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厅里,护士长严肃地打量着多米尼克。“现在探视已经太晚了。我记得你原 本应该今天下午来探视。” “是的,非常抱歉。海灵顿夫人的表亲——莫里顿先生本打算和我一起来。但 是他临时有事,我也被办公室里的事情耽误了。不过,如果可能,我还是想见见海 灵顿夫人。 “福斯特先生,我不能保证她能见你。海灵顿夫人很疲倦,她今晚早早地就寝 了。” “她病情如何?” “恐怕不是很好。” “我真地可以帮到她。我和她的丈夫很熟,我了解在他——去世时心里在想什 么。请你让我见海灵顿夫人一面。” 护士长犹豫了一下。她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海灵顿夫人已经洗过澡, 床上用品也已换过,已经准备就寝。护士说,海灵顿夫人吃了很少一点晚餐,情绪 稳定。她的热钦和药片也已备好。如果在这个时候来人探望她,可能引发她情绪激 动,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实在抱歉,恐怕你今天不能见她。海灵顿夫人十分脆弱。改天吧,如果你能 早一点过来……” 多米尼克卑谦地说:“当然,当然。”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焦虑,真不知哪 种情绪的比重更大一些。最终,多米尼克认为,还是轻松的成分稍多一些。毕竟他 已经尽了力。“好吧,请将这个交给海灵顿夫人。”多米尼克递给护士长一束白玫 瑰,然后走出大门。 疗养院座落于里奇蒙山,邻近花园。夜色深了,一轮满月正在升起。公园里参 着的黎巴嫩雪松林隐约可见,美丽无比。多米尼克记起,班尼迪克一定会喜欢这些 雪松。他一向热爱树林,曾经不惜重金在得文种下大片树林。有一次,他深情地抚 摸树干对多米尼克说:“由这些树可以看到百年之后。它们才是不朽的。 多米尼克的汽车停在一颗树下。他一边朝自己的车子走去,一边在想,真希望 他能忘掉过去,原谅自己,也希望班尼迪克在天有灵能够原谅他。 多米尼克抬头看了一眼疗养院大楼,不知希希里住在其中的哪一间。二楼的一 个房间内的窗帘轻轻拉开了,半开半掩住窗棱,希希里的面孔出现在窗前,她朝窗 外望了望。月光很亮,楼前的灯光也很亮,多米尼克能够清楚地看见希希里。希希 里身穿白色睡衣,乌黑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肩上。他看不清希希里的脸,但是从她的 站姿,从她失望低垂的双肩以及她无力地将头倚在窗框上,都可以判断出她那深深 的可怕的悲哀。接下来,一个人影出现在希希里身后,是一名护士。只见护士用手 搂住希希里,将她从窗边拉走,重新拉上窗帘。 接下来事情便显得十分零乱不清。多米尼克只记得他又跑回疗养院,风风火火 地接了门铃,他记得有护士告诉他探视时间已过,然而他轻轻地但却十分坚决地推 开护士。他记得自己旋即飞奔上楼,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下,判断希希里的房间方位 在哪里,他记得自己在希希里房间门外深深地吸了口气,聚集起全身的勇气径直推 门而人。他还清楚地记得希希里的面色惨白,充满恐惧,她蜷缩地靠在枕头上。再 往后的事情,多米尼克使记不清了。 员工休息室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护士珍金描述当时的情景。“太可怕了, 我当时正在走廊里,于是便追进海灵顿夫人的病房。那个男人径直走到床前,可怜 的海灵顿夫人吓坏了,她刚要张开嘴尖叫,那个男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我还以为 他要强奸海灵顿夫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但还是克制住了,我都惊讶自己会保持 平静。我按了病床上的警示铃,然后试图把那个男人拉走。我听见他大声朝海灵顿 夫人喊着什么,说她丈夫的死全都是他的过错。海灵顿夫人十分安静,她起初坐在 床上瞪着那个男人,后来,她开始放声大哭,但不是以前那种可怕的尖叫,而是正 常的哭泣。那个男人在海灵顿夫人的床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说:”好了,好了‘。 