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里我醒了一次——我听到有什么响动——但因为铲雪、带夏洛特去树林里 走了一趟,弄得我疲惫不堪,马上又睡了过去。然而,只隔了一会儿,我又醒了, 是被厨房里传来的声音惊醒的。我不想听到那些声音,我还想回到梦乡里去。但 那声音让我睁开了眼睛。是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连续的说话声,长串长串的音节, 简单的答语,但我听不清在说什么。火快要熄灭了,只有一点点余烬在发光。我 看见夏洛特不在她的睡袋里。 后来我得知,夏洛特夜里醒来,想要喝杯牛奶,就起身到厨房去。但她不知 道我父亲那晚就睡在厨房里,被睡袋(父亲正睡在里面)绊了一下,手重重地撞 在了炉子上的格架上。父亲被惊醒了。他点燃煤油灯,检查了夏洛特的手,用塑 料袋做了两个冰袋。他叫夏洛特坐到睡袋上,背靠着橱柜,把冰袋放到擦伤了的 手掌上。 我爬出睡袋,走到走廊里。我看到夏洛特手里抱着冰袋,父亲站在对面的角 落里,离她不远,因为厨房太小。父亲背靠着柜台拐角处。因为有煤油灯的光, 我可以看见他们。但走廊很黑,他们却看不见我。我正要进厨房去的时候,听到 夏洛特说:“你不该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责备尼基。” 我停住了脚步。 “那是我的主意。是我求她这样做的。”夏洛特说。 “她应该知道这样做不对,”父亲说,“你们俩都该知道这样做不对。” 我转过身,背靠着墙。 “那真是糟透了。”夏洛特说。 “我想也是这样。”我父亲说。 我不敢确定是哪一件事更让我吃惊——是我父亲和夏洛特一起待在厨房里, 还是他们终于能互相交谈了。 “手怎么样了?”我听到父亲问。 “有点麻木。”她说。 “把冰袋一直放在上面。我本来应该在你们睡觉以前就告诉尼基晚上我要睡 在这里的。” “我没有看见你。” 我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我把下巴放在膝盖上。 “你暖和吗?”父亲问。 “我很好。”夏洛特说。 我想象着夏洛特正歪着头靠在橱柜上的样子,或许还闭着眼睛。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过了一会儿父亲说,“明天下午扫雪机就该清扫到 这儿来了。” 厨房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想要你知道,遗弃婴儿从来就不是我们的计划。”夏洛特说。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 “詹姆斯只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当我说到我们该怎么办的时候, 他总这样说。我想到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在一家医院工作过一个学期, 他也打算要去读医学院。” 我听到冰块在塑料袋里相互挤碰的声音。我的呼吸短促,不得不大大地吸上 一口气。 “我想你认为你爱他。”父亲说。 “我的确爱他。”她说。 “你多大了?”父亲问。 “十九岁。” “是该自己拿主意的年龄了。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如果事前不让任何 人知道的话,你就有可能危及孩子的生命吗?” “你是说,应该告诉医生?”夏洛特问。 “是的,告诉医生。” “我想到过,”夏洛特说,“我到图书馆去了,翻阅了有关怀孕和生产的书 籍。夏天才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恶心。就是妊娠初期的那种反应,早上恶心、呕吐, 有时候会持续一天。我很担心。但如果我去看了医生,又怕我父母或学校会知道 这件事。” “有诊所啊。”父亲说。 走廊上很冷,我又没有睡袋。我只好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我在一个保险公司做临时雇员,”夏洛特说,“从一个办公室到另外一个 办公室,顶替那些休假的人。那时我已经和詹姆斯住在一起了。我父母以为我是 和另外一个女孩合住一套公寓。一旦周末我父母来看我,我们就不得不把詹姆斯 所有的东西搬到他车上去。一次,我父亲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期《体育画报》, 我只好临时编造一个谎言,说我刚刚迷上了棒球。” 夏洛特停了停。 “在秋天,”她继续说,“我就几乎没有去上课了。我长时间地散步,还学 会了做几样菜。” “你们那是在过家家。”父亲不屑地说。 “我想是吧。” “你父母住在哪里?” 夏洛特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要去给他们打电话,如果这正是你所担心的话。”父亲说。 “不是,只是……” “我也不会给警察局打电话,”他又说,“如果我要这样做的话,我早就已 经做了。这是你现在就要做的一个决定。” 在走廊里,我开始冷得打颤。我想冲我的手哈哈热气,但我又不敢暴露我自 己。