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弗洛伦斯陪我走进戈达德办公室里间的时候,他已经和保罗? 坎米雷堤还有另 外一个男人围坐在圆桌旁了。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快六十了,秃顶,头上只剩 下一些灰色的须边,外面一件过时的灰色格子呢套装,里面是在普通大商场里男士 专柜就能买到的衬衫和领带,右手带着一个巨大的颇有品位的戒指。我认出了他: 吉姆? 科尔文,特莱恩的首席运营官。 这间房子和戈达德的办公室外间大小一样,也是十乘十的结构,尽管现在这里 只有张大圆桌和四个人,也已经感觉相当局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某间会议室 开会,去个大点儿、更适合这些高层主管的地方。我对他们说了声“嗨”,紧张地 微笑着在戈达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并把手里的贝恩文件和弗洛伦斯给我端来的装 着咖啡的特莱恩公司杯子放在桌上。我拿出黄色的便笺簿和笔,做好了做笔记的准 备。戈达德和坎米雷堤都只穿着衬衫,没穿夹克——也没穿黑色翻领毛衣。戈达德 看起来比我上次见他时更显老迈、疲倦。他带着一副黑色眼镜,眼镜链挂在脖子上。 桌上摊着几份《华尔街日报》那篇文章的复印版,其中一份还用彩笔画了黄黄绿绿 的标记。 看我坐下,坎米雷堤皱了皱眉头。“这是谁?”他说,而不是“欢迎加入我们”。 “还记得卡西迪先生吗?” “不。” “Maestro 项目组会议上的那个?提及军需的那个?” “你的新助手,”他的语气里毫无热情,“没错。欢迎来到损管中心,卡西迪。” “吉姆,这位是亚当? 卡西迪,”戈达德说,“亚当,吉姆? 科尔文,我们的 首席运营官。” 科尔文点点头:“亚当。” “我们正在讨论这篇该死的文章,”戈达德说,“以及应付它的对策。” “嗯,”我理智地说,“这不过是篇文章罢了。几天以后,它就会烟消云散的, 毫无疑问。” “屁话!”坎米雷堤厉声打断我,恶狠狠地盯着我,我都担心我会被他的目光 变成石头。“这是《华尔街日报》。头版报道。每个人都会看它,董事会成员、金 融机构投资者、分析家,所有的人都会看。这会造成该死的连锁灾难。” “的确不妙。”我附和道。我提醒自己从此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戈达德大声地呼着气。 “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过旋,”科尔文说,“我们可不想给同行发送恐慌烟 雾信号。”我喜欢“过旋”这个词,吉姆? 科尔文显然是个高尔夫迷。 “我希望现在就把投资商关系部的人找来,还有公司通讯部的人,起草一篇回 复,给编辑写封信。”坎米雷堤说。 “别管日报了,”戈达德说,“我认为我还是跟《纽约时报》做次面对面的专 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能向整个行业发表一下我对业内主要问题的看法。他们会 理解的。” “随便了,”坎米雷堤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反映过激。我们可不想逼得 日报再做个跟踪报道,把这摊浑水搅得更浑。” “我觉得日报记者肯定和我们公司内部的人谈过话,”我又忘了要闭嘴,“我 们可以仔细想想可能是谁走漏了风声?” “我几天前的确收到这个记者的一封语音邮件,但我那时不在国内。”戈达德 说,“所以我‘无可奉告’。” “那小子可能给我打过电话——我不知道,我可以去查查我的语音信箱——但 我肯定我没有给他回电话。”坎米雷堤说。 “我不敢想像特莱恩的人会故意参与这件事。”戈达德说。 “我们的某个竞争对手,”坎米雷堤回答,“也许是怀亚特。” 没人看我。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不是知道我正是从怀亚特公司来的。 坎米雷堤接着说:“文章里大段引用了我们的一些经销商——英国电信、沃达 丰、日本DoCoMo——关于新手机如何销路不畅的话。说我们的测试产品如何没有经 过检验就推向了市场。一个纽约的记者怎么会知道要给日本的DoCoMo公司打电话的? 