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的鱼排真好吃。”爱德华指着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朝佩琪笑了。 “还有吗?” “还有一点,弗伦医生。很高兴您能喜欢。”佩琪脸红了,她一向敬重弗伦, 而弗伦从不轻易赞扬别人。“弗伦太太说您工作很忙,于是我就想到,鱼排会对身 体有好处。我妈妈常说,鱼是补脑食品。” “天,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卡西亚连忙将话题岔开,她知道,迂腐的弗伦一 向不能容忍别人缺乏科学常识。 “这是真的。”佩琪又强调了一遍,“我再去上点鱼排。” 佩琪一头钻进厨房。佩琪喜欢别人称赞她是一名好管家。然而,卡西亚凭借亲 身体验,她非常清楚一名称职的管家应该是什么样子,而佩琪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 尽管如此,佩供依然对爱德华一家忠心耿耿。通常,家里的粗活都由布里格太太承 担,刚好弥补了佩供能力上的不足。不过,佩琪还是很喜欢做家务,哪怕是诸如吸 尘、洗尿片之类的活计,她也从不计较,这会儿,她已经将菜肴端上饭桌,并且在 爱德华的盘子里加了些鱼排。 “爸爸不需要补脑子。他的脑袋已经很大了,是不是,爸爸?”讲话的是长子 怕弟。 “希望是这样。”爱德华冲着怕弟笑了,“不过,我可不承认自己的脑袋大哟。” “它们就是大,不然,你就当不了医生。我说的对吗,妈妈?” “可不是嘛,”卡西亚望着眼前一大一小父子两个,忍不住笑了。他们父子俩 相像得令人吃惊,都有着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瘦长的脸颊以及修长的身材。伯弟的 一双大手大脚显然和他的骨骼发育不成比例,他的手腕与脚腕更加显得瘦骨磷峋, 他在班上个子最高,动作不如其他小伙伴灵活,而且有驼背的迹象。威廉刚刚好和 哥哥相反,还是一张娃娃脸,长着和母亲妹妹一样的黄头发、蓝眼睛。 “上帝,又有电话。千万别再有人要生孩子。不要在今晚!”弗伦无奈地叹了 口气。 “有谁快到预产期了?” “马克馨。福斯特差不多了,她的肚子很大,可能会早产。什么事,佩琪?” “是海灵顿先生,找弗他太太。” “请你转告他,我们正在吃晚餐,我过一会儿回电话给他,问清楚他在伦敦还 是在得文。” “好的,弗伦太太。” “他会有什么事找你?”弗伦问。 “我怎么知道。”卡西亚没好气地回答,她在想,班尼迪克打电话来是否和遗 嘱有关——他毕竟是列奥娜拉的弟弟。他们姐弟情深,班尼迪克一定知道遗嘱的事 情。 卡西亚的心中开始涌动起异样的感觉。正如急诊室中的病人,当脑海中的空白 渐渐消散,意识开始慢慢回复了。 卡西亚这才发现,自己的本能冲动并非兴奋,也不是惊讶,而是深深的哀伤, 当列奥娜拉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却一无所知;当她那简单的葬礼在巴黎匆匆举行的 时候,自己却未能出席,卡西亚感到无尽的懊悔与伤感。今天,当她接受列奥娜拉 的遗产,特别是当她读到教母的遗书,卡西亚重又回忆起个性鲜明的列奥娜拉,想 起她的勇气、她的傻气、她的美丽,还有她的能力。然后,她意识到列奥娜拉走了, 永远永远地走了,他们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卡西亚抬起头,发现弗伦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她勉强笑笑。 弗伦说:“去休息一下,好吗?” 偶尔,只是偶尔在这样的时刻,卡西亚才会记起自己为什么会嫁给弗伦。 卡西亚在壁炉旁心不在焉地翻阅着电讯报,楼上传来黛利亚的哭声。卡西亚知 道除了自己没人能哄住她。 卡西亚走下楼去,为黛利亚弄了一瓶牛奶。止住了她的哭闹。当卡西亚再回到 楼下客厅时,弗伦已经坐在那里。 “我正要打电话给班尼迪克。”卡西亚说:“哦,好啊,不过,别讲得太久。” 卡西亚感到一阵莫名的恼火。“这个电话对我很重要,你懂吗?” “我理解。只是,我担心马克馨随时有可能早产会打电话过来。再说,长途电 话……” “很贵,是吗?”卡西亚异常平静地看了弗伦一眼,“别担心,弗伦。或许, 我可以买单。”直到后来,卡西亚才意识到,这一刻已然成为他们夫妻关系的转折 点。 希希里听了电话。“卡西亚,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你好吗?” “我很好,希希里,谢谢你。你还好吗?” “很好,就是忙得一塌糊涂。我们在阿斯客特订了一套房子,下个星期会去那 里。然后再带上孩子们同一些朋友一起去法国南部,对了,卡西亚,你也来吧。大 家在一起多开心。” “卡西亚,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恐怕不行。弗伦从来没有假期,而且——” “那你自己来,就几天,会对你有好处的。我上次见你时,你好像很劳累的样 子。” 是啊,卡西亚心想,我是很累,而且一直很累。我这一生都在疲于挣扎。她突 然间非常渴望能有个假期,两周一周,哪怕几天,到法国南部的尼斯附近,美美地 躺在游泳池边。班尼迪克和希希里夫妇每年七月都会在那里订一座别墅,请上一大 班既开心又体面的朋友度假。卡西亚在医学院读书的最后一年,也就是结婚的前一 年,曾经到过那里,一边享受着太阳浴,一边呷着鸡尾酒,和来宾们聊着无关痛痒 的话题,或是一起玩游戏。夜晚,他们在泳池畔伴着留声机跳舞。有时,他们会去 尼斯的俱乐部,还有一次去了赌场,在卡西亚假期的最后一天,列奥娜拉也到了。 她给大家讲各种各样有关巴黎的奇闻轶事,同时让大家讲伦敦的新鲜事给她听。在 卡西亚婚前的生活中,有过很多类似的花天酒地的经历,如今已变成遥不可及的梦。 “恐怕不行。我工作很辛苦,他需要我在身边帮助他,还是谢谢你邀请我,嗯, 班尼迪克在吗?他刚才打电话找我。” “他在,你稍等,我去叫他。不过,你再考虑一下来法国度假的事情。你要能 来,大家一定玩得很开心。” 可爱的希希里,她永远是那样真诚、乐观。或许,上帝对她过于偏爱。但是, 像她这样的好人理应得到好报。 “喂,卡西亚,我是班尼迪克,谢谢你打电话过来。小宝宝好吗?” “这个小家伙好极了。怎么样,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我是想告诉你,我们准备为列奥娜拉举办一个纪念仪式。” “真是个好主意。” “没错。是希希里提议的。她的葬礼过于仓促,很多朋友都没能出席,我们应 该为她做点什么,这个月的二十八号,如何?” “没问题。” “好的。这个日子对大多数人都适合。我目前在找人在仪式上朗诵,你来看看 现场音乐,怎么样?” “好的,仪式在哪里举行?” “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那里环境很好,牧师刚好是我的朋友。会有很 多老相识到场。我能想像大家的心情,估计理查德不会出席,当然,我一定会通知 他。亨利也会来,我邀请他做发言人,他接受了。” “太好了。”卡西亚略有些犹豫地问:“罗勒。格雷。肖怎么办?” “我不知道,”班尼迪克随口答道。“自从列奥娜拉去世后,他很少露面。” “他可是她……”他是谁?该如何描述罗勒。格雷。肖在列奥娜拉生活中扮演 的角色?她的情人。是,但并非仅此而已。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年,之后又分手。列 奥娜拉一直表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在他离开列奥娜拉之后,依然将她 的生活安排得十分富足,一切都妥妥当当。“我在想,他会去的。”卡西亚小心翼 翼地说。 “谁知道呢,不过,我会尽可能地通知他。”班尼迪克有些不高兴。“对了, 要是鲁伯特。卡米林能来就好了。列奥娜拉生前很喜欢他。只是我没有他的地址或 电话。不知你——” “我有他的电话。在布买顿,四二七零。” “太好了。你觉得他肯朗诵吗?他的嗓音那么富有磁性。你觉得呢?” “这个想法不错,我想他会的。他也很喜欢列奥娜拉。他一定会出席。” 卡西亚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知道,鲁伯特和列奥娜拉一直相互欣赏,他要是能 出席就太好了,至少自己不会太过孤独。弗伦几乎从不陪她出席任何场合,这次恐 怕也不例外。 “好了,今天先谈到这里。”班尼迪克的话打断了卡西亚的思路。“别忘了时 间,我这就去联络卡米林,哦,还有。我听见希希里邀请你一起去法国,我们真地 很希望你能一起去。” “我会考虑,只是——” 只是什么?卡西亚暗问自己。只是不知道如何抽出身,如何支付机票与置装费, 如何得到弗伦的支持?其实她可以做到,是该考虑一下了。一切都变得不再那样困 难,那样毫无可能,不过去几天而已。一想到她其实有能力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卡西亚就感到一阵头晕。自从布鲁斯特先生走后,她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但很快,她便坚决地抑制住这个想法。这不公平。她不会仅仅因为有了钱就改变一 切,包括她与弗伦的关系,她对弗伦的忠诚,她不允许任何重要因素发生任何变化。 卡西亚回到客厅。弗伦正在听收音机里的音乐会。他伸手将音量扭小。“班尼 迪克找你有什么事?” “他们准备为列奥娜拉举办一个纪念仪式。他和我商量这件事。” “想法很好。” “你会来吗?” “当然,如果我脱得开身。不过,我去不去对他们都无关紧要。” “但我很在乎。” “你会吗?”弗伦露出甜甜的微笑。近来,这样的笑容已经很少在他脸上浮现。 “我很感动。