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经调查,班尼迪克被判定属于自杀,原因是“精神失去控制。” 在调查过程中,希希里显得十分平静。她说她丈夫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操 心,但她从不认为他有精神压抑。验尸官问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否美满,希希里回答 说非常美满。 哈里。莫里顿作为班尼迪克的重要生意伙伴也中途取消假期回来接受调查。他 的脸色苍白,甚至是怒气冲冲。他表示,以他对班尼迪克的了解,班尼迪克没有理 由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哈里说班尼迪克的性情比较无常。 “你所说的性情无常是什么意思,莫里顿先生?” 哈里。莫里顿说他的意思和字典上的解释相同,即班尼迪克的性情易变。“他 很敏感,对任何事情都看得很重。” “依你所见,他在生意上的担忧是不存在的?” “至少在我们共同处理的生意方面没有忧虑。当然,风险投资必然会带来压力, 大家的承受能力各不相同。” 验尸官对此表示认可。他沉思了片刻,完成了自杀的定论。 在法庭上,卡西亚一直握住希希里的手。回到住处,希希里回房躺下了。 “幸好法庭开庭时间不长。”卡西亚对哈里说。 “我事先和里面的人打过招呼,希望审理过程能尽可能地短些。主要是出于对 希希里的考虑。” 卡西亚盯着哈里,她问:“好像没有人你不能打通的,哈里?” 哈里一天当中第一次露出微笑。 “只有你。”哈里说。 葬礼的规模很小,只有希希里、两个女儿、希希里的父母。福比斯夫妇、莫里 顿夫妇、鲁伯特。卡米林、卡西亚还有弗化出席。卡西亚没有想到弗伦会同意出席 班尼迪克的葬礼。不过,弗伦显然被班尼迪克的去世震撼了,他说一定要亲自致哀。 理查德爵士和玛格丽特也来了,这一点也出乎卡西亚的意料,因为她一‘直以为, 理查德爵士厌恶班尼迪克,理查德爵士好像猜透了卡西亚的心思,他说:“他是一 个好人,而且对列奥娜拉很好。” 卡西亚吻了理查德。“真高兴你能出席,真不敢相信,他们两个都离开了我们。” “我也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理查德说。 “可怜的孩子们。”玛格丽特看着班尼迪克的一对泪眼汪汪的女儿说道。芬妮 和史蒂芬妮头戴黑色帽子,映衬得小脸惨白,她们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史蒂芬妮 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而芬妮却微微远离希希里,她的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 “是啊。”卡西亚说,“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的女儿们都很爱他,真可怜。上 帝,恐怕福比斯夫人没办法安慰希希里。如果她能忍住哭声,或许能让希希里有所 缓和。” “可怕的女人。”理查德爵士从不公开对任何事物发表评论,此刻他出乎众人 意料、忍无可忍地说道。“我真想扇她一记耳光。在祈祷的时候还哭得这么响。连 希希里都能控制住自己,她也应该做到。” 卡西亚笑了。“她就是喜欢造声势。我还记得希希里生下芬妮之前,她用十分 可怕的字眼去描绘希希里即将经历的过程。她说,她还能清楚记得当年每一个痛苦 的时候,不过,史蒂芬妮一向喜欢外婆,至少她还可以安抚一下外孙女。” “你的孩子们还好吗?”理查德爵士问。“最大的孩子应该有……有多大了?” “怕弟快七岁了。”弗伦突然间接过话题。 “我的天,这么说,该上学了。” “是的,今年九月份上学。我们认为他该上学了,对吗,卡西亚?” “是的。”卡西亚觉得没有办法将这场对话继续下去,就转身离开了。卡西亚 看见哈里独自站在一边,阴沉着脸看着刚建成的墓穴,她走了过去,问道:“你没 事吧?” “我没事,只是不敢相信他们两个都走了。” “我也是不敢相信,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立兹酒店见到他们的情形。那是我见过 的最漂亮的两个人。” “也是最不幸的。”哈里说。“他妈的。” 卡西亚看见希希里在和阿德温娜交谈。阿德温娜脸色苍白如纸,她看上去难过 极了。 “阿德温娜还好吗?她的脸色不好。”卡西亚问。 “她还好。她只是伤心。她一直喜欢班尼迪克。” “我知道。