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三五年六月卡西亚。弗伦继承了一笔五十万英镑的遗产。消息传来时,弗 伦正在教堂里洗刷通向圣餐台的石阶。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段听似天方夜谭的 往事,卡西亚始终坚定地相信,正是由于这一虔诚的举动,才带来从天而降的好运。 试想,如果当时她只是在千篇一律地重复每天的家务——比如为孩子们洗澡,清理 花园,烹制晚餐或是安排妇女学院的值日表,接听不计其数的电话——她的一生恐 怕都难以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正是这样一幕场景:一边是她跪在地上清洗石 头台阶,一边传来她瞬间暴富的消息,她的人生戏剧从此推向高潮。 事情发生的时候并非如事后回想起来那样跌宕起伏,布鲁斯特先生是卡西亚教 母的私人律师,他在爱德华的陪同下来到教堂。由于未能在第一时间在卡西亚的家 里找到她并告之这个惊人的消息,布鲁斯特显得颇有些焦虑。卡西亚原本和布鲁斯 特约好在家里见面,没想到却将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根本就约错了时间。诸 如此类的事情还不止一次发生,爱德华自然大为光火,却也不得不陪同布鲁斯特一 道赶来。 “布鲁斯特先生认为事关重大,有必要当面宣读遗嘱,所以特意从伦敦赶过来。 你这样爽约很不礼貌。”弗伦说。 卡西亚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向布鲁斯特先生表示歉意,然后和他们一起走到教 堂的门廊上坐下。布鲁斯特先生是一位典型的律师。他看上去死板,毫无生气,身 穿一套深灰色西装,打深灰色领带,头戴黑色礼帽,手中的公文包已相当破旧。他 的声音暗哑低沉,单调得几乎没有高低起伏,甚至带些许哀怨。尽管如此,卡西亚 还是认真地听完布鲁斯特宣读遗嘱中与她有关的章节,听他大声地、详细地解释其 中的含义。之后,卡西亚向布鲁斯特表示,她已经完全听懂遗嘱的含义,不知是否 有一些要紧的程序要她立即完成。布鲁斯特表示没有,于是卡西亚说,如果他不介 意,她想把清洗台阶的工作做完,布鲁斯特显然对人间万像早已司空见惯,他没有 表示任何异议,倒是弗伦一路跟在卡西亚身后回到圣餐台旁,不转眼地看着她弯下 腰,重又拾起擦地用的揩布。 “当然,谢谢你提醒我。 “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好像……有些怪。” “那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卡西亚笑了,“大嚷大叫?还是拼命地感谢 上帝?” “当然不是。”弗伦有些不高兴了。“你好像太过平静,至少,我……就不那 么平静。 “对不起。”卡西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 “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回家去。 “值得这样着急吗?我想先干完这些活。你先和布鲁斯特先生回去吧,让佩琪 给他沏杯茶。我一会儿就回来。 弗论无言地看着卡西亚,他从口袋中抽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这是弗伦陷人茫然 不知所措时的习惯动作。“卡西亚,你真地已经领会——” “我百分之百地领会了。我的教母留给我五十万镑的财产,这已经是无可改变 的事实。可是,如果我丢下手里的活计不管,维纳伯太太非得气得发疯不可。要知 道,明天教堂里要举行一场婚礼。既然布鲁斯特先生都已经到教堂来了,他不会计 较再多等几分钟的。” “好吧。”弗伦怔怔地望着卡西亚,仿佛在审视一名陌生人。“好吧。”弗伦 转身向门廊走去。卡西亚听见弗伦同布鲁斯特讲了几句,接着便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渐渐远离教堂。 卡西亚拧干揩布,仔仔细细地将石阶擦干净,直至光可照人,随后她将污浊肥 皂水倒入储物室的水槽中。 波尔先生是教堂的司事,此刻正在为唱诗班的孩子们清理吟唱圣歌时穿着的长 袍。“下午好,弗伦太太。今天天气不错,瞧,现在的孩子们越来越不听话。明天 知道教堂里要举行婚礼,也不肯帮忙将这里收拾一下。一点规矩没有,都是母亲溺 爱的结果。现在到处宣传什么,解放天性,真是一派胡言。” 卡西亚说:“如今管教孩子可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尤其父母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和孩子们在一起。这点,我清楚。” “我们小的时候,都很敬畏母亲——” “显然,她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卡西亚说:“好了,波尔先生,我该下班了, 这些台阶还有门廊,我都打扫过了。维纳伯太太一会儿过来整理鲜花。请你转告她, 我家的花园里开满玫瑰花,如果需要,她可以随时来摘。我现在回家去了。” 天气不错。走在回家的路上,卡西亚在想,这样好的天气刚好与她意外的喜讯 相辅相成。随即,她便意识到,如此牵强的联系未免可笑。即便是出现反常天气, 甚至是恶劣天气,就好像英格兰多风阴湿的六月那样的天气也未尝不可,甚至会更 加显得恰到好处。她将因此有足够的理由劝说自己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度个假,比方 说法国,那岂不是更好。 