不过,对于那些人,我是说列奥娜拉的朋友们来说,我是否到场都无 所谓。” “别傻了,弗伦。”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行了吧?”沉默了一会儿,弗伦又问,“班尼迪克 知道遗产的事情吗?” “我没有提这件事。我也认为眼下讲这件事不太合适。”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弗伦,我只是这样感觉。再有,我该怎么说?知道吗,列奥娜 拉留给我五十万英镑?” “五十万英镑。这可不是笔小数目。但愿不会有什么差错。” “怎么可能有差错,弗伦?”卡西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卡西亚坐在椅子上。伴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她在想列奥娜拉,究竟是什么样的 力量能够使原本那样快乐纯朴的生命变得恐怖、贪婪、绝望,究竟发生了什么,令 列奥娜拉不惜丢下拥有的一切,不顾一切地走进深渊?那确是一场疯狂的噩梦。 终于有一天,列奥娜拉去了法国。她从此彻底离开了早已由体贴的丈夫变为严 厉的看守的理查德爵士,彻底抛开安全安逸开始另外一种空虚糜烂的生活。就在那 一天,班尼迪克告诉卡西亚,“列奥娜拉已无药可救。 卡西亚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当时正在就读医学院,和理查德夫妇生活在一起。 那天回到家卡西亚发觉房子里死一般寂静,理查德爵士独自反锁在书房里,她跑去 找班尼迪克和希希里夫妇,强忍着泪水听着班尼迪克试图向她解释“列奥娜拉是个 十足的赌棍,就像瘾君子离不开可卡因一样,她没有办法脱离赌桌。”班尼迪克一 直以来就知道列奥娜拉嗜赌,并且一直在想办法帮她。起初,他尽可能地阻止列奥 娜拉,并提醒她的朋友盯住她;接着便一次次地替她向赌场,私人赌博俱乐部支付 赌债;最后当他已无能为力,当理查德终于发现列奥娜拉的秘密时,是他支持着列 奥娜拉面对丈夫并向他忏悔。 毁灭性的一幕发生在一次家庭晚宴上。理查德的一位朋友从事古董生意,他提 出想借用理查德的传家宝,一顶由理查德祖母流传下来的印度国王王冠。“不愧为 稀世之作,是黄金工艺登峰造极之物。还有嵌在上面的红宝石,工艺无以伦比。” “没问题。”理查德爵士答应得很爽快。“由列奥娜拉保管。能被您赏识是我 们的荣幸,对吗,亲爱的?” “当然。只是……您刚才说,想什么时候……” “十一月份,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能有幸先过目一下,以便将它编人目录。” “还等什么,你现在就可以过目。”理查德说:“我这就去拿。”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列奥娜拉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晕倒在地,在跌倒的过程 中,列奥娜拉的额头撞在桌角。 列奥娜拉被迫吐露了实情,王冠已经被她卖掉。她自己的全部首饰都已卖掉,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理查德母亲的传家宝。列奥娜拉平日佩戴的全部是几可乱真的仿 制品,所售得的款项全部用来支付赌债。那一刻令人不忍回首的场面,卡西亚永远 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在理查德爵士的安排下,孟可顿小姐搬来与他们同处,名义上是陪伴列奥娜拉, 实际上充当间谍。这位头发蓬乱并有口臭的孟可顿小姐每月从理查德那里领取薪水, 专职监督列奥娜拉的开销,监听她的谈话,寸步不离左右,卡西亚眼看着列奥娜拉 终日闷闷不乐,日渐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她惟一可以放纵的便是不停地吃东西, 因而日益肥胖起来。列奥娜拉身边已经没有了朋友——又有谁肯与一个声名狼藉的 女人为伍?卡西亚只觉得房子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令人窒息,他们夫妻相互 仇视,恶语相伤,卡西亚搞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列奥娜拉不肯告诉她,理查 德爵士则有口难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两年。终于在这一天,卡西亚回到家 里发现,列奥娜拉的女佣哈里斯正在抽泣,理查德将自己反锁在书屋,列奥娜拉不 见了踪影。 卡西亚去过几次巴黎探望列奥娜拉。列奥娜拉住在福郝大街的一所豪华公寓内, 她带卡西亚到阳台上看风景。“瞧,我们几乎伸手就能够到凯旋门。”和列奥娜拉 同住的是一个名叫罗勒。格雷。肖的男人,一怕疲疲塌塌的样子,卡西亚很是反感。 她很奇怪,列奥娜拉怎么会同这样的男人搞在一起。直到后来,她才慢慢醒悟,在 这个世界上,列奥娜拉最最需要的是钱,大笔且不计较去向的钱——而格雷。肖拥 有相当多的钱,他们同居了五年。在此期间,理查德爵士同列奥娜拉离了婚,并且 娶了善良的玛格丽特,虽然罗勒。格雷。肖最终还是离开了列奥娜拉,他给列奥娜 拉留下了相当丰厚的一笔财产,并且尽心尽力地为她安排各种医疗保障。现在回想 起来,卡西亚觉得,格雷。肖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善良许多。可怜的列奥娜拉,她是 那样勇敢,那样可爱,那样慷慨——非常非常的慷慨。 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终于结束了。卡西亚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动人的旋律而开 朗起来。 弗伦关掉收音机。“我们上楼去吧,你好像累坏了。” “我一点都不累。”卡西亚不耐烦地说。 “我们会尽兴的。” 弗伦脸上又露出微笑,卡西亚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弗伦想和她上床。好吧。他 们近来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经常会有牵强的感觉。不过,卡西亚依然喜欢和 他做爱,和他亲近,不仅仅是爱,而且有一种宽恕感。上帝,她怎么会有宽恕感? 真是无聊。虽然她没能像弗伦那样成为一名医生。只能扮演逆来顺受的主妇和妻子 的角色,但这不是弗伦的错,而她内心深深的烦乱与不满同增与弗伦无关。如果需 要有人承担过错的话,那便是她自己。 “是的,我们会的。”卡西亚也露出笑容。 卡西亚躺在床上,看着弗伦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边(多年来,他已 养成习惯,方便半夜出诊),看着他洗澡刷牙,关灯,然后赤身裸体地上床。卡西 亚同样一丝不挂。她的睡衣仍原封不动地摆在床上,表示她已经准备好了要他,她 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强烈、如此难耐的饥渴。同样是从很久以前,弗伦已经不再有 耐心撩拨她,慢慢等待她的高潮涌起。他越来越突如其来地要求得到满足,不允许 她有时间酝酿感情。她觉得自己在床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如同她的婚姻,她只是一 味地被要求达到特定的至关重要的要求,而从来没有作为受体获得对方的关爱。 弗伦抱起卡西亚,缓慢地,小心地亲吻着她。一天之中,太多的事件与回忆令 卡西亚的神经异常兴奋,她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弗伦。于是,她用双唇,用双手回应 着弗伦,告诉弗伦她爱他,想要他。通常,弗伦不喜欢卡西亚喃喃自语,担心被人 听到,但是今晚他很开心,他对卡西亚说,他也爱她。 弗伦轻轻地抚摸卡西亚的胭体,亲吻她的双乳,她的小腹,她的大腿。卡西亚 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她在快感中融化了。她知道,这将是一次甜美的过程。她的快 感在不断地聚集,她感受着它们,驾驭着它们,但同时,她也感觉到弗伦变得急促 起来。她知道他等不急了,她将再一次被弗伦抛弃,任凭她如何呼唤,他都将义无 反顾地退出,留下她一个人被失望和饥渴吞噬,被无尽的可怕的孤独包围。 稍后,卡西亚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弗伦已经鼾声如雷,脸上挂着心满 意足的微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感激与爱情之类的梦话)。卡西亚在想,或许 婚姻本来就不过如此。所谓的热情,曾经有过的妙不可言的激情都不过如此。于是, 她又在想(她终于可以坦言,)其实,她与弗伦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妙不可言的激情。 一直以来,有的只是颇为实际的充满温情与爱意的理智。 卡西亚是在大学里遇到弗伦的,当时,卡西亚刚刚开始学习理论课,弗伦高她 两届,已经在医院里进行临床研究,与前三年的基础理论课相比,不亚于是质的飞 跃。卡西亚还记得她第一天上课时刚好碰到一群高年级学生到病房巡视。他们身着 白色短外衣,以示与专职医生的区别,并被允许同病人交谈,甚至为病人做检查, 当然,一切都要在导师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对于刚刚踏入校门的卡西亚来讲,这 种待遇是可望不可及的。