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真地是疯了。”哈里气呼呼地说,阿德温娜看了一眼哈里,只见他正聚精 会神地阅读《时代》杂志,并且显然将盘子里的鸡蛋当作了咖啡,正用茶匙使劲地 搅动着。 “哈里,千万别把手里的鸡蛋当咖啡喝下去。”阿德温娜说,“你说谁发疯了?” “什么?哦,我是说国王。简直是精神错乱。据《时代》报道,他昨晚在圣詹 姆士王宫以官方名义宴请蒙特巴顿夫妇,伯德温斯夫妇,戴安娜和杜夫库柏,以及 辛普森夫妇。我的上帝。” “这有什么?” “阿德温娜,你难道看不出他的企图。他是想利用障眼法将那个女人拉进官方 舞台,或者说,将她偷渡到宫廷社交圈子中来。仅仅凭她和总理大臣的特殊关系, 就想让我们接受她。” “可她嫁给了厄斯特。” “我敢下大赌注,她的婚姻状况将发生改变。” “你真地相信谣言?” “我现在信了。” “我不信。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像厌倦其他女人一样对她产生厌恶。即 便他依然心存好感。也不可能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为妻。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英国 之王,民心所向的偶像。” “可他陷人爱河难以自拔。戴安娜。库伯上个星期对我说,没有这个女人在身 边,国王不光是个人生活没有兴致,连朝政大事都荒废了。阿德温娜,今天的咖啡 怎么这么难喝。肯定不是新鲜烘焙的咖啡豆磨成的,我一会儿去和厨师讲,你先别 喝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国王的野心不仅仅是这些,这顿晚宴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吧,那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我得走了,今天事情很多。” “与你的哪一部分生活有关?是医学方面?还是戏剧方面?你的生活令我应接 不暇。” “讨厌。”阿德温娜没有生气,她好脾气地说:“是一场时装表演。我今天早 上约了里昂。德罗塞,下午,我约了维妮妮和罗斯在维克多的办公室见面,与他洽 谈是否可以为这场表演提供几套晚装。然后——”请原谅,虽然听起来很有意思, 但是你的安排还是过于复杂,我理解不了。我今晚去体育俱乐部吃饭,要很晚回来。 你父亲也去,还有其他一些朋友。所以,我们恐怕要到明天早上这个时候才能见面。 再见,小心别工作得太累。“哈里站起身,匆匆吻了吻阿德温娜。 阿德温娜心不在焉地朝哈里笑笑,然后拿起刚刚送进来的邮件。她认出信封上 刻板的笔迹,是玛丽。怀特克写给她的。阿德温娜不想让自己的心清受到干扰,她 决定今晚独自一人吃饭时再拆开来看。 “里昂,这件外套真漂亮。我可不可以预订一件?还有那身套装,酒红色的, 我喜欢垫肩的效果,只是稍微长了一点。还有……” “莫里顿夫人,我想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时装表演。如果你想订购服装,没问 题。但是,我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件事情。” ‘你行的,里昂。在我的时装店上,你展示的不仅仅是你的服装。不出半年, 得塞文将与西武这样的知名品牌齐名。不过,我真地想要那身套装。求你,千万别 忘了。“ “可是——” “里昂,请你集中精神。我们该到哪儿了?哦,对了,你将负责六身套装,四 件鸡尾酒会礼服,另外再加几件晚装。当然,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过我相信你会 有时间,这样最好不过。而且,你要尽快让模特试装。这应该不是个问题。另外, 你可以让玛丽负责帽子,你认为如何?” “我看可以。不过,我要先和她商量一下。” “有了结果就通知我。你真是个好人。我的天,这太令人兴奋了。你饿了吗? 我可饿坏了。” “有一点点饿。我们去吃点东西?顺便给我讲讲你准备出席的那场赛马的情况? 你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想好穿什么。