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爱的,你看上去好极了。” 卡西亚微微地一笑。她知道,鲁伯特是在恭维她。鲁伯特的气色真的是好得很。 卡西亚觉得,上帝真不公平。男人,即使像鲁伯特这样五十开外,依然可以保持风 采迷人,而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是早已人老珠黄,风光不再。 上帝,他真的迷人。还是那头浓密的银发,还是那双炯炯放光的蓝眼睛,还是 那张和雕凿般完美的面庞,还是那样修长的身村。他从未发达过,甚至身无分文, 而他的衣着却永远光鲜笔挺,仿佛在他的身后有一班仆人为他平整衣衫,有御用衣 师为他设计造型。这便是他的天赋——魅力,演员的魅力。凡是社交的场合,鲁伯 特带来的不仅仅是欢笑与幽默,他更是一道风景。今天,鲁伯特身着深灰色细条纹 西装,原本平平的套装在那条黑色与粉色斜条相间的真丝领带的衬托下极富品味, 头上是一顶宽沿黑色礼帽,西装马甲的前胸露出一条古董纯金怀表表链。 卡西亚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鲁伯特,她发现自己依然深爱着他,思念着他。卡 西亚抬头轻轻吻了鲁伯特的面颊。她只谈谈地说道:“见到你真高兴,鲁伯特。” “我也是,亲爱的,相信我,你看上去棒极了。这顶帽子不错,我喜欢。” “真的吗?我今天早上才买的,我已经好久没买过服饰,但是我不想让列奥娜 拉失望,所以特意跑到哈佛尼克斯商店买了这顶帽子,以示对她的纪念。真的好看 吗?” “漂亮极了。看上去好像很贵。” “贵极了。”卡西亚露出毫不在乎的微笑。当她决定买下这顶帽子,当她一边 等待售货员替她将帽子装进精美的盒子,一边签写支票的时候,她也同样产生过毫 不在乎的感觉。这是一顶黑色草帽,帽冠很浅,帽沿极宽,一条宽宽的红丝带在帽 子上打出一个夸张的蝴蝶结。卡西亚身穿黑色针织窄裙和一件黑色上衣。她虽然知 道这身着装与帽子的搭配极不和谐,但她并不介意。这顶帽子是为了纪念列奥娜拉 买的。 “弗伦呢?” “他没能来,昨天急诊一个接着一个。深夜又有一名妇女难产,直到早上七点 钟才完成分娩,他累坏了。而且,他也不太想来,毕竟他和列奥娜拉不是很熟。” “是啊,不过,他如果能来,对你是个安慰。” “你说得不错。”卡西亚的话匆匆地一掠而过。 “好了,”鲁伯特弯腰吻了卡西亚,“让我来扮演代理丈夫的角色。我必须声 明,我很愿意。是我莫大的荣幸。你以为如何。” “那当然好。谢谢你,鲁伯特。” “来,挽住我的胳膊。现在,我们到里面去,还是你想在这儿等班尼迪克和希 希里?说实说,我很担心一会儿的朗诵,比我的初夜还要紧张。” 卡西亚被逗笑了。“鲁伯特,你从来不会紧张。很高兴你能接受这个使命,你 选了什么内容?还是班尼迪克替你选的?” “班尼迪克这次很难得地尊重了我的意见。他问我有何建议。我选了启示录里 面的一段章节,很精彩。你能猜到是哪一段吗?” 卡西亚摇摇头。“不知道。我恐怕不是一名虔诚的教徒。” “希望能带给你惊喜。瞧,班尼迪克还有希希里来了、亲爱的,我先失陪一会 儿,好吗?我得再去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见,记着留个位子给我。” “亲爱的卡西亚。”讲话的是班尼克哈里顿。他边说边吻了卡西亚,“你看上 去气色不错。是不是希希里?” “棒极了。”希希里说。“卡西亚这顶帽子很好看。” “你喜欢?我觉得过于浮华。” “很好呀。这是个纪念仪式,不是葬礼,”希希里说,“再说,列奥娜拉一生 都在追求浮华。” 卡西亚笑了,她弯腰吻了希希里。希希里比卡西亚矮至少六英寸,拥有令人垂 涎欲滴的美色,希希里也戴了一顶精致的黄色草帽,与那身灰色邹沙连衣裙相映成 趣。 “弗伦呢?”班尼迪克问。 “他没来,他……”卡西亚将婴儿难产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想,班尼 迪克和列奥娜拉的样貌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的金发,深棕色的眼睛,和精致的面 容,就连身材都相差无几,那样子令列奥娜拉在女人当中颇为抢眼,而对男人来说, 班尼迪克则显得略有些柔弱。接下来,卡西亚抑制不住地想起哈里。莫里顿。她记 得在她第一次出席社交舞会时,哈里对她讲了许多露骨的不堪入耳的话。那曾是一 个如梦幻般美好的夜晚。