那是卡西亚一生中最恐怖,亦是最精彩的一天,年仅十七 岁的她置身于偌大的实验室里,一排排玻璃长台几乎望不到头,实验台上平放着的 是一具具用白布覆盖的物体。 导师来到实验室门口,为他们这些医学院新生分派任务。“呵,贝里奇小姐, 你去二十四号台,解剖左腿。” 噩梦般的感觉愈来愈浓重。卡西亚明白了,实验台上摆放的是死尸。那些曾经 鲜活的人们此刻已经僵硬地变成解剖对像,卡西亚要解剖的是其中一具的左腿。卡 西亚走到二十四号台前,看着眼前那具尸体。她闻到一股恶臭,估计是福尔马林的 味道。尤为恐怖的是,尸体的静脉全部凸起,呈黑紫色,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卡 西亚被吓呆了,她几乎要吐出来。她深深地喘着粗气,一口又一口。 卡西亚的同学们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很开心。一对情侣已经操起解剖刀开始 工作。只有卡西亚无助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拿不准是应该逃离实验室,还是 应该留下遵从师嘱。不知道哪一种行为可以被称为勇敢。 “别怕,那些凸出的地方是用颜色染上去的。”一个和蔼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我来教你。” 卡西亚抬起眼睛,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面前正在冲她微笑,女孩子的个头不高, 略有些丰满,有一头红红的卷发。“我叫珍妮。波特。你没事吧?你的样子挺吓人”。 “我吓坏了。”卡西亚说。 “显然,第一堂课是最可怕的,我父亲早就给我讲过。他以前也是——” “我能猜到,他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这个班里,恐怕只有我父亲没在这儿念 过书。我叫卡西亚。贝里奇,好了,我们开始吧。”卡西亚举起手术刀,闭着眼睛, 向尸体身上划去。 就在那堂课上,卡西亚扭伤了脚,原因是有位同学将解剖出来的肝脏丢给另一 名同学。结果肝脏掉到地上,卡西亚经过时,一脚踩了上去,被滑倒在地。 “卡西亚,你没事吧。”珍泥波特伸手将卡西亚从地上拉起来。 “还好。”卡西亚小心地动了动脚踝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可是,很疼。” “让我看看。”珍妮说。“天啊,已经肿起来了,得送你去看急诊。汤姆,过 来帮帮忙。卡西亚,你搂住我们的脖子。这群男生真是实足的讨厌鬼。” 急诊室里的病人不多,珍妮、玩世不恭的汤姆。卡瓦那,还有卡西亚的另外一 位好朋友将卡西亚留在急诊室,结伴喝茶去了。主管护士看了看卡西亚的脚踝,试 着用手点击揉搓了几下,最后确诊为踝骨扭伤。 “得包扎一下。喂,你过来,”护士居高临下地朝一名身着白色短外衣的人挥 挥手。卡西亚知道,这是位临床见习生。“你来包扎一下。” 见习生走了过来,卡西亚一直低头抚弄着脚踝,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弗伦伸过 来的一双手。卡西亚很看重手。弗伦的一双手很是难得,虽大但很柔软,手指修长。 他的手腕比较细,戴着一只很旧的金表,皮表带已经磨损了,卡西亚还注意到,他 的衬衫袖扣也很旧了。她判断,这名学生的家境并不富裕,可能和自己一样靠奖学 金生活。 “你好。”见习生的声音十分动人。“我是——” “我知道。”卡西亚一眼看到见习生的胸牌。她说:“你是弗伦,你好。我叫 卡西亚。贝里奇,一年级新生。” “我上四年级,你的脚怎么受的伤?” “我在实验室里跌倒了。” “上帝。是踩到肝脏还是踩到青蛙?”弗伦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卡西 亚觉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些细节)他的牙齿略有些不齐,但很洁自。 她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师兄——脸型略长,棕色微微弯曲的头发,栗色的眼睛, 脸上有些雀斑,永远挂着微笑——沉默良久,卡西亚才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踩到的是肝脏。” “哦,这群学生。”弗伦说,“好了,我们开始包扎吧。”他低下头,舞弄起 长长的绷带。 令卡西亚感到谢天谢地的是,她昨天晚上刚刚剪过脚趾甲。她问弗伦:“学医 学好玩吗?” “好极了。我非常喜欢。” “你父亲也从这毕业?” “不。不过,我祖父在这里念过书,你父亲呢?” “没有,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父亲与这所学校无关。” “我父亲是一名老师。”弗伦一边讲话,一边纯熟地用别针将绷带末端扎好。 “在西萨斯的一所小学校教书。你父亲从事什么职业?” “图书管理员。在立兹工作。” “那你现在住什么地方?学生公寓?” “不。我和我教母以及她的丈夫住在一起。” “这样好。有一些家的感觉,学生公寓的条件糟糕透了。” “是啊。”卡西亚想起教母家的大房子,想起那里的佣人还有极奢侈的晚宴, 何止是家的感觉。 “你好像不太同意我的观点,好了,包扎完毕,你稍微用一点力,试试感觉如 何。” “没问题,已经好多了,谢谢你。我还得等我的朋友。 “要不要我去给你倒杯茶,你看上去像是吓坏了。”弗伦又朝卡西亚笑笑。 “不用了,真的,我很好,我想在这坐一会儿,体验一下急诊医生的感觉。” “其实还好。”弗伦讲话总是小心谨慎,卡西亚觉得,如果有人问今天是否有 雨之类的问题,弗他都会在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回答。“至少,我非常喜欢这个职 业。 “你准备选择哪个专业?” “我想,应该是外科。” “我也想选外科。我——” “弗伦先生,请过来一下。当然,如果你有空——”护士的话语里充满嘲弄。 弗伦最后朝卡西亚匆匆一笑,转身走开了,卡西亚若有所思地看着弗伦的背影, 与医学院的绝大多数男生相比,弗伦显然和善许多,身上找不到傲慢的影子。 过了一段时间,卡西亚几乎快要把弗他忘记了。突然有一天晚上,当她离开教 学楼时,前台的门卫叫住她。“贝里奇小姐,这有张纸条,是一位年轻的男生留给 您的。 “谢谢。”卡西亚朝门卫笑笑,门卫惟一的一只手上,举着一张字条——他的 另一只胳膊在战争中失去了。他总是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掌握着学生们的所有秘密。 “是个很不错的男生,也在医学院读书。你不想打开它吗?” 字条是弗伦留下的,邀请卡西亚出席医学院的圣诞舞会,他的字十分清秀,卡 西亚在想,她的晚装还是在两年前添置的,不知是否已经过时。不过不要紧,就算 是过时了,像弗伦这样的人也未必能觉察出来。 “你太漂亮了。”弗他微微涨红着脸赞叹道。他很容易脸红,令卡西亚觉得他 十分可爱。在她接触过的男性中,从没有人像弗伦这样害羞,弗伦身上的每一点细 节她都喜欢。包括他虽不够光鲜但令人悦目的外表(尤其是身穿晚礼服的样子), 他那慢悠悠轻柔的声音,他对卡西亚一言一行的关注,他的平易近人,他对医学事 业的执着以及他那极传统极有教养的举止。 弗伦坚持亲自去接卡西亚出席舞会。他叫了辆的士等候在卡西亚教母家的门外。 直至后来卡西亚才知道,弗伦是从他自己的住处一路走到教母家,只有这样,才能 省出足够的费用让出租车在晚会结束后送卡西亚回家。 理查德爵士坚持要亲眼见一下弗伦。弗伦对理查德爵士很尊敬,但并不卑谦, 对列奥娜拉也彬彬有礼。显然,他没有预料到会面对如此豪华的气派,但也依然保 持落落大方,谈吐不俗。 舞会的地点在学生联合会,是一座维多利亚早期时代风格的建筑,装饰华丽, 有些许新古典主义倾向。爱德华十分自豪地宣布,他是这场舞会的主办者之一,他 们费了很多心血将会场布置得充满气氛,会场内摆着硕大的圣诞树,以及用华丽的 红丝带编成的花环和蝴蝶结,屋顶则挂满不计其数的红白相间的气球。餐桌上也点 缀着小圣诞树和圣诞玫瑰,还有人挖空心思地建议,在晚餐时,将会场中心照明熄 灭,在餐桌上点燃蜡烛,事实证明,这项建议并不成功。 弗伦很正式地将卡西亚介绍给他的几位朋友,他安排卡西亚坐好,跑去给她拿 了一杯饮料,然后很认真地问她是否有兴趣跳支舞。 “当然。”卡西亚说“我们不就是来参加舞会的吗?” 不出卡西亚所料,弗伦不是一名娴熟的舞伴,卡西亚的舞技相当出色,对舞伴 的要求自然很高。不过,弗伦很大方地同意卡西亚接受他的朋友们的邀请,当她和 其中一位朋友共舞时,他们出色的配合吸引了会场目光。卡西亚看见弗伦站在舞池 边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禁感到一阵内疚。 用餐时,弗伦照顾卡西亚坐好,然后为她端来晚餐,(他小心翼翼地为卡西亚 倒了满满一杯酒,而他自己杯子里的酒却总是保持在一个固定的高度。直到后来, 卡西亚才明白,弗伦没有钱额外买饮品,他们只可以享用舞票里含带的一杯半酒水)。 弗伦不停地问卡西亚,是否感到寒意。 “谢谢你,弗伦,我真的一点都不冷。可能我的晚装看上去有些暴露,这是… …我第一次穿这件晚装时是在夏天。当然不是今年夏天。”卡西亚不想让弗伦误认 为她是名富家女孩。“是去年夏天。”弗伦夸赞她漂亮极了。 “谢谢。”卡西亚轻轻地说。她望着弗伦栗色的眼睛笑了。 弗伦没有笑,而是很专注地看了卡西亚好一会儿,才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从不奉承别人。” 卡西亚也认真起来,“我能看得出,你讲的是真心话。”那一刻,卡西亚有了 些许异样的感觉。 