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西里和班尼迪克邀请我们去度假。”卡西亚对弗伦说。从一大早开始,卡 西亚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反复复演习了多次,可是话一出口,她立刻感到她的声音傻 傻的,十分做作。 “去伦敦?伯弟,别在椅子扭来扭去。”弗伦说道。 “当然不是去伦敦。是去法国南部。” “去法国?”伯弟问。“我们能去吗?我喜欢法国。学校里刚刚开法语课。正 好——” “伯弟,别说傻话。我们当然不能去。你就更不能去。” “他可以去。”卡西亚说。“伯弟也在被邀请之列。我们全家都获得邀请。” 弗伦脸红了,他显得有些不安。他接着说道:“他们的邀请是出于一片好心。 可是我们不可能去——” “为什么不可能?” “好了,卡西亚!我每天忙得一塌糊涂,不可能离开诊所。我们请不起代诊医 师。再说,全家人去法国的旅费也非常昂贵。我——”弗伦看了卡西亚一眼。卡西 亚知道弗伦在想什么。弗伦知道,只要卡西亚愿意,她可以支付旅费。她已经倾刻 间拥有一种对他们来讲相当陌生的能力,她有能力支付任何费用。弗伦的表情分明 在对卡西亚说:“你不想、不愿、也不可能想运用这种能力。” “你说得对。我应该考虑到这些。” “妈妈,我们可以去,我们只和你一个人去。”伯弟说,“一定很好玩。爸爸 不会介意的。他总是嫌我们吵,不能给他安静。”伯弟的脸上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他的眼中充满渴望。“我们走了,特别是没有黛利亚在家,爸爸就可以过上清静的 生活。” 卡西亚犹豫了。她发现伯弟的建议极具诱惑力。 黛利亚仿佛受到哥哥的启示,她开始在小餐椅上大哭起来,一边将沾有橙汁的 粘乎乎的面包片扔到地板上。 弗伦用几近厌恶的目光看着黛利亚,他说:“我得走了。手术已经排得满满的, 我还有很多现实问题要面对。回头见。”弗伦看都没看卡西亚和孩子们一眼,径自 走了。 伯弟看着卡西亚。“求求你,妈妈,带我们去吧。” 将近中午时分,卡西亚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布鲁斯特先生。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大概还要多久我可以动用那笔钱。” “我估计要几个月时间。这种信托的手续很麻烦,而且遗嘱认证也需要一个过 程。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该不会想要买部汽车吧?”卡西亚听得出布鲁斯 特先生的声音里满含笑意。 “哪里,我只是问问情况。我们可能会整修一下房子,另外”如果是这样,弗 伦太太,其实以那份遗嘱作抵押,任何一间银行都会贷款给你。你只要让银行方面 与联络就可以了,不必等到信托手续完成。你们急需用钱吗?“ “不,不急。我只是想起这件事,所以就问一问。” “估计再有两个月时间就可以搞定。当然,我会随时将最新情况通知你,好吗?” “好的。谢谢你。” 午饭时间,弗伦气急败坏地走进家门。“卡西亚,在我实施大手术时,希望你 尽可能在一旁协助,我将不胜感激。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直待在手术室,但我确实 需要帮手。有两次,在我急需有人协助的时候却找不到你。你每天上午待在诊所应 该不是很困难。” “弗伦,我今天上午有很多事情要做。”卡西亚争辩道。 “我不明白,那些事情为什么就不能迟一点再做。这是统筹计划的问题。你的 时间管理一向很好,为什么——哦,上帝,又是电话。如果是库克夫人的电话,你 就告诉她,我今天下午会去她家为她丈夫治疗腿伤。” 卡西亚做了做深呼吸,然后走过去拿起电话。电话是不是库克夫人,而是玛丽。 福斯特,伯弟的钢琴老师。怕弟的钢琴课程将于九月份开始,玛丽希望伯弟有空时 到她那里做一下测试。 卡西亚放下电话回到餐厅时,弗伦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希望你以后不要再 没完没了地打电话。要知道,我的病人随时会打电话过来。 卡西亚默默在心里从一数到十,强迫自己的怒气平息下来,她向弗伦表示道歉。 卡西亚觉得有必要将事情尽早向弗伦挑明,于是她又接着说,她第二天上午要去看 牙医,同样不能待在诊所。 “看在上帝的份上,难道你就不能将它安排在下午?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 不过想得到你的帮助。我一直以为你很清楚,诊所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只有你熟 悉这里的一切,可以帮我——我得走了,回头再说。” “他又发脾气了。”伯弟看着弗伦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又看了看卡西亚, 咧开嘴笑了。 “不得无礼。”卡西亚强忍住笑对伯弟说。 “太好了。”西西里说,“卡西亚终于同意和我们一起去法国了。” “好啊。”班尼迪克说。 “孩子们也来,但是弗伦不来。” “好上加好。” “真是个好消息。上星期见到她时,我感觉她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晒晒太阳对 她有好处。我只是担心小不点儿们会比较麻烦。好在,我们的保姆还能帮上忙。有 时我会想,黛利亚真的需要个好保姆照顾她。可惜,他们请不起保姆。” “维纳宝夫人,下个星期我不能来帮你整理鲜花了。我要出门。” “出门?弗他夫人,你去哪儿啊?” “法国。” “上帝。我昨天晚上还见到医生,没听他说要出门。” “弗伦医生不和我们一起去。” “明白了。”维纳宝夫人说。 卡西亚心想,你一点都不明白。卡西亚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脚下那条已经磨 得很薄的地毯。过去的几天里,她打了很多电话,给西西里,给布鲁斯特先生,给 旅行社,给哈罗德百货商场。每次讲电话时,她都会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地毯。上 帝,她竟然会给哈罗德商场为孩子们订购外出度假的服装,真是方便。无需带孩子 们到商场里去,只要通过电话在商场开个户头,提供尺码,讲明她想要购买衬衫、 短裤、泳衣、太阳帽等一系列装备,四天之后,货品便送上家门。之后,她还去伦 敦逛了一天,心中充满内疚与兴奋。她为自己买了几件亚麻连衣裙、宽松长裤、真 丝上装、凉鞋、泳衣、一顶宽沿遮阳帽,还有一条淡粉色口纱长裙,准备大家去尼 斯举办晚宴时穿。他们不过出去六天,却买了这样一大堆新衣,远远超出过去六年 里添置的衣物。 维纳宝太太当然不会明白,这短短的六天假期意味着什么。尽管卡西亚早该有 这样一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生命,但其中的意义远非局限于此。