后来护士长还有门卫都赶来了,对那个男人说警察正在朝疗养院赶来。海灵顿夫人 用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语气说:“不必叫警察来。不必了。’那个男人从床上站起身, 一下子碰翻海灵顿夫人的托盘,我想从她的床头柜里找条毛巾,于是发现了这些药 片……”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库克和阿德温娜在塞维酒店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偶尔 跳上一支舞曲,弗朗西斯舞技超群,略有些做作,但是阿德温娜很开心,弗朗西斯 的做作与她自己的风格相得益彰。弗朗西斯装扮潇洒,打着白色领带。阿德温娜注 意到,就连弗朗西斯的燕尾服也是深深的灰色,而非传统的黑色。哈里一向痛恨这 样的叛逆行为。弗朗西斯建议:“我们待会儿去四十三夜总会好吗?” “我举双手赞成。”阿德温娜说。 “那里的音乐是全伦敦最棒的,你认为呢?当然,如果你想要,那里还有最好 的可卡因。” “我不要可卡因。”阿德温娜坚决地说,哈里坚决反对吸食毒品,阿德温娜背 着哈里曾经试过几次,颇有些上瘾。但是,这样的隐私不可以向一个纯粹的陌生人 透露,更不要说这个人还是她的老板。 “我也不喜欢那种东西。我愿意自始至终拥有控制权。” “我注意到了,你饮酒也很适量,是不是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呢2 ” “是的。我喜欢喝酒,但喝上一两杯便足够了。你呢?” 阿德温娜笑了。“你知道的,我酒量很大。我非常喜欢喝酒。” “我当然知道这点,我是问,你喜欢控制别人还是被别人控制?” “我不知道。事实上,我的丈夫十分有控制欲。” “是吗?” “是的。我想被控制便可以兔去许多责任。” “不错,但同时也证明——怎么说呢——意志力薄弱。我可不认为你的意志力 薄弱,阿德温娜。” “我也不这样认为。” “这件晚装很漂亮。”弗朗西斯突然话锋一转。 “谢谢,是哈迪阿米的牌子。” “你不喜欢巴黎女装设计师的作品?” “说实话不是很喜欢,我对那里不是很了解。不过,我母亲喜欢。对我来说, 本地服装已经足可以满足我的喜好。” “我认为你应该在巴黎购买服装,更适合你的风格。一月份的时装发布会你出 席吗?” “你是说代表杂志社?上帝,我还没有那么重要,这点你应该知道。” “在我看来,你已经相当重要了。”弗朗西斯突然拉起阿德温娜的手,吻了它, 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紧紧盯住阿德温娜。“我想让你参加,我会通知里帕奇小姐的。” “哦,弗朗西斯,千万不要,否则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 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德温娜。“或许吧。不过,我想让你参加,而且想 和你一起去,一定十分有趣,我来安排。要不要甜点。” “抱歉,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不用道歉,我其实也吃不下了。我必须小心控制体重。瞧,我需要更多的控 制力。我试过波卡尔的节食法,但是很繁琐,你呢?” “没试过,不过我倒是采用他的一种方法,就是每天对自己说……” “我会越来越苗条!我也是,每天关灯睡觉前,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朗诵这句 话,让我伤心的是,我并没有任何效果产生。好了,我们现在喝点咖啡,还是直接 去夜总会?会不会让你的丈夫不开心?” “不会,而且,他现在人在国外。” “很好,我不想惹丈夫们生气。我对婚姻的第六感觉很准,为此我很自豪。我 很少会和婚姻真正美满的女士相处。” “是吗?你是说我并不幸福?你是想说这个吗?”阿德温娜笑了。她取出烟盒, 递给弗朗西斯一支香烟。 “不,谢谢!我只在床上抽烟。我是想说,你的婚姻并不真正幸福。就是这样。” “啊。”阿德温娜说道。 凌晨两点钟,弗朗西斯和阿德温娜离开四十三俱乐部。