卡西亚也觉得奇怪,自己竟然没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或许是意外的震惊令她 茫然。人在这种状态下容易有一些奇怪的反应,她还记得以前在医院的急诊室工作 时亲眼目睹有些病人断了手指或脚趾,惊吓之余已经忘了伤痛,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待医生的到来,甚至还会和身边的人们聊聊天气。可是,她并没觉得自己受到很大 的震动。她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在做梦,也决不可能是有人错将一笔遗产交给了 她。 她该如何描绘自己的感受咋西亚试图回想以前,是否经历过类似的心境。当年, 她曾以出众的高分通过终考,当时的心情是否与今天有些类似?不是。她用心血和 才智换来的成功怎能与如今的不劳而获相提并论。难道,当她接受弗伦的求婚,或 是她向父亲吐露婚姻大事时的心情类似于现在?也不是。那时的心绪要比现在纷乱 许多。亦或,可以用伯弟或威廉出世时带来的喜悦形容现在?可是,那种纯粹的狂 喜又截然不同于眼下平静祥和的接纳。最后,她总算稍稍找到一点类似的感觉,那 是在黛利亚出世的时候。卡西亚一向认为,女孩子不同于喧闹调皮的男孩子,她们 乖巧可爱。所以,当她在阵痛之余得知自己产下一名女婴时,便油然生出单纯而由 衷的喜悦(当然她没有料到,日后的黛利亚竟然成为家中最喧闹的小公主)。可是, 女儿的诞生是上帝的恩赐,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一大笔从天而降的金钱联系在一起。 卡西亚终于决定放弃了。她不可能找到类似的感受。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她 还没有体会到任何感受。 从圣玛利亚教堂走回家是一种享受。卡西亚的家建在蒙克郝斯山庄的山脊上, 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小山谷里的景色,婉蜒流淌的小河,围绕翠绿色山林建起的颇 为密集的房屋,教堂便位于那片房屋的后面。卡西亚的住宅是典型的西萨斯乡间别 墅,是维多利亚早期风格,方方正正,用红砖砌成,屋顶用黑色的石板铺建,正门 上方的扇形窗子异常精美,卡西亚有过疲惫不堪的时候,也有过沮丧的时候,那是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能力无法担当起一个尽善尽美的医生太太的职责。有的时候,她 也会因为孩子们的调皮而大发雷霆。可是,只要她转过小径的最后一个拐角,只要 看到她的房子,无论多恶劣的心情都会立时变得轻松。生活中有着太多事情令人伤 神,惟有自己的这所房子像老朋友一样,无所求地等待着她的归来,给她无限的安 慰。 卡西亚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所房子,倒是弗伦有些犹豫,认为有必要去其他地方 比较一下再做决定,只有卡西亚知道,这便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有一种感觉, 只要住进这所房子就不会有任何麻烦。果不其然,房子里冬暖夏凉,各种管道从没 结过冰,壁炉烧得很旺,每一个房间的尺寸都十分可心,既不太大,也不太小,就 连花园都井井有条,无需花费太多心思打理。 房子侧面有一间很大的厢房,是房子的上一位女主人新近才建的。算不上漂亮, 但也不难看,作爱德华的诊所再合适不过。在靠近餐厅的一侧,还有一间花房,地 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地砖,四边是拱形的玻璃窗。卡西亚在这里架起葡萄藤。夏天的 夜晚,每逢失眠(更多的时候是在这里哄孩子们人睡)她便会坐在摇椅上看星星。 卡西亚很喜欢星星。她依然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夜晚她拉住父亲的手,站 在花园里抬头仰望星空。父亲指着其中一颗星星对她说,她的学名就是用这颗星星 命名的。虽然卡西亚从来没有确定过那颗星星的位置,也从来没有辨别出哪一颗星 星的形状好像一位女士坐在椅子上,伸出双臂,但是她不想让父亲失望,便做出一 副甚是了解的样子。她喜欢父亲不停地给她讲述有关星星卡西亚的故事。 卡西亚的学名是卡西欧佩亚。尽管读起来有些拗口,她还是十分喜欢这个名字。 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对父亲说,长大以后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不辜负这样一个美 丽的名字。父亲很为女儿的想法感到骄傲,他对此表示赞许。最近,卡西亚常常在 想,如果父亲看到她今天的生活是否会认可他的女儿是在成就一番大事。或许父亲 会比较宽容地认可,但母亲就未必肯苟同了。 卡西亚对花房情有独钟——那是她自己的天地——弗伦恰恰相反,觉得无谓地 浪费暖气和空间。卡西亚同意由于花房的存在增加了暖气消耗的说法,但至于空间 问题,她认为纯属一派胡言,在他们的房子背后,在足足半英亩的绿地,一直向山 下的峡谷延展而去,还有郁郁葱葱的灌木和果树。“卡西亚走进家门,她惊奇地 (几乎目瞪口呆地)发现,弗伦居然和布鲁斯特先生坐在花房里。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佩琪有没有准备下午茶?” “准备好了。我下午还有很多门诊,我得走了,你们单独谈,行吗?” “没问题,你认为呢,布鲁斯特先生?