她好像……怎么说呢,能够理解班尼迪克。” 短短的一阵沉默,令人窒息。 卡西亚接着说道:“我担心……担心会有人不合时宜地在这里出现。” “如果你是指福斯特,我已经通知他不要来。” 希希里朝他们走过来。你们到家里来喝点东西,或是吃点什么,好吗?“卡西 亚本以为希希里会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没想到希希里表现得如此镇定,甚至 开心。”我父母会和我回去,还有——“ 哈里说:“好吧,可以待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得离开。我们准备去维特夏,当 然没有心情再回去参加游艇派对,但是伦敦的房子上了锁,他们都不在家,没有其 它去处了。” “谢谢你中断假期特地赶过来。” “别傻了,我们一定要来的。” “就是呀。”讲话的是阿德温娜。卡西亚觉得阿德温娜人很削瘦,但是皮肤被 晒得十分健康。她突然记起阿德温娜让她介绍几位妇科医生,而她却几乎忘得干干 净净(卡西亚吓了一跳)。她必须采取措施补救。 卡西亚走过去问弗伦:“你想不想到希希里家里坐一会儿。”卡西亚明知弗伦 的回答会是什么,但是她不想仅凭猜测下结论。 “不了,”弗伦说,“我得回去了,你也回来吗?” “当然。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天知道。”弗他说完,出乎意料地俯身亲吻了希希里的面颊。“再见,如果 有什么需要帮忙,请你不要客气。” 卡西亚被弗伦的举动惊呆了,她本以为弗伦只会以最表面的礼节敷衍一下,看 来,他真地动了感情。火车上,卡西亚说出了她的感觉,弗伦只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我喜欢希希里,为她感到难过。”弗伦说。 车厢里只有卡西亚和弗伦两个人。她轻轻地问:“这么说……你知道了?” “关于班尼迪克?” 卡西亚从未和弗伦提过班尼迪克的事情。弗伦在这种问题上的原则性极强,所 以卡西亚一向小心地回避谈及班尼迪克。她害怕一旦让弗伦知道真相,他会更加厌 恶班尼迪克以及她的那帮朋友。 弗伦瞪了卡西亚有好一会儿,仿佛难以理解卡西亚会问这个问题。终于,弗他 说:“我当然知道。你真地以为我不知道?” “所以你才讨厌他?”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说完,弗论取出他的文章,一路上只埋头阅读,不 再讲话。 排演之后,尹莲娜。斯图德利对鲁伯特说:“你看上去不大开心。” “是的。我今天早上参加了一位老朋友的葬礼。” “是吗?他很老了?” “不,他人很年轻,至少比我年轻。有三个小孩。很让人伤心。” “真不幸。他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是迫于这个国家某些残酷的法律条例。” “哦,鲁伯特,太可怕了。” “是啊。他……你介意我对你讲这些吗?” “当然不介意。”尹莲娜笑了。无论从任何角度评论,尹莲娜都是个美人。她 有一头黑发,雪白的肌肤,一双大大的栗色的眼睛。然而,有两样东西令她不仅仅 是美丽,而且更加动人。其一是她的微笑,非常与众不同,生动,一扫她满脸的严 肃。另一样则是她的声音,低沉、沙哑、极富乐感。无需费力,她便可用她的声音 达到奇妙的效果,让她的观众们随着她的声音的变化哭泣、大笑、沉思、追忆。现 在,她又在用她声音抚慰鲁伯特的伤痛。 “亲爱的,你真好。是这样,他是名同性恋者,成功地隐瞒了这么多年,其中 的艰辛只有天知道。” “他的妻子知道吗?” “知道,不过不是在嫁给他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年轻,是个小新娘。他受到过 敲诈,但是他挺过去了。不过,我相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不仅仅要伪装自己,还有承受恐惧。” “真可怕,”沉默了一阵,尹莲娜说。“这些生命真是不幸。可是他为什么要 结婚,为妻子带来不幸?是到了改写法律的时候了。” “是的。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我是说,在我们的圈子里,这样 的现像挺多,我们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然而,在我朋友的圈子里,比方说,他的 岳母,他的内弟等等,他们就视之为一种耻辱,认为应该采用医学手段去治疗,甚 至应该受到惩罚。