弗朗西斯护送阿德温娜 回家,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用力地吻了阿德温娜,随即钻进汽车。阿德温娜向弗朗 西斯挥挥手,目送着汽车驶离,然后若有所思地走进房里。真是有趣极了,虽然经 常有传闻说弗朗西斯和女人有染,但是看来他对阿德温娜并不存在性需求,他只是 喜欢和阿德温娜成双成对地出人。同性恋者通常都是这样。而且,阿德温娜经常会 被这类人看中,她自己也搞不清是为什么。阿德温娜对他们也充满好感,他们从不 强迫你做这做那,而又能带给你很多乐趣,哈里也不会大发雷霆,大家平安无事。 一觉醒来,希希里感觉到异常的悲哀,但是她的心情已完全不同于过去几个星 期以来由愤恨、惊恐、懊悔和自责构成的死胡同,她感到豁然开朗了许多。她靠在 枕头上回忆着班尼迪克,自从班尼迪克死后,希希里还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回忆起 班尼迪克,回忆起他是那样善良、温和,回忆起他曾是多么好的父亲,多么忠诚的 朋友,又是多么风趣以及善解人意的男主人。从很多方面来看,班尼迪克都不失为 一位好丈夫,静静地回忆让她感受到恬恬的喜悦。 希希里的眼前闪现出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回忆,回忆起他们相识的那个夜晚,班 尼迪克向她求婚时的情形,以及他们的结婚典礼;回忆起芬妮出生的那个下午,班 尼迪克带着等待多时的焦虑,用激动的目光看着他们爱的结晶,看着摇篮里那个蠕 动着的大声哭闹的小东西。快乐的回忆让她难以自禁地露出微笑,也让她不由自主 地泪流满面,但那是如甘露般让她重生的泪水,已经不足以让护士珍金惊慌失措地 安慰她,甚至寻求护士长或是医生的帮助。 希希里不想解释,她不想对护士说,她已太久地挣扎在噩梦之中,而她如今的 泪水却是因为喜悦。她只是透过泪花冲护士笑笑,轻轻拍拍护士的手,告诉她不必 担心,仿佛真正需要安慰的是珍金,而不是她自己。 医生表示,由于希希里受到了惊吓需要恢复,建议她今天最好不要会见客人。 对此,希希里表示理解与感激,事实上,她自己感觉已经完全有能力见任何人,甚 至包括她的母亲。希希里说,她相信自己可以很快恢复,如果医生们认为可行,她 想尽快见到三个孩子、弗伦夫人,以及哈里。莫里顿。 希希里不想再见多米尼克。福斯特,至少在短期内不想见他。多米克能够鼓足 勇气向她仟悔已足以令希希里感动,然而,她对多米尼克的怨恨虽略有缓和,但依 旧挥散不去。还有妒忌心在作怪。希希里不曾想到,班尼迪克的死并非因为她的无 情,而居然是为了多米尼克的移情别恋。 多米尼克的仔悔并没有让希希彻底从自责中摆脱出来,毕竟她对班尼迪克缺乏 宽容,缺乏同情。而且直至班尼迪克的生命最后一息,她依然不肯原谅他。她的自 责将会是她一生的阴影。如果当初她给了班尼迪克哪怕是一点点的理解,多米尼克 的背叛都未必会给他如此致命的打击。昨天,多米尼克闯进病房,急切地对希希里 说,班尼迪克一直爱着希希里,深深地爱着她,无论他们的婚姻遇到怎样的挫折, 他都会将婚姻继续下去,即便是在班尼迪克与多米尼克最后一次见面时,提及希希 里,班尼迪克仍然充满爱意与感激。面对这样一席话,希希里心灵中最痛苦的懊悔 和她对自身的恨,于倾刻间化解了。 还是第一次,希希里的意识中有了强烈的健康的情感。她终于意识到,班尼迪 克如此不负责任地了解性命,从此将妻儿推人苦海的做法是多么应该受到谴责,他 一定是疯了,医生们从事发时便一再向希希里解释,希望她能理解,一个心智正常 的人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希希里一直不肯接受这样的解释。她将全部 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认为即便是班尼迪克真地疯了,也是由她造成的。现在,她清 醒了。她能够接受医生的说法,能够对班尼迪克的行为产生愤怒,她的伤口也奇迹 般的愈合许多。 希希里还意识到,医护人员建议她今天不要会见任何人,是因为他们认识到自 己的失误,正时由于他们的读职以及缺乏严格的监管制度,才使得病人有机会藏匿 安眠药片,一旦这件事情传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希希里并不想今医护人员难堪。 