一定是摩托罗拉或者怀亚特或者诺基亚给他的风声。” “无论如何,”戈达德说,“事已至此。我的工作不是应付媒体,而是管理整 个公司。而这篇愚蠢的文章,无论它有多扭曲事实——好吧,它能有多可怕?除了 耸人听闻的标题,里面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吗?我们总是能准时兑现我们的季度预算, 从来都没有错过,或许还能略微超过一点儿。我们是华尔街的宠儿。好吧,收入增 长幅度的确很不明显,可是,上帝啊,整个行业都很萧条!我忍不住觉得这篇文章 是在幸灾乐祸。伟大的荷马也会打盹儿(意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译者注)。” “荷马?”科尔文不解地问。 “但是这些废话说我们可能会面临十五年来的第一个季度亏损,”戈达德说, “纯粹是瞎说八道——” 坎米雷堤摇摇头。“不,”他轻声说,“情况甚至更加糟糕。” “你在说什么?”戈达德说,“我刚参加了我们在日本举行的销售会议,一切 都令人满意极了!” “昨晚我的电子邮箱收到这篇文章之后,”坎米雷堤说,“我立刻给欧洲和亚 太地区的副总裁兼财务官发了邮件,告诉他们我要看到到本周为止的所有收入数据, 按客户群划分的当前销售任务量。” “然后呢?”戈达德急切地问。 “布鲁塞尔的科文顿一小时前才给我回复,新加坡的布鲁迪是昨天晚上回的信, 数据看上去一塌糊涂。分销量情况很不错,而零售量却极其糟糕。亚太市场以及欧 洲和中东市场占了我们总收入的百分之六十,而我们的收益在急剧下降。事实是, Jock,这个季度我们会亏损,而且是严重亏损。情况糟透了。” 戈达德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显然听到了一些机密的、不能公开的信息,亚 当,让我们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能——” “当然。” “我们还有,”戈达德的声音在颤抖,他接着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还 有AURORA——” “AURORA几个季度以后才会带来收益。”坎米雷堤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在的 问题,商量现在的解决方案。让我来告诉你吧,一旦这些数字公开,我们的股票价 格将会狂跌。”坎米雷堤接着低声说,“我们第四个季度的收入将会减少百分之二 十五。我们将需要为过度存货花上一大笔钱。” 坎米雷堤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戈达德一眼。“我预计税前损失会接近五亿 美元。” 戈达德大惊道:“我的上帝!” 坎米雷堤接着说:“我恰巧得知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银行已经打算把我们从‘ 绩优股’降级成‘普通股’了。也就是说他们的态度从‘买进’变成了‘持仓观望 ’。而这还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 “老天!”戈达德痛苦地摇着头说,“真荒谬,我们知道我们的产品线上有多 么优秀的产品。” “这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再仔细看看这个的原因。”坎米雷堤用食指戳着他的 蓝色贝恩文件说。 戈达德的手指在贝恩调查书上不停地敲击。我留意到他的指头圆圆胖胖的,手 背上有些斑点。“这本报告的包装挺好看的啊,”他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花 了多少钱。” “你不会想知道的。”坎米雷堤说。 “我不想知道,是吗?”他皱起眉头说,似乎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保罗, 我发誓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我保证。” “上帝,Jock,如果这事关你的自尊、你的虚荣——” “这事关我的信誉,事关我是否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好吧,你根本就不应该做出这样的承诺。