“ “他的妻子如何看待?” “我想她——我们还是承认她努力过,非常努力地试图给他理解。” “可怜的女人。”尹莲娜的声音里充满同情。“他和你的。卡西亚是亲戚?” “是很远的亲戚,由上帝安排的。他是卡西亚教母的兄弟。而且,也不是我的 卡西亚。”不知为什么,鲁伯特对尹莲娜的这句话有些生气,亦或是他有所焦虑? “亲爱的鲁伯特,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不过,你们两个确实好像彼此喜欢对方, 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佳士伯曾经暗示说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 “佳士伯做好他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鲁伯特不满地说。他看着手中的酒杯, 没有注意到尹莲娜眼中若有所思的神情。 尼古拉。福斯特站在她丈夫的房间门外。她知道,在房门的那一侧充满怎样的 哀伤与痛楚,她也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无从去安抚丈夫。然而,她是那样的在 乎多米尼克,不可能弃之不理。 尼古拉轻轻叩响房门。“多米尼克,求你让我进来。”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尼古拉听见房间里有脚步声,然后门把手被扭动了。房 门打开了,多米尼克出现在她面前,面色死灰,双眼红肿。尼古拉伸出双臂抱住多 米尼克,无言地,多米尼克也抱住尼古拉。 “我为你弄了杯咖啡。来,坐下来。”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出席葬礼,我只想对他说声再见。” “多米尼克,理智一些。想想他的妻子。她没办法接受你的出现。” “她无需和我讲话。我会静静地站在一边。” “没有用的。你去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我相信,哈里是对的。 “也许是这样。哈里。莫里顿是个好人,只是他的身上充满矛盾。” “最出色的人往往都是这样。来,喝点咖啡。” 尼古拉为多米尼克斟上咖啡。她看着多米尼克,心想,她是多么深深地爱着她 的丈夫,同时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真是天设地配的一对。她真幸运。 而希希里。海灵顿则是非常的不幸。 “妈妈,你的信。” “谢谢伯弟,宝贝。哦,是理查德爵士的信。你还记得他吗?他住在伦敦一所 很大的房子里,是我的教父。他要来看我们,真是个好消息,是吗?” 卡西亚打电话给理查德爵士,欢迎他到家里来吃午饭。理查德说:“我在葬礼 上见到你,觉得你的脸色不大好。当然,不是十分的憔悴,但你确实瘦了很多。希 望你不要工作得太辛苦。” “不会的,我正在放假,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弗伦得工作,不过,他可能会和 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可想见见孩子们了。尤其是伯弟,他是个不错的小家伙。” “是个不错的小家伙。”每每想到伯弟,想到他即将离家去面对的种种困难, 卡西亚总会觉得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他也很喜欢你。我们就定在下个星期 日,好吗?” “没问题,我们打算去南海岸旅游,准备在波第斯逗留几天,然后再去科沃斯, 中途会在布莱顿停一晚。不知鲁伯特会不会在家,我们可以约他吃晚饭。” “可能会在家。不过他最近待在伦敦的时间比较多,他在准备一部新戏。我有 一个多星期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去看过希希里吗?” “没有。他深居简出,很少见人。玛格丽特去探望过她,但只呆了一会儿。她 说希希里的精神还不错。” “她的葬礼上表现得相当好。就好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很难讲。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也很不容易。好了, 亲爱的,我们周日见。” 偶尔,卡西亚会回忆起遗产到来之前的那段生活。这样的回忆是危险的。她已 经做了太多决定,每一步的前进都是无可逆转的,她已经再没有可能回到从前。