他们一向待她很好,而且极富耐心,更何况她在藏匿药片时也是绞尽脑汁地和护士 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先是藏在抽屈里,待护士打扫房间时,再转移到枕头下,等 到她们换床单时,又藏进清洗袋,等到护士为她洗澡时,则又转移至小柜橱里。希 希里不希望医护人员受到责难,她想向他们表达这种心清。 当天午餐时,希希里食欲大开,几乎吃下了半盘子食物。午饭过后,她要求见 总护士长,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见医生。总护士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忐忑不 安地走进希希里的病房,希希里微笑着告诉护士长,‘她感觉好多了。她曾经将一 些药片遗忘在柜子里,她个人不希望如此愚蠢的举动传播出去,如果护士长可以将 她的意愿转达给医生以及其他知道此事的人员,她将不胜感激。 “是我自己丢三落四,不关别人的事。从今开始,我再也不会用安眠药了,所 以这样的事情再不会发生。” 总护士长表示,海灵顿夫人身体好转使她甚感欣慰,对于海灵顿夫人的善意表 白,她也十分感激并将转告给医生。 随后,医生亲自到病房探望希希里。他说,根据医院章程,他必须在报告中指 出,海灵顿夫人并未一贯遵守剂量服药,有剩余药品在病房内被发现。不过,这一 切均源自海灵顿夫人精神护况不佳,导致心不在焉所致。医生表示,他相信海灵顿 夫人一定也不希望家人们误以为她试图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以免增添他们的担忧。 “我会将这件事转告所有的同事。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向他们,特别是 向发现药片护士珍金讲明你的心意! “谢谢你,我会的。我现在累了……”两场谈话下来,希希里有些疲惫亦充满 无限的伤感,她感觉到眼眶潮潮的,于是强忍住泪水,伸出手去摸手绢。“”我想 睡一会儿。不过,已经不需要珍金护士陪在这里了,医生。我一个人待着很安全, 而且我也想有一些隐私。“ 医生拍了拍希希里的手,他说,从现在开始,希希里不在需要护士陪伴。“条 件是,一旦你发现有复发迹像,一定要立即通知我。精神上的恢复不像体力上的恢 复那样彻底,有反复的可能。” 希希里擦擦眼泪,她礼貌地说:“我想我不会再复发了,因为导致我发作的一 个重要原因已经不存在了。虽然我现在的情绪仍比较低落,但假以时日,我会好起 来的。我答应你,如果有迹像表明病情复发,我会告诉你的。”希希里闭上眼眼, 她说:“真难以想像,我以前居然要靠安眠药才能人睡。” 三个小时以后,希希里醒来时已是黄昏,她发现床头的花瓶里有一大束玫瑰, 卡面上只写了一句话:“感谢你的聆听。多米尼克。” 希希里决定,过几天,等她身体再恢复些,她会回信给多米尼克。 鲁伯特在排练中忘了一大段台词。对于他的表现,提词员颇有耐心,尹莲娜也 很宽容,就连佳士伯都比较迁就——“没关系,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下个星期就 会好的。”首演将于下个星期三举行,下个星期一即将举行正式的着装彩排,就在 此之前的最后一次排练中,鲁伯特的状态依然难以令人满意。他独自离开剧院(他 猜想,佳士伯此刻一定在咬着尹莲娜的耳朵说,这样的状况还不如取消演出)。鲁 伯特走进了家酒吧,喝了三杯白兰地,然后回到宿舍,拨通卡西亚的住处电话。此 刻,他已顾不得考虑此举是否明智,他只想得到鼓励,而卡西亚则是惟一能够给他 鼓励的人。 没有人听电话,鲁伯特仔细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点三十分。过了半个小时, 还是没有人听电话。又过了半个小时,依然无人应答。在孤独与惊恐中坐卧不安的 鲁伯特再也按捺不住,他决定去沅顿大街等候卡西亚。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 鲁伯特走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驶到霍拉克夫人的住处。霍拉克夫人 手上有一把玩顿大街住处的备用钥匙,以前,根据卡西亚的指示,她曾将这把钥匙 借给鲁伯特。今天,她也同样将钥匙交给便伯特。