卡西亚强迫自己交思绪拉回到现实,她朝班尼迪克笑了, 说道:“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活动。谢谢你这么有心。” “我们应该为她做些什么。”班尼迪克异常沉痛。 “是啊。”卡西亚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吻了班尼迪克。她明白,所有人都明白 班尼迪克对列奥娜拉深挚的爱。 班尼迪克微笑地看着卡西亚。他读懂了卡西亚对他的同情,正在这时,有人喊 班尼迪克的名字。 是福克斯。阿史列夫妇,卡西亚很高兴能见到这对令全场瞩目的老夫妇,他们 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马可斯爵士身材高大,穿一套极有品味的礼服,举手投足 均表现出良好的绅士风度;他的太太卓不不凡,在一片有意压低的交谈声中,只有 她的声音依然毫无顾忌的回响着。 “班尼迪克,亲爱的,这是一场多么有意义的活动,没有人忍心错过这样一次 机会。” 班尼迪克永远是那样彬彬有礼。他微笑着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西维娅。 你还是那么漂亮。” “哪里,班尼迪克。”西维娅说道。“我们一位重孙女说,我像个百岁的老婆 婆。我也觉得自己老了。” “才不是呢。你看上去和你女儿的年纪着不多。对了,阿德温娜在哪儿呢?” “在那边,你刚才那句话可千万别对她说。她会气得发疯。她这会儿正发脾气 呢。听说她和哈里要与你们一起去法国度假。” “希望他们能来。”班尼迪克说。“她为什么不开心呀?” “当然是因为哈里。哈里今天早上坚持要去骑马,阿德温娜就发火了。别担心, 哈里会来的,他可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谢谢你邀请他担当朗诵。他可开心了。” “他毕竟也是列奥娜拉的侄子。” “是啊。你们真是个大家庭。哦,卡西亚,对不起,刚才没看见你。你的帽子 很漂亮。” “谢谢!”卡西亚说。“班尼迪克,我们进去吧。”此时此刻,卡西亚只有一 个愿望:赶在哈里到来之前,同海灵顿夫妇赶快找个座位坐下。 教堂里坐满了人。不光是卡西亚,就连班尼迪克也颇感意外。“没想到会来这 么多人,瞧,帕森。约翰逊,还有斯蒂德,——哦,卡西亚,上帝,瞧,那是理查 德。” 卡西亚感到眼眶热热的。“太好了。”卡西亚远远地望着理查德和他的新婚妻 子玛格丽特。与列奥娜拉截然不同,玛格丽特显得十分理性,充满智慧,而且对丈 夫异常忠诚。 理查德也发现了卡西亚,他走到卡西亚的座位前,弯腰亲了她。“早上好,亲 爱的,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教父。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你原以为我不会来?”理查德显得十分意外。他被刺伤了。卡西亚感到非常 过意不去,管风琴开始演奏动听的曲子。理查德轻轻拍了拍卡西亚的手。“我们回 头见。” 卡西亚向理查德露出一个凄美的微笑。重新在座位上坐好。 “谢天谢地。”卡西亚听见班尼迪克在她耳边说道:“哈里总算来了。” 卡西亚挣扎着强迫自己没有去搜寻哈里的身影。 纪念仪式举办得相当成功,场面十分感人。卡西亚一直在想:列奥娜一定会喜 欢这个仪式。她甚至荒唐地希望列奥娜拉就坐在他们中间,卡西亚抬头仰望教堂的 空形屋顶。她心想,或许列奥娜拉此刻真的就在来宾当中,看着朋友们纪念她那充 满坎坷,但也不失趣味与快乐的一生。 大家为列奥娜拉祈祷,为她唱圣歌,为她吟诵赞美诗。之后,鲁伯特走上讲坛, 用他那低沉浑厚的专业嗓音朗诵启示录中的精彩片断:“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全新 世界。” 鲁伯特结尾时讲道:“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悲伤,也不再有哭泣。”就在一刹 那间,卡西亚感到巨大的悲痛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俘虏了她,她用力咬住嘴唇,想抑 制住抽泣,嘴唇几乎被咬破流出鲜血。她下意识地抓住希希里的手。透过朦胧的泪 光,卡西亚隐约看见哈里走上中殿,转过身面对着来宾。哈里的目光落在卡西亚身 上,他认出了卡西亚,但是他既没有向卡西亚点点头示意,也没有将目光从卡西亚 身上移开,他只是默默地站了很久。