结婚六年来, 她还是第一次公然违抗弗伦的摆布,第一次真正做了一件自己想做而弗伦却不想让 她做的事情,第一次给他们婚姻最薄弱的部位猛力一击。所有这一切与钱无关。即 便她没有足够的金钱,只要她想,她也会有办法实现这次度假。她可以搭乘班尼迪 克和希希里的汽车——保姆和孩子们一向都是乘火车外出度假。希希里认为,这样 对他们有好处——这些崭新的衣物也决非是她必须的。既然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这 次旅行,卡西亚很想借机找回从前的自我。弗伦一个人留在家里不会有问题的。有 佩琪照顾他,还有布里格太太。另外,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会邀请他到家里用餐。 病人们都通情达理,他们也肯定会尽量等到卡西亚回来之后再来诊所。 尽管如此,卡西亚还是知道她的做法是错误的。这一切当然和金钱有关。错误 本身并不在于她决意要去度假,不在于她将弗伦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在于她让弗伦 觉得她是在抛弃他。用弗伦的话说,他搞不懂卡西亚为什么可以弃他不理。错误的 根源是钱在作祟。弗伦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刚刚发过一通脾气,此刻正强压住怒气。 终于,他说他考虑过了,觉得卡西亚确实需要修整一下。他终于承认,外出度假是 个好主意。卡西亚知道,弗他已经将一切归咎于金钱。 “开心吗?”希希里问。此刻,她正和卡西亚以及芬妮站在游泳池边。 芬妮一整天都在玩跳水。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小脸红通通的,小鼻子上 明显出现了雀斑。这是个相当可爱漂亮的小姑娘,继承了母亲的黑发和水汪汪的大 眼睛,以及父亲修长的四肢与身材。 “太棒了。”卡西亚笑着回答。“简直就像童话世界。” 度假别墅建在一座小山坡上。在低于别墅将近一百码的斜坡上建有一片用白色 瓷砖铺成的露台,四周种植着橄榄树和热带爬藤植物。游泳池就建在这里。今天晚 上,这里要举办鸡尾酒会。此刻,侍应生们正在进行准备工作。点亮彩灯,设好酒 台,将酒杯、鸡尾酒调酒器、留声机、唱片准备就位。从露台往下的斜坡上铺满青 草,一直延深到一片旧松树和夹竹桃组成的树林,再往远处便是一片海阔天空。空 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香以及淡淡的青草味道。 “我们常在这里举办酒会。”希希里说。“今晚有些客人就住在附近的别墅, 都是些非常好的人,不必拘谨。卡西亚,如果你累了,不如在躺椅上小睡一会儿。 我们过会儿在那边用晚餐。”卡西亚抬头望去,在另外一块露台上有一张长长的餐 桌,侍应生们正忙碌着铺好台布,摆上银制餐具、酒杯和冰桶。别墅漂亮极了。外 墙是极淡的粉色,建有弧形阳台,屋顶用瓦片铺成。 伯弟站在最高一层的阳台上向卡西亚挥手。“妈妈!上来呀。好像在船上一样。” “我得去看看孩子们。”卡西亚说。“黛利亚这会儿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放心,保姆会照顾她的。”希希里说,“芬妮,乖孩子,你去把怕弟和威廉 叫下来,让他们来游泳,凉快凉快,然后好去睡觉。来,卡西亚,坐下来喝点什么。 鸡尾酒还是香槟?” “香槟吧,谢谢。你也喝一点吧。” ‘当然。不过医生吩咐过,我不可以喝得太多。“ “为什么?” “我还没有向外人宣布,我又怀孕了。” “哦,希希里。”卡西亚伸过头去吻了希希里。“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你 感觉如何?” “有一点恶心,不是很厉害。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好让班尼迪克高兴一下。” 希希里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有些嘲讽意味。她略有些收敛的呷了口香槟——酒精的 味道让她有些想吐——然后伸手去摸香烟和打火机。刚才这句话讲和是极不合时宜。 希希里明白,此番怀孕实属幸运。近来她和班尼迪克之间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 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希希里一向有耐心,她从不强迫班尼迪克满足自己的欲望。直 到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燥动不安。同往常一样,她对此只字未 提。她听到班尼迪克在讲电话,而且讲话的语气怪怪的。然后,不知怎么的,班迪 尼克党察到她的燥动。他来到希希里的房间,默默地想去安抚她。希希里突然生出 一股冲动,她想要班尼迪克。出乎希希里的意料之外,班尼迪克竟然被她的渴望点 燃了。事后,班尼迪克躺在床上,将希希里搂在怀里,告诉希希里他有多爱她,他 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事实上,班尼迪克确实很幸运。 几个星期之后,希希里告诉班尼迪克,她怀孕了。班尼迪克表现得异常开心。 他的开心不仅仅因为他爱孩子,喜欢作一名父亲,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足以向世 界证明,他是一个幸福的已婚男人。 我的上帝,希希里在心里念道。她仰起头,朝卡西亚笑笑。卡西亚的身影突然 间模糊起来,希希里仿佛又看到自己如何一步步坚辛地赢得今天的一切:漂亮的房 子、仆人,以及一切的奢华。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本事做到这一步。不是的! 朋友们都到齐了,一个个都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班尼迪克打开留声机,在轻柔 地薄暮中,大家翩翩起舞。孩子们也来凑热闹。芬妮教伯弟跳探戈,伯弟羞得满面 通红。威廉则缠着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跳起波尔卡舞。夜色中,蝉儿不停地鸣叫着, 隐隐还能听到从附近其它别墅里举办的派对上的音乐声。 “卡西亚,你瞧。”希希里招呼卡西亚来到露台边。“瞧,那月亮多好看。还 有下面那片大海。简直就像舞台上的布景。” “多圣洁的景色。”卡西亚说完便笑了。没想到自己会用如此富于诗意的字眼。 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灵感。“哦,希希里,下周二我回家的时候,你 一定要坚决站在我的一边。”