只是,还没有决定配什么样的帽子。我们还是边吃边谈 得好。走吧,去找餐厅。” 阿德温娜从椅子站起身,她在想,与同性恋者在一起是一种享受。他们既风趣, 又温顺,从不让人感到压力。而且,里昂相貌英俊,有一头栗色头发和漂亮的鹰钩 鼻子。阿德温娜与里昂认识两年多,是经她那位在《时尚》杂志工作的朋友——维 妮娅哈德威克介绍认识的。“阿德温娜,你会喜欢他的。他的设计风格和你极其吻 合。我是想帮他一把。我们八月份的杂志有关于他服装的特辑。你可以买几件他设 计的服装,在你的社交圈里展示一番,引起人们的注意。亲爱的,就当作是帮我一 个忙。” “你爱上他了?”阿德温娜问。维妮妞哈哈大笑地否认。“他只喜欢男孩子, 亲爱的。不过,他人很有趣,我已经说服胡弗在财力上支持他。这样一来,双方都 能得到好处。” 阿德温娜从里昂那里买下一条裙子。里昂是一位聪明的设计师兼裁缝,尤其钟 情华丽的晚装。哈里对那条裙子表示欣赏,于是,阿德温娜便又精心选购了几件, 并且带朋友们光顾他的设计室。里昂的确欠阿德温娜很大的人情。这一点,他们双 方都很清楚。所以,对于阿德温娜筹备这场时装秀,里昂全力相助。他承担了很多 工作,同时也负担一笔费用,但是他认为这是义不容辞的。 “我们去哪儿?” “求你,别去那些大饭店。我不想被别人看到。” “你很害羞,是吗?好吧,你来选一间餐厅,我听你的。” 里昂带阿德温娜来到一间很小的法国餐馆,就在离他的设计室不远的大街拐角。 餐厅很小,灯光极暗,但是气氛和谐,飘着菜肴的香味。每一张餐桌上都点着微弱 的灯光,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好浪漫的地方。真遗憾我们之间没有出绊闻。” “莫里顿夫人,如果你想——” “如果你认为那样做可以令你的名气更大,你愿意去做,是吗?”阿德温娜充 满爱意地问。 “我会试着去做。”里昂吻了阿德温娜的手。 “你不必强迫自己。我喜欢你现在这样,好了,我们点菜吧。然后,给我讲讲 萨里斯特服装展示会的情况。遗憾死了,我没能去成。不过哈里——里昂,你在看 什么?” “那边,有个小单间。好像比我们的幽会还要秘密。为什么?” “哦,没什么。” 然而,并非真的没有什么。或许,是阿德温娜在心底祈盼会发生什么。只是一 个男人飞快地穿过餐厅大堂走向里面的小包间。已经坐在那里等候的另一个男人站 起身,热烈地同来人握握手。阿德温娜清清楚楚地认出寻个男人,是班尼迪克。 阿德温娜想赶在班尼迪克发现她之前离开餐厅。可是,里昂滔滔不绝地向她讲 着一段长长的趣事,让她无法脱身。两点半钟,第一个男人独自离开。阿德温娜认 出寻个人,是多米尼克。福斯特,他曾经携妻子出席过希希里的圣诞派对。多米尼 克并没有看见阿德温娜。 里昂性格外向,他也认出多米尼克。他的目光追随着福斯特,说道:“瞧那个 热门人物,现在是无人不知。就连《时尚》杂志上个月都报道过他。” “那是对建筑师的诅歌。” 里昂没有领会阿德温娜言语中的嘲讽。他只是做笑地说:“是啊。他设计了一 系列工作室,我的一位朋友订购了一间。非常特别,几乎全部用玻璃制成,包括墙 壁,房顶……只有一个问题被所有人忽略了,就是那些鸽子……” “是吗?”阿德温娜敷衍了一句。 班尼迪克终于从包间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有些激动。班尼迪克一眼看见阿德 温娜,先是大惊失色,但随即镇定下来。他走到阿德温娜身边,吻了她。阿德温娜 可以感觉到,班尼迪克紧张得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阿德温娜,见到你真好!” “喂,班尼迪克,让我来介绍里昂。德罗塞,目前全伦敦最出色的女装设计师。 里昂,这位是班尼迪克。海灵顿,我丈夫的堂兄。” “幸会,海灵顿先生。”里昂起身伸出右手。 阿德温娜看得出,里昂已经对班尼迪克的隐私一目了然,而且,在情感上倾向 于他。他的这个圈子里的人很容易辨别出彼此。在他们中间广为流传的暗语—— “你是多萝西的朋友吗?”——几乎已经消声匿迹。只有班尼迪克这样的人依然要 靠暗语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怜的班尼迪克。 阿德温娜看着班尼迪克脸上明显的哀怨,很为他心痛。她一直很喜欢班尼迪克。 “里昂正在帮我筹备一场时装秀,旨在为圣克里斯托福医院筹款。” 里昂轻轻叹了口气说:“莫里顿夫人,很抱歉,我得走了。我约了一位客户, 时间快到了。这是一位很难缠的客户,远不像你这样好脾气。” “上帝,会是谁呢?你不会告诉我的,对吗?” “守口如瓶一向是我的美德。” “我注意到了。你快去吧,千万别迟到。我这一两天会打电话给你,看看帽子 方面的事情进展如何。希望不会打扰你。谢谢你的午餐还有你的所有帮助。” “这是我的荣幸,莫里顿夫人。谢谢你。再见,海灵顿先生。”里昂微微一鞠 躬,然后朝餐厅门外走去,并且在前台签了帐单。 班尼迪克看着阿德温娜,好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的心情显然既压抑又 激动。 “班尼迪克,”阿德温娜坚决地说:“来坐一会儿。我们喝杯酒吧。你有没有 急事要做?” “没有。只是——” 班尼迪克在椅子上坐下,阿德温娜向侍者打了个招呼,“两杯香槟。”然后, 她又对班尼迪克说,“我一直喜欢午饭后喝杯香槟。在你用过所有菜肴之后,或是 在正式用餐之前喝上一杯棒极了,你认为如何?” “是不错,谢谢你。”香槟端了上来。“为你干杯,阿德温娜。”班尼迪克举 起酒杯,一饮而尽。 “班尼迪克。”阿德温娜笑了,“你用餐时一点酒都没喝?” “当然喝了。”班尼迪克有些不高兴。“你刚才说得不错,餐后饮杯香槟,可 以让你心清开朗。” “你需要用香槟帮助你心情开朗吗?是不是这个下午过得很糟?” “或许吧。阿德温娜——” “班尼迪克,我发誓不会向希希里透露一个字。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你来过 这。” “非常好。我并不想——”班尼迪克的目光与阿德温娜相遇了,他终于屈服了, 说道:“是的,我是想请你,请你保持沉默。谢谢你。其实,只是因为——希希里 不是很喜欢多米尼克。福斯特。我搞不懂是为什么。” “班尼迪克,请你不要再这样对我讲话。”阿德温娜的怒火让班尼迪克吓了一 跳。“我必须告诉你,你这样讲话是对我的侮辱。如果你依然把我当傻子一样对待, 我很可能会去告诉希希里。你知道,我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不会泄露一个字。我当 然知道希希里为什么讨厌多米尼克。而且,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心里 很清楚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彼此还是坦诚一些的好。” 班尼迪克,眼神空洞地盯了阿德温娜好久。“谢谢你。我并不想冒犯你。” “可是,你的确已经冒犯了我。班尼迪克,你知道,我不介意。你还记得那个 夜晚吗?” “当然记得。你是那样出色。可是——” “好了,放松些。” “谢谢。”班尼迪克再次道谢。 阿德温娜沉默良久,她又回忆起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她在酒吧里和哈里大吵 一架,阿德温娜气呼呼地冲出酒吧,将醉醺醺的哈里独自丢下不管。她沿着大街往 前走,想栏一辆计程车。突然,她发现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幢房子里,班尼迪克急匆 匆走出来,并且和一名男子告别。 班尼迪克和那个男人之间并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但从班尼迪克的表情,以及他 惊慌地四处张望,生怕被别人发现的样子,很容易判断,在那栋房子里刚刚发生过 什么。 班尼迪克发现了阿德温娜,他那惊恐万状,并且如泄气皮球的样子让人觉得好 笑。他勉强挤出个笑容,走到阿德温娜面前,打了个招呼:“你好,阿德温娜。” “你好,班尼迪克。我在找出租车。你能帮帮我吗?”阿德温娜吩咐着班尼迪 克,想缓解他内心的恐惧与压力。 “没问题。你在这儿等我,我这就去帮你叫出租车。” “别傻了,我和你一起去。”阿德温娜挽住班尼迪克的胳膊说道。他们一路走 着,谁都没有讲话,沉默得让人窒息。终于,阿德温娜打破沉寂。“班尼迪克,别 担心,没事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班尼迪克问:“你以前……就知道?”