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农场拍卖会的前一天,是早春三月那种寒冷刺骨的日子,我赶到农场时,看见 凯洛琳像我一样,也是开着卡车来的。马弗。卡森希望对我们表现得慷慨一些,说 我们的个人物品想拿的都可以拿走,他对此不会有半个不字。“是你们该得的,” 这是他在电话上对我说的原话。 时间还不到十点——我六点就离开了圣保罗,在路上停了一下,吃了顿早饭。 琳达和帕美有些不安,但她们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也不想就此事再同她们说 什么。 我清楚,帕美准会跳上罗丝的那辆旧车,自己开着上学去,按部就班地完成她 一天该完成的活动。而琳达,也许会去,也许不去。自从感恩节和我住到一起来之 后,她已经脱了十七次课了。我们也不再为这样的事争吵。 我本打算在原来的住处停一停,主要是去拿一些厨房用具带给帕美,我们的一 日三餐基本上是她做的,还想去看看我留在那里的衣服和书籍,可当我远远地看见 凯洛琳已经把车开进了爸爸屋前的车道,我突然变得急切起来,急着想赶过去,急 不可耐,等不及了。 凯洛琳穿着件宽松的羊毛衫,套着件漂亮的短毛衣,领口处装饰着精致的雪花 图案。她正站在厨房里,我一推后门,她四下看看,吃了一惊。我穿的是帕美的李 威牌牛仔裤,上身套着件明尼苏达大学的短袖汗衫(帕美已开始同一个男孩子约会 用B 孩子对明大特别有感情,喜欢两人都尽量穿上有明大标志的衣服)。我也一直 在上明大,是夜校,计划读完心理学专业。屋子里很冷,电和暖气从十二月一日起 就给停了。我想,我们可以平分需要的东西,然后把剩下的拿去拍卖。根据我的经 验,什么东西都会有人买的,连旧鞋子、旧靴子,长工作服,都有人要。 凯洛琳对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笑了笑,笑容很拘谨,可以说有些谨慎。她说, “我拿不准你什么时候能到。” “我一向起得很早。” “我也喜欢起得很早。” 我不知道旁观者是否能看出我俩之间有着血缘关系,并属于同一种人,尽管我 头发的颜色暗一些,现在也有了几缕灰色,而凯洛琳的头发几乎是红色的。然而, 我俩之间的差异如今正越来越大,不仅穿着不同,体形和姿态不同,肤色和头发不 同,所属的社会阶层不同,对自己的社会形象的看法也不同:她穿着为的是使自己 看上去更精神,而我,则希望别引人注意。 我明白自己说话的口气听来有些不友好,便说,“谷仓里有个煤油取暖器。我 来把它支起来。” “前些年在约翰斯顿,有一对夫妻就因为用了煤油取暖器,出事死了。” “我们可以把窗子开那么一点儿。需要通点风罢了。” “走着瞧。” “爸爸在店里用过好几年呢。” 她的眉毛微微往上一扬,随即恢复了常态,说道,“要是我们动作快一点,就 能抗住这寒冷。还没冷到结冰哪。” “好吧。你想从哪里开始?” “干嘛不从这里开始呢?” “好。” 于是我们动手忙起来。从餐具橱里把碟子拿出来,那些玻璃器具,不锈钢器具, 老式的糕饼盘,咖啡壶,雕花玻璃的甜食盘,透明的小杯小碟,这些东西我有三十 年没见了,自从一个星期天下午,妈妈邀请她的路德教女友们来我家喝咖啡吃蛋糕 之后起,就再没见过。我觉得心里冷冷地漾起一阵微微的惊讶。一个抽屉里放着我 从没看见过的圣诞餐巾,白色的亚麻方布一角上绣着圣诞花环。一个蛋奶烘饼的烤 模,一个压力装罐器,一只坏了把手的电煎锅。有三只花瓶,瓶底里还留着一些已 经风干了的花瓣,一只柠檬状的有盖汤碗,一只塔帕牌塑料糕点盘,两只塔帕塑料 果派盘,一只十英寸果派盘,一只九英寸果派盘,四只我很熟悉的纸杯蛋糕盘,还 有一套放奶油和糖的边口描着玫瑰花的瓷具,我也三十年没见了。有八只带翻盖的 玻璃壶,从前用来装橄榄、装腿菜、装花生酱的。有一盒子木塞,罗丝一定觉得这 样随用随拿,方便一些。我说,“有一次我到处找妈妈的东西,什么都没找到。我 以为都到了路德教会去了呢,但我想是罗丝拿去了。”我介意了吗?我不可能把它 说出来的。 “哪些是罗丝的,哪些是妈妈的?” “就眼下情况看,我想都是罗丝的。” “可有些东西——比如这些圣诞餐巾。你一定记得——” “那些杯盘我还记得。”我示意指的是台面上的玻璃咖啡具。“我记得,是因 为我觉得把咖啡倒在透明的杯子里就有了节庆的气氛。” “那好,我们把它放到一边。”说着她小心地把这套咖啡具搬到桌子上。 我说,“餐巾是谁的我一点不清楚。