我想,不会太过复杂,只是你需要向我 详细地解释一番。” “是这样。”布鲁斯特说。 弗伦走了。佩琪将茶点端了进来,她有些手忙脚乱。每逢家中有陌生人来访她 就会紧张。 “谢谢你佩琪。布鲁斯特先生,吃块蛋糕好吗?” “太好了,谢谢。” 佩供的蛋糕做得并不体面。中间塌陷,糖霜也已化开。布鲁斯特没有丝毫的介 意。他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下吃了两块。 “好了,现在让我们再仔细研究一遍,好让你有清楚的认识。” “我是要认真地读一读。还有其他人接受遗产吗?” “只有一些小小的馈赠留给仆人,显然,贝蒂夫人认为您才是最佳继承人。” “我受之有愧。” “看得出来,贝蒂夫人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她膝下无子,又同理查德 爵士分手……” “而且,他另组了家庭,他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出于礼貌,我会通知他的。必竟,他们结婚这么多年。” “列奥娜拉——比提夫人——去世后,我给理查德写过一封信。”卡西亚说。 “我猜是夫人的弟弟将死讯通知您的?” “其实,是夫人的弟妹西西里海灵顿通知我的。我们之间一向关系很好。有没 有遗产留给他们?” “只有一只小手镯留给他们的长女。写在这里。” “想起来了。她叫芬尼,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现在应该有十岁了,对不起,布 鲁斯特先生,你可能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 布鲁斯特笑了。“哪里。我倒是觉得,每一个家庭都有它妙趣横生的地方。” 卡西亚看到遗嘱中清清楚楚地写明:“我在此将枫叶基金的所有权转交给我的 教女卡西欧佩亚。布兰奇。弗伦……” “这里并没有写明基金的数额。”卡西亚问道。 “这是因为基金由信托公司负责投资运作。起草遗嘱的时候,没有人确切地知 道这笔基金的总值将会是多少。目前,基金总值为五十多万英镑,精确数字为五十 一万一千英镑。” “我的天。”卡西亚发出一声惊叹。“这么说,它是增值了?” “如果投资对头,是会增值。当然,也有可能贬值。” “我明白。不过,这样做好像有些复杂,她为什么不直接将财产留给我,却要 通过基金之类的方式?” 布鲁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想,贝蒂夫人比较……挥霍,她曾经对我说过, 建立基金是最好的方式。” “言之有理。海灵顿一家知道这件事吗?”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去年三月,您的教母要求我到巴黎,协助她起草这份遗 嘱。您和您的丈夫是惟一见过份遗嘱的两个人。” “您去过我教母在柏西的公寓?” “是的。非常漂亮。” “听别人说,那是个好地方。她当时一定病得不轻。” “显然,她的健康状况不佳,尽管她受到精心呵护。” “她孤独吗?” “虽然公寓里有佣人,还有一名家庭护工,但我能看出她很孤独。” “是这样。”令卡西亚聊以自慰的是,她至少可以肯定,列奥娜拉教母在她人 生最后一段日子里过得还算安逸。她以前曾有过不少担心。“布鲁斯特,我们现在 需要做些什么?” “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基金中的财产目前还不能动用。身为您教母的财产执行 人,我首先需要通过遗嘱认证。对此,您无须担心,对了,这里还有一封您教母留 给您的信。” 卡西亚接过那封略有些磨损的信件,小心翼翼地将它拆开。她恍惚觉得,好像 奥利娜拉教母就在房间里,亲手将信交到她的手上。教母那大气洒脱的笔迹洋洋洒 洒地铺在厚厚的牙黄色的信笺上。卡西亚仿佛听到教母那有些沙哑但充满喜悦的声 音在耳边响起。 “我亲爱的豌豆花……”上帝,她还记得这个傻乎乎的绰号,卡西亚一下子回 到十二岁那年,她跟在班尼迪克身后,走进丽兹饭店…… 卡西亚到伦敦参加和平大游行,她的教母邀请卡西亚到家里小住。她已经三年 没有见过列奥娜拉。云丝柏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来伦敦参加盛典的人们。卡西亚 既兴奋又紧张地在人群中张望着,到处寻找教母的身影。 过了差不多漫长的一个小时,列奥娜拉的表兄班尼迪克海灵顿突然出现在卡西 亚身边,他彬彬有礼地表达着歉意。“列奥娜拉临时有事不能来接你。天知道她又 碰到什么事情,总之,她心血来潮地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我当即就往这儿赶, 不过还是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 班尼迪克身材修长,有一头金黄色头发和一双不多见的深棕色眼睛,非常迷人, 卡西亚从没见过打扮得如此得体的男人,他穿一身灰色西装和一双看上去十分柔软 的皮鞋——卡西亚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穿这样的皮鞋。卡西亚微笑着对他说没关系。 班尼迪克夸奖卡西亚是位十分勇敢的女孩子。如果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在这样小的 年纪独自一人来到伦敦,一定会吓得要死。他还告诉卡西亚,列奥娜拉正在丽兹酒 店和朋友们饮下午茶,要他们到酒店去见她。“她担心你在家里闷,想必酒店好玩 儿一些。” 卡西亚羞于见生人,她其实更愿意和列奥娜拉单独待在家里。不过,她还是很 有礼貌地表示喜欢这样的安排,跟着班尼迪克走到的士站。 出租车行驶在伦敦的大街上。