阿德温娜说是的。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如果需要她会对此缄默不语。“哈里在哪里?”班尼迪克问。 阿德温娜告诉他,哈里这会儿恐怕已经醉倒在酒吧的桌子下面,他不会知道他们见 过面。 “他知道我的事情。”班尼迪克突然说道,“只是他一直表现得很得体。” 在呵德温娜看来,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大惊小怪。“瞧,车来了,我得走了。 晚安。” “对不起。”班尼迪克说道。“我不想冒犯你。只是,我常常会忘记……忘记 你是多么与众不同。” “那只是一面之辞。”阿德温娜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等着侍者再次将酒杯 斟满。“你还要再来一杯吗?” “最好不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得赶紧回办公室。” “班尼迪克,你要学会享受生活。”阿德温娜若有所思地看着班尼迪克。“你 永远在埋头工作。” 班尼迪克不敢正视阿德温娜的目光。“享受容易让人处于危险的边缘。至少对 我来说是这样。” “你可以和我一起享受,不会有危险。再来一杯吧。别告诉我你的老板会监视 你几点钟出去吃午餐,几点钟才回办公室。你如果愿意,能买下好几间这样的公司。” “你的看法我不太苟同。不过还是有些道理。” 他们又喝了一杯香槟,接下来又是一杯。阿德温娜向班尼迪克讲述她的时装秀, 看着班尼迪克慢慢放松下来。已经四点半了,他们依然坐在餐厅里,已经开启第二 瓶香槟。班尼迪克正维妙维肖地模仿他秘书的样子。模仿秘书看见他吃了一顿历时 数小时的午餐后回到办公室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表,又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的样 子。 “我敢打睹,只有她一个人关心你几点钟回来。”阿德温娜说。 “没错。不过,希希里可能会打电话过来。” “你是不是害怕希希里?” “不是害怕,只是怕她会担心不安。” “她无法接受事实,这是她自己造成的不幸。” “阿德温娜!她怎么可能接受。” “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她肯稍稍放松些……可能会好一些,你们两个都能 快乐一些。你爱她,而且和她生活了这么久。” “可是,她担心我会被抓起来,会蒙羞受辱。” “可是,你为什么会被抓起来?又何谈羞辱?如今的伦敦已经比过去开化了, 没有人会在意。” “那只是理论上讲,并不现实。”班尼迪克冷静地说。“如果我们那些保守且 有良好教养的朋友们听到任何风吹草动,情形将截然不同。阿德温娜,别忘了,这 依然属于犯罪行为。” “真是荒唐。我的第一次性体验就是和女同性恋者在一起。那是一次十分美妙 的经历,令我终生难忘。” “真的吗?”阿德温娜觉得,班尼迪克的表情怪怪的,不是震惊,而是一种释 然,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真的,而且不止经历过一次。我可以告诉你,我费了好大气力才渐渐适应 男性。不过,偶而我看到某个女人,我还是会想这个女人不错。知道吗?那是种很 神奇的感应。哦,你当然体验过。”阿德温娜被自己逗笑了。“不过,我已经很久 没干过那种事了。自从嫁给哈里之后,就再没有过。算了,不说了,这个话题让人 尴尬。再喝多一杯,我恐怕就会扑到你身上去了。那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别怕, 班尼迪克,我是开玩笑。天啊,几点钟了。我一个半小时前就应该去西武的办公室。 我得赶紧走了,再见,班尼迪克。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不会告诉任何人。” 在计程车上,阿德温娜还在想可怜的班尼迪克,他的生活该有多么悲惨,希希 里同样也很可怜,她需要不时地抚慰班尼迪克的创伤。事实上,这个观点是哈里的 想法。有一点你必须承认,哈里崇尚自由,并且难得地宽容。 