晚餐之后,他们又跳了几支曲子,卡西亚不想再和弗伦的朋友们出风头,于是 谢绝了他们的多番邀请,只陪弗伦一个人跳了几支舞步比较简单的曲子,其中以华 尔兹为主,偶尔也尝试一首节拍较快的曲子。 “看来你经常出席舞会。”弗伦一边和卡西亚欣赏着极具感染力的探戈舞曲, 一边对卡西亚说。 “我上学的时候专门学过。去年也参加过几次舞会。” “你的父母住在哪里?” “我父亲住在立兹。母亲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卡西亚不想将这个话题深人 下去。不过她知道,如果母亲布兰奇在世,她一定会喜欢弗伦。 “你父亲和你的教父一样富有?”弗伦问道。他突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哪里,他很穷。” “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是靠奖学金生活。我母亲和列奥娜拉自小就 是好朋友。相信我,我的父亲不是有钱人。对于我在伦敦能够得到理查德和列奥娜 拉的庇护,他非常感激。” “我的父亲也不富有。”沉默了一会儿,弗伦才说道。 “我早知道是这样。”话一出口,卡西亚便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 看见弗伦涨红了脸,他低下头,举起早已所剩无几的酒杯,狠狠呷了一大口酒。 “真对不起。”卡西亚知道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过于冒失,她情不自禁地握住弗 伦的手。弗伦将手拿开,他清了清喉咙,下意识地玩弄着袖扣。“弗伦,请你原谅 我,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没有。”又停顿了好久,弗伦才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在说你能一眼看 出我的穷酸,对不起,我不属于你惯于相处的那种阶层。” “不对,我们才是同一个阶层。”卡西亚十分激动。“我不过是在上学期间才 住在那样的大房子里,这并不代表我自己的家也是如此。我们住在立兹的普通屋宅, 我的父亲每天诚惶诚恐地工作,生怕有朝一日会丢掉饭碗。我在当地的女子中学上 学,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父亲是开杂货店的。” 弗伦将目光转向卡西亚。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小心翼翼的笑容。“我不该这么 敏感,只是——” “你的确太过敏感。”卡西亚说,“为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其实,我最烦那 些有钱人以及他们无聊的话题——” 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发生了一幕闹剧性场面。 “卡西亚!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我一下就认出你了。瞧你的裙子,还是第 一次脐身社交界时的那件,真漂亮。” 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卡西亚拾起眼睛,站在面前的是阿德温娜。福克 斯。阿史列。她身着令人炫目的银色晚装和银色皮鞋。乌黑色的头发上插着一根长 长的银色羽毛。在她身边的是一位喝得满脸通红,一只手还紧紧地拎着一瓶香槟的 男士。“亲爱的,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带你来的?” “阿德温娜,请允许我介绍弗伦,我的医学院同学。我现在正在读医学院一年 级,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真的吗?我的天。我确实记得你上学时很用功,不过从没想过你能搞出什么 名堂来。对了,这位是阿其。希明顿,也在这里念书。你讨厌念书,是不是,阿其? 纯粹是为了讨他老爸开心。亲爱的,我们得走了,我回头再和你联络,给你个吻吧。 还有你,我很高兴见到你。” 卡西亚转过身来,看见弗伦的眼中充满近乎鄙夷的神情。 “初人社交界的衣服?”弗伦问:“你也跃身社交界吗?” “嗯,是的。”卡西亚极不情愿地承认。“但只是——” “讨你老爸开心?”弗伦的语气十分冷漠。卡西亚知道,今晚的好心情被彻底 地破坏了。 几个月过去了,卡西亚已经忘了弗伦。她只顾埋头学习,开心生活。不久,她 的父亲意外地死于肺癌。卡西亚总觉得,父亲的死并不单单因为肺癌,而是因为过 度的孤独。自从他深爱的布兰奇去世以来,父亲一边工作,一边挣扎着将卡西亚养 大,同时还要打理家务。他那微薄的薪水只能请到一位能力极差的管家,而卡西亚 觉得本可以帮到父亲,而自己却从没有帮过他。 消息传来的时候,卡西亚正在和希希里以及班尼迪克用晚餐,听他们议论威尔 士王子的轶事以及其它无聊的话题。亚当斯叫希希里去听电话。希希里走回餐厅时 沉默不语,她只是搂住卡西亚带她走进客厅,然后告诉卡西亚要她当晚立即回家去。 最令卡西亚感到难受的是她内心的羞愧与罪恶感。羞愧是因为她竟然没有发觉 父亲已经病入膏盲——也许是她视而不见?——罪恶是因为在父亲奄奄一息的时候 她竟然没有守候在他身边。 “我怎么可以这样?”卡西亚对陪同她一起回立兹的列奥娜拉仟悔。“我怎么 可以就那样掉头而去,去自私地享受生活,怎么可以不知道他已经病重?”卡西亚 悲痛万分,浑身颤抖。 “因为,亲爱的,来,坐过来,让我抱抱。这样好些了——因为这正是你父亲 所期望的。” “不,这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其实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他。圣诞节时,我对他很 不耐烦。你知道吗?他的听力已经衰退了。和他讲话时一定要大声,甚至要重复两 遍。后来,我因为心烦干脆就不再讲话。而且他的哮喘越来越厉害,这也是我躲避 他的原因。本来我答应在离家前最后一个晚上和他一起听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会。他 是那样期盼着和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可是,有同学来找我一起吃晚饭,父亲说, 你去吧,不用为我担心。于是,我就走了,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 天早上我离开时,我明明知道他病得很重,不停地咳嗽。我本该留下来的,列奥娜 拉,可是我——” “别说了,豌豆花,听着,你父亲得了癌症,是肺癌。无论你是否在他身边, 他都会死去。他本意并不想你留在家里陪他,他死得很仓促,几乎毫无痛苦,这是 他的幸运。通常,肺癌患者要受数月的煎熬——” “列奥娜拉,别再安慰我了。”卡西亚无法原谅自己。“我不配也不可能得到 安慰。你真地相信他临终之前毫无痛苦吗,我本可以帮助他,关心他,爱护他,让 他感觉舒服一点,菲利斯和莫里根本帮不到他,而我却远在伦敦,只顾自己开心。 上帝,我恨我自己!” 卡西亚终于坚强地参加了葬礼。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仍是一场噩梦,只是多 了一些小插曲。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卡西亚脚下一滑,险些掉进墓穴,幸亏鲁伯特 一把抓住了她。卡西亚的祖母从头到脚包在黑衣里面。因为感冒,她不停地咳嗽, 令人不禁想起邓肯患上的可怕的肺癌。 葬礼过后,大家在卡西亚家中小聚。卡西亚看着家徒四壁的客厅,心想,这里 再不会有家的感觉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鲁伯特从始自终地站在她身边,握 住她的手。卡西亚感到,只有鲁伯特给她一种一如继往的真实感,其他人,甚至包 括理查德和列奥娜拉在内,都是那样遥远与陌生。 父亲的死让卡西亚与弗伦重归于好。一天,卡西亚和汤姆卡瓦那一起去医院。 汤姆跑去找正在医院实习的哥哥。卡西亚站在前台等他。正在这时,弗伦和卡西亚 相遇了。弗伦对卡西亚父亲的去逝深表同情。“这件事一定对你打击很大。” “是的,不过,一个人要学会承受。” “当然。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向你当面表达。我本想写封信给你,可是——” “谢谢你能对我讲这些。很多人不好意思讲出来。只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或者,就好像我不过患了个小感冒而已。” “怎么会这样?”弗伦一副愕然的样子。“这太不可思议了。” “人本来就不可思议,不是吗?” “这倒是。好了,再见。我很……”弗伦沉默良久。卡西亚觉得,弗伦笨嘴拙 舌的样子和父亲十分相像。“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也是,弗伦。”卡西亚微笑地看着弗伦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弗伦便停 住了,很显然,他站在原地思考良久,终于,他转身又走回到卡西亚面前。“还有 一件事。”弗伦说。 “什么?” “我……”又是阵沉吟。“我那天晚上在舞会上的表现很不好。不该那样评论 你的家庭。” “没什么。”卡西亚小心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感受。 “真的吗?”弗伦又一次涨红脸。“太好了。总之……”弗伦鼓足勇气一古脑 地说道:“我想,你或许愿意去看场电影?