她 曾经有一段自认为是幸福的婚姻,快乐地与丈夫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她曾经操持 着一个家,过着普通乡下妇女的生活;她曾经背弃自己所有的理想与信念,强迫自 己义无反顾地为了家庭的幸福而付出所有的一切。然而,这只是过去,好再也无法 回复那样一个卡西亚的形像了。 曾经的那个卡西亚也未尝有什么不好。她有自己的焦虑,有过困惑与遗憾,但 是她从未认为自己不幸福,她的家人也从未体验过不开心。她不曾和丈夫疏远,不 曾有过一周之内几乎一半时间与孩子们分开的情形,也不可能强行将小儿子送人她 极力反对的寄宿学校。她的自由多过她的责任,她很少焦虑,特别是几乎不懂得什 么叫做内疚。如果累了,她能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她所要面对的不过是 今天要做的事情,绝不是与日俱增的内心的矛盾以及自我谴责。 今天,因为理查德爵士和玛格丽特的到来,所以她只需为简单的家务事操心。 午饭过后大家都开心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在一片样和的气氛中,卡西亚 回想了一下过去那段无忧无虑的甜密日子。她突然间叹了口气。 理查德爵士看了卡西亚一眼,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这段日子过得还开心吗?” “非常开心。”是的,她讲得不错。她能重返医学界,回到老朋友身边,有充 分的自由与能力去做她想做的事情,有昂贵的玩具、衣物、房子和汽车供她享用, 她当然开心。“列奥娜拉如果知道她为我带来的这一切,一定会感到欣慰。” 卡西亚笑了,她讲的是真心话。紧接着,她又想到班尼迪克,心头涌起一片阴 影。“可是,如果她知道班尼迪克的事情,她该多伤心。” “是啊。他们两个好像是命中注定。”理查德的话与哈里如出一辙。“不晓得 这是为什么。他们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我母亲过去常给我讲海灵顿老夫人的故事。她很有跳舞的天赋,常常教奥娜 拉和我母亲这两个小姑娘跳舞。不是教华尔兹之类的交谊舞,而是教她们跳芭蕾。 她还特别喜欢鲜花,能编出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花来。” “列奥娜拉继承了这个天赋。有她在的时候,房子里总会布置得十分漂亮,充 满鲜花的芬芳。”理查德不禁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发现她正出人意料 地同伯弟和威廉玩板球游戏。“你可能不会明白,我一直怀念她。我一直后悔在这 件事情上处理不得当。可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样呢?” “你也是无能为力。”此时此刻,卡西亚讲的是真心话。“在当时的局面下, 你别无选择。只有一件事你或许应该考虑,就是把可怕的蒙克顿交给列奥娜拉。” 卡西亚笑了,她又说:“你真小器。” “我也后悔当初没有这样去做。那个女人是否可怕,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和列 奥娜拉保持联络,甚至去巴黎看她,好像这是她的职责一样。有谁能想像得到?” 卡西亚觉得心跳猛然加快。“她真是个好人。这突然觉得有些同情她了。她还 好吗?” “很好。她现在住在萨里的一所小房子里,是她的一位从未出嫁的阿姨留给她 的遗产。她应该会有这样一位阿姨,是吗?” “是的。我想我应该写封信给她,至少寄张圣诞卡。她不会有太多的朋友,你 能把她的地址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临走之前给把地址留给你。等等我,小伙子们,我也想加入你 们的游戏。可以吗,卡西亚?” 卡西亚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她在想,或许蒙克顿小姐能够提供些有价值的线 索。 希希里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门。房间里没有反应。她又敲了敲房 门,还是没有应答。她拧了拧门把,想推开房门,但是房门被锁住了。“你走开, 求你走开。”房间里传来芬妮动听但是生硬、充满哀伤与敌意的声音。“我不想和 你讲话。” “为什么,亲爱的?我想和你谈谈,特别是在你不开心的时候。” “但是你并不能消除我的不开心,对吗?