卡西亚不停地宽慰自己,她不过是在伦敦租了一座房子——一座很小的房子, 为期一年。这并不算什么,没有什么大不了。当然,如果从她每个星期只在那里睡 两个晚上的角度上,的确是奢侈了一些,即便是住酒店也用不了这么多钱。然而, 自己租房子会方便许多,可以省去找酒店、订房间的麻烦,而且,酒店的房间也并 非永远能令你满意。 多亏了列奥娜拉,卡西亚无需为奢侈所造成的额外花销担忧,而且列奥娜拉一 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她一定不希望卡西亚深更半夜驱车穿过幽暗嘈杂的街道、绵延 无尽的落后村庄、以及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小路。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的晚上,她 只需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回到那栋小房子。这实在是明智之举,令她的工作 更加方便轻松。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一早,她可以六点钟从玩顿大街出发,八点半 左右就可以回到家,不耽误送孩子们上学。孩子们的生活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往常 她从诊所回到家时,孩子们早已睡熟,她总要到第二天一早才能见到他们。 听说妈妈在伦敦租了栋房子,孩子们都兴奋得不得了,没有人因为妈妈会有两 个晚上不回家而伤心。 “反正你回来时我们也已经睡了。”威廉说,“伦敦!我们能去吗?”伯弟问 :“去动物园?” “当然可以。” “还去看伦敦大本钟?” “可以。” 这个星期六,他们一家人将去伦敦看房子。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在那里过夜。 房子里有多个房间,这也是促使卡西亚租下整栋房子,而不肯去住酒店的原因。她 不想让孩子们觉得,她在伦敦的生活与他们无关,不想让孩子们有被母亲疏远的感 觉。这栋房子与妈妈视为生命的工作密切相联,自然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同样重要。 三个孩子中只有伯弟到了懂事的年龄。卡西亚于是对他解释,妈妈并不是要搬去伦 敦生活,而是为了工作考虑。有了这样一个住处,她工作起来会更加方便,不需要 为了连夜赶回家而担心。 伯弟显然听懂了妈妈的解释,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妈妈为什么不能在离家 近一些的诊所工作,或者干脆就在村子里工作。卡西亚说村子附近没有诊所。伯弟 又问,妈妈为什么自己不开一间诊所。卡西亚十分小心地回答。或许会有那么一天, 或许她会的。 詹妮特也对卡西亚的决定表示支持,她说,每次卡西亚深夜回家,她都会为卡 西亚担心。医生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詹妮特看得出来,他也同样十分牵挂,只有当 他听见汽车驶进院门的动静,才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现在,大家终于都可以放松一 下了。卡西微笑地对詹妮特说,“如果没有詹妮特帮忙,她真不是该如何是好。卡 西亚已经不止一次地重复过这句话。 弗伦对于承租这栋房子的做法也表示出理解。在所有的人当中,他的理解才是 最最重要的。他并没将卡西亚的举动视为危险的信号,而只是点点头,对卡西亚的 意见表示认可,并且说了句:“是个好主意”,然后又埋头去读那篇关于防止术后 感染的文章。至于卡西亚随后解释的诸如早餐之前赶回家里,不耽误送孩子们上学 之类的话,弗伦根本没有听进去。弗他忙得很,他已没有兴趣去伦敦看看那座房子。 不过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你认为好,就去做吧。“弗伦说了这样一句话, 非常明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他都表现得非常明智。 