不知你是否喜欢看电影?如果不喜欢,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或者——” “我喜欢看电影。”卡西亚回答,“谢谢你。” “那这个星期六,好吗?我来接你。我很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教父教母,我 尤其喜欢你教父,他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 “他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卡西亚说。 卡西亚同鲁伯特。卡米林相爱过,所以,她很清楚,她对弗伦的感觉并不是爱, 她从没有因为他产生过心痛的感觉。也从不会怦然心动。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她 与弗伦之间只保持着普通朋友关系,最亲呢的举动不过是试探性地相互亲吻,大多 在电影散场或去进晚餐之后。偶尔,随着夏天的来临,他们会在海德公园野餐,又 或在肯里顿公园漫步,双方会颇为尴尬地亲吻一下对方。有弗伦陪在身边,卡西亚 最大的感受是放松和开心。她生平第一次碰到如此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对生活有 着同样的体验,关注同样的事情,有着相同的爱好、志向和希望。他们的政治主张 相似,都倾向社会主义,支持工人,反对英国等级森严的阶级制度,主张穷人和受 压迫阶级获得更多权益。看到在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人因为经济原因不能投医问药, 他们都雄心勃勃地希望,在取得行医执照后积极投身为穷人治病的活动中去。与医 学院的大多数男生不同,弗伦还坚定的支持女性参与医学领域。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一个恰人的夏日夜晚,卡西亚和 弗伦漫步在肯里顿公园的水塘边。弗伦殷切地对卡西亚说。“真的,你一定会的。 这与你的性别无关。” “性别当然无法决定一切。”卡西亚说:“不过,弗伦,告诉我,如果真的让 你为女性工作,你会有什么想法?我是说,如果让你遵从女性的指挥?” “那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 “在两性当中,男性尤为重要?”卡西亚笑着问道。 “并不是尤为重要,而是男性很自然的便成为主体。我是说,这是自然法则。 任何群种之中,雄性都是当然的主体。” “这种观点只单纯地从生活角度出发。如果我没理会错,你的意思是说,男性 所以占主导地位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女性更聪明,是吗?” “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只是他们更具权威感。” “明白了。这么说,二十年后,如果我有幸成为导师带领医学院的学生在医院 里实习,并指导他们去做事情,那时,我只能带女学生?因为在男生面前,我不具 备足够的权威感,是这样吗? “不是。可是——” 卡西亚忍不住大笑起来。“别当真,弗伦,我是在逗你。不过,我倒是相信, 总有那么一天,会有很多极有权威的女导师出现。不信,我们等着瞧。” “告诉我,”弗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卡西亚。“如果你结了婚——” “怎么样?弗伦,你该不是在向我求婚吧?” “不是,当然不是。”弗伦羞红了脸。 “对不起,我是在开玩笑,如果我结了婚……” “你还会继续行医吗?” “当然。”显然,卡西亚对弗伦的问题感到意外。 “什么邓限是有了孩子之后?” “当然。弗伦,你总不至于想对我说,如果你和一名女医生结婚并有了孩子, 你便要求她放弃一切。她为什么要放弃?那是对人才的浪费。 “你说得对。”弗伦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可是,如果她不放弃,对孩子们 岂不是不公平?” “这我说不好。不过,我肯定会找个帮手。不管怎样,一个心力交瘁、愁容满 面的母亲也不会带给孩子们好的影响。” “她为什么会心力交瘁,愁容满面2 ” “因为她不能做她想做的事情。”卡西亚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照顾孩子不比其它任何事情更重要,更有成就感?” “你的观点我恐怕不能苟同。我首先是一名医生,第二才是一名母亲,我的丈 夫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弗伦不擅于制造浪漫。他从不买鲜花送给卡西亚,也从不连篇累犊地赞美她, 更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写些肉麻的情书。但是他很善解人意,而且能用心记住卡西 亚讲过的每一句话。一次,他在闲聊时发现卡西亚非常衷情时装杂志,一个星期后, 前台的门卫转交给卡西亚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上个月的时尚杂志。“我的阿姨订 阅这本杂志,我请她在读完每一期杂志后寄给我。” 卡西亚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几乎是流着泪读完弗伦的信笺。她惊叹于弗伦的纯 朴。他怎么会想不到,列奥娜拉也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类消闲杂志的呢? 再见面时,卡西亚主动在弗伦的唇上轻吻了一下,“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弗伦吓了一跳。卡西亚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比爱德温娜。弗克斯。阿史列还要做 作,她连忙又一本正经地向弗伦描述刚刚做过的一项精彩实验。 当天晚上,卡西亚躺在床上翻阅那些杂志,她看到爱德温娜。福克斯。阿史列 在一次晚会上的照片,身着金色绵缎晚装,披着貂皮披肩,妩媚动人。身边的男友 哈里。莫里顿身着白色燕尾服,打着白色领带,英俊潇洒。不知为什么,卡西亚凭 生一股无名的怒气。她连喝了两杯可可才得以入睡。 转眼到了六月底,卡西亚同弗伦已经很自然地发展成形影相随的情侣。他们的 关系在不经意间完成了转化,这点连卡西亚自己都感到惊奇。 鲁伯特去了好莱坞寻求发展,先后同几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发生过关系,但都 以闹剧告终。卡西亚偶尔会收到鲁伯特寄来的信,点燃心中的一点激情。令卡西亚 欣慰的是,这种激情迸发的时候已越来越少。她非常喜欢弗伦。既然她既不想为自 己找一个丈夫,也不想找情人,弗伦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有时候,她也会想, 像弗伦这样绅士,这样缺乏激情的人,是否作得来情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切 便从此被打乱了。 “我完了。毕业考试不及格。” 卡西亚坐在那里看着弗伦,弗伦低垂着头,脸色苍白,一幅愕然的神情,好像 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的双手充满哀怨地绞缠在一起。卡西亚不知道该如何 安慰他。 “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弗伦说。“他很宽容,并且表示会请祖父 出面同校长谈一谈,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对我父母来说,这是个打击。他们 为了让我求学付出了那么一多。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妈妈很疼爱我。虽然她并不完 全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听到我这样激动,她很担心,坚持要我回家住上一段 时间。我也觉得有必要尽早回家去。我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决定下一步的安排 ……” 相处这么久,卡西亚还是第一次听到弗伦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叨叨地讲个不 停,仿佛生怕在止住话题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得不离开医学院,离开令他魂牵梦绕 的手术室,离开他所钟情的一切迈进可怕未知的像牙塔以外的世界。 “弗伦,来,坐过来,好吗?” 这里是弗伦的小房间,卡西亚就坐在弗伦的床上。过去的一年,她在这间小屋 里度过无数个日夜。斗转星移,卡西亚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结束了第二年的学习, 成为一名正式的医学院学生,“这间小屋也渐渐成为她的第二个家。房东太太对弗 伦充满慈母般的关爱。她相信弗伦的为人,从不介意像卡西亚这样的女孩子造访。 卡西亚于是有了充分的自由。她和弗伦在小房间里学习、聊天,通过弗伦的小收音 机听音乐会;他们一起吃掉不计其数的三明治,喝光数加仑的茶水;弗伦在急症科、 妇产科、外科实习,往往连续工作四十八甚至七十二小时,卡西亚便耐心地等待弗 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来。