终于,哈里翻开手中的圣经开始朗诵。 “传道书,第三章,”哈里念道。又是一段长时间沉默,哈里才接着念道, “万物皆有其源,万物皆有其竭。生乎死乎… 哈里的声音沙哑低沉,虽不及鲁伯特的声音富于质感与乐感,但同样感人至深。 卡西亚闭上双眼,静静倾听哈里的声音,心中渴望回到从前,回到有列奥娜拉在身 边的日子。那是一被欢乐填得满满的月子。她和哈里依然还是孩子,列奥娜拉依然 年轻漂亮。服装、派对、鸡尾酒会以及一大班朋友便是她的全部生活。那是高朋满 座的时光,有理查德的追求,有众星捧月的骄傲,噩梦远远地躲在门外。 看着沉浸在诗文中的哈里,卡西亚依然清晰记得个子高高。闷闷不乐的哈里第 一次到列奥娜拉家里作客时的情景。她和哈里之间从此展开了一段离奇的,充满坎 坷的故事。 “哈里是我的远房堂弟。”一大早,列奥娜拉对卡西亚说,“是个可爱的男孩 子。你会喜欢他的。我今晚要和理查德出去应酬。哈里来和你作伴。你们俩个年纪 相仿,一定能玩得开心。” 当卡西亚第一眼见到哈里时,她对教母的评语产生了怀疑。站在大门口的哈里 身穿丝制衬衫和一条短裤,这身奇特的儿童装扮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他卷曲的黑 发很长,像个女孩子,他那深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的眼神明显表示出他对卡西亚及教 母的安排极为不满。哈里的个子蛮高,几乎和卡西亚一样高。 卡西亚一直渴望见到哈里,为了今天的初次见面,她精心修饰了一番,特意穿 上教母新买给她的连衣裙。这是一条有苏格兰花格图案的毛裙。低腰,领口开得很 大,将将盖住正在发育的前胸。卡西亚修长的双腿上穿着黑色长袜,脚上是同样簇 新的的黑色衬有银色搭扣的皮鞋。一头长发被同样是花格图案的发带束在脑后。卡 西亚微笑着朝哈里走过去。她伸出手,说道:“你好,我是卡西亚。” 哈里没有回以微笑,他只匆匆和卡西亚握了手,像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站 在身后身穿制服的保姆吩附道:“你可以走了。我离开这里之前会派人去叫你的。” 随后,哈里一屁股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花园。 “你喜欢做些什么?”卡西亚对眼前这个怪人充满好奇。 “无所谓。”哈里旁若无人地拉起脚上的长袜。 “我们玩鲁多好吗?或者玩纸牌?” “我讨厌游戏。”哈里随手拿起一份《伦敦图片新闻》胡乱翻弄着。 “那玩拼图,怎么样?”卡西亚没有气馁,她继续问道。可是哈里也讨厌拼图。 “那我们去花园散步吧。” “你没看见正在下雨吗?” 卡西亚终于发脾气了。她独自一个坐到桌边玩起拼图。过了一会儿;列奥娜拉 的女仆杰维斯过来问他们是否想用些茶点。卡西亚坐在桌边,一曰不发地看着哈里 吞下一个又一个三明治。她想,可能哈里刚才有些害羞,或是身体不舒服。她于是 再次尝试与哈里交谈。 卡西亚咬了一口蛋糕,她说:“这蛋糕真好吃。” “还可以。” “你也在放假吗?像我一样?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才不用去学校。”哈里故意想让卡西亚知道,她提的问题有多么愚蠢。 “我有家庭教师。当然等我们搬去伊顿之后就不会再请家庭教师了。” “那岂不是很闷?很孤独?” “才不闷呢。我喜欢家庭教师,喜欢和成年人待在一起。” 卡西亚受够了哈里的阴阳怪气。她瞪着哈里,说:“你不觉得,你这个年纪还 要保姆照顾很可笑吗?” “不,我就是要有人照顾。”哈里反驳道。 “那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我刚刚一出生,她就死了。” 卡西亚被哈里的遭遇以及自己的鲁莽惊呆了。她立时对哈里充满同情。“对不 起,哈里,这太可怕了。” 哈里。莫里顿的表情充满敌意。“没什么可怕的。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那你父亲呢?你一定每天和他在一起。” “我也没有父亲。我八岁那年,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卡西亚再也无法承受这残酷的现实。她惊恐地望着哈里。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多年以后,卡西亚向哈里解释当年的行为。