只是,卡西亚租下整栋房子的初衷并非像她所解释的那样。 弗伦在收到莫琳。约翰逊的求职信后第二天便约请她来面试,并且吩咐卡西亚 去火车站迎接。卡西亚没有想到,弗伦竟然会如此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她希望弗 伦此举只是出于迟钝,全然没有包含任何恶意),她派詹妮特去将莫琳接回家,她 自己则彬彬有礼地在门口迎候。卡西亚特意穿了一条购自哈佛尼。克拉斯商场的昂 贵的长裙。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莫琳的相貌还不错,一头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比较粗糙,有一双小 小的蓝眼睛。卡西亚发现,莫琳的小腿很粗。虽然这与能否成为一名诊所助手毫不 相干,卡西亚还是觉得开心,她的心里又舒服了许多。莫琳的资质很好,能看得出, 她会是一位麻利的助手,她对儿科怀有浓厚兴趣。面对卡西亚这位未来雇主的夫人, 莫琳表现出得体的尊重,但同时也流露出一名职业妇女面对一名家庭主妇所常有的 优越感。弗伦正巧出诊去了,莫琳一边等弗伦回来,一边对卡西亚说,她刚刚在肯 里顿医院做了两年驻院实习医生,并一再强调她曾在大学学院医院受训。卡西亚没 有告诉莫琳,她也曾在学院医院受训,而是现出一副甜甜的笑容。她问莫琳,为什 么不在正规的大医院里找一个位置。莫琳说,她认为女人在全科诊所里有机会接触 到多方面领域。“可是,大学医院没有邀请你吗?”卡西亚问。她看见莫琳的脸一 下子变得鲜红,卡西亚知道,莫琳不曾有这份荣幸。更重要的是,莫琳也明白,卡 西亚已经对此心知肚明。 弗伦对莫琳的面试持续了一个小时,然后带她出诊去看一个被怀疑患上白喉的 病人。回来之后,又是一番全神冒注的探讨,连吃午饭的时间都不肯稍稍换个话题。 卡西亚陪坐在一边,起初,她还强作笑容地在一旁听着,接下来,她随手翻阅起最 新一期的《时尚》杂志。终于,她借口要去接威廉放学起身告辞了。 卡西亚带着威廉回到家时,弗伦和莫琳正待在手术室。弗伦猛地推开手术室的 房门,对卡西亚说:“可不可以拜托你送莫琳回海威赫斯取行李回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卡西亚却将汽车顶篷打开,她说孩子们喜欢坐敞蓬车。气温 很低,而且刮着风挡汽车终于停在终点时,莫琳原本梳理光洁的头发已经被吹得凌 乱,原本鲜红的面庞也变得煞白。卡西亚感到心满意足。 卡西亚礼貌地对莫琳说:“再见。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留 在学院医院专攻儿科。当年我毕业之后本可以留在圣克里斯托福医院产科工作。那 是一个令多少人向往的职位。可惜,我当时怀着伯弟,所以被迫拒绝了。” 直到几个星期之后,卡西亚依然清楚记得莫琳脸上疑惑与厌恶的神情,她感觉 出了一口恶气。也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平静地面对弗伦的种种举动,包括他对莫琳 的赞不绝口,包括他决定录用莫琳,并且指派卡西亚为莫琳在村子里找一处住房。 莫琳建议每个星期三下午设立专门的儿童外科门诊,弗伦对此表现出欣喜若狂,视 之为革命性的创举。卡西亚本想大方地提醒弗伦,她曾经不止一次谈过这种想法, 但是卡西亚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怨恨,于是便不再说下去。 “我真心希望,”弗伦说:“你能帮助约翰逊医生安顿下来,将她介绍给村里 人认识。对于最初的几例手术,我希望你最好能待在家里,或许能帮上忙。当然, 你不需要涉及任何医疗方面的事务。” “那是当然。”卡西亚说。 正是在那一天,卡西亚拨通了地产经纪的电话,要求去沅顿大街看看房子。当 她终于站在那栋房子漂亮的二楼客厅向大街上望去,卡西亚强烈而又危险地感觉到, 她终于独立了。她当即决定租下那栋房子。 直到一个月后,卡西亚才正式搬进那栋房子。这是痛苦漫长的一个月,在这期 间,莫琳。约翰逊以弗伦助手的身份正式走入他们的生活。除了担任弗伦的手术助 手,莫琳还和弗伦一起探望病人,并且慢慢开始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病症。