决不要说决不。无论如何,你当时 是在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经济状况中说的——史前经济时代。中生代。看在上帝的分 上,特莱恩这艘宇宙飞船正在超速发展,我们是屈指可数的几家还没有裁员的高科 技公司之一。” “亚当,”戈达德转向我,从眼镜上方看着我说,“你有机会看这份费解啰嗦 的报告吗?” 我摇了摇头,答道:“几分钟前才拿到。只是随便翻了翻。” “我要你认真地看看关于消费型电子产品的评价那部分。大概在八十几页。你 对那部分应该不太陌生。” “现在吗?”我问。 “现在。然后告诉我你是否觉得实事求是。” “Jock,”吉姆? 科尔文说,“任何部门主管都不可能毫不偏袒地做出评价。 他们都在保护自己的下属,保卫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正是亚当在这里的原因,”戈达德回答说,“他没有要保卫的势力范围。” 我狂乱地迅速翻阅贝恩报告,努力想装出很内行的样子。 “保罗,”戈达德说,“以前我们也讨论过这个话题。你又要告诉我如果我们 想要公司精而强的话,我们就得裁掉八千个职位是吧。” “不,Jock,如果我们不想债台高筑的话,需要裁掉一万个职位。” “好吧。跟我说说,这本该死的报告里哪儿也没说减员或精简机构——不管你 怎么称呼它——最终会带来好处吧?所有提到的都是短期效果。”坎米雷堤似乎想 要回答,而戈达德接着说,“噢,我知道,每个人都是这么干的。这是自动反应。 经济不景气?裁掉些员工吧。甩掉包袱!但是裁员真的能带来股票价格和市场份额 的显著提升吗?见鬼,保罗,你跟我一样清楚,一旦形势好转我们又得把他们中的 大多数请回来。有必要制造这种无谓的混乱吗?” “Jock,”吉姆? 科尔文说,“根据80/20 法则——百分之二十的人就足以完 成百分之八十的工作。我们只是在裁减冗员。” “这些‘冗员’是对特莱恩一心一意的老员工!”戈达德厉声说,“我们发给 他们那些文化小牌子,上面强调着忠诚和奉献。然而,忠诚和风险都是双向的,不 是吗?我们希望他们对我们忠贞不贰,而他们从我们这里却得不到忠诚?在我看来, 如果你们这么做,失去的将不止是人头数,还会失去员工对我们最宝贵的信任。如 果员工们尽到了他们合约上写着的那部分责任,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尽我们的责任呢? 这完全是在违犯合约。” “Jock,”科尔文说,“事实是,在过去的十年里,你已经让特莱恩的许多员 工赚够了。” 这时候我正在飞速地浏览关于预计收益的那些图表,努力地想把它们跟我在过 去几个礼拜里见到的数据作比较。 “没时间表现高风格了,Jock,”坎米雷堤说,“我们耗不起。” “噢,我不是在摆高风格,”戈达德的手指又在桌子上敲起来,“我只是在谈 实际。开除那些懒鬼和敷衍了事的人,我没意见。把他们扫地出门吧。但是这么大 规模的裁员只会导致旷工、病假频率增高,增加大家在公司边喝水边闲聊八卦的几 率。公司会瘫痪。用你能理解的话说,保罗,这就叫生产率下降。” “Jock——”科尔文忍不住了。 “我来给你个80/20 法则,”戈达德说,“如果我们这么做,我剩下员工中的 百分之八十将顶多把心思放在百分之二十的工作上。亚当,你觉得那些预计数据怎 么样?” “戈达德先生——” “上一个这么叫我的人被我炒了。” 我微笑着说:“Jock,听着,我不打算随便应付你。报告里的绝大多数数据我 都不是很明白,我也不打算鲁莽地妄下断言。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可不能瞎说八道。 但是我的确了解Maestro 项目的数据,我能坦白地告诉你,这份报告里的数据看起 来太乐观了。直到我们把货运到五角大楼,拿到那笔收入——假设我们能谈下那笔 生意的话——这些数据都预计得太高了。” “也就是说形势可能比我们花了数十万美元请来的顾问说的还要糟糕。” “是的,先生。至少,如果Maestro 项目有代表性的话。” 他点了点头。 坎米雷堤说:“Jock,让我来为你从人情的角度分析这件事吧。我的父亲是个 该死的小学教师,对吧?他用小学教师的薪水供六个孩子念了大学,别问我他是怎 么做到的,总之他做到了。现在他和我的母亲依靠他微不足道的积蓄生活,而其中 的大部分都投在了特莱恩股票上,因为我告诉他这是家了不起的公司。