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挽留你多待一段时间。”卡西亚说,“走吧,我们去吃 晚饭。芬妮。宝贝,带小朋友们上楼去找保姆。告诉保姆,迟一点我们会上楼和孩 子们说晚安。” “我可不可以——” “可以。我的小天使。一定要换上漂亮的裙子。” 卡西亚微笑地看着芬妮带领弟妹们走进别墅,她说:“她真可爱。” “是吗?她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从她降生的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好像 换了一个人,变得聪明了,不再那么无药可救。” “希希里。你从来就不是无药可救。” “我曾经是的。我比不上你的聪明才智,也不如列奥娜拉机敏;做家务赶不上 母亲,又不像西维妞。福克斯那样精通时事。但是自从我怀上芬妮,自从她来到我 的生命中,我便下决心做一名彻头彻尾的好母亲。即便在分娩最痛苦的时候,我也 告诉自己不能喊痛,我要自己忍住,我要让女儿为她的母亲自豪。威特医生说,没 有哪位母亲像我一样,在分娩过程中表现得如此勇敢与平静。”希希里微微一笑。 “我无从判断威特医生的评价。你亲眼目睹过那么多婴儿出世,一定见过很多勇敢 的母亲。或许,我并不如那些母亲勇敢。” “勇敢的母亲真的很少。”卡西亚说。“分娩的痛苦是可怕的。我至今还记得 伯弟出世时的情景。作为医生,我曾经命令无数名临产的母亲勇敢起来,让她们不 要喊叫。可是,当我自己分娩时,我也因为剧痛忍不住大喊大叫。” “是吗?真不敢相信。不管怎样,芬妮如今已经快十岁了,她依然是我最心疼 的宝贝。”希希里伸出手,让人将她手中的酒杯斟满。希希里已经有了醉意。卡西 亚心想,怀孕的妇女不应该喝这么多酒。突然,希希里说道:“要知道,我活得并 不轻松。永远生活在焦虑与恐惧中,害怕别人知道——他们一定已经知道”希希里, 相信我,没人知道。“ “我知道,早就有这方面的传闻。我只希望——”卡西亚使劲摇摇头。她朝卡 西亚笑了。“我只希望一切都成为过去。希望他如今一切都好。” “你不想和他谈谈?” “什么?哦,上帝,我的首要原则是,忽视那件事情的存在,就好像未发生过 一样。只有这样,他——我们——才会安全。我认为一切已经过去了。他觉得很幸 福。你说呢?” “他是很幸福。”卡西亚回答。“还是应该归功于你。” “你呢,卡西亚。你幸福吗?” 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让卡西亚吃了一惊,她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声音, 说:“当然,我非常幸福。为什么不呢?” “我只想知道。并非每一个人都会感觉自己幸福。你的生活中又总是遇到这样 那样的困难。”希希里说。 “瞎说,哪里有什么困难。虽然,我们并没有很多钱,而且……”卡西亚停顿 了一下,她在想是否应该借机将遗嘱的事情告诉希希里,至少打探一下希希里是否 有所耳闻。但随即卡西亚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没有钱,没有帮手,也没有财 产,但是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和你一样,我自小的家庭环境并不富裕,但是我 们的生活一样充满乐趣。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幸福。”卡西亚讲完了。她不知自 己的这番话是否过于矫饰,好像事先演练过。 “讲得好,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走吧,我们回去吧。我饿坏了,得吃点东西, 明天早上可有得吐了。我差不多都忘了妊娠反应是什么滋味了。”希希里站起身, 挽起卡西亚的胳膊。“你能来我真高兴。谢谢你。” “我开心极了。谢谢你的邀请。” 时间过得很快。奢华、优雅、喧嚣、贪婪、放纵的日子转瞬即逝。三天过去, 卡西亚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她已经习惯于每天早起且忙碌的生活。尽管如此,星 期六上午,她还是一觉睡到十一点钟。醒来后,她发现别墅里静得出奇。卡西亚起 床走到阳台上。孩子们没在游泳池里玩耍,别墅四周根本不见他们的踪影。露台上 也没有大人们的身影。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远到教堂里的钟声。天气好极了,卡 西亚换上泳衣,穿上浴袍向露台走去。 仆人史密斯特意跟随主人从伦敦来到这里。他微笑着对卡西亚说:“早上好, 夫人。海灵顿夫人让我转告您,他们去尼斯的火车站接朋友。保姆带孩子们出去散 步了。这附近有一个操场。你想用早餐吗,夫人?” “不了,谢谢你,史密斯。给我弄杯咖啡。再来一杯橙汁。” 卡西亚在椅子上坐下,仰面对着灸热的阳光。她喝了一口咖啡,心里想,上帝 啊,假期之后,她又该如何面对现实生活。就连黛利亚都已表现出对梦幻般生活, 对保姆的认可。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她几乎没有哼哼叽叽地不高兴,再有四十八 小时,再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他们将离开这里,回到英格兰,回家。弗伦,上帝啊, 他们将回到弗他身边。 “我,卡西欧佩亚。布兰奇愿接受弗伦。哈罗德为我的合法丈夫……”她在说 些什么?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恐惧死死地抓住卡西亚的心。她真想逃走,逃出 教堂。停止吧,卡西亚,别再胡思乱想。你是爱他的,你怀有他的骨肉,他也爱你, 你们的结合将是一场完美的婚姻。无论富贵贫贱,无论顺利坎坷…… 卡西亚离开弗伦父母家之后,整个秋天,她一直在等弗伦回到伦敦,以便将他 们之间的事情做最后了断。卡西亚已经是临床医学二年级学生,她的生活单纯且目 标明确,她不想让任何的疑惑与不妥打扰她的生活。直到她身穿白大褂,在病房里 巡诊,直到她有了自己的指导医师,卡西亚仍然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是一名真正意义 上的医学院学生。她和她的同学们将在医院里无偿工作,以期赢得同样是学生出身、 如今已蜚声医坛的前辈们的认可与推荐。即将开始的学年里,她将在急症科以及外 科或产科开始临床研究。卡西亚在教母家里反反复复地准备同弗伦的谈话。每一个 字都经过推敲演练。 弗伦回到伦敦的那个晚上,卡西亚到弗伦的住处探望他。弗化正陷于极度紧张 之中,因为第二天,他将和校长面谈,“这次见面事关重要。我必须给他留下好印 像,让他相信我一定能行。” 卡西亚觉得,不该在这样一个气氛紧张的夜晚向弗伦摊牌,不该加剧他的担忧。 