看上去它们更像是妈妈的,而不是罗丝的, 不过我对它们很眼生。” 凯洛琳没去动它。 她说,“这些盘子怎么办?爸爸是用什么盘子吃饭的?” “白色的,边是青绿色的。我没看见有这样的盘子。也许罗丝收起来了。” “也许给卖了。” “也许送给教会了。” 她说,“那些盘子我还记得,我想要。” “那不过是玻璃的东西,五十年代的产品,不太值钱。” “要这么说,这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双手叉着后腰,说话的声音高了起 来。我说,“凯洛琳,我也不知道。”说着我觉得自己胸中也涌起了类似的情感。 她说,“那些考宁牌的盘子准是罗丝的。你拿去吧。” 我有意用冷冷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想要罗丝的任何东西啦?” 她正从杯架上往下拿大水杯,拿在她手里的那只上面印着“皮特用杯”。我伸 出手去,她给了我,随即说,“不想,真不想要。” 我很想盯着问下去,我觉得我可以问一声“为什么不呢”,以此狠狠给她来一 下,可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并不想这么做,便说,“这儿的事你把它做完吧,你要什 么就放在一边,我上楼去看看。” 姑娘们和我早把她们的卧室清理过了,所以我没去打开那几扇关着的门。朝北 的洗澡间里冷得刺骨,让人驻足不前。我拉开放药的小柜门,里面有一些阿斯匹林, 我拿了四片,丢进嘴里,一些一个疗程没用完的青霉素,一些双氧水,几小瓶土根 汁,几小瓶碘酒,一些创可贴和纱布片。我关上了药品柜。毛巾架上的毛巾依然挂 在那里,我拿下毛巾,用胳膊垫着把它们叠好,叠完两条,便停下手,把它们放在 马桶圈上。洗澡间里的冷气擦着我的皮肤,倒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发烧。我走出洗 澡间,朝周围看看。毛巾柜里还会有一些毛巾,毛巾柜下面的大抽屉里还会有一些 床单。我楞楞地看着这几只抽屉,看着那些漂亮的深色橡木抽屉,1910年的时候, 人们可以向西尔斯公司订购,而现在是根本就买不到了。再看看地板,看看这门框, 看看洗澡间地上那小小的白色的六角形瓷砖,我小时候,老喜欢试着用脚趾填满这 一个个小小的六角形。我觉得,要是我有一点绝技——一点小小的绝技——我就能 以罗丝的眼光来扫视这熟悉的门厅,我要是能这么做,那我就能体验到过去几年中 罗丝所体验到的感觉。似乎藉此我就可以不再想她。寒气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朝我袭 来,刚吃的阿斯匹林压不住的头痛直往脑门上冲,渐渐地扩展到了整个头部。我赶 紧下楼去。 我一进厨房就同凯洛琳打了个照面。我说,“你一定以为你可以把爸爸妈妈的 东西全拿走,而要我拿罗丝的东西吧。” “我看罗丝的东西一定更多一些——” “问题不在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在喘着粗气。凯洛琳看看我,我发现她是头 一回有点怕我。 她睁圆了眼睛,但没说话。 我说,“你说出来吧。” “说什么?”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你干嘛要这样?”她一时的害怕变得更厉害了。“我想,我们最好就把东西 分分,然后各自回家。” “东西的意义都不明白,怎么能分呢?” 一听这话,她笑了。 我转身又跑上楼去,先打开曾是爸爸的房间的门,随后又打开曾是罗丝的房间 的门。墙上挂着的照片都不见了,只在褪了色的墙纸上留下清晰可见的长方形痕迹。 我拉开衣橱的门,又吃力地转身来到窗子上方的架子旁。照片都在那儿,放成 一堆,我就知道罗丝会把它们放在那儿的。我回到厨房,把它们在桌子上一一摆开, 一张照片的上方有一个小孩子,在一片淡灰色的毯子上踢踏,还瞅着自己的小白帽 直笑。 我说,“好吧,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人。” 凯洛琳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了看,说,“我可不是在参加考试啊。” “你说吧。” “哈,这几个准是戴维家的人。那些是库克家的人。是库克祖父,瞧这辆拖拉 机。