如果父亲知道我在偷听,他会很生气的。 “他们住在拉特兰。”夏洛特说。 “佛蒙特州?” “是的。他们在一家造纸厂工作,”夏洛特说,“他们被解雇了。现在我母 亲在一家杂货店上班,但我父亲仍然没有工作。” “付学费一定是个问题。”父亲说。 “那时, 是我的一个哥哥在帮我。我有贷款,虽然除此以外我就可能是一无 所有了。” “那么这车呢?” “那是我哥哥的。是他旧的那辆,他给了我。” “你读哪所大学?” “佛蒙特大学。” “你们从伯灵顿到这儿来,路很长呢。”我父亲说。 我知道伯灵顿在哪里。我曾在斯托滑过雪。那里离佛蒙特市北部不远。 “当阵痛开始的时候,我们上了车。詹姆斯想走得尽可能地离学校远些。随 后阵痛停了一会儿,我们就一直往前走。当阵痛又开始的时候,我们开始寻找汽 车旅馆。这是詹姆斯的主意,找一家汽车旅馆住进去,然后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他说如果有什么危险的征兆,他会确保在几分钟内立刻把我送到医院去。如果我 们没有必要去医院的话,那又何必冒险呢?”夏洛特说。 父亲发出一声不满的声音。 “是的,我想我是在过家家。我让我自己相信詹姆斯会和我结婚,我们会要 那个孩子,我们会生活在他的公寓里,他会去读医学院,一切都会很好。之所以 不让人知道,那只是……只是想让这一切显得浪漫一些。”夏洛特说。 我想父亲在摇头。 “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夏洛特说,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或者从现在起 以后会发生什么……”她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美 好的回忆。我忘不了我和他,我的宝宝,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因为她就在我体内, 我和她说话,我……” 我听到扯纸巾的声音。 “对不起。”夏洛特说。 “给你,用这个吧。”我听到父亲说。 夏洛特擤了擤鼻涕。“谢谢。”她说。 “他的家在哪里?”从我父亲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又靠到了橱柜上。 “你不会……?”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 “他的父亲是个医生。他们就住在波士顿郊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他不想让他的父母知道?”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那么,对于你和那个婴儿,最终他将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我不知道。”她说。 父亲清了清嗓子,问:“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孩子?” “有些想。”她说。 “你能照顾她吗?” “不能。” “我不懂法律,”父亲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她给你,甚至在法庭做出 判决之后。” “当她还在我体内的时候,我很想要她!”夏洛特说。 “夏洛特。”父亲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大吃一惊,“你眼 前有你的整个人生。不,不要把脸转过去。听我说。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会 有个结果。这是严酷的现实。你以后的日子就得面对这样的现实。但你首先要想 想,首先要为婴儿想一想,想想怎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或许你应该为她 争取,我不好说。只有你能回答。” “你失去了一个孩子。”夏洛特突然说。 夏洛特的话犹如电击,穿过空气,指向角落,击中了我。我等着传来脚步声, 传来父亲离开厨房的脚步声。 “对不起,”夏洛特立刻说,“我不该提这个。” “这不一样。”我父亲说。 “真的,我很抱歉。”夏洛特说。 “非常,非常的不一样!” “我知道,”夏洛特说,“我知道。你不该受到责备。你没做错什么。只是 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了。” “你知道那场车祸。”我父亲说。 “是的,尼基告诉我的。” “是吗?” “只是那件事,那件事发生的情况。” 我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嘎嘎的响声。 “或许你该把冰袋拿开了。”父亲说。 “我想告诉你汽车旅馆里发生的事情。”夏洛特说。 “我不想知道。” “拜托了,”她说,“我想要你能理解。” “为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是你发现了她。” “尼基睡着了吗?”我父亲问。 “我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打鼾呢。” 我的头突然抬起来,问自己:我打鼾吗? “詹姆斯和我开着车走了很远,”夏洛特说,“我必须马上下车,我再也坚 持不住了。我甚至等不到走进树林里去。我只能走到雪堤处。接着就是一阵可怕 的令人浑身发抖的感觉。我看见了有血和……另外的东西在雪堤上。……我吓坏 了,大声叫起詹姆斯来。他下了车来,当他看见血时脸都吓白了。因为痉挛和宫 缩引起的疼痛十分厉害,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拖着我上了车,我们就这样去 了汽车旅馆。” 在走廊里,我两手攥成拳头样放在下巴下面。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尽管什 么也看不见。 “停车场里大概还停着另外两辆车,”夏洛特说,“那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詹姆斯去了登记室,而我留在车里。他叫我不要叫出声来,所以我咬住了我的手。 他出来后把我带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间是什么模样我几乎记不起来了,有绿色格 子的窗帘。很难看。” “我看见过那个房间。”我父亲说。 “我躺在床上,”她说,“宫缩大概每一分钟一次。中间几乎没有间隔。我 呻吟着。我以为出了血,孩子很快就会出来了,但没有。似乎我在那里有几个小 时。” “你没有考虑过去医院吗?”我父亲问。 “我说过一次‘我得去医院’,宫缩来得那样快,我觉得我任何时刻都会生 产。我也不想生在车里。而且我太疼了,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回到车上去。” 夏洛特停了停,“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我是吓得要死。我以为自己很快 就要死了。” “那时詹姆斯都在干什么?” “有时候他坐在我旁边。我抓住他的手臂。我记得我每次宫缩的时候,我的 手指甲都深深地掐进了他的皮肉。他在屋里走着。他以前买了些德美罗止痛药以 备疼痛时服用,就给我两片,倒了一杯水给我,叫我服下去。当疼得更厉害的时 候,他又给我两片。我恐怕已经吃了一百片了。我只想赶走疼痛!” 我听到父亲在叹气。 “我开始想用力把孩子推出来,”夏洛特说,“我意识到我已经不能够再走 到车上去了。不管将要发生什么,都只能发生在这家汽车旅馆里了。而就在那时, 詹姆斯是真正的崩溃了!他不停地大声叫喊,‘我们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 做啊!’所以我得告诉他。整个过程都得由我给他讲该如何做。我问他看到头没 有。我要他把他的手洗干净。但随后我就只能是呻吟了。我努力照书上说的那样 呼吸,但行不通。” 我用手臂抱住两腿。 “接着我不停地用力推,那疼痛真是难以忍受。”夏洛特说。“我感觉自己 被撕开了一样。我想我死定了。我叫喊着。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没有人听到 我们的叫喊声。” 厨房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后来,她出来了。”夏洛特最后说,“那孩子出生了!詹姆斯哭了。我叫 他把孩子捡起来,把黏液擦干净。这时孩子哭出声来了。她的身子上覆盖着那种 白色的东西。詹姆斯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没有对。我叫他把脐带剪断(剪刀就 在我的包里),他照做了。接着我叫他用毛巾把婴儿裹起来。我叫他注意着胎盘, 胎盘必须要出来。我那时还是觉得很痛,这使我很吃惊。我想有什么东西被撕裂 了。我在颤抖,头痛得厉害。” 又是一阵沉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詹姆斯是多么不想要那孩子。”夏洛特说, “我开始感到不能理解了。我哭着。我叫他把孩子捡起来,抱着她,检查一下她 的手指和脚趾。那时他似乎平静了许多。我说,‘把她给我。’他照做了。他把 她平放在我的腹部。我把手放在她身上,但这时我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过来又 飘过去。我记得我支撑着起来看着她。她的脸转过来朝着我。我感到自己一下子 轻松极了。然后我又躺了下去,只是想休息一下。接着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 道了。” “你昏过去了?”我父亲问。 “后来我就只记得詹姆斯面对着我说,‘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我得把你 弄到车上去。’我说,‘孩子在哪里?’他说,‘她在车上。她就睡在我们买的 篮子里。但是外面很冷,我们得走了。’” “他帮助我起来。我很疼,几乎不能走动。‘就像没事一样走路。’他说。 他锁上了汽车旅馆房间的门,并带走了钥匙。他把我放到副座上。他打开后厢门, 俯身在篮子上面,像是把孩子放进了篮子里,说,‘她睡着了。’