第二天,弗伦见到校长之后被分派到急症科。他不得不搬到医院去住,以便随 叫随到,并且不间歇地工作七十二小时。看到下班后已经累得脸色死灰的弗伦,卡 西亚又不忍心向弗伦开口。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机会来了又去,总是有突发事件让卡西亚无法开口, 不忍打扰弗伦。一次是因为弗伦夜晚当班时,遇到一位败血病患者不治而亡。一次 是因为一名妇女显然因堕胎导致大出血,弗伦为她止住血正准备为她输血,却发现 病人因过度惊吓而死。还有一次是一个男孩显然遭到毒打,头部肿胀,面目全非, 而男孩的父母坚称是孩子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最终男孩医治无效死亡。 弗伦却被死者的父亲痛打一顿。 弗伦永远处于疲惫状态中,还要抽出时间准备结业考试,再没有精力思考未来。 当最艰苦的日子终于熬了过去,弗伦的工作强度略有些减轻,他们终于有机会坐下 来聊一聊时,卡西亚又觉得没有必要急于了断。毕竟,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变化。 卡西亚依然爱着弗伦,和弗伦在一起时,她依然感到开心,只不过她不想和弗伦订 婚而已。等有了更适当的时机再讲也不迟。 圣诞节到了,卡西亚有三天假期,弗伦则整个假期都在当班。急症科的病人永 远人满为患,大多数是因为交通事故,也有一些妇女被喝醉酒的丈夫打伤。圣诞夜 是在弗伦急症科的小房间里度过的,卡西亚和弗伦一起吃了火鸡肉三明治。 “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弗伦吻了卡西亚。“我爱你,很 深,很深。” 卡西亚不忍心破坏弗伦仅有的一点点圣诞气氛。 圣诞节刚过,卡西亚便被调到外科,师从外科界大名鼎鼎的霍里奇。阿姆楚瑟 医生。此人脾气古怪异常,声音又高又尖,病人们都害怕他。他的鼻子很长,每次 向病人询问病情时,他的长鼻子几乎要戳到病人脸上。 卡西亚自知能有这样一位名医做自己的指导医生是她的幸运,当然,所要付出 的代价也是残酷的。她每天要长时间待在手术室,仔细观察导师的工作,并将观察 记录整理成文字报告,同时还要忍受导师对她的当众羞辱。阿姆楚瑟先生的性情古 怪是出了名的。如果有人递给他一把不合要求的手术刀,他会毫不留情地将手术刀 往身后一扔,然后再要人重新递一把给他。手术时,他习惯于引亢高歌,大多是吉 柏特和索利凡的作品。当他终于满意地完成一项手术之后,他会一把扯下手术帽, 把手术服往身边护士手里一扔,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手术室。 观察手术台上的情况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一张手术台被麻醉师,一名手术室 护士长,至少两名护士,一名实习外科医生以及阿姆楚瑟医生本人围得水泄不通, 身为毫无地位可言的旁观者,卡西亚只在人墙外围获得一个小小的空隙,几乎看不 清手术台上病人体内的情形,更不要说做详细记录。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得到护士 长的通融,但是众所周知,护士长一向仇视医学院女生。 卡西亚旁观的第二个手术是阑尾切除手术。同样的遭遇再次上演,无可奈何的 卡西亚只好决定放弃,发愁地盯着手术台下面。突然间,卡西亚听到阿姆楚瑟医生 的尖嗓门:“贝里奇小姐,你对手术台下的兴趣好像远远超过对台上的兴趣。你到 现在还一个字没写呢。” 卡西亚怅然地在记录本上胡乱涂写着。手术结束后,卡西亚最后一个走出手术 室。护士长狠狠瞪了卡西亚一眼。“贝里奇小姐,如果你连这样一个小手术都应付 不了,你的前途将十分黯然。建议你多为未来着想。要知道,你这个位置是多少人 梦寐以求的。” 卡西亚强迫自己向护士长道歉,她明白,在护士长看来,这个令人梦寐以求的 位置理应由男性占领。一项本该由男性统治的职业如今却有了女人的身影,这便是 护士们仇视医学院女生的根源。 不管怎样,卡西亚从一开始就爱上了手术室,包括这里紧张的氛围,聚精会神 的专注,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与意外,诸如血压下降,心脏停止跳动,可怕的感染 扩散,以及肿瘤大小超过预期等等。她从不介意病人的呻吟、恶臭,以及可怕的情 景,从未像其她女人那样被吓晕过。她可以精神抖擞地数小时站在手术台上,直到 她最终躺到床上,或者坐到医生休息室里才意识到自己已是精疲力竭。在病人面前, 她的个人生活变得无足轻重。 春天到了,弗伦被调到妇产科。毕业考试将近,弗伦的状态也越发糟糕。时而, 他要连续工作达九十六小时,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医院后,还要挣扎着去温习 功课。一天晚上,卡西亚发现弗伦在房间里流泪,原来,他在为一名婴儿的死亡自 责。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没能及时将婴儿从母体中取出来。等婴儿出来时,已 经窒息死亡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的状态过于疲惫……” “弗伦,别责怪自己。这种情况无可避免,你不要总往自己身上扯!” “可是。”弗伦擦掉泪水,他瞪着卡西亚说,“问题是,我的注意力总是无法 集中起来。学习时不行,工作时也不行,我觉得……哦,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 感到绝望。” “弗伦,别这样。你会挺过去的。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然后你就会安定 下来,专心做一名好医生,一名好的外科医生。” “上帝,但愿如此。卡西亚,你一定要鼓励我、支持我,好吗?” “当然。我会的。” 弗伦终于通过毕业考试,但只是刚刚及格。这样的分数不足以让他有幸成为圣 克里斯托福医院的驻院实习医生,也不可能实现他当外科医生,最终有资格指导学 生的梦想。最好的结局只能在普通医院而非教学医院里找个位置,逐步成为一名内 科医生。对前途的失望在弗伦的脸上写满恐惧,卡西亚永远忘不了那份表情。那天 晚上,他们第一次做了爱。卡西亚觉得,这是她惟一可以安慰弗伦的方法。然而, 做爱的结果反而令卡西亚失望。弗伦躺在卡西亚怀里。他时而后悔自责,时而又对 卡西亚说,他爱卡西亚。 弗伦成为黑罗一家医院的驻院实习医生。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却也别无他法。 他和卡西亚见面机会很少,最短的一次见面中间间隔了三个星期。这让卡西亚感到 轻松许多。一方面是因为弗伦的不开心带给卡西亚太多的压力;另一方面,卡西亚 正如醉如痴于妇产科临床。