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卡西亚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心里满是汗珠,她的心怦怦直跳,恐怕连电话另一端 的人也能够听见。房间里好像很暗,卡西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她不着边际地想, 要是突发一场心脏病就好了,可以让她避免很多的冲突,很多的痛苦。 “你好,我是格拉德医生的秘书。” “格拉德医生在吗?我是卡西亚。弗伦。” “弗伦夫人,格拉德医生现在不在办公室。她今天早上安排了手术。”显然, 秘书认为有必要让卡西亚知道格拉德医生的去向。 “好的。”卡西亚顿觉一阵轻松,房间里立时明媚起来。 “格拉德医生下午回办公室,要不要留口信给她?” “不用了。我回再打电话过来。” 还有短暂的几个小时供卡西亚暂且逃避。几个小时之后,她将在格拉德医生的 眼中成为无能、无信、无用之人;她将不得不放弃她所渴望的,尽管她会为此痛心 疾首;她将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得不承认事业的成功与她无缘。 卡西亚最怕的就是格拉德医生的反应。她将不仅仅是辜负格拉德医生对她的期 望以及决定聘用她所承担的风险,她更加辜负了所有梦想在职业王国拥有一席之地 的众多女性。她们在努力摆脱单纯地为人妇、为人母的地位,她们不想只充当男人 背后的支持,而卡西亚却辜负了她们。卡西亚真地害怕承担起这样一个罪名。 卡西亚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个温柔的女人,却又是坚定的女权主义者,不知母 亲会给她怎样的忠告。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女儿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 遇,放弃能为成千上万无从寻找到机会的妇女们带来福音的机会,母亲是会失望, 还是会为女儿自豪。卡西亚又想起下一代。不知多年之后黛利亚长大成人,她会如 何看待自己的事业,如何评价自己的母亲当年曾背弃事业的成功。她会不会轻视自 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曾经浪费自己的才华、学识与机遇,也许她会感激母亲,因为 正是由于这样的抉择,她才享受到母爱带来的安全感,她才能借鉴母亲的勇气,令 自己少走一些弯路。 卡西亚很清楚,她根本不拥有抉择的权力。她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其中的一个 已经饱受过精神上的折磨,而且三个孩子将无一幸免地遭受父母婚姻破裂的打击。 她和弗伦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再没有了激情。他们年轻时共同分享的热情与理想早 已幻灭,被事业上的不如意和个人的不满击得粉碎。而她本人还有列奥娜拉的遗产 只不过加速了粉碎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卡西亚个人的苦 闷将会加剧,弗伦亦会更加觉得低人一等,将承担更大的压力。他们惟有分手,弗 伦和卡西亚才会分别重新快乐起来,强大起来。 然而,孩子们将会遭受沉重的打击,他们对家庭忠诚的信念将被动摇,他们需 要绝对的安全以及无尽的关怀才有可能从重创中恢复过来,而一位职业母亲,一个 每个星期只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家一次的母亲,不足以为孩子们提供这一切。卡西亚 别无他择,惟有放弃。只是,莫尼卡。格拉德不会这样考虑,她的不屑,无论是发 自个人,还是出自一名从业女性,都将令卡西亚难以承受。 今天是星期三,还有几个小时才去诊所上班。卡西亚出门买了份报纸。报纸上 有关国王地位的评论很多,但都是有关国王与议会。与国家之间关系的问题。国王 的一些做法,有的人认为是出于帮助弱者的同情心,有的人则视为国王与大臣们不 和的信号。卡西亚心想,不知国王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他会选择个人的幸福,还是 会选择一个君主的职责?想到自己和国王一样,同样挣扎在道义的困境之中,卡西 亚觉得好笑,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后来,卡西亚去探望了希希里。卡西亚的汽车刚刚驶进疗养院大门,便看见希 希里正在院子里散步。希希里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虽然依然有些削瘦、弱不经风, 但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脸色也红润了。卡西亚锁好车,朝希希里走去。 “我的天,卡西亚,这辆可爱的汽车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西亚讲述了事故的经过。“可是,我非常需要这部车,所以没办法送它去修 理,好在还能开。” “你真傻。你可以借我的车子。我这就给普里斯顿打电话,你今天上午就去取 车,或者,我让他把车开去你的住处。来,我们进去喝杯咖啡。我正在收拾东西准 备回家,刚好需要帮手。我真是又兴奋又害怕。” 卡西亚帮希希里将带到疗养院的几件衣服叠好。由于希希里身材苗条了,这些 衣服显得又肥又大。“听说你要回家,孩子们可兴奋了。” “我知道。可怜的小家伙们,一想到让他们承受这么多的痛苦,我就自责。我 下决心,从现在开始,做一名好母亲。” “你一向是个好母亲。”卡西亚笑着说。 “或许吧。不过,孩子们近来太孤独了。我终于意识到只有保姆和我母亲照顾 他们不是明智之举。史蒂芬妮被宠坏了,至于劳伦斯……还不大可能被宠坏。