“我只是无法想像那种情况。从没 有人告诉我你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遭遇。这样的身世,竟然没有人讲给我听。” 那天晚上,列奥娜拉应酬到深夜才回来。卡西亚依然合衣躺在床上,依然深深 地感到不安。 列奥娜拉非常生气。“卡西欧佩亚,”——列奥娜拉只有在极端气愤的时候才 会呼卡西亚的学名——“你怎么敢对哈里无礼?你从喝下午茶开始就把他一个人甩 在家里,再也没回来,是不是这样?” “是他对我无礼。”卡西亚倔强地争辩,“非常无礼,非常不友好。” “我不会相信的。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是这个房子里的客人。你在这座房子里 受到热情款待,你有责任礼貌地对待每一位来访的客人。卡西欧佩亚,你的行为令 我吃惊。” “对不起。”卡西亚说。“我试着有礼貌,真的,列奥娜拉。我试了很多次。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没有父母?” “我并不认为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列奥娜拉说。 “当然重要。”卡西亚愤怒了。“非常重要。他和我一样年纪,却没有父母, 没有人爱他,关心他。所以他才会这样。究竟谁在照顾他?” “哦,是仆人们。他家的房子里有很多仆人。” “他甚至没有祖父母?” “没有。不过,有一位老先生,他是哈里的外祖父,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他虽 然目前住在那里,但是和哈里的关系不是很密切。他一直认为是哈里害死了他的女 儿,因此不肯原谅他。他只是偶尔去看望一眼哈里,等哈里一上学,他就回搬回自 己的住处。” “这么说,哈里还将独自生活?和仆人们在一起?” “他现在也差不多是这样生活。” 卡西亚被哈里可怜、孤独、无人疼爱的遭遇吓懵了。“哦,列奥娜拉,我为我 的无礼表示道歉,我如果早知道这些,我会宽容他,真的,我会的。我——我写封 信向他道歉,好吗?” “我想,这样做比较好。”列奥娜拉的怒气平息了一些。“还是那句话,我希 望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 经过一遍又一遍起草修改,卡西亚终于发出一封措辞笨拙的致歉信。哈里一直 没有回信,他们再见面时,已是两年之后。 “生乎死乎。”哈里再次以高昂的声音重复最后一句朗诵,他合上圣经,扫视 一眼全场,然后缓缓走回到阿德温娜身边的座位,他那宽厚高大的身材显得异常肃 穆。当他走过卡西亚身边,哈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卡西亚,好像在思考如何应付 这次不期而遇。卡西亚的目光与哈里相撞了。她坚定地盯住哈里那双深陷的黑眼睛。 接下来是祈祷和唱最后一首圣歌——“上帝与我同在”——纪念仪式宣告结束。 来宾们鱼贯走出教堂,回到阳光的拥抱中。从肃穆的气氛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又恢复 了自我,他们彼此打着招呼,挥手致意,朗朗大笑。鲁伯特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的身边,不仅仅因为他小有名气,更因为他的个人魅力。 特别是他今天精彩感人的朗诵更是获得如潮的好评。卡西亚没有心情与别人闲谈。 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海灵顿夫妇(来宾们将前往海灵顿夫妇的住处)。卡西亚有 些怅然若失,她真希望弗伦此刻能在身边。 “卡西亚,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好漂亮的帽子。” “你好,阿德温娜。”卡西亚心想,如果没有这顶帽子,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能 想出其它话题。 “哈里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原本很生气。他因为要去骑马,搞得我们大家 都迟到了。这只自私的蠢猪。不过,我必须承认,他在教堂里的表现令我十分自豪。 他的朗诵很成功,是吗?” “非常成功。”卡西亚说。 “咱们那位杰出的医生还好吗?” “很好,谢谢。” “你是否有时还会——”阿德温娜突然止住话题。“对不起,我太无礼了。” “还会什么,阿德温娜?对我讲话不用那么小心。” “好吧,我是想说,你是否还会希望能作一名医生?当然,我没那份脑子。你 和我不同。你曾经学业那样出色,就这样荒废了有些可惜。” “哪里。”卡西亚小心地回答。“我现在所做的同样重要。”讲这句话时,卡 西亚的心在流血。 海灵顿夫妇家的餐厅里准备了自助午餐。餐厅的落地玻璃门正对着被太阳晒得 暖暖的花园。花园里星星点点摆放在餐桌,每张桌子旁都聚满闲谈嬉笑的客人。侍 应生们端着装有面包的托盘在一百多名来宾当中忙碌地穿行着,并不停地为客人手 中的酒杯斟满香槟。卡西亚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她仔细看了酒瓶上的标签,心 想一定是阵年佳酿。眼前的奢华,牵强的铺张令卡西亚喷喷称奇。她不禁想起自家 诊所里那清贫拮据的生活。 “卡西亚,你没事吧。”讲话的是希希里。她的眼中充满关切。 “我没事,谢谢你。希希里,你真能干,将这么大场面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讲了。再说,我和你不同,我在家里很闲。卡西亚,你可不可以过去和理 查德聊聊天?他和别人不大谈得上来。” “当然,我是想过去的。他能参加纪念仪式真是太好了,他那可爱的玛格丽特 呢?” “恐怕又去忙崇高的事业去了。”希希里笑了。“卡西亚,你讲这句话时,才 好像找回以前的你。” “从前的我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从前那个有趣的你。” 上帝,卡西亚心想,我一定已经变得沉闷乏味了。 “教父,你好。” “我亲爱的孩子,见到你真开心。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就是瘦了点。玛格丽特 有一个慈善活动要参加,先走了。我原本也想回家去,但又不想扫大家的兴。你知 道,对列奥娜拉的死,我很伤心。”理查德那张严厉的面孔一下子温存起来。“我 曾经深深地爱她。我感觉自己当初处理问题的方法不是得好。我也说不清楚。” “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卡西亚说。 “话虽如此,可是,或许我们当年以为的上上策其实却是个下下策。算了,再 讲什么都无事无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做她的丈夫,给她带来这么多厄运。” “教父,别这样讲。我知道,她是爱你的。” “是吗?希望如此。不过,她对我的爱远不如对你的爱深。她将你视如已出, 你是她生命中快乐的源泉。可怜的列奥娜拉,她自己孕育的性命不幸夭折,可悲, 可悲。所以我才会支持她在那个夏天带你出席各种场合。听上去好像是无稽之谈, 但她真的很开心。相信没有带给你不好的影响。” “那是一个令人永远难忘的夏天。” 沉默了一会儿,理查德问:“你那位聪明的先生他好吗?” “挺好的。他工作很努力。” “这样好。孩子们都好吧?” “他们都很好。” “能见到鲁伯特真好。”理查德突然说道。“他的声音真棒。哈里的朗诵是不 错,不过鲁伯特的声音——那才称得上优美。他人呢?在这吗?” “在这儿。应该就在花园里。” “我应该去找找他。我得回去了,有时间来看我,好吗?玛格丽特十分欣赏你。 只可惜,你没能坚持行医。不过,既要照顾孩子,不要做家务……” “是啊。嗯,教父?” “什么事,亲爱的。” “列奥娜拉……是这样,我想你可能知道,她留给我一些钱。在她的遗嘱中。” 卡西亚觉得,她必须将这件事告诉理查德。她注意到理查德的表情,并隐隐感到不 安。理查德的表情——是愕然?不是。是惊讶?有点。是难以置信?差不多。紧接 着,理查德的脸上小心地露出平和的微笑。“太好了。我很高兴。我说过,她将你 视如己出。总之,不要浪费掉这笔钱,亲爱的。为自己做些什么。去度个假,买些 新衣服,或者一辆小车,她希望你能这样。” 卡西亚有些张口结舌。她不想,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让理查德明白,列奥娜 拉留给她的是一大笔钱,绝非购买这几样东西而已。她知道,这样一番话既市俗又 是对理查德的不尊敬。甚至傻得可笑。卡西亚抬起头,吻了理查德,“我真的很高 兴见到你,替我向玛格丽特问好。瞧,鲁伯特在那边。你走之前可以和他聊两句。” 