我说,‘我必 须要喂喂她。’但他说,‘等她醒来的时候再喂吧。’我记得我转过头去,也看 见了那个堆着我们买的那条毯子的篮子,我以为她就在里面。我得把手绕过去才 能摸到毯子。詹姆斯用钥匙点燃了火,发动了车子。我又昏过去了。我醒过一次。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我说,‘她还在睡吗?’他说,‘是的。’就是 这样,只说了个‘是的。’” “随后我又睡着了。”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看到过她?”我父亲问。 “就那一次,就是把她放在我肚子上的时候。”夏洛特说。 “后来呢,又发生什么了? ”我父亲问。他的声音很平静。 “当车开上到我们公寓的车道时,我醒了。我说,‘去看看孩子。有点不对 劲,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詹姆斯说,‘她醒过一次,那时你在睡觉。她很好。 ’我说,‘是吗?’而他说,‘我先把你弄进去。然后我来抱孩子。’” “于是,他来到我这边,扶着我下了车,上了楼,进到了屋里。在这个过程 中,我一直都在说,‘我很好,你快去抱孩子吧。’他帮我脱下外套。我坐在沙 发上,他出去抱孩子。就这样。”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想可能夏洛特已经把她的故事讲完了吧。 “我一定又昏过去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夏洛特说,“因为当我醒来的时 候,詹姆斯坐在我对面,他在哭。” 这时,夏洛特的声音很低,我得使劲地去听她在说什么。 “我立刻知道糟了!我说,‘怎么了?怎么了?’詹姆斯告诉我孩子已经死 了。‘这不是真的,’我说。‘我听到她哭了。’他说她只活了几分钟,然后就 死了。他说他努力要救活她,做了心肺复苏什么的,但也没用,她还是死了。他 说他很惊慌,用毛巾包住了她,带到了汽车旅馆后面,然后把她的尸体装进他放 在行李箱中的睡袋里,扔了。” “我疯了,我打他的脸。我倒在地上,‘她本来是可以活着的。’我歇斯底 里地喊叫着。” “‘不,’他说,‘她死了。’” “‘那么,篮子里面是什么?’我喊道。他说,‘什么也没有。’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我想你知道了会发疯的,我就没有办法把你弄 上车了。我想先把你带回家。’” “我说:‘什么家?我不如死了算了。’” 走廊里,我把头低到了膝盖上。 “接着,我发现詹姆斯也在哭,他和我一样的伤心。这吓着了我,他的眼泪 让我相信了他。我知道这都是真的,噢,天啊,我太伤心了。” 我用手臂抱着头。 “‘这是惩罚。’我对詹姆斯说。”夏洛特继续说:“‘对什么的惩罚?’ 詹姆斯说,‘是对我们处理这事的方式的惩罚。我们隐瞒了这件事,我们没有去 医院。如果我们去了医院,她现在就一定活着。’他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事情会是 这样。但我相信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把一切都弄得如此的糟糕。” “他那天夜里和我待在一起,第二天的大多数时间也是这样。但后来他说他 要回家去,回到他父母那里去。是圣诞假期了,他已经找了太多的借口不回家。 我说我会好好的。我想要他回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詹姆斯装好他的行李袋, 说了一声再见就走了。我记得我们当时甚至没有接吻。我记得我在想,这是否意 味着什么。我知道他想离开我,就像我想要他离开一样。”她停了一下。“他不 爱我了,是吗?” “不爱。”我父亲说。 “你不会这样对你所爱的人,是吗?” “不会,你也不会。” 夏洛特开始哭泣。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在擤鼻涕。“大概一个小时后,我 走进卧室,躺下来。当时收音机开着。我记得这使我很吃惊。那时我已没有力气 绕过床走过去把它关掉。我只是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住头。当播报新闻的时候, 我听到关于‘被遗弃的婴儿现在情况稳定’的报道。我坐了起来。播报员说到新 罕布什尔州、谢泼尔德镇。我不知道那汽车旅馆所在的小镇叫什么名字。我车里 有张新英格兰地图。我出去把它拿了出来。我在地图上找到了谢泼尔德镇所在的 位置。我马上跑回屋去拿钥匙,立刻开车到店里去买了份报纸。上面有关于婴儿 的报道。我是那样地高兴。真高兴孩子还活着。”夏洛特停了停,“但也在那时, 我感到受到了伤害。我意识到这都是詹姆斯干的。他竟然把她丢在那里,让她在 风雪严寒中去死!开始我真不敢相信。我告诉自己他只是犯了个可怕的错误。他 以为她死了,但她没有。后来,我慢慢明白,他一定知道她还活着,但他还是走 到外面,走到雪地里,把她扔在了那里……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没有哭。我没 有尖叫。什么都没有。”