那是妈妈。” “那小孩是谁?” “也许是你。你是老大嘛。” “我小的时候家里可没有照相机。” “那就是罗丝了。也许是我。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罗丝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 “就这样。这里个个都是陌生人,连这孩子都是陌生人。这些人是我们的祖先, 可我们对他们并不熟悉。就连爸爸,看着也不熟悉。他们完全可以是别的什么人。” “我看爸爸还是熟悉的,”凯洛琳微笑着说。 “有多熟悉?” “他长的就像爸爸,就这样。” “到底有多熟悉?” 她把凝视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我脸上,把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拿起照片。那 是三十年代照的,那时爸爸大约二十五岁左右,他看上去挺英俊,不过神情中有点 恼怒,好像拍照片是在浪费时间似的。看了一会儿,凯洛琳说,“对父亲该有多熟 悉就有多熟悉,不多不少。” 我说,“那你运气不错。” “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凯洛琳把手中的照片放下,又拿起了那张有小孩子的,仔细审视 起来。我说,“只有一张有小孩子的,这不奇怪吗?我找了另外一些有孩子的照片, 可都是从学生时期开始的。在那之前,就这一张。” “那又怎样?” “那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都是些陌生人的照片,你根本记不得的碟子杯子盘 子。好像你要把别人的孩提时代一把带回家去似的。你根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意义!” “那么我通不过考试呷。” “要是我也不说实话怎么样?要是我也故意弄些罗丝的东西把你打发走,而自 己把妈妈的东西全留下,那会怎么样?” “这我想过了。”这下她终于冒火了,高声说道,“你非把一切都搞砸了不可 吗?我们为什么要卖这些东西?还不是你和罗丝把农场弄得一塌糊涂了。这件事我 甚至都没法接受,可不接受不行。所以我才来这儿,而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偏要 告诉我一些关于爸爸的、关于妈妈的、关于库克爷爷的或什么别人的可怕的事。你 偏要毁了我的童年时代,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出这一点。你非要这么做不可,就像罗 丝一样。她常给我去电话,可我就是不愿同她说话!”她说着走到水池边,拧开龙 头,一滴水都没有。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道,“昨晚我对弗兰克说,‘我不知道 他们是怎么会这样的。好像他们偏要把坏东西找出来似的。他们看不见眼前的事情, 看见的尽是些可怕的东西,好像只有看见了可怕的东西他们才高兴似的!’”说着 她看看我。“我觉得事物一般来说是怎样就怎样!我觉得人的本质总是善良的,犯 了错误就会感到难过,而且很乐意来弥补过错!就看看爸爸吧!他明白自己错待了 我,可我们相互间的确感到有爱的存在。他弥补了过错,后来我们真的十分亲密了。” “可他以为你死了。” “那是到最后的事了!在那以前,他对我一直都很温和。我们无话不谈。那是 他天性的一面,只是从前不大显露罢了,可受了些苦,反倒使它表现出来了。那才 是真正的他。” “他怎么错对你了?” “嗯,就是老发脾气,还把我赶出农场去。后来他明白,那时他对我太不公平 了。” 我觉得自己在摇头。 凯洛琳又恼火起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才不指望你相信我呢,可这是真 话。” “凯洛琳——” “我就是不要听你说话!你从来就没有任何证据!什么证据都没有!你老是恨 爸爸,那是出于贪婪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猛地直视我的脸。“我明白了,有些 人就是心里恶。”一时间,我还以为她是在说爸爸,可紧接着就意识到她是在说我。 