他,可他 却溜走了。你知道吗?到头来,他也太好了!等到要在我们已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 展时,一见要在死亡、倒霉、愤怒和毁坏之上发展,就把他吓坏了。你听着。有天 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吃晚饭。晚饭吃的是我们一起做的一种加了很多配料的南瓜汤, 他直到八点才回来,我很生气,可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却有点躲躲闪闪, 做出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哼,原来他去找了哈洛德!那些个老太婆把这当作什么了 不起的事说个没完,哈洛德对他挺和气的,从此以后,就像是看着你的情人又回到 他妻子身边去了。无论你有什么,无论你多么热切地想得到它,无论他好像也热切 地想得到它,其实他越来越想要的是向周围妥协,做个乖孩子。结果,他对你的所 有感情,他觉得都错了;他对你感情越强烈,他就越觉得自己错了,然后他就什么 东西都不接受。不久后,我们收到了别人寄来的关于绿肥的资料,他回来见了,根 本连拆都不拆,可我知道是资料,的确是资料。十天后他打点好行装,也没确切说 要到哪里去,就这么走了,原来他是在回西雅图之前跑到哈洛德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我肯定温哥华对他来说是个最合适的地方了。从前在那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 就像落下的雪那么纯洁。“罗丝吸了吸鼻子,目光直直地看着我。”要是我知道他 计划干什么,也许就把他杀了。“ 她是带着坚定的决心说最后这句话的,我信。至少,我相信她和我一样,也在 那片无法想象的地域里逗留过。此时,她靠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听 任眼皮把她那对大眼睛盖上。我问,“你有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她只是摇摇手, 把问题一挥而去,也许,她已经没力气回答了。我心里反复斗争,要不要把前天晚 上给杰斯打电话的事告诉她,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拿起放在她床边的《女士之家杂志 》。 我先看了一篇介绍如何在窗口花坛或其他容器里养一年生花卉的文章,又看了 一篇介绍在食谱中除去高脂肪食品而又不让你时时怀念它的方法的文章。也许电话 账单来的时候她会知道的。罗丝睡着了。反正,杰斯现在对她来说太年轻了。我们 所有的人都太年轻了。 我到医院的停车场上去散了会儿步。停车场很繁忙,尽管停车场上有些人一看 就是有病或受了外伤,可是人们到这儿来的目的或殊途同归,或泅然相异,这一切 还是使我精神为之一振。等我回到病房,罗丝的午饭已端了上来,不过她没有吃。 我说,“你可以把罐头梨吃了。这容易咽。” “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要能分辨出这东西是什么,或曾经是什么,我就 会讨厌它。医院应该提供营养丰富的餐食。可以把它叫做‘病号餐’嘛。”她说着 把盘子一推,盘子转着圈向我滑过来。 我说,“一小时后我要走了,回去把姑娘们接来。快到中午了。” “我要先告诉你几件事。正经事。” “好吧。”我还穿着女招待的工作服。我把裙子往下拉拉,盖住膝盖。 她说,“我想把农场留给你和凯洛琳,而不是留给我女儿。” “这为什么?” “我不想把农场给她们。我想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代人身上结束。” “我不想经营农场。泰伊在德克萨斯,凯洛琳也不愿经营农场。” “要在三年前,我会说,把它租出去算了。一英亩还能得九十美元。可现在要 是让我来决定,我决不这么做。它背的债太重了。”罗丝朝我扫了一眼,向窗外望 去。“反正马弗。卡森会让你把它卖了的。我不知道还了债交了税之后还能剩下什 么。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卖的时候。”她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我说,“要是一文不剩呢?你怎么考虑?” “帕美和琳达明白,她们也许得去找活干,如果她们想上大学,也许得去参军。 我事先对她们说了。“ 我等她说下去。 “吉妮,你不喜欢我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我需要你。我不愿和你疏远。 对爸爸,对农场,对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我从来就没改变过看法,可如果我 回到过去的样子,你就从这里走开吧。我信不过你。“ “我信不过你。” “瞧,又来了。可是,我还有什么让人信不过的呢?我已陷在这里了。”说着 她张开那蛛网般的手掌,展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我眼泪夺眶而出,说,“看来我 倒是做好了和你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是啊。