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地点就在弗伦靠近医院的 地方租的一间小房子里。他们很少交谈,更不会谈及未来,因为未来对于弗伦来讲 过于渺茫,而对卡西亚又过于恐怖。 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做爱,至少做爱时的感受还是好的。卡西亚在床上向来放纵、 主动,她的体内孕育着无限的渴望与能量。弗伦则十分小心,他的内心仍有负罪感, 不过做爱的技巧已经有所进步。对万事皆小心谨慎的他,对性生活依然难改其风范。 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虽然这件事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却足以并且理应改变一切。 即便是在数年后的今天,卡西亚仍然能回忆起当时发生的每一幕。躺在法国炎热的 阳光下,卡西亚的身体依然为当年的那一幕燥动了,于是她坚决地将那段回忆重又 掩理在心底。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承认那段危险、可怕、恐怖的往事,她将它紧 紧地锁在心底,惟有锁住它,卡西亚才不会受到伤害。 在迎来毕业考试的同时,卡西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不错, 她没有准时来月经,而且感到恶心,但是在繁重的学习压力下,这种反应也是正常 的。她一直很小心地避孕,并且请教过一位女医生,从医生那里订制并学会使用子 宫避孕帽。每一次做爱之前,她都会做好准备,惟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她和弗伦 去参加派对,两个人都喝多了,卡西亚的欲望很强烈,弗伦也非同寻常地配合。当 时,卡西亚的子宫帽忘在家里了。她草草计算了一下经期,然后告诉弗伦,自己正 处于安全期。不幸的是,她算错了时间,于是本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在弗伦的小房间里,卡西亚告诉弗伦,“我怀孕了。”她搞不懂弗伦为什么会 露出微笑,一幅很开心的样子。 “我可能很快就有自己的诊所了。”弗伦好像没有听见卡西亚的话,他继续说 道,“不是在我们的村子里,但是在附近。父亲准备借钱给我买下那间诊所。不是 很贵,不出几年,我就可以把钱还给他。” “好啊,我很高兴。”卡西亚又接着重复一遍,“弗伦,我怀孕了。” “没问题。”听弗伦的语气,卡西亚刚才的那句话好像是让他帮忙倒杯茶而已。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可以结婚,这可是件大好事。” 卡西亚呆呆地望着弗伦。弗伦的无知与愚蠢让她吃惊。她告诉弗伦,她以优异 的成绩通过毕业考试,并且在圣克里斯托福医院找到了工作。当然,结果是两个人 都不开心。 噩梦从此爆发了,卡西亚从此陷人同梦魔的角斗中。卡西亚最初想将孩子打掉 ——她想安安静静地做完手术,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但是,孩子 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弗伦是孩子的父亲。卡西亚知道,她必须征求弗伦的意见。 在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与打击之后的弗伦,没有办法再次忍受失去亲生骨肉的打击。 弗伦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卡西亚。“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我们的孩子。 卡西亚,你不能就这样杀死他。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弗伦一遍又 一遍地表示,卡西亚完全没有必要打掉孩子:他们彼此相爱,并且计划结婚,他也 有能力,或者说即将有足够的能力担负起一个家庭。 “可是,”卡西亚愤怒了,但是她依然没有胆量,也不忍心告诉弗伦,她不想 和他结婚。“可是,我有我的生活,我的事业。你明知道,我想当一名外科医生, 而且,我也能成为外科医生,我——” “不错,我知道你行。”弗伦的眼神中充满痛苦。“我知道,你能做我达不到 的事情。” “弗伦,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帝啊,她究意应该如何表达才能不伤害弗伦, 不让他感到羞辱。 “事实就是这样。”弗伦说,“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你可以实现你的梦想, 而我却不行。真是太好了,卡西亚。” 他们纠缠了几个小时。最后,弗伦说:“如果你认为必须要这样做,那就去做 吧。按照你的意愿,把孩子打掉。这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卡西亚?” 卡西亚离开弗伦的住处。她需要思考一下,需要找其他人谈谈。流产已经变得 不可能。那么,怀有身孕的女人还有没有可能继续做一名医生。 “如果做内科医生的话,还是可能的。”卡西亚的指导老师卡罗琳马丁发表观 点,“但是,做外科医生是不可能的。没有一间医院会录用你。本来对女医生的偏 见就够多了,更何况一名单身怀孕的女医生……想想看,卡西亚。 卡西亚认真地想了。她被想像中的未来吓坏了。 弗伦的哀怨让人心痛。“你说过你爱我。”弗伦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倒底是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卡酉亚充满内疚。“我爱你,真的爱你。我只是不知道是否可以嫁给你。” “为什么不可以?你说过你会嫁给我。为什么现在你又改变主意?” “我从没说过会嫁给你。 “你也从没说过不可以嫁给我。”弗伦讲得不错。“过去三年里,我的付出, 我忍受了那么多,全都是为了你。因为爱你,我才能理智地坚持到今天。你根本不 知道,有多少次,我差一点就垮了。每一次,我都鼓励自己,总有一天,我的付出 会有回报。 “别再说了,弗伦,求求你。” 弗他突然间愤怒了。“我一定要讲。你不可以只顾你自己。我要让你明白这一 切。” 以前,卡西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找鲁伯特商量。这次也不例外。她本以 为鲁伯特会站在她这一边,不料,这一次,鲁伯特让她失望了。 鲁伯特的道理很简单。“你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生活并非这样简单。 