以我们的标 准来看,那没多少钱,但是他已经耗费了百分之二十六的养老积蓄,而且很有可能 会耗费更多。忘了忠诚和美国教师退休基金会吧,我们绝大多数的股东都是像托尼 ?坎米雷堤这样的人,我们该怎么向他们交代?” 我强烈地感觉到坎米雷堤这番话是编的,觉得事实上他那身为投资银行家的父 亲住在波卡的某个高尚社区,还时常去打高尔夫球。但是戈达德的眼睛似乎在闪光。 “亚当,”戈达德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立在汽车车头灯前呆若木鸡的小鹿。很显然戈达德希望 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样的话,但是几秒钟后我摇了摇头。“在我看来,”我缓缓地说, “如果现在不裁员,一年后或许需要裁掉更多的员工。因此,我必须说,我赞成坎 米雷堤先生——保罗的意见。” 坎米雷堤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稍微退了退,我不希望让人觉得我是在选 择靠山——跟我的老板作对。新工作这么开头可不是件好事。 “你对裁员条款有什么建议?”戈达德叹了一口气说。 坎米雷堤微笑着回答:“发四个星期的解雇金。” “无论他们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多久?不。每在特莱恩工作一年,就加发两 周解雇金;工龄超过十年的员工,除去十年,每超过一年再补发两周薪水。” “简直是疯了,Jock!这样一来,对有的员工我们需要支付一年的解雇金!或 许还不止!” “这可不是解雇金,”吉姆? 科尔文说,“简直是福利。” 戈达德耸了耸肩说:“要不就依照这些条款裁员,要不就根本不裁。”他悲伤 地看了我一眼,“亚当,如果你跟保罗出去吃饭,别让他点酒。”然后他转向他的 CFO 说,“你希望六月一日裁员生效,是吗?” 坎米雷堤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我依稀记得,”戈达德说,“我依稀记得我们跟去年收购的电缆信号部签订 过为期一年的解雇协议,协约的最后期限刚好是五月三十一号。” 坎米雷堤耸了耸肩。 “保罗,如果我们提前一天解雇他们——将近一千名员工将能得到一个月、外 加每在特莱恩工作一年加发一个月的解雇金。那会是笔不错的遣散费。所以,这一 天时间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而如果裁员六月一日生效的话,他们将只能得到可怜 的两个礼拜的解雇金。” “六月一日是新季度的第一天——” “我不会那么做。很抱歉。五月三十一号生效吧。至于那些还没有以内部员工 价认购股票的人,我们再给他们十二个月的认购机会。而且,我自愿减薪——减到 一美元。你呢,保罗?” 坎米雷堤紧张地笑着说:“你拥有的公司股票比我的可多多了。” “既然我们必须这么做,”戈达德说,“一旦做就要做好。我不打算再来一次。” “明白。”坎米雷堤回答。 “好吧。”戈达德叹了口气说,“就像我常跟你说的一样,有的时候我们也不 得不随大流、跟着形势走。但是首先我想和整个管理团队进行讨论,尽量把所有高 层都召集来开会。我还想通知我们的投资银行家们。如果大家都同意裁员的话—— 恐怕会这样——我会录制对全公司的网络转播通知。”戈达德说,“我们将在明天 下班的时候向公司职员宣布,同时也将向公众宣布这个消息。在此之前,我不希望 传出去一个字——这会有损士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通知由我来做吧,”坎米雷堤说,“这样你就不用作恶人 了。” 戈达德瞪着坎米雷堤说:“我不指望让你代替我做这件事,我拒绝。这是我的 决定——我得到了荣誉、赞美和杂志封面,也应该承受责备。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之所以这么提议,只是因为过去你曾多次公开声明永不裁员。这次你是搬 起石头在砸自己的脚——” 戈达德耸耸肩,看起来难过极了。“我猜现在他们要叫我‘裁员狂? 戈达德’ 了。” “我想叫你‘进步了的Jock’更为合适。”我说。第一次,戈达德露出了舒心 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