短短的一 个月里,她已经接生了数名婴儿(当然是在本地助产土的严格注视完成的),她甚 至在弗伦出诊时独自处理了几起突发病例。一次是丹尼。辛普森惊恐万状地打来电 话,说他五岁的儿子胃疼得厉害,怀疑是阑尾炎。莫琳为孩子检查之后,下了很大 决心(当时在村子里,阑尾炎发病率相当高)确诊为急性便秘,在经过及时的灌肠 处理之后,孩子的症状立竿见影地缓解了,孩子的母亲很是开心。 还有一次,乔。菲利浦在劈木头的时候,不小心切掉四分之三的手指。莫琳借 助昏暗的油灯光亮将断指缝合(菲利浦家还没有通电)对于她所表现出的冷静,不 仅仅是乔先生,就连乔太太也不得不表示惊叹。虽然他们对莫琳的医术抱有相当的 怀疑,宁愿等弗他这位正式医生出诊。 毫无疑问,在挑选助手的问题上,弗伦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虽然村子里的人 们最初对莫琳的性别抱有歧视,但她最终还是被大家接受了。卡西亚日胜一日地感 觉到,她的地位正在一步步地被动摇,惟有想到那栋房子——她自己的房子时,她 才感到踏实一些。 在卡西亚人住新房的第一晚,诊所的工作拖到很晚才结束,她离开诊所时已经 差不多九点半了,她的决定又一次得印证。卡西亚将汽车停在房子外面,她在座位 上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房子。她雇了一位女工负责打扫并照看这所房子。每逢卡西 亚在诊所工作的日子。女工便会在下午茶时间过来点燃壁炉,开亮所有的灯。现在, 整栋房子显得那样温暖、温馨。卡西亚开心地笑了,仿佛矗立在面前的是一位迷人 的新朋友。 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卡西亚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她即将进入的并非真实的 生活,而是一个舞台。她仿佛是坐在台下的观众,看着台上的卡西亚脱掉大衣和帽 子,随手放在前厅的椅子上,然后上楼向客厅走去。客厅布置得十分漂亮。卡西亚 心想,如果由她亲自设计,将会是另外一种风格。不过,作为舞台,这里的布局已 经相当不错了。由奶白色和蓝色构成主色调——地毯是蓝色的,四壁粉刷成奶白色, 挂着蓝色窗帘,沙发套则是蓝色与奶白色相间的图案。除了沙发,客厅里还有两把 椅子和三把漂亮的高背座椅。壁炉四周饰有雕木,炉门用漂亮的精铁制成,并贴有 手绘磁砖。壁炉两侧,从地面直通到屋顶的是嵌在墙里的书架。书架上空空的,客 厅的回壁也光秃秃的,卡西亚得慢慢地将它们装扮起来。她可以去二手书店买上几 箱书,再慢慢收集几幅画。她还会从家里带几幅孩子们的照片,让这里显得更像是 她自己的家。 今晚是孩子们第一次没有妈妈陪伴的夜晚。卡西亚试图不去想这些。她知道, 孩子们会好好的。卡西亚在诊所上班时,詹妮特打电话过来让她放心,孩子们一切 都好。卡西亚还和伯弟以及威廉通了话,答应他们星期六带他们来伦敦,并且在伦 敦过夜。她说,她明天吃早饭时就会见到他们。 舞台上的卡西亚站起身。她走进另外一个场景,下楼进了小厨房,为自己冲了 杯咖啡。她很奇怪居然可以不费周折地冲到咖啡,要是在往常,她必然会在厨房里 遇到什么人,必然要一番长谈之后才能喝上一杯咖啡。偶尔,她恐怕要接连喝上几 杯咖啡,分别和伯弟谈谈他的功课,和佩政聊聊第二天的食谱,或是和弗他谈谈当 天的手术情况。不过,现在她和弗伦之间的这类学术性质的谈话已经完全被莫琳所 替代。每当卡西亚对独自一人住在这里举棋不定时,一想起莫琳。约翰逊,她便下 定了决心。 卡西亚雇佣的女工霍拉克太太给她留了一个水果蛋糕和一桶饼干,卡西亚这才 意识到,她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卡西亚饿坏了,她在小厨房的餐桌边坐下,狼吞 虎咽地吃着饼干。她正想到楼上的卧室里看看霍拉克太太有没有给她铺好床,电话 铃响了,是阿德温娜。 “亲爱的,你在伦敦真让人高兴。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我羡慕死你了。我也想 有一栋自己的小房子,有自己的一片安宁与祥和。” 想到阿德温娜那座宽敞的豪宅和她大把的闲暇时间,卡西亚搞不懂她何至于讲 出刚才那番话。不过,卡西亚没有说什么。