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应当爱伊拉,真心真意的。”丽达说。 “为什么我要爱她? ”安娜不明白。 “如果你爱你儿子,你儿子爱伊拉,那么你就应该爱你儿子所爱的人。” “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列克都去爱伊拉,而谁也不爱我,他们所做的就是不屑 一顾地忍耐我? ”安娜恶狠狠地说,自尊心很强的她哭了。 半年前这个伊拉还不存在,不管是在斯塔夫罗波列,还是在马里乌波利,反正 还远离他们的生活。而现在她出现了,侵入了这个家庭,像能导致脑炎的螨虫一样 紧紧吸附在阿列克的身上毒害他,拖走他。嫉妒堵在喉咙口,安娜深深地呼吸了一 口气,驱赶走嫉妒。坐在丽达郊外的别墅里,窗外是云杉树,厚厚的积雪压在枝顶, 面对如此美景心存嫉妒多让人遗憾! 不知道大自然有没有嫉妒,也许这个嫉妒就是 地震? 火山喷发? 或是海啸? 丽达往壁炉里添加木材。 “你有婆婆吗? ”别拉顿娜问。 “怎么了? ”安娜不明白。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 安娜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婆婆,季马的母亲。当她们认识的时候,安娜19岁,婆 婆47岁,整整相差28岁。上了年纪的婆婆挺壮实,身上和脸上本该不凸起的地方也 凸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揉皱的纸又被抚平了。 安娜听说,婆婆曾经和一位什么有名的人有过一段浪漫史,她爱那个人,也被 那个人爱。 不过,从婆婆现在的状况看,安娜很难想象出这段历史。最初的时候他们和婆 婆住在一起。婆婆总是忙这忙那的,一会儿从屋子到厨房去,一会儿又跑回来;一 会儿摆放好碗筷,一会儿又收起来;说出来一个什么意见,过一会儿又推翻,所以 最好什么也不要动,不要变。安娜有时候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也不问,从来不 反对她。总之,两个人之间相敬如宾,比较冷淡。 “你喜欢她吗? ”别拉顿娜问。 “我只是忍耐她。” “瞧,这就是规律,所以他们现在也是在忍耐你。你当时是怎么样对待婆婆的, 他们现在就怎么样对待你。” “这也循环吗? ”安娜困惑不解。 “你以为呢! ” 丽达一边用报纸包柴火,一边说:“你们最初的时候就不应该住在一起,西方 就是这样。” “那我把他们安置在哪儿? 我们只有27平方米的房子,谁也不会再给我们一套 房子。” “你还想着发达社会主义国家的好事? ” 丽达擦着火柴,火立刻燃起来,壁炉里的火焰“轰轰”作响。丽达给三只酒杯 斟上鸡蛋酒,是她自己用炼乳、白酒和蛋黄做的。丽达的聪明才智不仅表现在发明 新菜谱,还表现在饮料创意上。 格拉诺夫斯基近年来四处飞,国外的一些科研机构常常邀请他。有一次他在海 关出入境表的“职业”一栏里填写了“高学”,其实是“高级学者”,一时成为朋 友的笑柄,到现在还称呼他为“高学”。“高学”有一个爱好是给一些罢工者写标 语,比如亚美尼亚人、摩尔达维亚人或者矿工。他写的标语很有感情色彩和科学性, 灵活、精确地表达了主要思想。丽达在这中问扮演过滤器的角色,过滤丈夫的思想, 把多余的东西删去。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合作,他们从8 年级就互相爱着对方,一 直到现在,30年过去了。有爱就什么也不怕了,不担心经济危机,不会衰老,不会 变得庸俗。 安娜凝视着壁炉的火焰,她想要一份爱情。如果旁边依偎着爱人,什么样的伊 拉都没必要担心。他坐在旁边,和她一起凝视火焰。 “他们住在哪里? ”别拉顿娜问。 “好像租房子住。”安娜猜测。 “怎么是‘好像’? 难道你不知道? 他们没有给你打电话吗? ”丽达很惊讶地 看着安娜。安娜很尴尬,她不好意思承认,儿子不打电话,抛弃了她。如果她病了, 或者死了,而他却是通过第三者得知……安娜沉默。 “反正孩子都一样,都是白眼狼。”别拉顿娜总结了一下。 “那我们又是怎样对待父母的? ”丽达反驳。 火苗从木柴堆里蹿出来,像要挣脱木柴似的。人也是如此,父母生养他,他却 要摆脱父母。阿列克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安娜把他留在母亲那里长达三个月。 那个时候母亲还从井里打水吃,用煤油炉做饭,而且还给别人干活挣钱。每周六安 娜都去母亲那里看阿列克,见到母亲第一句话总是问“阿列克怎么样了? ”,母亲 说:“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样了? ”这时候母亲已经得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但她隐瞒了这一切,她不想让别人悲伤,也不指望别人的帮助。她独自一人走完了 生命的最后历程。 父母之爱是单向流动的,只对孩子,不会返流。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安娜的, 安娜也是最爱儿子,而儿子也会这样爱自己的家。 安娜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一些爱的残块碎片。 父母就是被用过的东西。其实,人应该具有高尚的品质,既爱自己的孩子又爱 自己的父母。既然安娜没有这些品质,那么阿列克也没有。 窗外黄昏。雪从云杉树上掉下来,被解放了的树枝摇晃起来。如果想想,其实 生活是公正的。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的。安娜因为如此对待母亲和婆婆 遭到了报应——阿列克和伊拉也这样对她。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孩子吗? ”丽达突然问,“我的曾祖父是个放牧人,他曾 强奸了一个傻姑娘。” “什么傻姑娘? ” “村里住着一个女人,是个傻子,别人都不惹她,但曾祖父就敢这么做。村里 人诅咒了他,连我们这一代都被诅咒了。” “就是说,曾祖父做错了,你应该来弥补? ”别拉顿娜怀疑地说。 “对。”丽达严肃地说,“反正某个人应当来弥补,为什么不能是我? ” “胡说八道! ”别拉顿娜回答,“有些人也强奸了傻姑娘,不也照样活得好好 的! 什么事儿也没有! ” 木柴堆得很高,火苗不慌不忙地书写自己的文字。三个女人望着这堆火,好像 在审视生活,解译生活的秘密。也许,当年那位放牧的被冻得浑身发抖的年轻的曾 祖父也是这样坐在篝火旁,而不远处就是那位青春丰满的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