你走吧,别管我。你要是愿意,就整 晚地站在那里,我不会开门的。” 希希里转身走了,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她看见保姆抱着一卷尿片正准备进劳伦 斯的房间。她无助地朝保姆笑笑。 “我想看看芬妮。”希希里说“可是——她不让我进去。” “她很不开心。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小孩子像她这样。”保姆说。 “你说她现在怎么样?” “夫人,我觉得她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而且她非常气恼。我有一天晚上 听见史蒂芬妮在祈祷,然后听见芬妮说‘我再也不祈求上帝了。我不相信上帝。” ’“哦,这太可怕了。我多想安慰她,可是……”希希里觉得眼眶一热,她强忍着 把眼泪咽了回去。这场伤痛并非因她而起,她不应该流泪。 多米尼克。福斯特在办公室里抽了无数支香烟,喝了浓浓的咖啡。同样,他也 不想让自己流泪,否则,他将难以自持。他深知自己的过错,难以自拔的负罪感死 死缠绕着他。他甚至无法向尼古拉倾诉。 他也害怕别人向他表示同情。会有人说,他已经听说班尼迪克去死的消息并为 此感到难过。他们会说,多米尼克作为班尼迪克的朋友,一定会很伤心。接下来, 他们会问班尼迪克为什么选择这条绝路。多米尼克会苦笑着说:“我猜是因为工作 压力。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他最怕别人会猜测班尼迪克的死是因为婚姻出现问题,难道是他的妻子在外不 检点?多米尼克会说,他不这样认为。此时,他心如刀绞,就仿佛在伤口上撒了一 把盐一样痛楚不堪。居然会有人怀疑到他妻子的行为,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八月份即将过去,美好的日子,伯弟能够安全开心地与家人同住的日子一天天 流逝,即将走到尽头。伯弟在兴奋的同时也开始有了渐渐的胆怯。有那么一两次, 卡西亚和伯弟一起散步,或是在他临睡前与他道晚安时,伯弟会说:“我会想你的, 妈妈。”或者说:“你认为那里会有其他和我一样新去的小朋友吗7 ”又或是: “我要在住半个学期,那可是很长一段时间。” 此时,卡西亚便安抚地朝伯弟微笑着,告诉伯弟,妈妈也想他,而且,每次他 回家时一定会更加开心。告诉他学校里一定会有其他新人学的小朋友,他们也会感 到害怕。半个学期的时间不算很长,才不过六个星期,然后他就又可以回家,带来 很多的新闻讲给大家听。 威廉十分妒忌哥哥能去寄宿学校,而他却得和黛利亚待在家里,他一直吵闹着 明年九月也要去寄宿学校。 “我们到时再看。”弗伦说。 “不行,你还太小。”卡西亚表示。 卡西亚几乎很少与弗伦讲话,她对他怀有冷冷的厌恶,而弗伦好像不在意卡西 亚的态度,他甚至好像全然不觉。 卡西亚带伯弟去商店买了校服、运运装,还有一只大大的衣箱,足以将伯弟整 个人装进去。此外,最最让伯弟开心的是,卡西亚为他买了一只糖果盒。布里格太 太不停地将饼干。巧克力装了进去——“回头,我还要为你烤几块蛋糕。” 卡西亚十分珍惜与伯弟在一起的日子,于是她又延长了一个星期的假期,以最 大的努力力让伯弟在家里度过的最后几天开心快乐。他们去海边沙滩上野餐,欣赏 布莱顿码头的美景;他们开车去伦敦,住在沃顿大街的房子里,看蜡像馆,游览伦 敦塔。伯弟看了小王子们曾经居住的房间,他说:“他们只比小公主们大一点点, 就被关在这里,多残忍啊。”卡西亚将怕弟搂在怀里。因为她的追求,因为她默默 的残忍,伯弟也将成为一个关在学校里的小囚徒。她对怕弟说,现在已经不会有人 这样对待小王子了。 有一天,他们亲眼看见小公主们在保姆的陪同下从汽车里走出来,朝她们在匹 克蒂利一百四十五号的房子里走去。她们穿着式样相同的浅蓝色外衣、白色的袜子 和皮鞋,金黄的卷发上戴着镶有花边的草帽。 威廉说:“她们看上去不像公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伯弟觉得公主们很 漂亮,特别是玛格丽特公主那双蓝蓝的大眼睛十分迷人。他们向公主们挥手送去飞 吻,小公主们害羞地向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 公主们的叔叔戴维已经结束游轮度假,准备举家前往巴尔摩尔休假。谣言盛传 在前往度假的客人名单中包括辛普森夫人及其几位朋友,但英国报界对此保持缄默。 在美国则是另外一番景像,各大报纸连篇累犊地通篇报道国王及其排闻女主角的消 息。