不知为什么,班尼迪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晦暗。 他微微颤抖地拿出一个金色香烟盒,直至汽车到达丽兹酒店,他一直不停地在抽烟, 并不时地向卡西亚介绍窗外的名胜古迹。卡西亚搞不懂班尼迪克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她知道,班尼将率领骑兵团参加第二天的大游行,于是猜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班尼才显得紧张。不管怎样,她喜欢班尼迪克。酒店门口。班尼迪克像对待成年女 子那样伸出手,扶助卡西亚下了车。他拎起卡西亚寒酸的棕色皮箱,领着她经过旋 转大门走进丽兹酒店。 走进丽兹酒店,卡西亚按捺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她从没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 地方,那高高的屋顶,镀金的座椅,那枝形吊灯,还有比比皆是的时髦的人们,完 全超乎她的想像。 “到这边来。”卡西亚听见班尼迪克对她说,“瞧,她在那里。”于是卡西亚 看见列奥娜拉满面笑容地向她走来。 “亲爱的。”列奥娜拉亲了卡西亚,她说,“见到你真高兴。跟我来。”经过 几道台阶,她们来到露天阳台,那里摆放着餐桌,还有几棵硕大的棕桐,他们在其 中的一张餐桌前停下。早已有几位女士坐在那里,她们穿着颜色异常柔和漂亮的下 午装,头上还戴着精巧的帽子。列奥娜拉的真丝裙是杏黄色的。她的帽子上插着漂 亮的玫瑰和羽毛。卡西亚第一次发现,女士们腿上的丝袜既不是平常的黑色,也不 是深棕色,而是浅浅的肉色。她从没见过,甚至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丝袜。 利奥娜利的个子和她弟弟一样高,也有着一头金色头发和棕色的眼睛。她搂住 卡西亚的肩头,低下头看着她,“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小年纪,个头蛮高,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卡西欧佩亚,念起来比较麻烦。” “大家都叫我卡西亚。”卡西亚笑着说,“不过——” “我喜欢与众不同,卡西亚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好说。我想——就叫你豌豆花。 瞧你,就像朵豌豆花那样娇艳,纤细。各位,来认识一下我的教女卡西欧佩亚。贝 里奇。不过,我们叫她豌豆花。班尼迪克,亲爱的,坐下来喝杯茶好吗? “不了,列奥娜拉,谢谢你的好意,我得走了。明天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好吧。豌豆花,亲爱的,你可以坐到穿黄衣服的女士身边。” 班尼迪克朝卡西亚笑了笑,并且吻了她的手。“好了,我把你托付给一个可靠 的人。明天游行结束后再见。” “谢谢你。再见。祝你明天好运。”卡西亚向班尼迪克道别。 “你弟弟真帅。”一位女士说道。 “还没有订婚?”另一位女士问道。 “还没有。”列奥娜拉很快答道。卡西亚觉得,列奥娜拉的回答好像太快了一 点。“来,豌豆花,喝杯茶。想吃蛋糕还是三明治?”列奥娜拉朝侍者挥挥手。 列奥娜拉在她的小手袋里翻了翻,掏出一个十分精美的烟盒,从中取出一支香 烟。卡西亚被列奥娜拉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她看见一名持者忽忽地向教母走来。 她知道,妇女在公众场合吸烟属大逆不道,她相信侍者一定会让教母把烟收起来, 甚至会让她离开餐厅。然而,侍者并没有如她想像的那样,而是从口袋中摸出一盒 火柴,擦亮其中的一根,为教母点燃香烟。 在阳台的一角,钢琴手正在演奏《如果你是世上惟一的女孩》。在音乐中,卡 西亚怔怔地看着穿着透明丝袜的女士们抽着香烟。她意识到,自己正踏人一个完全 不同的世界。 卡西亚强迫自己将思绪从记忆中收回,集中到教母的信上。 “亲爱的豌豆花: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你而去。正如医生所说,我的 病已无药可医,我只希望能尽快地永远解脱。 你将继承我的财产。我不要求你精明地筹划它们,只希望你能开心地花掉它们。 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支配它——甚至可以像当年的我一样,尽管有可能会是一种浪费 ——但是,只要开心就好。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虽然你并非我亲生,但却是我最疼 爱的孩子。自从我离开英国,日思夜想的便只有你。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让你和 我们一起生活,我从中享受到无限的快乐,让我在此说一声谢谢。 上帝保佑你,亲爱的。 爱你的,列奥娜拉。“ 卡西亚将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禁不住泪流满面。 “你还好吗,弗伦太太?”布鲁斯特先生的声音里充满关切,几乎是焦虑。 “哦,还好。谢谢你。”卡西亚一边说,一边找出手帕,擦拭眼泪。“我有些 激动。这封信勾起我很多回忆。我非常爱她。” “我能理解。”沉默了一会儿,布鲁斯特又问:“我记得,她是您母亲的朋友?” “是的。