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5 月底安娜一家去了丽达的郊外别墅,因为丽达和格拉诺夫斯基整个夏天都不 去别墅,他们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6 月去美国,7 月去波罗的海沿岸国家,8 月去以色列。 “现在只有懒人哪也不去。”丽达说。 懒人和我,安娜想。安娜可怜自己,但也只是有点儿。她的生活也有了一个好 的转变:没有结果、睡眠不足和缺乏交流这三个大敌,前面两个已经投降了,把自 己的小旗子扔在了安娜的脚下。伊拉的状况很明显地从零起点走向好转,她常常是 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看,这就意味着她明白了,意味着她很快会开始说话,会站起来, 会想起从前。看来,那个草药师是对的,早晨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安娜天一亮就起来,到菜园里去。那些只要在地里能生长的东西,良草也好, 莠草也好,都拔地而起,好像都竭尽全力地伸向太阳,请求太阳“爱我吧”。古老 睿智的云杉树不时地伸伸懒腰: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毫无价值,重要的是汲取大 地之泉,重要的是阳光普照,长久地照射着。100 年,200 年,永远…… 透过阳光,秀美的白桦树枝叶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酝酿着致命的错误。 死就死吧,哪怕明天去死,今天也要爱情,爱情…… 太阳刚刚睡醒,精神矍铄,但不炙热,柔和地轻抚大地。小鸟急切地从自己的 巢里飞向天空。远处响起了摇铃声,这是哈巴罗夫老头在唤醒自己的羊群。老头有 7只羊:羊奶奶,羊爷爷,2个孩子和3 个孙子。羊孙子胖乎乎的,雪白雪白的,绿 色的眼睛里瞳孔是竖着的,像小醋栗果。这群羊走进了安娜她们的活动区域,哈巴 罗夫老头拿着3 公斤的羊奶罐也来了,安娜递给他一个带盖儿的空罐子。每天如此。 伊拉坐在树下的躺椅上,羊群围在她四周,这完全是《圣经》里的画面。 每次哈巴罗夫老头都很认真地打量伊拉,有一天他说:“天使被扼杀了……” “不是被扼杀,是出了意外事故。”安娜纠正。 “不,”老头摇头,“是人们扼杀了天使。” 他拿着干净的空罐子走了,似乎生气了,橡胶皮靴用力地踩踏着地面。 伊拉的头发长长了,眼睛里总是一副抽象的超自然神情。安娜想起来,伊拉的 父母不明,不知道他们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她真的是天使,是把世界的邪恶都 揽向自己的天使。 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草药师来了,带来一小瓶新的浸液,用药情况也有所变化 :一天三次,每隔6 个小时一次,早晨10点,下午4 点,晚上10点。这对安娜来说 轻松多了,在郊外的别墅进行这个疗程简直是度假呢! 安娜和草药师坐在草地上, 吃着自己菜园里种的草莓,用沉重的陶瓷缸子喝着羊奶。 安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请问……”,但立刻又沉默了,因为担心会被草药 师认为不太正常。 “你说! ”草药师看着她。 “嗯……也许伊拉是代替别人承受了罪过? ” “如果从宇宙上空看地球,总的说来,地球呈现出褐色,这是一种不良的预兆, 说明很多地方充满血腥和罪恶。” “那又怎么样? ” “应当洗刷我们的地球! ” “怎么洗刷? ” “不恶言恶语,禁止自己有不好的念头,不做违反道德的事情。” “这就完了? ”安娜很惊讶。 “完了。人其实是一个小型发电站,他可以发‘善’,也可以发‘恶’。当他 发‘恶’的时候,他周围的磁场充满褐色的蒸汽,而他自己也会被堵塞,这时候就 应该清理某些管道。” “哪些管道? ” “有血管,还有把人和宇宙连在一起的管道。你想想,为什么孩子生下来什么 也不知道? 不知道‘恶’? 因为一些管道把我们和太阳连在一起,太阳天天照着我 们,渗透到我们身上,又通过我们渗透到胎儿身上。” “那照你这么说,人身上的恶也会传到太阳上? ”安娜很是震惊。 “当然! 