她帮助我弗伦整理笔记、修改论文、准备考试,学会 在他需要安静的时候无声地躲在一边,在他需要交流的时候畅所欲言。她常想, (当然她将这个想法深深地埋在心里),她和弗伦不像是一对恋爱中的情侣,倒更 像是同床共枕的老夫老妻。 弗伦走到卡西亚身边,卡西亚伸出双臂。弗伦紧挨着卡西亚坐下,将头埋在卡 西亚的怀里。突然,一向温顺的弗伦猛然站起身,拼命地用拳头敲砸着房门。卡西 亚被弗伦一反常态的狂怒吓坏了。她害怕弗伦会弄伤自己的手,于是异常严厉地命 令弗伦安静下来。终于,弗伦重新坐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沉默了许久。 “我付出那么多心血。”弗伦突然间说道。“我是那么地用功,这不公平,很 多人根本没付出努力,他们却能通过考试。惟一的解释就是,我是个笨蛋。我是蠢 材,就这么简单。 “不,弗伦。”卡西亚劝慰他。“你很聪明,而且大家公认你聪明过人。你只 是不擅于考试,在试卷面前过于紧张,因而影响——” “因而影响考试结果,瞧瞧,所以我没能通过考试,而且将永远落得不极格的 下场。”弗伦再次愤怒了,他的嗓音提高了很多,并且将怨气发泄到卡西亚身上。 “你当然不怕。你擅长应考,可以说出类拔苹。你怎么可能理解,当你面对着试卷 上的考题,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当你本应落笔有神,却无论如何摆脱不掉才思枯 竭的时候,你根本无法理解那种感受。指手划脚当然容易,可是——” 卡西亚站起身。“对不起,弗伦,我认为这样的谈话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暂 时离开这里。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不要。”弗伦的声音充满惊恐。“卡西亚,求你别走。对不起,别离开我, 我需要你,真地需要你。我是那么地爱你… 房间里一片沉寂,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卡西亚呆呆地站在那里,愣愣地 望着弗伦。 弗伦也望着卡西亚。“我说了吗?真地说出来了?” “是的,”卡西亚轻轻地说,“你真地说了。” “上帝!”弗伦的表情稍稍轻松了一点。“真不敢相信。我早就想说这句话, 却一直没有胆量讲出来。每次见到你,我都对自己说,一定要将这句话讲出来。可 是,每一次我都没有勇气。等你走后,我又深深地自责,骂自己无能,然后发誓下 一次再见你时一定要脱口而出。” “明白了。” 又是一阵沉默,弗伦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不管怎样,我是爱你的。” 他好像玩味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非常非常爱你。我的天,我让你难堪了,是吗?” “没有。真的没有。你的话很甜蜜。” “这么说,你……上帝,卡西亚,你会怎么想?我是说,你并不认为你会爱上 我,是吗?” “恰恰相反,弗伦。”卡西亚从没考虑过自己会爱上弗伦,她被自己的回答吓 了一跳,“我想或许我会爱你。” 接下来,卡西亚非常想安抚弗伦。于是她躺倒在床上,向弗伦伸出双臂。之后 的局面好像有些失控。弗伦俯下身开始亲吻卡西亚。他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卡西 亚,对她说他有多爱她。再往后,弗伦坐直了身子,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不可 以。这样做是错误的。我不可以这样。” “哦,弗伦,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卡西亚与弗伦曾经有过几次关于性爱的 探讨,甚至为此针锋相对地争论过。卡西亚始终坚持她的观点,性发自爱,而非源 于婚姻。 弗伦的观点与卡西亚截然相反。他表示,无论卡西亚的想法如何,他将固守自 己的准则,他们就这样手握手无言地待了很久。最后,弗伦说:“我想你该走了。 虽然舍不得让你离开,可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卡西亚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然后又弯腰吻了弗伦。弗伦只说了一句:“你 让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卡西亚走到门口时,弗伦又说了一句:“我非常爱你。” 卡西亚转过身,看见弗伦依然躺在床上,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满足与喜悦,她真 切地感觉到,弗伦已经深深地沉醉了。有那么一瞬间,卡西亚感到了一丝惊恐。 他们的订婚完全出于偶然。如果有人事先预言这场婚姻,卡西亚一定会不屑地 嗤之以鼻。对于一名独立、有个性、有头脑的女性,这样的婚姻没有丝毫的可能性。 医学院院长同意弗伦来年再次参加毕业考试。“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卡西亚 说。“特别是有你祖父助你一臂之力。” “是啊。不过,爸爸还要负担我一年的费用,太难为他了。他本打算退休安度 晚年。他已经是在超龄工作,真的很不容易。他非常非常失望。我必须通过明年的 考试,而且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我必须做到。” “你一定能行。” 弗伦的父亲本打算让儿子回乡行医。他们的一位世交是名内科医生,很快就会 退休。弗伦说,在这一点上,他和父亲存在很大分歧。 “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一名外科医生。或许我真的应该遵从父愿放弃 理想。” 卡西亚很坚决地表示:“世上还有什么比实现心中的理想更为重要的呢。你一 定不可以放弃。” 学院要到九月份才开学。弗伦决定回家住上一段时间,以解父母的思念之苦。 “我还可以帮戴维。马丁,就是那名内科医生做做事,增加一些经验。只是, 我会非常想你。” “我也会想你。”卡西亚讲的是真心话。 八月中,卡西亚收到弗伦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的父母很想见一见卡西亚 (“我和他们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并且邀请卡西亚到家里度周末,“家里的 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我非常想带你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最近天气好极了。带上你 的网球拍。学校正在放假,我们可以借用那里的网球场。另外带上游泳衣,以便一 起去海边。星期五晚上我去车站接你。你一定要来。我爱你。弗伦。”卡西亚回信 表示她会如约前往。 弗伦夫妇比卡西亚想像中要和善许多。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人。他们的住处 紧挨着学校,是一座十分拥挤狭小的小房子,四壁挂满戴斯蒙德。弗伦先生和学生 们的合影。客厅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弗伦先生穿着校袍的肖像,客厅的门 上,挂着一幅盾形图案,写有校训。弗伦一边带着卡西亚走进客厅,一边向她解释 校训的含义。“意思是励精图志。”卡西亚口无遮拦地说,这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戴斯蒙德。弗伦先生不苟言笑。由于从教多年,他的举手投足颇有自恃的师长 风范。他毫不掩饰以爱德华为骄傲,当然,弗伦暂时的挫折也明显地带给弗伦先生 几许尴尬。弗伦夫人性情安静害羞。对卡西亚的到来,弗伦夫人既开心又紧张。弗 伦夫妇为卡西亚斟上一小杯雪利酒,然后和她拘谨地讨论着旅程及天气。 在卡西亚到来后的第一顿晚餐上,戴斯蒙德。弗伦说道:“我们非常非常希望 弗伦能通过上一次考试。这样,到圣诞节的时候,我就可以退休了。可惜,天不随 人愿。不过,我还是有责任全力支持他完成学业。我相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他的。” “他一定能行。”卡西亚坚决地表示。她朝坐在餐桌对面的弗伦笑笑。面对如 此沉重的期待与压力,卡西亚终于明白,弗伦的自尊心为何如此脆弱,考试为何如 酷刑般令他惊恐。“他一定能通过明年的考试。其实,弗伦的成绩一向很好,是公 认的好学生……” “真的吗,贝里奇小姐?”芭芭拉。弗伦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双淡蓝色的眼睛 中流露出祈盼的眼神。“这么说,这一次的失败只是暂时的,是吗?” “当然,弗伦太太。叫我卡西亚好了,否则,院长怎么可能同意弗伦重修一年。 我们大家都相信,弗伦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这真令人欣慰,是不是,戴斯蒙德?”芭芭拉说。 “是啊,尽管我们并不是很热切地期望弗伦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我们其实一直 希望他能在家乡从事内科医疗。在我看来,这才是对家乡触手可及的贡献。现在的 内科医生和我们是好朋友。如果我有幸接过他的诊所,无异于架起过去和未来之间 的桥梁。 “内科当然不错。”