但我并没有动气,我内心甚至没有那种产生厌恶感觉时的震动。这是凯洛琳, 说真的,我俩之间现在已谈不上什么喜欢和厌恶了。 我说,“你根本不知道——” 她双手垂在身体两边。很明显,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这时我可以把一切都 告诉她,一古脑儿灌进她耳朵里,她准是一点抵抗也不会做的。 罗丝准会这样做。 我却没有。 于是,凯洛琳突然转身跑出屋子,随手把门砰地一声重重掉上。 我继续在起居室里挑拣东西,免得忍不住要透过窗子去看她。突然,我意识到, 起居室是最让我难过的地方,因为就在这里,在这长沙发、台灯、椅子等的伴随下, 在其他一些诸如订阅的《纽约客》和《科学美国人》杂志的伴随下,罗丝捱过了她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在皮特的琴凳里,放着一本成人学钢琴的启蒙教材,书橱里 原来放着一大堆《农场经营术》的地方,现在放的是一些克利尔湖社区学院的课程 目录。看见这些东西,使人很容易想象罗丝独自一人坐在这屋子里,沉思着过去, 构划着未来,计算着可以对生活做些什么补偿。这幅图景有些让人难过,但同时又 使人觉得舒心,这与我记忆中的罗丝完全不同,我记忆中的罗丝老是使劲地摇我、 晃我、推我,要把我弄醒,要把我从混饨的天性中推醒过来。 屋外响起了一阵卡车的轰鸣声,我看看手表,凯洛琳跑出屋去已有半个钟头了。 我从前窗向外看去,看见她那辆红色的福特牌卡车调头向北,驶过我眼前的观 景窗,从我待着的这幢屋子和路对面的南片地之间开走了。玉米地找间还残留着一 条一条的雪痕,在篱笆桩下聚了起来,表面上蒙了一层随风扬起的泥土细屑,几乎 都成了黑色。 我在长沙发上坐下,双手插在短汗衫的口袋里。我觉得罗丝就在那里,像负疚 的良心一样重重地压在我心头。我想起她常说的话,“你问吧。我就想把真话告诉 你。”说话的时候夹着讽刺和她独有的那种急切神情。 我本该把真相告诉凯洛琳的。 我怔怔地四下扫视着这间冰冷的屋子,高声说道,“罗丝,罗丝,她没问我。 有些东西,不问是得不到的呀。“ 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凯洛琳回来,我便出了屋子,坐在我借来的卡车里等她。 我打开发动机和取暖器,又坐等了半个钟点。这时候差不多已是下午一点钟, 我冷得浑身麻木。我开车进了城,在凯博咖啡店对付了一顿中饭,便开车去了派克 镇。 马弗。卡森正好在办公室功、公桌上放着三瓶不同的矿泉水,瓶子很长,一瓶 是意大利矿泉水,一瓶是法国矿泉水,还有一瓶是瑞典矿泉水。我说,“马弗,我 们什么都不要了,你全卖了吧。” 他说,“吉妮,那太好了。我让波尼兄弟把它们全拉出来。拍卖的时候你来吗? 那滋味可不太好受,这我得先提醒你。“ “不来了用B 天我得干活。卖完了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可到了最后,我实在没心情开车回家。 回到农场上已经快四点了。我转上686 号县级公路,把车开得极慢极慢,慢得 就像在走路,就像在开拖拉机,就像在骑马溜步,就像在赶驴子,甚至像在赶牛, 九十年前祖父开始经营农场的头两个夏天就用过牛。经过路两边一边两个的泄水井 时,我注意到,井盖栅条虽然有些锈蚀,整个盖子还是牢牢地锁着,我停下车,走 过去站在其中的一个盖子上。虽然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我还是能听见大地下海洋永 无止息的滴答声和浙沥声。 那幢房子现在让我望而却步,但那谷仓对我还有点吸引力。我穿过霜雪斑斑的 草地,用力把大门顺着滑道往后推开,然后又把它往后推推,这样,渐渐西落的太 阳正好起到了被切断了电源的电灯的作用。那些庞大的黄绿色的机器被人很在行地 排得整整齐齐,我用手指碰了碰,冰凉冰凉的,这些机器几乎把谷仓里的空间全占 满了。机器都没经擦洗——也许罗丝的身体虚弱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把它们擦洗干 净——车轮履带上,金属接头上,刀刃和管道上,都沾满了已经于了的黑色粘土和 灰黄的玉米皮,还有毛绒绒的黑色豆荚和豆秆碎片。我一脚踢下了拖拉机前轮上的 一层粘土壳。大屋子里充满着柴油和润滑油的气味。