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二天,星期六,是戈达德举行烧烤聚会的日子。一路上大部分都是狭窄的乡 间小巷,我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戈达德的湖滨别墅。途中我犯了个错误——用手 机给老爸打了个电话。我和安托因聊了一会儿,然后老爸接过电话,呼哧呼哧地和 往常一样“可爱”地叫我马上过去。 “不行,爸爸,”我说,“我现在有件推不开的公务。”我不想告诉他我必须 去CEO 的乡村大宅参加烧烤聚会。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老爸可能的反应,脑袋 都爆了:他那套CEO 都贪污腐败的慷慨演说、大骂亚当是个可怜的马屁精啦、讥笑 我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啦、我怎么就趋炎附势啦、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和垂死的老 爸多聚聚等等。 “你需要什么吗? ”我补充道,虽然知道他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需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暴躁地回答,“如果你太忙的话。” “我明天早上去看你,好吧? ” 老爸沉默不语,让我知道我把他惹火了,接着他把电话交给了安托因。 老头又一如既往地继续混蛋了。 到戈达德的房子了,我挂上了电话。这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小木牌,上面只写着 “戈达德”及一个数字。一条长长的满是车辙的泥路通向密林深处,接着豁然开朗, 眼前出现一条宽敞的行车环道,车道上都是压碎了的蛤壳。一个穿绿衬衫的孩子临 时充当车僮,我很不情愿地将保时捷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幢房子占地巨大,墙面都装饰着灰色的鹅卵石,看起来像十九世纪末建造的, 非常舒适。它建在一面断崖上,俯瞰着大湖,有四个大石烟囱,鹅卵石墙上爬满了 常青藤。房子前面是一片广阔的起伏不平的草地,闻起来像刚刚修整过。到处都是 巨型老橡树和松树。 大约有二三十个穿着短裤T 恤的人拿着饮料散落在草地各处。一群孩子来来回 回地跑着,一边尖叫一边扔球、玩游戏。有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坐在走廊前的小桌边, 面带微笑地找到我的名牌递给了我。 主要活动似乎是在房子的后边举行。这边的一片绿地缓缓地淌向湖边的木头码 头。这儿的人比前面多,我四周看看,想找到些熟悉的面孔,但是谁也没找到。有 个穿着一身深酒红色束身长袍的约莫六十岁的矮胖老太太向我走来,她满面皱纹, 一头白发。 “你好像迷路了。”她亲切地说,声音低沉而又嘶哑。她的脸跟这幢房子一样 饱经风霜、别具风格。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戈达德的妻子。她跟传闻中一样姿色平庸。莫登没说 错,她看上去的确有点儿像沙皮狗。 “我是玛格丽特·戈达德。你一定是亚当吧。” 我伸出手,表示她能认得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结果我记起来我的名字就贴在 衬衣上。“幸会幸会,戈达德太太。”我说。 她没有纠正我并让我直呼她玛格丽特。“Jock总跟我说起你,”她点点头,握 住我的手却久久不放,小小的棕色眼睛也睁大了。如果我不是在自作多情的话,她 看上去似乎很喜欢我。她走近一点儿说:“我丈夫是个愤世嫉俗的怪老头,他很少 对人这么有好感。你一定很优秀。” 房子后面是一圈有顶棚的游廊。我走过几个大阿卡迪亚式烧烤架,架子里烧得 正旺的木炭冒出缕缕青烟。几个穿白色制服的姑娘正在给客人们上冒着热气的汉堡 包、牛排和鸡肉。边上设有一张长长的吧台,上面铺着白色尼龙桌布,几个大学生 模样的小伙子正往透明塑料杯里倒混合饮料、软饮和啤酒。另一张桌旁,有个男人 正在开牡蛎,然后把它们摊到一大片冰块儿上。 我走向游廊,看到了一些认识的人,大多数都是特莱恩的高级主管以及他们的 配偶和孩子。南希·施瓦茨,商业解决方案部副主管,是个小个子黑头发的女人, 她满脸苦相,穿着一身帝高出品的橙色特莱恩T 恤,还是去年企业运动会的文化衫。 她和瑞克·杜兰——市场总监——正在玩棒球游戏。瑞克又高又瘦,头发干黑。他 们俩看上去都很阴郁。戈达德的行政助理弗洛伦斯穿着夏威夷穆穆袍( 一种色彩鲜 艳的女式宽大长袍,最初为夏威夷女子所穿,现流行于美国全国——译者注) ,花 枝招展地四处忙活,仿佛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我看到了艾莲娜,晒成褐色的长腿和白色的短裤形成鲜明对比,她也看到了我, 似乎眼睛一亮。