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那年春天,波尼兄弟拍卖行业务十分繁忙,随后几年都是这样。他们在如波浪 般起伏的土地上跑来跑去,跑完了这家农场跑那家。没人告诉我,我们的碟子、长 沙发、拖拉机、照片、平底煎锅什么的到底给冲到了哪方岸边。我们的一干英亩好 像是到了哈特兰公司手里,这家公司里也许有斯坦利家的人,也许没有,也许是斯 坦利家中的一个很久前搬到芝加哥去住的表兄弟。那家从火车上搬来的切尔西店太 大了,搬不走。就用推土机一推了事。我的房子也被推倒了,以便扩建养猪场,猪 的总头数要达到五千头呢。如今你站在686 号县级公路和凯博街的交界处,一眼望 去全是农田,容不下屋舍,容不下谷仓,容不下人。你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个生灵 居住。 凯洛琳和我的确继承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张出售房产的三万四千美元的税单。 听人说凯洛琳把她的一半付了。而我的一半,税务局和我之间有个协定:我每 天额外多工作几小时,而他们就不催着帕美和琳达还钱。我还两百美元一个月,每 个月都还。我把这看作是我的“后悔钱”,尽管我为之后悔的事情不断变化、产生, 我还是很乐意付这笔钱,这是我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一笔抵押财产。银行为我算过, 十四年内我就能把这些后悔还清了。到那时,也许我就能明白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后悔是我继承下的财产的一部分。 孤独也是我继承的财产的一部分。在餐馆里,男士们对我都很友善,有时还请 我去看电影,可没一个男人像杰斯那样既风度翩翩又神秘莫测,没一个男人像泰伊 那样既直率善良又疏于细末,没一个男人像皮特那样既机智活泼又焦躁烦恼,也没 一个男人像爸爸个性鲜明却又无法描绘。请我出去的男人大都心地简单,与我没什 么共同之处,却同样受着孤独的困扰。因此,很容易听任沟通之门继续紧紧关着。 我把帕美和琳达继承下来了。帕美长得很像罗丝,只是更壮实一些,她在大学 里主修音乐教育;琳达长得像皮特,只是更不易轻信别人,很少感情流露,她在大 学里学的是商务预科,对纵向食物合成特别感兴趣,毕业后很可能去联合食品公司 工作。我们有时也以比较平静的口气谈起我爸爸,谈起罗丝、皮特和凯洛琳,甚至 还谈杰斯。姑娘们明白,罗丝所能留给她们的,就是她看待事物的方式。罗丝的诚 实多少给了姑娘俩一些信心。同时,她们处事谨慎,我觉得她们一辈子都不会把这 种谨慎抛到九霄云外去的。她们之间关系越来越亲密,相互间的保护意识越来越强, 大大超过了她们小时候的情形。我看得出,尽管她们喜欢我,尽管我们之间相处还 算融洽,她们对我这监护人的作用信心并不是很强。 从她们身上,我看出了由于距离太近而没能在自己身上看出的东西:即儿女身 上所融合的父母的特征。我看得出,她们所继承的东西在她们身上表现得清清楚楚 :看看她们的眼睛,看看她们的眼神,她们身体的轻重,她们的举手投足,她们的 智力,她们的思维方式。 看着她们,使我不得不认识到,虽然农场和它所造成的一切负担、所带来的一 切收获都已四散于世,我所继承的东西还在我身边,就坐在我的椅子上。我身上的 每一个细胞,身上的DNA 里,都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物质分子,表层土壤的,阿特拉 津牌除草剂的,百草枯的,无水阿摩尼亚的,柴油的,玉米秆灰的分子等等,还有 记忆的分子;夏天、浮在梅尔的池塘里仰面凝视着天空、尽情享受那股惬意的清凉 ;母亲衣橱里那股特殊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湿润的西红柿藤上发出的强烈气味;父 亲的皮鞭抽打在皮肤上那一条条痛楚;冬天清晨时在微蓝的晨光中等校车时刺骨的 寒冷。此时此地,一切的一切又出现了,每一个这样的分子都在那把我拴在地面上 的一百三十六磅重量中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份额,也许就像在别的历史书上油墨所占 的重量那样。 这么说吧:每个逝去的人都给我留下一些东西,每当我回想起他们中的一个, 我就感觉到自己所继承的东西。当我回想起杰斯,就想起让我们喝上受了污染的水 的BK圈途径:水渗过土壤,流进排水井,流进了暗黑无光的神秘的地下化学物质之 海,然后从饮水井里被抽上来,冰凉可口,流进了罗丝的水龙头,流进了我的水龙 头。每当我开车行驶在乡间,远远看见运送无水阿摩尼亚的卡车,看见生产除草剂 的公司,看见秋天在农田上耕种的农民,看见四周一圈黑土的坡地上,表层土发白, 玉米只能像长在砂砾上那样直直地插在那里,因为土壤里根本吸收不到养分,看见 这一切,都让我想起杰斯。每当我在街上恍若看见我五个孩子中的一个:一个十一 岁,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二岁,我就会想起杰斯。在 这件事上,杰斯给我留下了一些愤恨。 愤恨本身让我回想起罗丝,不过在街上看见的大多数妇女都让我有这样的联想, 她们都穿着罗丝准会喜欢的衣装,都像她那样在后背上挺有风度地背着个孩子,需 要表示自己的渴望,表示明白了什么,表示自己的义愤或悔恨,表示自己在讽刺, 表示自己的激情,表示自己的率直,甚至表示自己犯错误的时候,都会把嗓门提得 高高的。罗丝留给我一个谜,我一直没能解开。那就是,对那些伤害了我们而不作 任何歉意的表示、甚至连一点理解都没有的人,我们到底该如何评判。 自责使我想起爸爸,而他却根本没有自责之心,至少对我没有。我的身体也使 我想起爸爸,使我回想起要抗拒却偏得做出不在抗拒的样子是什么滋味,使我想起 要做出尊敬专注的样子实际上却神不守舍是什么滋味。半夜醒来让我回想起爸爸, 烧饭做菜让我回想起爸爸,中部的那片广素无垠的天穹,我们经常在其中寻找祸之 将至的迹象,那片天穹也让我回想起爸爸。 某一种人让我想起泰伊,当我想起他,我就回忆起自己曾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井 然有序、勤奋辛劳的世界,那是泰伊美丽的小小的星球。 每当我回想起那片世界,我就想起那逝去的年轻的我,她也留给我一些东西, 那就是她曾经往罐子里装过有毒的香肠,以及由此而起的那种把无法想象的事铭记 在心的能力。我不能说我原谅了父亲,可现在我能想象出他也许宁愿永远忘记的东 西——一种难以设想的冲动的刺激,驱使着他,压迫着他,把他紧紧裹在了那层无 法穿透的自我之雾之中,当他干完农活喝完酒,在夜晚在屋子周围转悠的时候,这 层自我之雾一定成了地地道道的黑暗。这就是我最为悉心守护的那片闪闪发亮的黑 暇岩碎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