卡西亚讲话时很小心。“不过,外科医学更加精彩。” “我并不认为一个人会为了追求精彩而步人医学。”戴斯蒙德弗伦无动于衷地 说。 卡西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哦,弗伦先生,外科是世界上最精彩的学科,为 病人诊断,消除病灶,拯救一条生命……” “是吗?这个想法真是很新奇。弗伦可没有这么好的口才。” 弗伦微微尴尬地朝父亲一笑,然后又朝卡西亚笑笑。 “卡西亚的口才棒极了。”弗伦说,“我要是也有这样的天赋就好了。不过, 她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选修外科,那么富有戏剧性——” “我的天!”芭芭拉。弗伦说道,“你们两个让我对医学有了完全不同于以前 的认识。我一向以为行医,特别是私人诊所是实实在在地为社会做贡献,从没想过 什么戏剧性。”弗伦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卡西亚。“卡西亚,你该不会也想当一 名外科医生吧?那可不是女人应该涉足的领域。” “我确实想学外科。”卡西亚笑了,“很想成为上科医生。最好是妇科医生。” “真了不起。我想,即便是在今天,上医学院,有这种报负的女孩子也是极少 数。” “非常少。我们年级只有六名女生。下一年级有七名。当然,发展趋势还是令 人鼓舞的。” “我倒是认为,是否令人鼓舞还有待争议。”戴斯蒙德。弗伦一边轻轻地说, 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扫过卡西亚的脸庞。“如今的女人不再视婚姻为毕生的职业,而 是要追求所谓的事业,这种想法具有破坏力,相信你会同意,家庭是社会组成的细 胞,妇女为人妻,为人母,更是凝聚细胞的核心。越来越多的妇女忽视她们的本份, 必然导致严重的社会问题。” 卡西亚小心翼翼地反驳道:“我认为女人可以同时肩负起工作和家庭的双重责 任。” “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存有分歧,婚姻需要女人全情投人,没有可能与事业 平分秋色。”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弗伦出乎意料地坚定地说。“卡西亚喜欢生活里充 满精彩。” 卡西亚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弗伦。她不想表现得无礼,但又觉得有必要将自己的 观点陈述清楚。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说道:“时代在改变,我们应该拓宽眼界去看 待这个世界,不是吗?” “有道理。”芭芭拉小心附和着。看得出,她在绞尽脑汁地想换个话题。“我 相信你的个人经历一定非同寻常,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真可怜。” “是啊,我十三岁那年,母亲死于难产。她是个出色的女人。”卡西亚很坚决 地补充道,“是她教会我,女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建立自己的生活。” 卡西亚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幕。在医院狭小的病房里,卡西亚呆呆地望 着母亲冰冷沉默的遗体。那样安详,那样遥不可及,再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四射。那 个曾经永不知疲倦的母亲;曾经深深地爱她,教她规矩,给她智慧与信心的母亲; 曾经与她一起散步,一起骑车,一起交谈嬉戏,一起分享笑料与喜悦的母亲;曾经 亦师亦友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让她懂得世上无难事的母亲,永远地不在了。然后, 她记得父亲走了进来。父亲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脸色惨白,异常痛苦地对卡 西亚说:“卡西亚,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为了妈妈,我们一定要勇敢起来。” 她记得于是她不得不学会接受残酷的现实,同时学会照顾父亲。父亲一直陷在深深 的自责之中,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只在世上存活了一个小时的小生命,母亲也许会一 如往日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所成就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卡西亚醒醒鼻子, 牵强地想打破沉默。 “真是个好女儿。”芭芭拉。弗伦说道。 这个不善言辞的蠢女人,卡西亚心想。 “这么说,你父亲独自一人将你养大。真不容易。” “非常不容易,所以他才会早逝。在我上大学一年级时,他去世了。” “太不幸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戴斯蒙德。弗伦开口说道:“你现在和你的教母夫妇住在 伦敦,据我所知,他们相当有钱。”卡西亚发现弗伦先生的目光忽地一亮。她明白 了,原来弗伦先生希望儿子结交一些达官贵人。卡西亚小心地说:“是的,我的教 父有一家工厂。” “他被封为爵士?” 真搞不懂弗伦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是的。对他在战争期间所做的贡献以 示嘉奖。他们生产军用物资。” 弗伦突然插嘴说道:“这么美好的夜晚,卡西亚和我应该出去走走,我想带她 到四周看看。” “好啊。”弗伦太太表示赞成。“带她去看看那间诊所。说不定将来就是你的 呢。”弗伦太太又对卡西亚说:“那里全镇的心脏。当然,这所学校也是一样。” 很奇怪,弗伦没有为他父母的言谈表示道歉,他挽起卡西亚的手朝山下走去, 边走边说:“我敢保证,他们喜欢你。” “但愿如此。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心目中理想的女孩子。” “怎么会呢。他们很欣赏你,还特别欣赏比提夫妇。当然,听起来可能有些势 利。不过经营学校这么多年,和家长们打交道,难免会沾染一些习气。” “是啊。”卡西亚还是觉得有些意外,弗伦竟然将她的身世向他父母介绍得如 此详尽。 “他们看上去可能严肃了一点。”弗伦接着说。“总是在考虑我的未来。毕竟, 他们为我付出了很多。他们对我寄与厚望,期待我能成功,是不是很令人感动?” “非常感人。”卡西亚小心地应和。 第二天,卡西亚和弗伦出去野餐。弗伦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父母,他们的学 校,他们在当地的德高望重,以及他们如何翘首以待爱德华早日成材,达到他们心 中的目标。 终于,卡西亚忍不住说道:“弗伦,你讲的这些很有意思,不过,我们暂时先 不谈论这些,可以吗?”卡西亚躺倒在草地上。弗伦吻了她,吻了很久,很慢,很 小心。 “我爱你。”弗伦说。“你也爱我,是吗?” “弗伦,你知道我爱你。”卡西亚讲话时十分谨慎。她开始有些明白了,原来 弗伦的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看重卡西亚的身世,如此在 意她同列奥娜拉以及理查德爵士在一起的生活,在意她同阿德温娜。弗克斯。阿史 列以及哈里。莫尔顿等人的交往。 当天晚上,弗伦夫妇外出应酬。——“市政大楼有一个聚会,”芭芭拉弗伦解 释道。她急切地希望卡西亚了解,弗伦一家活跃于当地的上层社会。“弗伦,多丽 丝为你和卡西亚准备了晚餐。只怕已经凉了,不过……” “相信味道一定很好。”卡西亚说。“谢谢你。” 晚餐是几片羊肉、沙拉、面包、和一点点甜点、饼干以及奶酪。饭菜很冷,而 且一点都不可口,让卡西亚联想起学校的伙食,易饱,耐消化,索然无味。她不由 自主地回忆起教母家精美的菜肴,一道又一道,遇上正式场合,能有五六道之多,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弗伦问。卡西亚回答说,她很好,只是有点累。弗伦突然想起 他们应该喝点什么,他决定到地窖取瓶酒。“父亲不会介意的。他一向很大方。” 卡西亚很难想像出戴斯蒙德。弗伦先生会出手大方。不过,她还是朝弗伦笑了 笑,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这是一瓶无名的红酒。酒的味道还不错,并且发挥了理想的效果,卡西亚的心 情好了很多,人也放松下来。当他们最终用完晚餐,并且收拾停当之后,卡西亚提 议听一听留声机。 家里只有几张过时的老唱片。(弗伦说:“爸爸妈妈过去很喜欢跳舞。”)他 们跳了几支曲子,又喝了几杯酒,然后开始在沙发上狂吻。但是很快,弗伦便尴尬 地坐直身子。 “对不起,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们上楼去。到你的房间,或是我的。” 弗伦的脸涨得通红。“哦,我不知道,我是说——” “你是想说妈咪不喜欢你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弗伦,你已经是成年人了。 况且,她不会知道我们待在同一个房间,她会以为我们已经早早地回房间休息……” 卡西亚知道,自己醉了,她朝弗伦笑笑,凑上前,用力地吻了弗伦的嘴,用舌头挑 逗着弗伦。 弗伦向后退了退身。“卡西亚,你知道——” 卡西亚一阵恼火。“弗伦,我当然知道。只是,有些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 想要我。” “你知道我想要你。”