《生活》杂志刊登了几幅被英国禁止公布的照片,其中一幅是他们在地中海搭 乘双人皮艇,另一幅则是在夜总会脸碰脸的亲密样子。 一个无比明媚的早上,哈里。莫里顿正在乡间别墅的花园里阅读《时代》,阿 德温娜挥舞着一份杂志从屋子里飞奔出来。花园的地面由上等的科斯沃石头铺成, 花园正中有一个喷泉。园中种满攻瑰,爬满灌木和熏衣草。哈里最喜欢在花园里阅 读,并不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满是甜甜的花香、清脆的鸟鸣,以及成群的蜜蜂的嗡 嗡声——他从不关注这些——他是因为这个花园与外界隔绝开来,而且充分享受到 阳光的普照,即便是在早春或是九十月份的晚秋,坐在户外,依旧感到暖洋洋的。 哈里正在读一篇分析文章,报道与建筑上有关的公司股价上扬的消息,对于阿 德温娜的干扰很是不满。不过,他最近还是比较关心阿德温娜。班尼迪克的死对阿 德温娜的打击很沉重,她的睑色苍白难看,也比从前瘦了好多,原本可爱的面庞塌 陷了许多。而且,她的情绪不佳,睡眠不好,就连一向对人对事缺乏耐心的哈里也 不禁为阿德温娜担忧。哈里并不爱可德温娜,认为她庸俗讨厌。但是他也喜欢阿德 温娜,喜欢她性感、有趣,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主人。无论如何,哈里不希望阿德温 娜有任何不幸。哈里放下报纸,耐着性子问道:“阿德温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最新一期的《风格》杂志,刊登了我的第一篇文章。你瞧。 哈里看了一眼,那是一篇关于饰品商店的调查,占了四分之三的版面,不过, 有阿德温娜的大名赫然印在上面。哈里看了几秒钟之后,微笑着将杂志还给阿德温 娜:“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你没必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阿德温娜,你误会了。我真地很惊叹你的能力。只是,这类 文章,不是我感兴趣的题目,我不想细细研读。但是,我能看出来你有多么得意, 特别是这篇文章署了你的名字。 “这么说,你改变了对我工作的看法?你说过,强烈反对我出去工作。 “我并非反对你去工作。我早就说过,我认为女人应该工作,而不应该被家务 束缚住。我喜欢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坚定的女权支持者。当然,前提是——”哈 里停顿了一下,咧开嘴笑了——“前提是她们不会因此放弃对丈夫的责任。我反对 你工作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它会对你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设下障碍。你有 没有去看医生?” “还没有。不过,我发誓,一回到伦敦就去看医生。”哈里觉得阿德温娜好像 在敷衍他。 哈里皱皱眉头:“请你一定守信用。”他又埋头去看报纸。 “你在读什么呢?”阿德温娜虽然看出哈里的情绪,她在哈里对面坐下,试图 缓和一下气氛。 “在看一些你漂亮的小脑袋不必为此动脑筋的东西。即然你问了,我来告诉你, 我在看有关运输业的文章,我在考虑在码头方面投资。” “我还以为运输业已经破产了。” “我的天,这就是你对时事的了解?运输业以前是不大好,但是正在缓慢回升, 有很好的投资前景。” “明白了。”阿德温娜开始埋头阅读《风格》杂志上的另外一篇文章,论述有 关瘦身及运动减肥的重要性,比她自己的那篇文章更加吸引人。 “希希里,亲爱的,你在听我讲话吗?”亚得。福比斯问道。 “哦,是的。对不起,妈妈。” 希希里作出一幅开心的样子望着母亲。母女二人此刻正坐在客厅里,希希里翻 阅着杂志。福比斯太太打算在希希里家住上几天,她对希希里说:“此行的目的是 想让你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然而,几天过去了,福比斯太太没有在女儿身上发现 任何悲伤的迹像。希希里表现得勇敢、积极,她一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各种各样的 话题——为客厅换上新的窗帘,开始请人教史蒂芬妮骑马,女儿们即将参加的化妆 派对,她是否应该亲自为女儿们挑选冬装,还是派保姆带姑娘们去选购……福比斯 太太觉得,希希里好像根本不在意班尼迪克的死,她好像从没爱过班尼迪克。