作为答谢,鲁伯特送给霍拉克夫 妇两张《信件》首演的戏票,并且表示,欢迎他们二位在演出结束后到后台喝上一 杯香槟。对此,霍拉克夫人很是开心。 鲁伯特离开之后,霍拉克先生关上房门,说了句:“屁!”霍拉克夫人劝丈夫 不要这样没有礼貌,能够应邀出席首演礼是莫大的荣幸,真不知自己应该穿什么去。 霍拉克先生为自己倒了杯啤酒。他问:“你真地认为他们之间有那种事?” 霍拉克夫人让丈夫不要胡说八道。她说弗伦太太十分漂亮,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没有说她不漂亮。你讲的正好说明他为什么要追她。”霍拉克先生边说边 开始清理烟斗。“你以为他们待在房子里会做些什么?难道听他背台词?” 霍拉克夫人虽然也时时产生同样的疑问,但她只是埋在心底。她对丈夫说,他 真不知羞耻,然后便埋头翻弄衣柜,她很是着急,自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出席首 演仪式。 鲁伯特开门走进卡西亚的住处——相信卡西亚很快就会回来——拿出随身带着 的剧本,开始背诵台词。然而,他往往是记住一封信的台词,另一封信的台词便又 忘得干干净净。 九点三十分,鲁伯特开始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绝望。为了缓和情绪,他找出一 瓶上好的葡萄酒,一口气喝了三大杯。接下来,鲁伯特感觉不大对劲,他需要躺下 来休息一下,于是他在沙发上倒了下来,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优美的交响乐。鲁怕特 几次想起身关掉收音机,但是却感觉到整个房间在拼命旋转。他不禁想起一年前曾 经带伯弟和威廉去游乐场,在转盘上正是这种感觉,他们当时是那样的开心。卡西 亚的客厅在鲁伯特眼前愈发旋转起来。回忆起以前的快乐时光,鲁伯特突然有种要 哭的冲动。他记起刚刚背诵的最后一封信的台词。那是剧中的男主人公在前线听说 尹莲娜扮演的女主人公结婚的消息之后的一段台词(女主人公误以为男主人公早在 十八个月前就战死疆场了)。 “没有你和你的爱支撑着我,不要说挺过整场战争,就连一天,甚至一个小时 我也再坚持不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在阵阵袭来的痛楚中,我惟一想起的只有你。 那一段段幸福的回忆是用我们平和的爱情生活一点点编织起来。平和!难道我们的 爱情真的是索然无味吗?亲爱的?难道我们的爱情生活真的是那样脆弱,任由你将 编织完美的记忆再拆散成一条条,我们会回到从前?不可以,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情 感,有折不断的情感……” 鲁伯特睡着了。在他的梦里没有戏剧,没有首演礼,甚至没有卡西亚,有的却 是尹莲娜。斯图德利和她那美妙的声音。 这一天,卡西亚没有去诊所上班,她将电话打到诊所,引用了与周一相同的理 由,称家中有急事。不过,这一次她倒是可以原原本本地讲出原因。她将改在周五 去诊所上班。放下电话,卡西亚忧心仲仲地想伯弟的事情一定是对她上一次撒谎的 报应,如果老天有灵,她一定会被诊所炒掉。 电话的那一段,汉普顿护士在听说伯弟的遭遇之后深表同情,她安慰卡西亚可 以在伯弟完全恢复之后再去上班,伯弟的房间里传来阵阵笑声。威廉正在一次次地 向伯弟展示他最新学会的体操技巧,房间里不时传出咚咚地跺地声,还有黛利亚一 声声的尖叫:“该我了,该我了。”听到这一声声快乐的欢声笑语,卡西亚知道, 伯弟早已恢复过来了。 卡西亚内心的惊恐暂时被幸福感所代替。那份惊恐的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忧伤、 后悔、自责等任何一种情感;远远超过她在多切斯特酒店眼看着哈里离去,亲耳听 他漫骂自己是名妓女所带来的深深的刺痛。 今生今世,卡西亚都不会忘记在多切斯特酒店的那一幕,正是从那时开始,她 才猛然痛斥她的行为,不仅仅是与鲁伯特的愚蠢行为,也不仅仅是自私地与哈里偷 情,更重要的是,她终于看清自己如何一意孤行地破坏掉这场婚姻。她痛恨自己的 残忍与自私;痛恨自己如此拒绝自己婚姻中那个善良、温顺、爱她的男人,尽管这 场婚姻是个错误;痛恨自己居然会如此残忍地对待这个男人,她的惊恐并非因为她 的婚姻已经被破坏,不是因为弗伦受到了伤害,也不是因为她从此失去与哈里同处 的快乐,而是惊恐于自己居然会如此固执地造成这一切。