弗伦说。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请你证明给我看。” “好吧。”弗伦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就证明给你看。” 他们终于相拥倒在弗伦的床上。弗伦亲吻着卡西亚,一阵强有力的渴望贯通卡 西亚全身,她迫切地想感受肌肤之亲,她伸手去触摸弗伦的躯体,她的手滑进弗伦 的内裤,她感受到弗伦略有些颤抖的的硬硬的勃起。她想要弗伦,想让弗伦进入她 的体内,她请求弗伦进来。但是,弗伦说不可以,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我们没 有做错任何事。”卡西亚恼羞成怒地喊到。她再次将弗伦拉近,用力地狂热地亲吻 他,弗伦开始回应了。他一边亲吻卡西亚,一只手撩起卡西亚的裙摆,摩挲着感触 着卡西亚的胭体,另一只手抚弄着她的乳头。弗伦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碰撞了。 “上帝,我爱死你了。”就在这时,房门猛然被打开,越过弗伦的肩头,卡西亚看 见戴斯蒙德。弗伦站在房间门口,用充满惊愕与厌恶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她。弗伦从 卡西亚身上翻滚下来,试图坐直身体。卡西亚听见弗伦讲了一句令她难以置信的话 :“爸爸,真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不过——好吧,我们结婚。” 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如果有人征求卡西亚对弗伦所言的看法,卡西亚 会立刻表示,他们不会结婚,刚刚发生的一切与婚姻无关。然而,当时的她被吓坏 了。已经羞得无地自容的卡西亚只得对弗伦所说的一切听之任之。她怯怯地朝戴斯 蒙德。弗他一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任弗他诚恳地表示歉意;听他对父母解 释,时代已经不同,对于已经订婚的情侣,在婚前发生生理性接触已经不再是什么 罪过。 戴斯蒙德依然火气十足,他表示难以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他命 令弗伦下楼与他面谈,然后转身离去。 弗伦极难为情地看着卡西亚。卡西亚也看着弗伦。她本想大吵一番,质问弗伦 为什么未征得她的同意就妄下断语。她想告诉弗伦,她不会嫁给他,他的想法并不 现实,但是看到弗伦那尴尬哀怨的样子,卡西亚不得不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 终于,弗他说道:“我们还是穿好衣服下楼去吧。” “不,弗伦。”卡西亚说。“我不下去,我很抱歉让你独自去面对他们。但是,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得回房睡觉,请你替我解释一下。” 弗伦的神情十分沮丧。他说他会解释。卡西亚听见弗伦进了洗手间,她径直回 到自己的房间,神色黯然地爬上床,真是奇怪,她居然睡着了。 早上醒来,卡西亚头疼得厉害。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卡西亚既懊恼又害怕。 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卡西亚起床洗了澡,穿好衣服,然后收拾行李。她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尽快离开 这里。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澄清,弗他昨晚发表的意见是错误的。卡西亚小心翼 翼地走进楼下餐厅。没有见到戴斯蒙德和芭芭拉,只有弗伦在准备咸肉。弗伦朝卡 西亚笑笑。 “早上好,卡西亚。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弗伦——” 弗他打断卡西亚的话头,“我昨晚和父母恳谈了好久。我原想叫你也下来,可 是你的房门关着,灯也熄了,我想你可能已经睡了。” “是的,我睡了。弗伦——” “他们棒极了。就连我的母亲都表现得十分开通。我认为他们——”弗伦的脸 微微红了。“他们觉得我不明世事,受本能驱动。” “可是我们并没做什么。” “我知道。但我们毕竟呆在同一个房间,关上房门,躺在同一张床上,接下来 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明白了。”卡西亚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明世事,那么我是不是算做行为不 检?” “当然不是。他们说,平心静静地想过之后,他们还是非常喜欢你。我早就说 过,他们欣赏你。” “太好了。” “是呀。”弗伦没有听出卡西亚嘲讽的中吻。“他们说,订婚过久会给情侣们 带来压力。他们年轻时也是这样。” “可是我们并没有订婚。” “我知道。我这样讲是为了解决问题。我们的订婚是非正式的。他们对此很开 心。” “弗伦,根本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发生。我们从来没有门开了,戴斯蒙德。弗 伦走了进来,他草草地冲卡西亚点点头,对她说早上好,他和芭芭拉正准备去教堂。” 希望你们能一起同行。“ “当然,我很愿意。”弗伦说。“你呢,卡西亚?” 弗伦流露出急切,甚至析求的神情,卡西亚只好说她也愿意。等他们从教堂回 来,她再将一切问题搞定。 教堂里人很多。礼拜之后,很多熟人过来同弗伦一家打招呼,出乎卡西亚的意 料,弗伦夫妇毫不介意将卡西亚介绍给大家。芭芭拉甚至十分骄傲地告诉众人,卡 西亚与弗伦是同学,同在医学院读书。 “当然,她比弗伦低几个年级。”芭芭拉总会不厌其烦地加上这句话,仿佛只 有找出卡西亚不如弗伦的地方,她才会觉得是天作之合。 每次,戴斯蒙总要附和一句:“一个女孩子学医,难得,难得。” 弗他夫妇的态度让卡西亚觉得,在他们这个有教养的圈子里,一名医学院的女 学生,特别是当她成为他们儿子的女朋友时,能带给他们异乎寻常的光彩。 回到家里,戴斯蒙德和芭芭拉便不见了踪影。 “弗伦。”卡西亚急切地说。“我们必须谈一谈,然后我就离开。” “离开?去哪?” “回伦敦。我不可能再待在这里。太令人难堪了,而且——” “啊,你们都在。”戴斯蒙德几乎是笑着说道。“到客厅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卡西亚的内心再次涌起不安。她绝望地看着弗伦,弗伦只鼓励地朝她笑笑,挽 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客厅,芭芭拉站在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一瓶香槟和四支酒杯。 戴斯蒙德故作潇洒地打开香槟,将酒杯斟满,将其中一杯递给卡西亚。香槟酒暧暧 的,很甜。卡西亚试图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好了,”戴斯蒙德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弗伦身上。“恭喜你们二 位,尽管身为家长,我们有保留意见,毕竟你们的年纪还太小,不过,我能看出, 你们彼此倾心。” “弗伦先生——”卡西亚说道。 “不要插嘴,”戴斯蒙德说。“你们肯定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只有弗伦完成学 业之后才可以考虑婚姻。另外——”戴斯蒙德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卡西亚——“我 相信,你之前关于职业女性以及婚姻的看法将有所改变。来,为了你们两个,为了 你们的未来,干杯!” 在这样的场合,卡西亚无力反抗。她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没有未来,至少没有 他们希冀的未来。 当天下午,弗伦开车送卡西亚去火车站,卡西亚坚持要回伦敦,戴斯蒙德将汽 车借给弗伦。时间还早,他们坐在那里等候火车。 卡西亚深深吸了口气。“弗伦,你知道,我们没订婚。你不该——” “但是我们本该订婚。我们迟早也会订婚,我只不过将它提前了一些。我爱你, 非常爱你。你也爱我。” “弗伦……” “你是爱我的,对吗?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的。”显然,弗他被刺伤了。 面对他的焦虑,卡西亚有些害怕。 “我爱你。可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比结婚更美好更浪漫?卡西亚,只要有你,我可以做任 何事情。我知道我行的。我是那么爱你,那么幸福。”弗伦笑了。“知道吗?一切 就好像命中注定,水到渠成。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勇气向你求婚,瞧, 大车来了,我去帮你找个座位。来呀。” 站台上刚巧有一位弗伦夫妇的朋友,卡西亚早上在教堂见过他,是一位不拘小 节的男人。他问卡西亚是否介意和他一起。卡西亚说当然不介意。卡西亚决定暂时 放弃和弗伦理论,一切留待回到伦敦之后再说。 卡西亚从此犯下了一个致命的、无可挽回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