福比 斯太太认为,既然如此,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她向希希里讲了这个想法,希 希里没有反应,于是她又讲了一遍。 “妈妈,我同意你的想法。我真的很好。”希希里说。 “我看得出来。我和你父亲在玛丽女士的游轮订了位子,准备过几个星期去纽 约。我对他说,我不想去了,应该留下来陪你——他有生意要做,必须要去——而 我觉得——” “妈妈,你当然要去,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多可惜,你一定会玩得开心。” “这么说,我不在伦敦,你一个人能行?” “没问题。只是别忘了给我在邦威泰勒买一顶帽子。据说,那里的帽子是世界 上最漂亮的。我会开心死的。” 当晚些时候,希希里去见班尼迪克的律师,讨论有关遗嘱的事宜。福比斯夫人 打电话给福比斯先生,表示希希里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她也认为,希希里的确可以 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回家去,我们开始整理行李。幸亏没有 将我的行程取消。” “是啊。”事实上,福比斯先生正巴望着能够独自前往纽约。 哈里出门去见生意上的伙伴,阿德温娜拔通卡西亚家里的电话,佩琪告诉她, 卡西亚今天不在家。阿德温娜判定卡西亚一定是在伦敦,于是又将电话打到沅顿大 街。 接电话的是鲁伯特。卡米林。“阿德温娜,卡西亚不在这。有什么帮忙的吗?” “鲁伯特,你和卡西亚之间究竟在搞什么?你最近好像一直住在伦敦。恐怕你 帮不上忙,我需要征求卡西亚的建议,是有关医疗方面的建议,没什么大事。再见。 别陷得太深,鲁伯特。” 晚饭时,阿德温娜对哈里说:“鲁伯特好像长期住在卡西亚的新房子里。我在 想,卡西亚租下这座房子的初衷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他们两个之间总有说不清的 一种关系。” “我无可奉告。”哈里将手中的水晶酒杯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细细的杯脚上啪 的一声断了,酒杯里的液体在台平上。 “哈里,那台布是我祖母留下来的。”阿德温娜喊道。 “我才不管他妈的是谁留下来的。”哈里一边说着,一边用餐巾擦拭着台布上 印迹,但是已经擦不干净了。“再给我拿支酒杯。刚才那只是上好的水晶,简直是 浪费。” 整个晚上,哈里都阴冷着脸。阿德温娜推断他下午的生意会谈进行得并不顺利, 她知趣地不再多问。 伯弟抬起头看着妈妈。他的小睑强忍着泪水露出一个酸涩的微笑。他礼貌地说 :“再见,妈妈。” “再见,亲爱的。”卡西亚冲着伯弟笑了。一生当中,卡西业经历过无数痛楚 的时刻:她曾经呆呆地望着母亲惨白僵硬的尸体;她曾经在那个夜晚将哈里赶出格 罗文娜花园Z 她曾经在黛利亚难产的时候强忍剧痛不喊不闹,因为所有的助产士和 护士都认识弗伦,她不想让弗伦丢脸;她曾经无数次地以医生的妻子的角色接受人 们的赞美;她甚至在结婚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告诉哈里,她爱弗伦——那是一段不堪 回首的记忆,但是却顽强地浮现在她的眼前,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都已不算什么, 与伯弟的分离才真正让她痛心疾首。 “你应该和妈妈吻别。”唐纳森先生在一旁开心地说。 卡西亚弯下腰,将伯弟搂进怀里,她能感受到伯弟那小小的瘦瘦的身躯,在预 感到即将面对的痛苦时,止不住惊恐地颤抖。卡西亚轻轻吻了伯弟。伯弟害怕地抱 紧卡西亚,他强忍住眼泪。一大滴泪水猛地从伯弟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卡西亚看到, 伯弟意识到了那颗泪珠,他惊慌地抬起头,使劲眨眨眼睛,然后,母子二人勇敢地 对视着笑了。卡西亚依然搂住伯弟,她依然在想,究竟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 她会允许这样的结局发生,为什么不可以抗争。她知道,这一切至少在某种程度上 是她的罪过,是她认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弗伦应该拥有尊严,拥有权威,因而 她屈就了。 “来吧,我们该去认识一些其他小朋友了。和父亲握握手吧。”