卡西亚看着理查德魁伟体面的身影穿过同样体面的人群,她不禁再次感慨,眼 前的生活与她习以为常、早已令她麻木、不期待任何惊喜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她 知道自己不属于这样的生活,但冥冥之中又隐约觉得她本应有这样的生活,她在其 中早已拥有一席之地,或许她早已被这种生活谈忘,但她理解这种生活,知道那是 怎样一种生活。毕竟,这样的生活在她的心里留下过烙印,她无法,也不愿就这样 永远地告别这种生活。 “卡西亚?”身后传来哈里。莫里顿的声音。 该来的终于来了。卡西亚知道,她再也无处可藏,她必须面对哈里,面对他的 提问。她极不情愿地转过身。 “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呢,哈里?你刚才的朗诵我非常喜欢。” “太好了。”哈里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神情严肃,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卡西亚的 双眸向下扫过她的嘴部,直到她的颈部,然后又重新向上直视卡西亚的眼睛。哈里 以及他的性感深深地强有力地牵动起卡西亚的心,任她如何抗拒,依然摆脱不掉那 份心动,任她苦苦挣扎,依然无法回避哈里的目光。哈里笑了,显然,他看出卡西 亚的窘态,并且为此颇为自得。 一阵沉默之后,哈里说:“你能来,能再见到你,真好。” “我当然会来。这次的纪念仪式相当成功。” “可不是嘛。”哈里叹了口气,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 她好像又回到我们身边。” “是啊。亲爱的列奥娜拉,我很怀念她。” “我也是。没有了她,世界变得了无生气。” “我原以为罗勒。格雷。肖也会来。”卡西亚说。 “你错了。”哈里不耐烦地说。他对格雷。肖,甚至对班尼迪克都充满敌意。 卡西亚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格雷。肖本应出席却没有露面令哈里不开 心。“医生没来?”哈里一向用医生的称呼替代弗伦的名字。 “没有。他要为婴儿接生。” “真伟大。好了,告诉我,一切都还好吗?你的生活,你的家庭,你的一切都 好吗?” “很好。我们一家人都很好。” “听你这样讲。我很高兴。你自己在做些什么?还在学医?” “哦,没有时间了。我要照顾家庭。而且,村子里有很多活动要我参加。都是 些社团活动。” “听起来你生活得很充实。” “哈里。”卡西亚尽量压抑住嘲讽的语气,“生活得充实并没什么不好。” “我可不这样认为。”哈里笑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善意的光芒。他将那高大的 躯体靠在墙上,仿佛做好准备与卡西亚进行一番长谈。“我认为,所谓生活得充实 不过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既无聊,又乏味。” “这么说,在你眼中,无所事事才是一种美德。” “当然。这样的人才生活得有乐趣,有性格,甚至可以说富有挑战性。绝不同 于自我陶醉。” “更谈不上任何价值。”卡西亚说。 “我还是不能同意。乐趣与性格才是最大的价值。” “这是一场无聊的争论。”卡西亚说。她抬起头,发现哈里正咧着嘴冲她大笑。 哈里伸出手拍拍卡西亚的胳膊。“我都快不记得了,和你争论是件多么开心的 事情。” “很高兴又见到你。”卡西亚突然说道。她吃惊地发现,她讲话时居然没有了 刚才的小心翼翼。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知道你和那位好医生生活幸福,我为你开心。” “我们在那边生活得很快乐。” “我相信。不过,你难道没有过遗憾?比如你失去了事业,又比如——” “当然不。” “上帝,阿德温娜来找我了。我们正准备离开。真遗憾,难道你有一天的自由。” “我本来就是自由的。”卡西亚生气地反驳道:“只是,我没有时间。在乡间 行医,生活很忙碌。” “明白,我们还是说再见吧。还是那句话,真遗憾。”哈里握住卡西亚的手, 弯下腰吻了她的面颊,然后站直身体重又端详着卡西亚。“这顶帽子很漂亮。看上 去好像价格不菲。一名乡村医生能买得起这么贵的帽子,大大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