她看上去很是吃惊,只是偷偷地向我快速地招了下手,浅浅一笑, 就转身走开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有什么其他意思的话。或许她不 想公开我们的关系,那套古老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理论。 我的前上司汤姆·龙格尔穿着一件极丑陋的高尔夫衬衫,上面印着灰色和亮粉 色条纹。他手里拿着一瓶水,神经质地剥着贴在瓶子长彩带上的标签。龙格尔正在 听一个漂亮的黑女人说话,她大概是奥德丽·贝休恩,副总裁之一,兼任Guru项目 组负责人。我猜龙格尔身后不远的那个女人就是他老婆,也穿着一样的高尔夫球衫, 脸也跟龙格尔的一样红润粗糙。有个身材细长的小男孩儿抓着她的肘部,尖叫着要 什么东西。 大约五十英尺之外,戈达德和几个看起来很面熟的人有说有笑。他正在喝啤酒, 穿着蓝色的有衣领扣的衬衫,袖子挽了起来。他系着条绘着鲸鱼的深蓝色布质腰带, 下身是一条卡其布长裤和一双穿旧了的软拖鞋。充满活力的乡绅形象。一个小女孩 儿跑到他跟前,他俯身神奇地从她耳朵里拽出一枚硬币,小女孩儿惊奇地尖叫起来。 他把硬币递给她,小女孩儿便兴奋地高叫着跑开了。 他接着说话,听众们被逗得开怀大笑,仿佛他是杰伊‘里诺( 美国著名主持人 )、埃迪·墨菲(超级黑人喜剧演员) 和罗德尼·丹泽菲尔德( 演员) 三位一体。保 罗·坎米雷堤站在戈达德身边,整洁贴身的牛仔裤配上白色有衣领扣的衬衫,袖子 也挽了起来。他总是衣着得体,很会配合戈达德的装扮,而我也不差劲——我穿着 卡其布短裤和polo衬衫。 坎米雷堤对面站着首席运营官吉姆。科尔文,灰色的百慕大短裤下露出他苍白 的矶鹞腿。这真是场时装秀啊! 戈达德抬起眼来,看到我,示意我过去。 我正向他走过去时,突然有人冒了出来抓住我的胳膊。是诺拉·索莫斯,穿着 粉色编织衬衫,衣领竖着,下身穿着宽大的卡其布短裤。她摆出一副看到我喜出望 外的样子。“亚当! ”她叫道,“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棒极了! 这里美极了,不是吗 ?” 我点点头,礼貌地微笑着说:“您女儿也来了吗? ” 她忽然显得不高兴了。“梅根正处于叛逆期,唉。她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 真逗,我暗想,我跟她女儿的情况一样。“她宁愿和她父亲一起骑马,也不愿意和 她母亲以及她母亲乏味的同事们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 我点点头说:“失陪一” “你看了Jock收藏的车吗? 就在那边的车库里。”她指向草地,几百英尺开外 有一栋看起来像车库的建筑,“你一定要去看看,它们太美了! ” “我会的,谢谢。”我说着迈出一步走向戈达德那边。 诺拉拽着我的胳膊没放。“亚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为你的成功而感到高兴。 这说明Jock愿意在你身上搏一搏,不是吗? 他对你寄予信任? 我真为你高兴! ”我 热情地感谢她,从她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我走到戈达德那边,在一旁等着,直到他看到了我,向我挥挥手叫我过去。他 把我介绍给斯图尔特·卢瑞尔,商业解决方案部主管。斯图尔特跟我打招呼说: “你好啊,伙计! ”接着热情地用力拥抱了我一下。他四十来岁,长得很帅,过早 地秃了顶,头上两边的头发剃得很短,因此看起来既心思缜密,又很酷。 “亚当是特莱恩的未来。”戈达德说。 “好吧,嘿,很高兴见到未来! ”卢瑞尔语气中微带讽刺地说,“你不打算从 他耳朵里拽出个钢镚儿吧,Jock? ” “没必要,”.Jock说,“亚当总是从帽子里拎出兔子来。是吗,亚当? ”戈 达德用胳膊环住我的肩膀,姿势很别扭,因为我比他高得多。“跟我来。”他轻声 说。 他领着我走向游廊。“待会儿我会举行我传统的小仪式,”我们一边走上木台 阶他一边说。我给他拉开纱门。“我会发些小礼物,都是些小玩意儿一恶作剧的小 东西。”我微笑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我们穿过游廊,从柳条制的家具旁边走过,走进了门厅,然后进了客厅。 地板是宽大的松树陈木,踩上去吱吱作响。墙壁都漆成了乳白色,一切都看上 去既明亮又舒适。这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老房子的气息,所有的东西都让人感觉如此 惬意和真实。我想,这才是内敛的有钱人住的地方。我们沿着宽阔的走廊经过一间 有个大石头壁炉的起居室,然后拐弯走进了一条地上铺着瓷砖的小走廊。走廊的两 侧都立着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奖品。接着我们进了一间四面摆满了书的小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张长长的书桌。