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父亲说,“他知道孩子还活着。” 夏洛特沉默了。 “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父亲说。 “我不知道,”夏洛特说,“或许他只是吓坏了。我不相信他那样开着车出 去,就是为了要杀了她。” “那么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害怕!”夏洛特说,“如果我去了警察局,我知道我会被控蓄意谋杀。 我很害怕。所以我开始想,好了,现在这样就好了,不是吗?她还活着,而且会 有人照顾她。我不能够很好地照顾她。我没有钱。我不得不离开詹姆斯的公寓。 但我又不能带着一个婴儿回家去。所以这样很好,不是吗?” 父亲沉默了。 “我给詹姆斯家里打了电话,”夏洛特说,“他不在那里。他的妈妈说他和 朋友们滑雪去了。” “滑雪?”父亲问,表示难以置信。 “这回答让我惊呆了,挂了电话。” “不可思议。”我父亲说。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夏洛特说,“我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我心力 交瘁,我太疲惫了。最后,我起床开车去了图书馆,查找所有的过期报纸,直到 找到了有你的名字的那篇报道。”她停了停,“然后,我就开车来了这里。” “为什么?” “我得看看你!” “我不明白。” “如果我不来谢谢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夏洛特说。 她这句非同寻常的话——比她的忏悔更令人吃惊,比她叙述的可怕的故事都 还要令人惊恐——夏洛特的话飘过厨房,飘到外面的走廊上。一连串持续的跳动 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鼓。. “我最好还是回去睡觉,”夏洛特说。我听到簌簌的声音和撞在橱柜上的低 沉的碰撞声。“我的一条腿麻木了。” “把它摇一摇。” “你听到这些肯定很难接受吧。”夏洛特说。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讲都是很难接受的。”我父亲说。 “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说到你失去孩子的事情。” “没有关系。”我父亲说。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是能够阻止他的。”夏洛特说。 好像一个炸弹在眼前炸开,无声的。我用手挡在眼睛前面,强烈的光线使人 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我们的屋子里有了生气。 “啊!”夏洛特吃惊地叫出声来。 “来电了。”父亲说,听起来也有些惊奇。 我在电灯的强光下半眯着眼睛。地板闪着光,漆过的墙也发出刺眼的光。我 想要闭上眼睛。这世界太刺眼、太丑陋,我恨它。 我匆匆溜回自己的屋子,爬进了睡袋里。当夏洛特回到房间的时候,我撑了 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半眯着眼睛看着她。 “电来了。”她说。她的手掌红得发亮,鼻子也是红红的,有擦伤。她的声 音有点粗。 “真怪!”我说。 “现在是半夜,”她说,“你要我把灯关了吗?这样你可以继续睡觉。” “你到哪里去了?” “我起来去厨房倒点牛奶喝。” “你的手怎么了?” “我绊倒了。”她说。她关了灯,爬进我旁边的睡袋里。 我又缩回到自己的睡袋里。我把手压在胸口上,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 想着夏洛特告诉我父亲的一切——雪地上的血,夏洛特几次昏过去的情况和她明 白詹姆斯是故意要孩子死的那一刻。一切都好可怕,好恐怖!我用手遮住脸。 接下来我想到我和父亲怎么从纽约驾车往北行驶,然后在谢泼尔德小镇安顿 了下来。而夏洛特和詹姆斯从伯灵顿驾车往南,竟然也在谢泼尔德小镇找到一间 偏僻的汽车旅馆。我们所走的路在树林里的一处交会。但是,我在想,如果我和 父亲在我们旅途的第二天,在怀特里弗章克申那复杂的交叉路口,分清了道路按 照我们应该去的路往北去了呢?如果父亲最后决定继续在纽约生活呢?如果母亲 在商场买礼物,在收银台付款时掉了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然后跪下去捡起来。 这样她就晚了两秒钟上车呢?如果父亲没有像母亲曾告诉我的那样,在春天的一 个早晨走进大学图书馆去,了解前一天晚上纽约扬基队和巴尔的摩金莺队比赛的 情况,看见正在借书台里的母亲了呢?她当时正在准备一个化学考试,抽空在图 书馆打工。而他则灵机一动,故意去问她怎么才可以获准看馆藏的杰斐逊的真迹。 ——这样就不会有我了。父亲和母亲也不会结婚。也就没有克拉拉了。 我试图使自己相信父亲和我是命中注定要发现多丽丝宝宝、是命中注定给她 一次从冰雪绝境中生存下来的机会。但现在,我不那么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