唐纳森先生的 声音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的确,从现在开始,在未来数年内的绝大部分时 间里,他将对伯弟的一切拥有控制权。 伯弟从妈妈的怀里抽出来身来,整了整刚刚拥抱时被弄歪了的灰色帽子,向父 亲伸出小手,“再见,爸爸。 “再见,小伙子。好好学习,和爸爸一样,你会在这里找到你的生活。 卡西亚再次向伯弟露出一个微笑,她的耳畔却回响起弗伦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他是如何在圣约翰寄宿学校度过他的童年,那段时光如何给他留下痛苦的回忆。卡 西亚不知道,在她和弗伦之间,究竟是谁失去了理智。 “好了,让我们送父母离开,好吗?”唐纳林先生将他的手放在伯弟肩上,仿 佛要证明他对伯弟的所有权。 卡西亚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匆匆转过身,走到弗伦面前的汽车旁,打开车门钻 了进去,并且戴上太阳镜,听任泪水流淌在脸上。 “再见,妈妈。”车外传来伯弟轻轻的颤抖的声音。伯弟再次勇敢地笑了,他 向父母挥挥手。卡西亚努力说了一声:“再见,宝贝。”她也微笑着挥挥手。另外 一辆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卡西亚的车前,暂时挡住伯弟的身影。当那辆汽车驶离, 卡西亚再次望过去时,伯弟已经在唐纳森先生的带领下向学校走去。他的头高高地 扬着,他的双肩挺得直直的,身上的灰色校服崭新笔挺,伯弟面对恐怖,一步步向 前走去。 卡西亚摘下太阳镜,擦了擦难以抑制的眼泪。弗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他 会没事的,会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我向上帝祈求,但愿你是对的。”卡西亚恶狠狠地说,她脱下外套,转身想 放在后排座位上,发现伯弟的泰德熊躺在座位上。这是伯弟最喜欢的玩具,每天抱 在怀里,小熊身上的绒毛几乎都快被磨光了。卡西亚将小熊抱了过来,学校本身是 允许学生们带泰德熊上学,但是弗伦很坚决地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卡西亚心中的痛苦愈发强烈,一浪高过一浪。她强忍住痛苦,紧紧抱住小熊。 弗伦对卡西亚说:“卡西亚,我们必须要经历这样的不快吗?” “是的,只是请你记住,究竟是因为谁的错误造成的。”一直到家,卡西亚一 言不发。 威廉飞快地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冲向父母。(伯弟坚决不同意威廉与父母一起 送他去学校,虽然他是害怕在弟弟面前流泪不够坚强)。“还好吗?他喜欢那里吗? 有没有玩游戏?” 卡西亚搂住威廉。“他很喜欢学校,真的喜欢。一切都好极了。我们现在马上 进房写信给他,这样,他很快就能收到……” 在三十英里之外的圣约翰学校的晚餐上,一名瘦瘦的新人学的男生不好好吃东 西。当班的波斯沃斯先生狠狠地告诉那位男生,必须将晚餐吃光,男生绝望地看了 波斯沃斯先生一眼,小声嘟哝了句什么。 “弗伦,这里不允许要小孩子脾气。”波斯沃斯先生说。“你已经不再是小朋 友,你现在开始上学了,在学校,不可以挑食,这是纪律。除非有你父母的书面请 求,否则,你必须将分配给你的食物全部吃掉。” 新来的男生勉强吃了一口难以让人产生食欲的软骨肉碎,突然,他冲到门外大 声地呕吐起来。几分钟后,满脸通红的男生又被波斯沃斯先生拎进屋里,被强行按 在座位上。 “弗伦,你必须吃完所有食物才能离开。我可不听任你胡来。” 坐在弗伦身边的一个男孩子小声对费伦说了句什么,费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大口地开始吞咽盘子里的食物。每吃进嘴里一口,他便喝一口水,仿佛吞咽药 片一般,将食物送进胃里。 晚些时候,一些年轻稍大些的男孩子经过洗手间时,听见一阵阵的呕吐声。终 于弗伦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眼睫毛上滴着泪花。他不安地朝伙伴们笑笑, 说:、“我讨厌软骨,一见到它们就恶心。” “啊,你是不是想妈妈了?她会允许你扔掉粮食吗?你这可怜的家伙。下一次, 我们一定多多的把软骨放在你的盘子上,弗伦。现在你给我滚出去,这间厕所是我 们的,等我们睡了,你才能用。除非我们叫你来,否则有你好瞧。” 伯弟的寄宿学校生活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