她的年纪比我母亲小很多,但她们的母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母亲 曾经像女儿一样待她——把她放在婴儿车里,推着她到处跑,带她出去玩,给她穿 衣,洗澡。列奥娜拉非常喜欢我母亲。”卡西亚相信。布鲁斯特先生对她的谈话没 有任何兴趣,但她还是要讲下去。她觉得有必要让布鲁斯特知道列奥娜拉在她生活 中的位置。“后来,她们成了朋友——直到我母亲去世——尽管她们的生活是那样 的不同,列奥娜拉结过两次婚,都是嫁给伦敦非常有钱的男人,而我的母亲则嫁给 里兹的一个收入微薄的图书管理员。她们渐渐有些疏远了,不过……” “我想,你是她们之间的纽带?” “是这样,在我上医学院的几年里,一直和列奥娜拉以及理查德爵士住在一起。 她帮助我实现了飞跃,并且把我带人社交界,让我接识各种各样精彩的事物。我第 一次住进列奥娜拉的家是在一九一九年,参加和平大游行的时候。她邀请我去家里 住。我当时只有十二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那一次,我仿佛到了梦幻世 界一般,住进大房子,有仆人照顾我的生活,遇见形形色色好玩的人……再加点茶 好吗,布鲁斯特先生?” “好的。说下去,给我讲讲和平大游行。我父亲也参加了,不过我没有去看。” “真遗憾。那场盛典棒极了。我不停地大声欢呼,直到嗓子发哑。那次游行持 续了几个小时,盛况空前,队伍当中有国王、王子、各州州长、海军上将比提、罗 杰凯易斯爵士、陆军元帅斯马特、还有乐队、马队以及无数的游行群众。他们游行 经过临时的阵亡纪念碑,向光荣牺牲的战士们致敬。相信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认 识到,为国捐躯重于泰山。我有三位亲人死于战争。那一天,我为他们的牺牲感到 骄傲。只是……” “我的父亲在战争中失去双腿。”布鲁斯特先生幽幽地说道。“幸好他有些积 蓄,才能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而有太多在战争中致残的人,不得不靠卖火柴谋 生。这是一种耻辱。” 少许沉默之后,布鲁斯特先生朝卡西亚笑笑,他说:“还是不谈这些伤感话题 为好。我恐怕讨扰过久了。” “哪里,布鲁斯特先生,是我在占用您的时间。真对不起。只是……谈谈列奥 娜拉,谈谈过去的日子,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 “当然。”布鲁斯特拍了拍卡西亚的手。卡西亚心想,他真是个的好人,一点 不像他的外表那样乏味不通情理。“如果有任何问题,尽管来问我,一旦你动用那 笔财产的权力得到认可,我会立即通知你。现在,我得赶回伦敦。能否借用你的电 话?我想叫辆的士去车站。” “当然可以。很抱歉,我没办法送你。” “哪里。出租车很方便的。”布鲁斯特将文件收回公文包里放好,他那忧郁的 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近乎诡秘的微笑,“你现在可以考虑为自己买部车子。当然, 纯属个人意见。” “上帝。”卡西亚说,“或许我会的。再等等看吧。我现在去打电话。” 卡西亚站在客厅里等待出租公司的确认,她在想,如果无须征得弗伦的同意, 无须与他进行无休止的讨论,而完全凭借自己的意愿决定要买哪些东西,那将是种 多么奇特的感受。 那种感觉应该不错。 布鲁斯特先生走后,卡西亚走进厨房收拾了一番。她从来没有办法将厨房整理 得井井有条,就像第四大桥一样往往是这一端刚刚收拾妥当,另一端又已经杂乱无 章。但她还是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去做。卡西亚一向不喜欢家务主要是因为她不精于 此道。但她深知,无论喜欢与否,家务活是逃不掉的。他们的房子实在太大,佩琪 又不是一把好手,帮不上太多的忙,再加上还要照顾三个孩子,卡西亚常感到力不 从心。西西里有一次说:“卡西亚,你应该请个保姆,你自己怎么忙得来呢?”像 所有没有能力请保姆的人一样,卡西亚表示自己还应付得来。 卡西亚看看表。将近两点钟了,黛利亚午睡时间有些偏长了。对小孩子来讲睡 觉是件好事,但是今晚她恐怕又不肯睡了——至少要到很晚才睡。她打算叫黛利亚 起床,或许可以带她出去散散步——这是个好主意,她正好可以借机思考一下J 卡 西亚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思考什么,她只觉得有必要这样做。伯弟要到四点钟放学, 威廉也跑出去玩了。整个下午,她将和黛利亚待在家里。哥哥不在的时候,黛利亚 总会变得很乖。 卡西亚找到佩琪。她正在熨弗伦的衬衫。虽然她的熨衫技术比不上女佣布里格 太太,佩进还是很喜欢这项工作,她能从中获得一种成就感。 “佩琪,”卡西亚委婉地说道,“佩琪,你不用理那些衬衫,我看你还是去准 备晚餐吧。我们晚上吃鱼排,不过我得去接威廉,没有时间……” “没问题,弗伦太太。这两样工作都交给我做好了。”佩琪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她朝卡西亚笑了笑。“我知道,医生们很注意衬衫的平整。” “哦……是的,他是这样。不过—…。” “别担心,弗伦太太。一切都还好吗?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带给您不好的消息。” “没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是……一些家务事。” 卡西亚慢慢走进楼上的婴儿房。黛利亚依然趴在小床里熟睡着,大姆指含在粉 嫩的小嘴里,金黄的卷发湿乎乎地粘在额前。婴儿床里堆满玩具熊、洋娃娃、图画 书,甚至还有一块画板,黛利亚只得蜷缩在小床的一端。她熟睡时的样子可爱极了。 