你要对三方负责:你们的孩子,弗伦的幸福与成功,还有你自己。一意孤行,最终 只能毁了三个人的生活。 “你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卡西亚说,“你是自由的,可以做任何事情。你的 事业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卡西亚,你讲话的语气简直就像个孩子。”卡西亚从未见过鲁伯特有过如此 严肃的神情。“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些时候你必须做出让步。弗伦爱你,我想, 你也爱他。你们有许多共同点,你们一起生活不是问题,这才是最重要的,是你应 该反复考虑的。” 时间越来越紧迫,弗伦依然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原谅卡西亚,与她结婚。卡西亚 的体形一天天明显起来,她不愿意在弗伦的诊所即将开业之时让她蒙受流言蜚语。 如果她决定嫁给弗伦,一定要快。 卡西亚向医学院的好朋友珍妮波特吐露了心事。珍妮看着卡西亚,圆圆的脸上 写满不解。“你原本总是要嫁给他的,现在结婚有什么不好?弗伦是个好人,我认 为你应该嫁给他。” “珍妮,我想你是对的。每个人都认为我应该嫁给他。”卡西亚本想说:“除 了我以外”,但是她最终还是将它咽了回去。 有一个人她本应征求他的意见——那个人就是哈里。莫里顿——但是她没有。 因为她完全知道哈里的建议会是什么,而她却害怕听到他的建议。 在内疚、自责以及强烈的妊娠反应下,卡西亚希望事情能尽快得到解决。她终 于对弗伦说,她同意嫁给他。她说服自己,嫁给弗伦是明智的选择:弗伦爱她,而 且,她也爱弗伦。而且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从任何角度去衡量,他们都是匹 配的一对,她没有理由拒绝与弗伦成婚。同时,她已经获得医学证书,或许,几年 之后,她又可以重新开始。虽然无法从事外科,但至少可以做一名内科医生,甚至 成为妇产科专家。她并没有牺牲什么,只不过在时间上将梦想推迟一点而已。 她所做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在卡西亚的坚持下,婚礼在祖母家举行,只有这样,婚礼的规模才能控制在最 小范围。参加婚礼的来宾廖廖。伦敦方面只来了鲁伯特、医学院的几名同学,班尼 迪克和希希里。任凭卡西亚邀请、争取,甚至哀求,列奥娜拉还是没有出席婚礼。 她说,不想成为庆典上的幽灵。 理查德爵士担当了父亲的角色,将卡西亚交到新郎弗伦的手中。一个月后,这 对新人搬到现在的住处。从此,邻居们只知道卡西亚是医生的妻子。 “哎呀呀呀,这不是医生的妻子吗。” 卡西亚睁开眼睛。凭声音,她已经立刻听出来者是谁。由于刺眼的阳光,她一 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庞。 来人是哈里。莫里顿。他对卡西亚说:“你可不该躺在太阳底下。尤其是身穿 如此暴露的泳装时。虽然皮肤的颜色会变得时髦,但很容易灼伤。” “我睡着了。”卡西亚知道哈里此言有理,她不想反驳他。 “我去给你拿把太阳伞。或者,你可以穿上浴袍。这件是你的吗?” “是的,谢谢。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卡西亚接过浴袍穿在身上。她的肩膀 已经有些灼伤了,疼得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有些生气。希希里竟然没有告 诉她哈里会来。 “我事先也没想到。我们原计划下个星期才来。阿德温娜想进行一次疯狂购物, 但是七月可不是购物的好时机。我们昨天中午和几个朋友吃饭,他们在这里有别墅, 准备明天过来度假,于是我们突然决定今天就来。伦敦的天气热得要命,所有人都 出去避暑去了。幸好我们搭游轮过来。旅途很棒。” “我知道。我们也是搭游轮过来的。” “是吗?” “是的。你好像有些吃惊?” “哪里。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感到意外,卡西亚。” “或许是一种挑战。你好,阿德温娜。” 阿德温娜。莫里顿正大步走下别墅的台阶。她看上去十分疲惫,情绪不佳,身 上的那套白色亚麻套装显得皱皱巴巴。“上帝,这里也这么热。我还以为咱们能逃 出伦敦的闷热呢,哈里。卡西亚,你好,你被晒伤了。” “我知道。”卡西亚说。 “我居然找不到一个人帮我拆行李。我想喝点东西,还有……” “你还是自己拆吧。至少,先把洗漱的东西找出来。”卡西亚觉得,哈里面对 阿德温娜时的表情有些怪,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冷漠。 “哈里,已经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了,我一直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真该把米德 丽带上。” “我很庆幸没有带上她,我很愿意自己照顾自己。回头见。” “一只傲慢的蠢猪。”阿德温娜骂道。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我倒要 看看他如何自己照顾自己。”阿德温娜在椅子上坐下,随手取出一个镶有绿宝石的 香烟盒和一个配套的打火机,她将烟盒递到卡西亚面前,“好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必须承认,这里还是蛮不错的”。 “美极了。我都不想回家了。”卡西亚说。 “是吗?这可不好。我还以为你会想死你那位可爱的老公呢。” “我当然想他。”卡西亚急忙辩解道。“只是在这里度假的感觉好极了,我爱 这里的阳光,而且还有保姆……”。 “你是说,你家里没有保姆?真奇怪。是不想附庸风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 因?” “不,是因为我们请不起。”紧接着,卡西亚心想,其实她现在已经完全有能 力请个保姆。这两天她好像——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会儿她已经听不清阿德温娜 在讲些什么了,而且在想,她是否真的应该请个保姆,保姆又如何能适应村子里单 调的生活,弗伦是否会同意,还有…… “卡西亚,请你听我讲话,我在问,这里通常几点钟吃午饭”。 “哦,抱歉。一点半左右,不是很正式,一般在泳池边用午餐。” “我累坏了,得去睡会儿,上帝,哈里又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待会见。” 哈里身旁黑色毛巾浴袍走到卡西亚面前。“我准备游游泳,一起来吧?” 卡西亚摇摇头,戴上太阳镜。她在躺椅上躺下,尽量不去看哈里。她隐隐觉得 有些不安。