“阿德温娜,千万别这么讲。我这样做 完全是因为在诊所工作太迟,不想开车几个小时地连夜赶回去。” “卡西亚,既然你这样讲,我也绝不会向别人捏造其它理由。不过,你肯定不 会只在诊所工作的那两天回到这栋房子。” “是的。孩子们很兴奋,他们会来——” “是这样,我下个星期三举办晚宴,希望你能来。” “阿德温娜,我去不了。你不了解,我住在这里并不是想”你一定要来,会有 很多有趣的人到场。包括里昂。德罗塞,是位女装设计师,名气日盛一一一你应该 知道他的,对吗?对不起,你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乡巴佬了。总之,我正在为你的医 院举办一场慈善时装表演——我对你讲过这件事吗?“ “没有。”卡西亚的确有些感兴趣。 “所以,你一定要来。我父母也会出席,妈妈负责帮忙售票。你知道,我父亲 一向喜欢你。不知你能否让鲁伯特二起来,我想让他帮忙舞台设计。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他对时装表演不是很精通。”卡西亚自己倒是蛮有兴趣上台舞弄 一番。 “反正表演都是相通的。你问问他好吗?求你了,亲爱的。” “那——” “就这么说定了。你和鲁伯特商定之后通知我,好吗?现在我得挂电话了。再 次祝贺你找到这所房子。不过你应该先打个招呼。” 卡西亚回到楼上客厅。她打开收音机,传来巴赫的管风琴独奏音乐会。弗伦不 喜欢巴赫,每次听到他的曲子都会要卡西亚关掉收音机。不过,今天她不用关掉它。 卡西亚喜欢巴赫。她将收音机音量调大。天啊,真是太妙了。 卡西亚在沙发上坐下,将双脚放到沙发上。她一边品味着房子里的宁静,巴赫 的音乐以及内心负罪般的窃喜,一边四处打量着。她看了看表。如果不是住在这里, 这会儿她正拼命地在境蜒的乡间小路上飞驰。她的做法是正确的,她不应该为此感 到内疚。巴赫的音乐、难得的宁静便是对她正确决定的嘉奖。 客厅的四壁光秃秃的,她得尽快弄些装饰。可是,要想选购到称心如意的画得 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卡西亚突然想起教母生前的格罗文娜花园,她在那还保存着 几幅列奥娜拉送给她的画。其中有两幅水彩画是她的最爱,画的是维多利亚风景。 她记得,还有两幅十八世纪的画作也很漂亮。不知理查德爵士是否介意她将这些画 拿走。卡西亚拿起电话,拨通教父家的号码。是查维斯听的电话,他说理查德爵士 在家。 “教父,是我。” “我亲爱的小姑娘,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你好吗?在哪儿呢?” 上帝,又要解释一番,卡西亚一口气概述了她跑来伦敦过夜的前因后果,不给 理查德爵士插话的机会。“你一定来看看这里。这个星期六,好吗?我会带孩子们 来伦敦。来我这里喝茶,带上玛格丽特。我这里的墙壁上光秃秃的。我想——在我 以前的房间里有几幅画,不知我能否借用一下,装点这里的墙壁。我想它们曾经是 属于我的。” “当然可以,亲爱的。你随时可以来取。这个星期六喝茶,没问题。谢谢你的 邀请。”沉默了一下,理查德接着说:“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我是说,你租下那 栋小房子。很明智。”卡西亚听得出,理查德是在违心地讲这话。“不过,还是有 些意外。你应该事先打个招呼。” 卡西亚走进那间粉色与灰色相互映衬的卧室。她心想,或许她真地应该事先打 个招呼。她开始有些担心,自己究竟会有多少时间花费在伦敦。她没有和所有的人 打招呼,是因为她不想引起骚动,不想三番五次费尽口舌去解释。而现在,她发现 自己依然不得不去解释。别人很难理解她的真正目的。大家一定会扭曲事实地认为 是金钱的作用最终让她偏离原有的正常轨道,促使她急于建立属于自己的全新且完 全独立的生活,以便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而且是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或许 是列奥娜拉故意要让她这样…… 身边的人们可以这样去想,但是他们都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