不然你以为它会传到哪儿去? ” 草药师看着安娜,安娜看到,草药师的眼睛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绿色的,充满 阳光,只不过瞳孔是圆形的,而不是竖着的椭圆。 草药师走的时候,安娜不好意思地问:“我应该给你付多少钱? ” “我有工作养活自己。”草药师没有直接回答安娜。 “什么工作? ”安娜好奇地问。 “我们开了一家合资公司,专门做电脑化教学。” “啊? ”安娜惊叹了一声,真是个圣人! 后来,安娜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并 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只是他没有坏想法,也不说难听的话,并因此 而有着一张清爽的面庞和纯净的双眼。是他在洗刷这个地球。 安娜站在蚂蚁窝旁边。她现在有机会在树林里走很远,走很长时间了。三个敌 人只剩下了一个——没有交流。阿列克一周来一次,基本上等于没来,伊拉也可以 算作不存在。好在这里有书,格拉诺夫斯基有很好的藏书。 安娜的知识范围很狭窄,只知道和自己职业有关的东西,除此以外——一无所 知。 面对职业以外的知识她好像站在拂晓的雾霭里,灰茫茫的一片。中学以后就没 有再读过契诃夫的书。中学的时候读了他的什么书? 《装在套子里的人》? 《与庸 俗斗争》? 什么样的斗争? 作家没有战斗,他在追赶时间。安娜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那就是她发现有两个契诃夫:5 卷之前是一个,5 卷之后是另外一个;前5 卷是助 跑,之后就起飞了,完全是一个全新的高度。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人 世( 那个时候肺结核是无法治愈的) ,一直独居在雅尔塔,他的精神世界发展到了 极致。 看来独居有独居的好处。或者,以后就留在这里,买一问小木屋放羊。城市有 什么好? 那儿只不过是一个邪恶的熔炉,天空因此被升腾起的褐色蒸汽所笼罩。在 那里她——安娜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把维尔希宁拉到自己身边,让他离开家庭? 可他有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7岁。面对父亲的背叛她们将怎样走进自己未来 的生活? 还有他的妻子……他把妻子打发到哪儿去? 她怎么生活? 难道让她去做妓 女? 头发上扎着塑料蝴蝶结,透过眉宇间的皱纹向别的男人抛出媚笑? 然后让维尔 希宁背负着良心的谴责生活? 为什么要让他因为她背负良心的谴责……草药师说的 不对,人造的孽最终会报应到自己头上的。 “100 年后的人们会比我们生活得好。” 过去的很多名人都这么说过,好像,契诃夫也这么想过。当时的100 年后就是 现在,今天。 当时是19世纪90年代,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这100 年里发生了什么? 而我们, 生活在当今的人,却在怀念过去19世纪的生活,怀念地主式的庄园、白色的长裙、 樱桃园、颓废的心态…… 从蚂蚁窝那里传来一股浓烈的酒味,松脂淌下来了。大地热烘烘的。安娜似乎 很久都没有和蚂蚁、和松林、和契诃夫、和自己在一起了。契诃夫过去真是一个有 趣的人。为什么是过去? 现在也是呀! 因为书保存了他的思想和精神能量。是的, 可以和契诃夫谈谈,一个人谈,也就是独白。即使是与契诃夫进行一个人的谈话也 比和别拉顿娜两个人聊天有意思得多,她总是说起她的外孙子和连奇克,唠叨个没 完…… 伊拉……她似乎彻底改变了整个生活,使安娜好像置身于地球的另一端,那里 完全是另外一种气候和饮食习惯。回到别墅里,安娜见到了别拉顿娜。别拉顿娜嗑 着瓜子和伊拉聊天,就像和一个正常人聊天一样。伊拉的无声一点儿也没让别拉顿 娜感到别扭,对于她来说,重要的是让她诉说,说个彻底,说个痛快。 “你能想到吗? 连奇克,这个恶棍,这泡大便,当我让他周末带带孩子,毕竟 也是他的外孙子呀,你猜他怎么对我说……” “别这么说! ”安娜走近的时候,有点惊慌地小声请求别拉顿娜。 “别怎么说? ”别拉顿娜糊涂了。 “别说‘大便’这个词! ” “为什么? ”别拉顿娜更糊涂了。 “没有这个词。” “什么意思? 世上有大便,却没有这个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