先前的愉悦已经烟消云散。要是知道哈里会在这里,卡西亚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希希里事先不提醒她?她很清楚卡西亚对哈里的态度。卡西亚与哈里之间一 向对应,这是众所周知的,希希里不会没有耳闻。 卡西亚发现,自己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集中到哈里身上。哈里已经脱掉 浴袍,只穿一条黑色泳裤。哈里四肢的肌肉十分发达。他的身材十分健美,宽厚有 力的躯体上没有一丝熬肉,腹部平坦,而且…。。十西亚再次将目光从哈里身上移 开,随手拿起一本书。哈里跳人水中,水花溅起的声音很响,卡西亚漫无目的地翻 着书,居然不知在读些什么。 过了一会,哈里重新出现在卡西亚面前,湿漉漉的泳裤紧贴在身上,卡西亚费 了好大劲才将目光盯在哈里的脸上。 “这本书好看吗?” “好看,谢谢。” “书名是什么?” “《永远的少女》。” “一个爱情故事?” “差不多。”卡西亚冷静地回答。 哈里在卡西亚身边坐下,朝她笑了。“你灼伤得很厉害,我帮你涂点防晒油可 以缓解一下。 “不用。”卡西亚厉声说道。 “别蠢了”。哈里边说边将防晒油倒在手掌上,然后轻轻地涂在卡西亚的肩上。 卡西亚只有两个选择,逃走或是投降。她选择了投降。她的心中偷偷涌起不安的喜 悦。 晚餐时又来了六位朋友。“我们得迁就一下阿德温娜,”希希里说,“她脾气 不好。真抱歉,亲爱的,让你和他们在这里碰面。我知道你和哈里的关系不好,但 是我没办法阻止他们。” “没关系的。”卡西亚说。 “当然有关系。可是,今天一大早他们打来电话时说已经到了尼斯。虽然有些 突然,但仍是个惊喜。显然,哈里前几天打过电话给班尼迪克,问是否方便过来。 班尼迪克说没问题,当然,班尼迪克对我只字不提。”希希里脸红了。“虽然班尼 迪克的做法让她不高兴,你知道的,班尼迪克和列奥娜拉对哈里溺爱得不得了。好 像哈里是个完人。” “希希里,你可很少这样讲话。”希希里觉得很好笑。 “对不起。我是些名气。” “如果你是担心我,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会和哈里好好相处。” “我相信你,不管怎样,我们要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得去和厨师讲几句话, 她今天不太高兴,说不想在星期六做四道菜,这种想法简直太愚蠢了……” 卡西亚望着希希里忙忙碌碌的背影笑了。 晚餐准备得十分精美,有冰冻西红柿汤、地中海红鱼,白兰地醉桃,还有美味 的奶酪,一串串的葡萄、草莓、西瓜。当然,少不了一瓶又一瓶的美酒,卡西亚身 穿粉色的红纱长裙,坐在两位异常英俊的男士之间——希希里特意将卡西亚和哈里 的坐位分开远远的——卡西亚的心情渐渐与芬芳甜美的夜色融会在一起。 卡西亚身边一位名叫麦克斯的英俊男子对班尼迪克说道:“这个地方太差了, 是所有滨海地这最美的地方。” “是啊,我们很喜欢这里。”班尼迪克十分谦虚地表示,好像这里的美景出自 他的创作。 卡西亚身边的另一位客人指着正处海角的灯光说:“几年前,我们在那里同过 一次晚餐。那地方美极了。” “那是老皇历了。”麦克斯说。“他已经将房子卖掉了。可能他想搬到赌场附 近去住。” 在座的人们都笑了。卡西亚识意到,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便是哈里,他的表 情抑郁恼恨,卡西亚没有料到,哈里对格雷。肖抱有如此之深的仇视。当年,格雷。 肖和列奥娜拉在一起时,哈里对格雷。肖还是可以接受的,他们曾经一起赛车、赌 博,后来,一定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来宾们的话题又渐渐转向成了培玉与辛普森夫人,据传他们此刻在一起度假 (当然是和一大班朋友在一起),谈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展,以及女王如何讨厌辛 普森夫人,接下来,话题又转向王子的另一位女友朱丽斯,一位女士说道“她真美, 让每一位女人都感到自惭形秽。” “但是她看上去冷冰冰的。”另一位客人说。“不过,亲王总是喜欢美人。” “据我所知,这位美人很有手段。”阿德温娜莫里顿说。 “你相信这类谣言吗,阿德温娜?” “当然。众所周知,亲王有些小毛病……” “恐怕就是太小了。”一位先生哈哈大笑地说。 “既然如此,费拉达怎么会还待在他身边?” “不管他有没有毛病,有哪个女人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选 择留在他身边。或许,她也有特殊的手段。”阿德温娜笑了在透露任何内部消息。 卡西亚注意到,哈里看阿德温娜的神情仍然和早上时一样,十分淡滇,阿德温 娜今晚光彩照人。她身穿白色真丝裙裤,纤细的手臂上戴着金制镶有绿宝石的手镯, 乌黑的头发上别着同样镶有绿宝石的发夹。这会儿阿德温娜已经明显喝多了。 “我希望他能早日成为国王。”卡西亚身边的英俊男子表示,“这个国家需要 他。他可以为国家做很多事。” “我不这样认为。”班尼迪克反驳,“依我所见,除了跳舞和高尔夫,他没有 表现出任何过人的才华。” “不可以这样讲,”哈里终于开口了,“他很擅于和人民打交道,理解人民的 需要,真正懂得现实生活能够交流……”。 “国王才不需要做那么多事情呢。”希希里说,“像女王一样,国王只不过是 一个像征性的人物。” 但是那样的日子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哈里接着说道,他点燃一支大雪茄,背靠 在椅子上,烟雾缭绕,让他的脸庞若隐若现。“这个世界,还有这个社会正在改变。” 卡西亚远远看着坐在餐桌边一头的哈里。她一向很难搞懂哈里言语中的含意。 哈里讲话惯于挑衅,他总是对自由党人大谈你守党的观点,用激进主义激怒老保守 派。“ 卡西亚说道:“不错,他对矿工和失业人士报以真诚的关注。我感觉,他关心 他的人民,关心所有人。” “你好像在宣传社会主义。”卡西亚邻座的先生说。 卡西亚转过头向邻座的先生露出甜美的微笑,“如果社会主义是真正关心那些 贫国的普通人,这是不需要宣传的。” “我很难认同你的观点。大罢工期间,社会主义难道不是在大肆宣传他们自己 吗?还有那些可恶的游行,简真就是暴乱。” “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卡西亚反驳道。“那些人已经是饥寒交迫,政府却还 在表示有意取消对他们的一点的补助。” “所以他们就要采用这样的方式?所以工党领袖就可以屈服?” “麦克斯,你不可以简单地就事论事,”哈里说道,“喝点酒发点牢骚,当然 容易,真的让你去坐领袖的位子,恐怕你也束手无策。事实上,伯德温不喜欢亲王 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亲王深得人心,他妒忌亲王。