卡西亚不忍心叫醒她,可是时间确实已经差不多了。卡西亚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制 造着动静。她轻轻拉开窗帘,低声哼唱着小曲。终于,黛利亚小小的身子动了动, 睁开大大的深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像卡西亚——紧接着便哼哼叽叽地要哭。 “我的宝宝,”卡西亚故作开心地说。“来,让妈妈抱抱。” 黛利亚摇摇头。她缩得更紧了,呜咽声也愈发响亮。 “乖乖,该起床了,我们出去散步好吗?” 黛利亚还是摇摇头。 “那好吧,我想去散步。”卡西亚按捺不住地想要发火,她还是压住火气说: “你和我一起去。我们到森林里去,那里有小兔子。” 卡西亚将黛利亚从小床里抱出来。 “好了,宝贝,我们出发峻,要不要带上巴菲?” 卡西亚抱着黛利亚下了楼,给她喂了点水,然后将她放进破旧的儿童车并系好 安全带。临出门以前,她嘱附佩琪在家要认真接听每一个电话,她大概一个小时后 回来。然后,卡西亚叫上巴菲,一只相当乖巧的巴色特猎犬,他们便出发了。一路 上,卡西亚始终在想列奥娜拉。黛利亚还是在不满地呜咽着,卡西亚便大声哼唱着 童谣。她还是没有找到富婆的感觉。 卡西亚今年二十八岁。她的容貌并非简单地用美丽即可形容,而是有一种摄人 心魄的魅力。她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和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她的嘴丰满性感,嘴角 微微向上挑起时,面部立时生动起来。她从小便有着修长的身材,容易让人觉得她 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卡西亚自认为,这一点对她性格的塑造有很大影响。 卡西亚出生于一九零七年,在她的父母结婚九个月后诞生。邓肯。贝里奇与布 兰奇。汉普顿因为一本过期的图书而相识,并且一见钟情,十八个月后,他们结为 夫妻。依照当时的标准,他们成婚的速度显然是快了许多。他们彼此相敬相爱,爱 情之火生生不息地燃烧着。布兰奇的父亲并不看好这场婚姻,而且他从不介意向别 人陈述这一观点,身为一名颇有知名度的律师,他并不满意自己惟一的女儿下嫁给 一名小职员。但是,他同时也希望布兰奇能早日成家。考虑到布兰奇性格过于拘谨, 身边缺乏追求者,而自己又无力为她准备大笔嫁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女儿同邓肯 的婚事。 或许,布兰奇属于不苟言笑的那一类,但她的美是独特的。她有一头浓密的黑 发,有一张鹅圆形白皙的脸,和一双闪闪的深蓝色眼睛。卡西亚的眼睛便继承了母 亲的因子,自由快乐的婚姻令布兰奇摆脱了多年遭受的四位兄长的压制以及母亲的 专断的窘境,她不仅是一位快乐的妻子、称职的主妇,而且,渐渐地成了女权主义 的代表。卡西亚记得,小时候,常常看见母亲将女权报纸上的文章读给父亲听,向 父亲讲述妇女们为争取投票权而战的情景,并且表达她对女权运动者的崇拜。父亲 居然对此表示认可,这在当年是难以想像的。 卡西亚出世以后,邓肯和布兰奇夫妇开始期待着建立一个大家庭。然而,多年 以后,他们始终再没生育,而卡西亚从中受到的影响是深远的。由于家中没有男孩 子,卡西亚对男尊女卑几乎毫无概念,她独自充分地享受着父母全部的爱,有助于 自信心的形成。她的父母虽然很为女儿感到骄傲,却从不娇惯她,并尽可能抽出时 间和她在一起,卡西亚因此显得比同龄的孩子们成熟。 受到成长环境的影响,卡西亚有心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与日俱增。 卡西亚的早期教育是在寄宿学校完成的。送一名小姑娘离家求学,这在一九一 六年尚属凤毛城角。从某种角度讲,有这样一对深爱着她,迫切希望她接受良好教 育的双亲,也是卡西亚的不幸。卡西亚的父亲十四岁那年因家父去世被迫辍学。他 曾经是班上的好学生,而且增长音乐,经常上台表演钢琴和单簧管独奏。然而,他 却没能获得任何专业文凭。他的一生都被这种低人一等的痛苦所折磨。布兰奇仅仅 因为性别原因,成了家中惟一被剥夺受教育权利的人,她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女儿不 要重蹈覆辙。由于他们的住处附近没有小学校。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年仅九岁的卡 西亚送到三十里外的一所寄宿学校。如果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学校的家长们会排 出值日表,轮流开车接送孩子们上下学。然而在一九一六年,汽车属于极少数富人 的奢侈品。贝里奇夫妇不属于富人阶层,他们只好每学期支付二十英镑的住宿费让 孩子住在学校。 就这样,卡西亚于这一年的秋季成为哈孟德学校的学生。哈孟德小学位于里兹 郊区,校舍是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在这里,卡西亚结识了很多友善快乐的小伙伴。 校长哈孟德是一位开朗热心的女性,毕业于彻腾汉姆女子学院。她一贯主张,女孩 子非但在智力上不逊色于男孩子,而且在事业上可以做得与男孩子一样出色,在她 的培养下,学校的很多学生毕业后考人一流的里兹女子中学,卡西亚便是其中之一。 哈孟德热爱孩子,希望孩子们快乐,每个星期天下午,她都举办茶会。孩子们可以 随意地坐在地板上,也用长长的铁叉串起茶点在炉火上烘烤,一边喝着热可可,一 边同校长畅所欲言。卡西亚的话题多是围绕她那永恒的梦想,她想成为一名医生。 卡西亚十岁那年,母亲布兰奇参加志愿者,成为芬赤菲尔得附近一家医院的护 士。