桌上有一台电脑、一个打印机还有几个巨大的纸箱。 这肯定是戈达德的书房。 “我滑囊炎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歉意地指着书桌上的大纸箱说。纸箱里堆满 了东西,似乎都是包好了的礼物。“小伙子,你身强力壮,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 能把这些搬到外面设好的讲台那儿去? 就在吧台边上……” “当然不介意。”我有点儿失望,但是并没有表示出来。我搬起一个巨大的箱 子,它不仅笨重而且两边不一样沉,体积庞大到遮住了我的视线,我都看不到前面 的路了。 “我来给你指路。”戈达德说。我跟着他走进了小走廊,箱子蹭上了两旁的架 子,我不得不把它斜着举起来才能通过。我感觉箱子碰上了什么东西,只听到一声 撞击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噢,该死! ”我脱口而出。 我打开箱子想看看怎么回事,却看到地面上到处都是金色的碎片——我肯定是 撞倒了架子上的一个奖杯,它是那种看似足金而其实是镀金的瓷器之类的东西。 “噢,天啊,真抱歉。”我放下手里的箱子,弯下腰捡碎片。我刚才已经很小 心了,但是不知怎的还是撞上了东西,不知道怎么回事。 戈达德看了周围一眼,面色苍白地转过身来。“没关系。”他不自然地说。 我尽量把碎片拾起来。这是个——曾经是个——金色的奔跑着的橄榄球运动员 塑像。碎片里还有头盔、拳头和一个小橄榄球的残骸。底座是木头的,上面有块铜 牌刻着“一九九五年冠军——雷克伍德学校——以利亚·戈达德——四分卫”。 以利亚·戈达德,朱迪丝- 波尔通说过,是戈达德过世了的儿子。 “Jock,”我说,“我十分抱歉。”有块碎片扎进了我的手掌。 “我说了,没关系,”戈达德冷冰冰地说,“没事,来,我们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毁掉了他死去儿子的东西让我感觉非常不好。我想把这里 清理干净,但我又害怕会让戈达德更加生气,那我辛辛苦苦让老头子对我抱有好感 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了。我手上的割伤现在开始渗出血来。 “沃尔什太太会来整理的,”他哽着嗓子说,“来,请把这些礼物搬出去。” 他穿过走廊,不见了。我举起箱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出走廊,搬到了房子外 面。纸箱上留下了我的血掌印。 回来搬第二只箱子的时候,我看到戈达德坐在书房一角的椅子里。他弓着背, 垂着头,双手拿着木质的奖杯底座。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应该出去让他在这里 独处,还是应该装作没看到他,接着搬箱子。 “他是个好孩子,”戈达德突然轻声说,声音小到让我以为是自己在想像。他 的声音嘶哑又轻微,跟耳语一样。“他是个运动员,高大魁梧,就跟你一样。而且 他有……有种快乐的天赋。只要他走进房子,你就能感觉到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他 能使人快乐。他很漂亮,也很友善,还有,他的眼睛里有那种——那种光彩。”他 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半空说,“早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几乎不吵也不闹… …” 戈达德声音越来越小,我就站在房子中间,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刚才我 用餐巾纸把伤口包了起来,现在我能感觉到它越来越湿了。“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戈达德说。他看着我这儿,但又不是在看我,好像我站的地方站着的是他的儿子。 “真的,你们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很遗憾我没有见过他。” “每个人都喜欢他。这个孩子来这世上就是为了让每个人快乐的——他有种光 彩,他有最美的微——”他的声音哑了,“最美的——微笑……”戈达德低下头, 双肩颤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了玛格丽特的电话。 她惊叫着……她在卧室发现了他。我开车回家,脑子里一片混乱……以利亚大三的 时候从哈弗福德学院退了学——其实是被开除了。 他的成绩糟透了,也不去上课。但他不愿跟我谈这事儿。我知道他在吸毒,当 然,我也试着跟他交谈,可是就好像是在跟石头说话一样。他搬回了家,大多数时 间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不就是跟我不认识的孩子们出去。后来我听他的一个朋 友说,大三刚开始他就染上了毒瘾。