如果有一天,他阻挠亲王与人民的 关系,甚至发动宫廷改变,我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纯属一派胡言,哈里,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希希里打断哈里,“亲王会享 受生活,他和朱丽斯交往得正火热呢,算了,我们的话题过于严肃了。大家跳舞好 吗?班尼迪克,放音乐,我们大家到游泳池边跳舞。” 卡西亚站起身。她的头有些发晕。她抬起手包,勉强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 间。卡西亚为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梳了梳头发,补了补口红,喷了 些香水。泳池边隐隐传来音乐声,都是卡西亚最喜欢的曲子。她很想跳舞。 卡西亚再回到舞池时,餐桌边只剩下哈里一个人。他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抽 着雪茄,哈里朝卡西亚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卡西亚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 在哈里身边坐下。 “你还是第一次站在我这一边。”哈里说。 “什么?哦,你是指威尔士亲王那件事,我确实赞同你的观点,成为亲王很有 才干。” “可是朱丽斯不行。”哈里说,“人民不会接受她。他们不喜欢她。不管怎样, 谢谢你的支持。” 卡西亚笑了,“我可不是凡事都百分之百支持你。你知道,我只不过对那件事 表示认同。” “我知道,”哈里一下子严肃起来,“告诉我,卡西亚放弃你的事业,放弃帮 助病人的机会,你究竟有没有后悔?” 卡西亚迅速回答:“不后悔,何况,我现在通过帮助弗伦去帮助病人。这是我 们共同的事业。” “明白了,真是伟大。”哈里的眼中流露出笑意,“告诉我,你今晚开心吗? 你打扮得很漂亮。” “谢谢夸奖。我很开心。” “你原谅了我的到来?” “哈里,你没做错事,哪里需要我的原谅。别犯傻了。” “你很明白,我不是在冒傻气。”哈里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卡西亚, 用他那惯用的缓慢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卡西亚,仿佛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你的肩膀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 哈里伸出手轻轻用拇指按了按卡西亚的肩膀上被太阳灼伤的部位,“真的好了?” “真的好了,”突然间,不知为什么,卡西亚觉得有必要将遗产的事情告诉哈 里,她不想脱口说道,“哈里,列奥娜拉留了一些钱给我。” “是吗?”显然出于礼貌,哈里在强迫自己对此事表现出兴趣。他为自己倒了 杯咖啡,“这是件好事,这杯咖啡可真难喝,建设你最好不要尝试,一顿好的晚餐 很轻易就被一杯难喝的咖啡破坏掉。” “谢谢你的提醒,哈里,我会对咖啡敬而远之。是啊,是件好事,我是说那些 钱。” “她一直很喜欢你。你应该知道这点。”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她,我感到很内疚。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应该多去陪 陪她。” “你不知道她会病得这样厉害。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 “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得知。”哈里的神色黯然了。 “她还好吗?我是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并不孤独,是吗?我不敢想像… …” “卡西亚,她不孤独,我向你担保,她受到很好的照顾。” “这么说,你见过她?” “是的,我见过她。”哈里显得有些不安。他和列奥娜拉一向彼此很中意。 “你一定很怀念她。”卡西亚小心说道。“ “是的,”哈里有些不耐烦,他吸了口烟,声音缓和了一些,问道:“那些钱, 你打算怎样花掉?多买几顶帽子?” “我不知道,哈里。”紧接着,卡西亚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补充说道:“那是 很大一笔钱。” 哈里的声音依旧很轻:“那我就更想知道你打算如何花掉这笔钱。我为你高兴, 卡西亚。希望这笔钱能够给你带来快乐。” “列奥娜拉在她的信中也是这样讲。” 一丝不易被觉察的停顿之后,哈里又说:“钱的意义就在于此。” 卡西亚笑了,“哈里,你又开始冒傻气了。”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和往常一样,卡西亚还是分辩不出哈里讲的这句 说是真是假。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哈里想转变注题让气氛轻松一些,他说:“我想,你应 该很想跳支舞,你喜欢跳舞对吗?我还记得,你的舞技相当不错。” “恐怕现在已经都忘了。”卡西亚说。 “医生不喜欢跳舞吗?” “不是很喜欢”。 “那他喜欢什么?食物?美酒?工作?” “这三样他都喜欢。” “希望他也喜欢你。你是不是在乎你呢,卡西亚?”哈里有意将声音放得很轻。 “当然。” “那就好,这么说,你很幸运。阿德温娜就不在乎我。” “她是在乎你的。” “我不这样认为,”哈里的声音应时变得沙哑起来。“我们还是停止这种无聊 的废话吧,我再没有其它指望了吗,是吗,卡西亚?” “我不知道。”卡西亚感到一阵恐慌。她不想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你应该知道。算了,卡西亚,我们到舞池那边去吧,一定会有很多男士邀请 你共舞,不过,第一支曲子给我,好吗?” 卡西亚原本可以和哈里共舞一曲,他们原本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在地中海的景 色下好好聊聊,增进一下感情,可是他们刚刚走上舞台,男管家便捎来口信,弗伦 要卡西来立即给家里回电话。卡西亚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弗伦难道就那么在意电话 费。他就不能拿着电话稍等一会,卡西亚握住电话凝视着窗外,月光仍然照在海面 上,红色的夹竹桃已经被夜色掩盖,只有白色的花朵还依稀可见。弗伦在电话里告 诉卡西亚,他的母亲去世了。他要求卡西亚立即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