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一副虽已不全、但也许还能卖上一些钱的老式马具, 三盏风灯,一些旧的小桶和喂食盘堆在了一起,还有几柄长齿草耙。一堆生了锈的 隔栏用的铁丝。工作凳上放着几把胡桃钳,一把锤子——这,我拿了起来——一把 带锯,一个备用的斧子柄,还有一些其他的工具。一张折叠起来的防水油布。一只 果篮。在谷仓的一个角落里,一缕阳光照在从爸爸屋子后门外的井里取出的水泵, 过去一直是用这泵给屋子里供水的。六七只油漆桶也放在那里,还有一堆旧的窗子, 地面上洒落着玻璃碎片。工作凳上还有几罐铁钉,有新的,也有用过的,一盒保险 丝,一个旧的孵蛋箱盖。我真弄不明白,这些东西都能派什么用处。工作凳下面躺 着几只塑料水杯,有的有盖子,有的没盖子。谷仓尽头处的角落里金字塔般地叠着 一堆十分陈旧古老的一加仑容量的白铁罐,罐堆周围留着一些空间。尽管此时已日 头西沉,空气越发寒冷,我还是绕过了拖拉机,轻手轻脚地爬过圆盘耙。尘土在空 气中飞扬起来。我拿起一只干燥而又有些凹痕的铁皮罐看看,标签上写着内装滴滴 涕,“请按指示使用”。我不明白这都能派什么用场。 我还是把卡车开进了罗丝屋前的车道,下了车,绕着罗丝的老房子走了一圈。 遮在窗子上原本奶白色的胶合板已褪成了灰色,使这地方看上去一片昏暗,凄 凉萧瑟。屋子西边白色的外墙上蒙着一层砂粒,显得有些黯黑,要是罗丝还在,一 定会把砂粒冲洗掉的。 虽然我的手在黄昏的冷风中瑟瑟发抖,钉在地窖门上的木板,还是用羊角锤一 起就脱落了Z 金属的把手拧起来几乎没有一点嘎嘎的声音。我拉起门,地窖里没有 电灯,而外面的日光也越来越昏暗了。我没带火柴,一步一个台阶地摸索着下了地 窖。 我知道罗丝的食物架高门边不远,于是我双手伸着往前走去,只觉得蜘蛛网在 我的手指间和脸前游来荡去。 粗糙的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平滑冰凉的罐子,不用看我就知道那都是些什么— —果酱,酱菜,脑西红柿,茵香渍豆,西红柿汁,糖萝卜,苹果酱,桃酱。罗丝的 储藏可丰富了,许多邻居都已经抛弃了储藏食物的习惯,而我们却依然保留着。我 摸到了一个盒子,明白自己已找到了那盒香肠。由于当年那些让人感情冲动的事情, 这盒香肠被匆匆放在了架子上,后来就给推到其他罐子后面,推到一边,给遗忘了。 我笨手笨脚地端着香肠走上台阶,关上地窖门,在黑暗中,借着身后的卡车车 灯亮光,我把地窖门重新钉上。罐子里的泡菜和液汁的颜色已变成深橙色,盖沿上 已经略微有些锈迹。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不时朝放在身边的这些罐子看一眼,所以, 反倒忘了最后看一眼这片农场。 回到家里,帕美还在她的男朋友家中,琳达已经睡着了,是做着经济学作业时 睡着的。我在她没做完的地方作了个记号,把作业本放到地板上,给她熄掉了床头 灯,又把盖被往上拉拉,盖住她的肩膀。我对她看了一会儿,把她蒙在脸上的头发 往后掠了掠。熟睡中的琳达的确很像多年前尚未结婚的罗丝,我想,那时她一定正 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幸福的憧憬,可那样的生活却从没有到来。 我把罐于放在水池边,又朝垃圾处理机的桶里看看。实际上,我有些茫然不知 所措,又茫然,又紧张,好像手里捧着随时要爆炸的炸药似的。我利索地取下捆住 盖于的圈条,一下掀开了盖子。一股强烈的醋酸味猛扑出来。也许还有更好的方法 来处理它?比如说送到废渣填埋场,或是把它烧了?也许我不该把盖子打开?也许 我本可以让这些东西在这了无生机的玻璃瓶里永远放下去。我坐下来想着想着,可 就是想不出个头绪。于是我就行动起来,按最好的办法去做。我把香肠和泡菜一古 脑儿都倒进了处理机,把它们细细地绞碎,开足水龙头,整整冲上十五分钟,把它 们全冲进下水道去了。既然我现在已住在城里,我就像常做的那样,把一切都托付 给我从未亲眼见过的污水处理厂了。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但是,我还做成了另一件事:我去掉了心头的一个负担,这负担有多沉重,我 直到抛掉它的时候才感觉到,那就是不得不耐心等待将会出现的后果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