这可不是个少年犯,而是个聪明、本性纯良的 年轻人,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却开始……怎么说来着? 静脉注射毒品? 从此他性 情大变。他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开始满嘴谎言。就好像他在努力地把以前的那个 自己抹杀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戈达德又抬起头,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点了点头。 顿了几秒钟,他接着说:”我想他是在搜寻什么。他需要某些这个世界不能给 他的东西。又或者是他太关心这个世界了,他决心灭掉他的那份热情。" 他的声音 又沉重起来。“接着便是他剩下的部分。” “Jock。”我开口说,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验尸官认定死因是摄入毒品过度。他说毫无疑问以利亚是故意的,他知道自 己在做什么。”戈达德用粗短的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你说,我当时应该怎么办 ?我是怎么毁了他的?我甚至威胁他要把他送进监狱。我们试图让他去康复中心,我 都差点把他五花大绑弄过去了。但我没有机会。我不断地问自己:是我对他太严厉 了吗? 还是不够严厉? 是我太在意自己的工作了吗? ——我想是的。那些日子我的 确太紧张了。我忙着建立特莱恩,而没有对他尽到一个父亲真正的责任。” 现在他直视着我,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我的心好像被刀扎了一样,我的 眼睛也湿了。 “你开始工作,建立起自己的小王国,”他说,“然后你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 的。”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我不希望你也这样,亚当,决不。” 戈达德看起来更加瘦小,且显得愈发苍老。“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个婴儿那 样满身都是口水和尿。我把他抱在怀里,就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儿。你知道看到自己 的孩子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低声说。我鸡皮疙瘩直起,只能看着别处。 “我以为我再也不能投入工作了。我以为我不可能熬过来。玛格丽特说我一直都没 有恢复过来。几乎两个月我都待在家里,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还活着。发生这样 的事情:你——你会怀疑所有事情的价值。” 他似乎想起来口袋里有手绢,于是抽出来擦了一把脸。“啊,看看我,”他长 叹一声,突然笑起来,“看看这个老傻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幻想当我像现 在这么老时应该已经了解了生活的意义。”他悲伤地微笑着,“而至今我仍旧像当 初一样无知,依然不明白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哦,我知道了它不应该是什么样的。 是失去让我明白的。我失去了儿子才开窍。你有了大房子、名车,也许他们会把你 捧上《财富》杂志封面,你就以为你懂了生活了,对吗? 直到上帝给你发封小电报 说:‘哦,忘了告诉你,这些都不意味着什么。还有,你在这世上所爱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只是借给你的,明白吧? 所以,你最好是在可以的时候好好地爱他们。” 一滴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滚过。“直到今天,我问自己,我真的了解过以利亚吗? 或 许没有。我原以为我了解。我知道我爱他远胜过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可是我真的 了解我的儿子吗? 我没法告诉你。”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正在逐渐控制自 己的感情。“你父亲真他妈的走运,不管他是谁,他真他妈的走运,只是自己意识 不到。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有个还陪在他身边的儿子。我知道他一定为你而骄傲。” “我不太确定。”我柔声说。 “噢,我确定,”戈达德说,“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