当一名护士是布兰奇多年的梦想,却一直遭到父母的拒绝和兄长的耻笑。如今, 在实现爱国主义的同时,她终于得以完成夙愿,布兰奇对给予她机会的楷泽比尔充 满感激之情。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却也是布兰奇最开心的时光。每天早上,她很 早便起身,骑车到三点五公里以外的医院上班,晚上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无论多晚,邓肯总要等着妻子共进晚餐。布兰奇在餐桌上向丈夫讲述一天的经历, 偶尔会有一两件精彩事件,但绝大多数事件是可怕的,布兰奇对工作从不挑剔。通 常,分派给志愿者的往往是别人最不愿做的工作,比如倒便盆、洗绷带、给布满虱 子的衣物清毒,布兰奇做起来不仅得心应手,而且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她在不停地 学习新东西。她很快便掌握了换绷带的技巧,学会如何消除病人的紧张感,学会辨 别哪些病人真正需要止痛剂,她甚至比许多经验丰富,受过正规训练的护士更精于 识别哪些病人有病情恶化的迹像。布兰奇每天都会看到可怕的场面,听到令她心碎 的消息,但她是快乐的。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成就感,尤为难得的是,她知道自己 为国家尽了一份力。正如那些宣传海报上讲的,她切身感受到,祖国需要她。 对于战争,卡西亚没有太强烈的感受。当然,她知道,战事正在进行。学校的 历史课全部是关于这场战争,孩子们的祷告除了祈求上帝保佑自己不犯错误,还要 保佑前线的士兵。时常,在上课期间会有小伙伴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他们通常会眼 泪汪汪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因为他们被告知,他们的哥哥、叔叔,甚至更可怕的是 他们的父亲已经在战场上牺牲。 卡西亚知道,战争是可怕的。我们的士兵正在英勇地浴血奋战,并且在将军们 的英明指挥下取得节节胜利。她不知道,敌军在伦敦以及赫尔等港口大城市投下炸 弹,至于里兹及其附近地区,目前尚未列人敌军的轰炸目标。母亲的三个哥哥全都 上了前线。其中一名负了伤,伤势不重,正住在战地医院,另外两名则奇迹般地毫 发未伤。 令卡西亚深感庆幸的是,她的父亲因身体原因未能参军,尤其令她开心的是, 父亲的容貌比较苍老,走在街上便不会收到别人硬塞给他的白色羽毛,也不会被人 骂作战争的懦夫。卡西亚已经不止一次地目睹过有人遭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们中的 大部分人是由于身体原因,只有两个人因信仰和平主义而拒绝参战。他们和布兰奇 在同一家医院工作。虽然他们任劳任怨,但依旧被周围人们视为逃兵。卡西亚觉得, 坚持这种信仰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她本人并不完全赞同和平主义,但父亲还是尽 可能地用卡西亚能理解的语言向她解释:和平主义其实是一项非常具有建设性的理 论,成为一名和平主义者所需要的勇气并不亚于参军奔赴前线的勇气。 一九一七年暑假的一个下午,布兰奇问卡西亚是否愿意参加医院的音乐会并且 为战士们唱歌,“这些可怜的人们,他们几乎已经对生活失去信心,惟有在音乐中 才能找到些快乐。我征求过护士的意见,她非常欢迎你参加演出。让爸爸给你伴奏。” 卡西亚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她有一副动人的歌喉,曾经多次在哈孟德学校音乐 会上演出,并且获得极大成功。她精心准备了几首流行的战争歌曲,如《将你的烦 恼装进旧背包》,另外还有浪漫一些的拿手歌曲,像《如果你是世上惟一的女孩》, 和《黛西,黛西》。 在母亲的建议下,卡西亚穿上镶有花边的薄纱白裙,白色长统袜和皮鞋,金发 上还扎了一条白丝带。布兰奇的哥哥在出征之前将一匹性情懒惰的小马驹借给她暂 用。于是一家三口便搭乘着这辆慢悠悠的马车向医院出发。 音乐会定在黄昏时分举行。卡西亚从没到过医院,当她远远地看到冷冰冰的医 院大楼时,难免有些点紧张,而走进医院所目睹的一切则让她感到哀伤。院子里到 处是身穿深蓝色法兰绒病号服的伤病员。他们有的坐在轮椅中,向马车上的来宾挥 挥手。但是,也有几位士兵,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眼神空洞,脸色苍白憔 淬。卡西亚听母亲讲过,知道这些人得的是弹震症,是由于在战争中受到过度刺激 造成的。他们整日沉浸在臆想的恐怖世界中,几乎丧失了与现实中的人们交流的能 力。“如果护理得当,再加上亲人们的关爱,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清醒过来,重新开 始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卡西亚觉得,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失去双腿而被迫在轮椅上度过一生。她还听 见两个双目失明的人沙哑着嗓音大笑不止。卡西亚感到十分不解。如果自己遭受到 如此沉重的打击,卡西亚觉得她宁愿去死,还怎么可能笑出声来?卡西亚还是镇定 地露出微笑。她向大家挥手致意,并且跟在母亲身后同几名伤员握了手,问候他们 :“你好吗?”她听见有人在说:“上帝保佑这个小姑娘。”还有人夸她“像天使 一样美丽”。