我三十七岁。全毁了,不是吗?” 我说,“真让人受不了。”此刻,我差不多要忍不住了,失声喊了出来,“罗 丝啊。” 她吸吸鼻子,强压下胸中涌起的情感。停了一会儿,她说,“别那样对我。我 们可不会为对方伤心,我们到死也只会相互生气。这是唯一的希望。”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那一点,特别是没有你来刺激我。我只是跌进了 这一团烂泥中。听证会让我大吃一惊,我是说,看到他这样神志不清,瘦弱报琐。 当时我好像都想不起我们怎么会那么怕他,除非你能想起来,我才能想起来。 后来,近三年里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看清了你老是拿我作代价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你一生都那么自私。我眼睛里就看见这通红的四个字,‘罗丝自私’,这样严厉的 字眼我随手就能挑出来,我能轻易地举出你从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或者更久以 前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来证明你是个怎么也改不了的自私家伙,这太糟了。我是 说,要是我们不懂自私是个坏毛病,那我们小时候的一切不都白学了?“ 罗丝笑了起来,这声音在沉闷的医院病房里听起来显得挺快活。我既喜欢听这 声音,又被这欢乐惹恼了,我就照实说了出来,也许是想让她注意到我的不高兴, 让她认真一点,“我以为我会生你一辈子的气,可现在我不生气了!我意思是,我 想杀了你!” “那又怎么样?我还老想着要杀人呢。”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天哪,我真能杀了那家伙。’我的意思是,我的确 准备要杀了你。我给你做了有毒的香肠,装在罐子里,就等你去吃它。” 她看看我,总算吃了一惊。到末了她说,“嗯,准是起作用了,晤?” “你不记得了吗?我带给你的那罐猪肝香肠和泡菜?”罗丝摇摇头。“就是夏 天快过完时,那天你正吃午饭?” “隐约还有点印象。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准是把它给忘了。当然啦,我随后很 快就过起了杰斯。克拉克的生活方式,所以,就算我没忘了那件事,我也准会把香 肠踏个稀巴烂。”说着她凑着吸管吸了几口水。 我问,“听了这个你还不吃惊?” “我想,如果你真的想杀我,你准会开枪杀了我。泰伊有一支短枪,爸爸也有, 皮特也有。不管怎么说,你根本不用那么费心。我们喝的井水就能干这差使。” 我点点头,认了。我疲软无力地陷在绿色的椅子中,浑身汗湿。可罗丝看上去 反倒长了几分精神。我说,“现在那香肠一定还在你的地窖里。” “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可是,自从我们搬进了路对面的屋子,那房子就用木 板封上了。” 我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这使我感到惊奇。我们相互朝对方笑了笑,这是我走进 医院以来的第一次真心的微笑。 “我真得走了,我要在姑娘们到家前赶回家里。她们今天下午想来。”我接着 又说,“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 “做决定的时候要小心谨慎,就像你一向的习惯那样。” 我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我答应了她们的。” 她伸出手来要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指甲掐进了我的掌心。她把我 朝她身边拉过去,说道,“我一事无成。教书的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 什么。同皮特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没能把女儿养大成人。我也没能把杰斯。克拉 克赢过来,农场上的事也没办好。我就像妈妈,像埃迪丝奶奶,一事无成。我甚至 没能让爸爸明白他干了什么,没能使他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城里的人们 都在说,是我把一切都搞糟了。三代人哪,就在这个农场上,就在这片了不起的土 地上,爸爸真是个了不起的农民,是个圣人。”她拉住我的手从床上坐起来。“所 以,我所有的就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切!我亲眼目睹了它们,我并没有害怕,没有掉 头跑开,而且,不可宽恕的我决不宽恕。宽恕原谅,就说明你无法忍受你看清了的 东西。我决不宽恕。这就是我唯一的、别人没有的、完全是我自己的成就。”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 罗丝闭上眼睛,挥挥手,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