而她这个罪魁祸首还有那 么长的人生路要走下去。 卡西亚上楼走进伯弟的房间。芬妮正坐在床尾,伯弟则靠在枕头上。孩子们笑 作一团,笑出了眼泪。威廉瘫倒在地板上,与黛利亚和巴菲一起乱作一团。自从伯 弟昨晚回到家,巴菲就一直待在伯弟的房间,只是偶尔在威廉的胁迫下到花园里溜 溜。巴菲不喜欢变化,所以伯弟住校之后,它一直很不开心。卡西亚一边拍拍巴菲 那略有些脱光的头顶,一边不着边际地想,巴菲的确是个危险的东西。 伯弟强忍住笑声,说:“妈妈,我可以再吃点烤面包吗?” “当然可以。你看上去好了很多。 “我确实好多了。皮肤不再痒了,也不发烧了。只是饿,很饿。 “饿!”威廉用脚在地板上打着节拍,一边说:“我也要,谢谢。 “饿,”黛利亚感道:“要,要。” “好吧,我马上去拿。 卡西亚微笑着走下楼梯。芬妮跟在卡西亚身后,她说想去客厅看书。 “好啊,宝贝。他们大吵了,是吗?” “还好。他们毕竟还小。”年仅十一岁半的芬妮像个小大人一样颇有城府地说。 卡西亚心想,孩子们恢复起来速度快得出奇。昨天还在奄奄一息的,今天便已 容光焕发了,甚至用不到今天,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改观。 卡西亚端着烤面包回到楼上,伯弟安静多了,他要妈妈坐到床上,卡西亚照做 了。伯弟拉住妈妈的手,说:“我真的不用再回学校?永远不回去?” “永远不回去。”卡西亚伸出双臂。 伯弟偎在妈妈怀里,他说:“那里真可怕。 孩子们真是宽容,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别人。而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进入青春期, 宽容则会越来越少。“宝贝,你受苦了,都是爸爸妈妈不好。 “没关系,只要回家就好。”好一会儿,大家都不讲话,只看着黛利亚将面包 片喂给巴菲。卡西亚在想,不能再让巴菲没完没了地舔黛利亚的手指了,太不卫生。 “妈妈?” “什么事,伯弟?” “做爱是什么意思?” “什么?”卡西亚半是惊讶,半是觉得好笑。 “做爱是什么意思?科林说报纸上有篇文章,说你和不是爸爸的男人做爱。 伯弟和威廉都在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卡西亚,卡西亚祈求能有灵感,巧妙地回答 这个问题。然而,她找不到灵感。最后,她说:“我在想那篇文章,它是在胡说。 我借钱给鲁伯特排练一出新戏,因为我们是好朋友,记者将我们的关系误解了,好 像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和鲁伯特?” “是的,”这么说,做爱就是指成为一个人的女朋友?“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真是够蠢的。”威廉说。“我是说,你和爸爸结婚了,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女 朋友呀。 “就是呀。是那篇文章在胡说。” 又是一阵沉默,伯弟说:“学校里有两名男生,他们的父母离婚了。我想如果 一个人离婚了,她就可以和另一个人做爱。 “我想是这样。还有,伯弟,做爱不是一个好词,我从不用这个词。 “好吧。”伯弟开心地说:“反正,你不会离婚,是吗?” “当然不会。 “我讨厌父母离婚。”伯弟将头埋进卡西亚怀里。“那个叫戴维森的男孩和我 住在同一个房间,他常常哭,因为他的父母要离婚,妈妈离开了爸爸。如果你和爸 爸离婚,我宁愿重新回去上学。 威廉扔起一个枕头砸到伯弟身上。“你真傻,爸爸妈妈才不会离婚呢。妈妈, 你想不想看黛利亚做空翻。”说着,威廉伸手拉住黛利亚胖胖的小腿,黛利亚开心 地大叫着。 “好啊。”卡西亚轻声说。 就这样,卡西亚决定第二天依旧不去伦敦上班。她对自己说,伯弟还没有痊愈, 需要她的照顾,而真正原因却在于,卡西亚愈发强烈地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生活失去 了控制。惟有待在家里,她才稍稍能有些理智,让失控的进程稍稍缓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