她的紧张感已经烟消云散,当她登上医院礼堂的舞台时,当每一首歌 唱罢全场欢声雷动地要求“再唱一首”时,当她看到父亲脸上骄傲的笑容时,当父 亲刚刚奏响那首《还有谁比你逍遥》全场就已掌声如潮时,卡西亚第一次体验到带 给别人快乐是怎样一种感受。 音乐会后,母亲同护士长讨论第二天的工作,卡西亚便和邓肯一起在走廊里静 静地等待,就在这时,从一间小屋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哀嚎。尽管父亲不允许她乱跑, 卡西亚还是忍不住挣脱父亲的手,轻轻推开那间小屋的门。 房间里有一张带有侧挡板的病床,是为了防止病人滚落到床下。床上的病人痛 苦地抽动着身体,如受惊的野马一般拼命地摇晃着头部。他的双眼被绷带缠住,喘 息沉重。听到开门声,他将头扭向门口,大声说:“求求你,我受不了!看在上帝 的份上,救我!” 卡西亚怔了几秒钟,然后她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我保证。”她刚要转 身往走廊里跑,却一头撞到母亲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站在门口,她看上 去忧心忡忡。 “妈妈,”卡西亚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将她拖进病房。“这个人好可怜,你一 定要帮他。他痛得不行,求求你给他点药。” “卡西亚,我没有权力给他用药。” “可是你是护士。他需要药,你一定要帮他,求你了。你听,他在哭——” 病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他再次呼叫救命。 卡西亚泪如泉涌,“怎么了?他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肯帮他?” “卡西亚,他中了毒气,非常可怕。他刚刚被送到这里——” “既然来了,你就必须帮助他。医院就是救人的地方。” 布兰奇看了看挂在病床脚上的病历,然后拉着卡西亚走出病房,关上房门。病 人的哭喊声更大了,即使隔着房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求求你,这太残忍了。为什么你——” “听着,卡西亚。我没有权力决定他究竟该服哪种药,只有医生才有权力。他 们知道得最清楚。他们诊断的结果是到明天早上才用药。” 卡西亚盯了母亲好一会儿。最后,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可怕的呻吟声,大步 向父亲走去。父亲正在和护士长聊天。护士长是个颇为严厉的女人。她的个子很高, 人也漂亮,头发深红色,脖子修长而高贵。“啊,卡西亚,你唱得真好。我正要告 诉你父亲,你给伤员们带来多么大的快乐——” “求求你,”卡西亚说,“求求你帮帮那个人。那个房间里的人。”卡西亚指 了指刚才那间病房。“他痛苦极了。可是我妈妈——”卡西亚说不下去了。她的眼 中泪光闪闪,备受惊吓后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妈妈怎么说!” “她说只有医生才能决定他应该吃什么药。” “她说得对呀。大概一小时以前,医生刚刚为他看过病,开过处方。他已经吃 过药,好了很多。” 卡西亚瞪着护士长。“他一点都没好。他痛苦极了。你知道的,可是你不肯帮 他。” “卡西亚。”布兰奇显然被卡西亚的出言不逊吓坏了。 护士长并没有介意,她蹲下身子拉住卡西亚的手,说道:“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不是我不肯帮助那个可怜的人,而是我没有办法帮他,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真 遗憾,让你看到这样可怕的景像。” “我不介意看见他。”卡西亚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手护士长的手中抽回。 “只是,他这样痛苦,你们应该多给他一点药。医生一定是搞错了,没有意识到他 的病有多严重。我认为你应该告诉医生——”卡西亚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恐怕我们不能这样做,”护士长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在这里工作,我 想你母亲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无权对医生的决定提出质疑。” “可是,我认为你们应该质疑。”卡西亚坚决地说。 “卡西亚,给我住嘴。”布兰奇命令到。 “卡西亚,”护士长说,“你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我非常欣赏你的勇气,只 是你还不真正明白这里的一切,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回到这里,作一名护士,将你 的勇气和善良发挥出来。” 卡西亚看着护士长。“不,”她说道。“不是一名护士。我不想做一名护士, 我要自己做决定。我要做一名医生。” 然而,抛开她当年的理想,抛开她渴求成功的热情,也抛开她曾以有史以来最 高的分数从顶尖医学院毕业的辉煌,如今的卡西亚,她从事的所谓的行医诊病无非 是充当丈夫的免费秘书,给那些怀孕中或刚刚生产的年轻妇女提供非正式意见,配 制咳嗽药水,或是给一些偶尔受皮外伤的病人包扎伤口。如此度过的每一天都在深 深地刺痛着卡西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