真有 意思,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你想还是不想,一旦有了孩子,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是啊。”卡西亚不想探讨母性的问题,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希希里,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卡西亚发现,希希里先是一阵惊慌,而当卡西亚说了一句“是关于列奥娜拉的 问题”时,希希里才长吁一口气。 希希里承认,她从班尼迪克那里听说,列奥娜拉曾经遇到过财政上的困难,但 是列奥娜拉不肯告诉班尼迪克,不肯告诉任何人,还是哈里将这件事告诉班尼迪克。 “他于是立刻去巴黎看望了列奥娜拉。” “哈里?”卡西亚问。“你能肯定是哈里告诉班尼迪克的吗?” “肯定。我记得是他告诉我的。我是说,班尼迪克。” “哈里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估计是他去看望列奥娜拉时发现的。”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间?” “我记得是圣诞节之后。当时天气很糟,班尼迪克出海回来,气急败坏。你知 道,他不是名好水手,船上的供热装置坏掉了,班尼迪克说船上冻极了。所以,我 想应该是早春时节。对,就是在列奥娜拉去世的那一年的春天。” “那她住在哪里?班尼迪克去看她时她是不是还住在蒙克顿小姐见到的那个简 陋的地方?” “蒙克顿小姐?我不认识这个人。不,她当时住在一座很好的公寓里,周围有 漂亮的花园。” “当时,格雷。肖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不过,他肯定留给列奥娜拉一笔钱支付医疗等等费用。她当时的 生活状况绝对没有问题,真的,亲爱的。我想她的抬据只不过是暂时的,你不必为 此伤心。” “可是我真的很伤心。我竟然不知道她已经病重,竟然没有去看望她。如果我 知道,在她去世前,我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你们要是通知我就好了。” “只是,她死得很仓促。你也知道,癌症病人常常是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震惊, 而你又在乡下,带着小孩。我们没有马上通知你是怕你伤心。” “可是,我现在却是伤心到极点。她有困难,而我本可以帮助她。而且,从她 病重到去世真的是那么突然……” “真的是这样,卡西亚。你应该很了解她。她一向不负责任,挥霍无度,又不 懂得照顾自己。想想她为你做的一切,真的是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每个人都这样说。”卡西亚禁不住有些动怒。 “班尼迪克也是对她束手无策,同时也为她担心。他总是责怪自己没能好好照 顾她。不过,他常写信给她。” “他的信寄到哪里?” “我想是。班尼迪克根本不知道她搬了家。” “最后那几个月里,你没去看过列奥娜拉?” 希希里脸红了。“没有,我为此感到羞愧,不过——你也知道,我和列奥娜拉 关系一向不是很好。我妒忌她和班尼迪克之间亲密无间,而且她知道班尼迪克的问 题,知道他为什么要我,这点尤其让我无法容忍。我是应该去看望她,但总是在找 借口推托,一拖再拖。她的去世又是那么突然,就连班尼迪克都没来得及从伦敦赶 过去。他伤心极了。” “我能想像。班尼迪克没有对你讲过其他什么事情?” “没有,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她自己身陷囫囵,班尼迪克发现之后一如既往地 试图帮助她。他总是对列奥娜拉极富耐心。” 卡西亚略有不满地看了眼希希里。希希里的反应并不让卡西亚觉得意外,她和 列奥娜拉之间的不和由来已久。 卡西亚驱车回家的时候,发现希希里的那辆戴姆勒汽车已经停在家门口。卡西 亚心里沉甸甸的。昨晚与鲁伯特交谈之后,她内心的疑虑缓和了许多,她潜心推测 的哈里的阴谋现在看来的确有些可笑,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 卡西亚决定去趟巴黎,亲自探寻答案。 阿德温娜心想,哈里一发脾气总是搞出这么大动静来。阿德温娜正在自己的房 间里看书,她听见哈里的汽车开近门外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门被狠狠地关上; 听见哈里走进房子,大声喊着管家;听见哈里的书房大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回音在 走廊里久久回响不去。阿德温娜毫不在意。自从她嫁给哈里,哈里的发作以及由此 产生的种种声响便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曾经视之为生活中的乐趣,为生活增 添一点戏剧色彩,让她的生活中有阴阳转换,然而现在,她突然发现,它们原来是 那样的单调乏味。 阿德温娜重又埋头专注手中的那本美国版《时尚》杂志,较英国版本要鲜艳亮 丽许多,阿德温娜很是欣赏。杂志中有一组比较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照片,出自曼端 之手,阿德温娜认为有必要建议弗朗西斯启用这位摄影师。当然,杂志社需要花重 金聘用他,不过,只要他们能超越《时尚》。 阿德温娜正聚精会神地思考,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再次被关上,没有听见楼梯 上响起砰砰的脚步声,并且一直沿着走廊走了过来。阿德温娜卧室的房门被猛地推 开了,哈里走了进来,要求和阿德温娜谈谈。 阿德温娜以少有地耐心将杂志放在一边,她问:“什么事,哈里?” “阿德温娜,你必须马上辞掉那份鬼工作。立即辞职。”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要我辞职?” “因为我想让你辞职,这就是原因。” “抱歉,哈里,可我不愿意辞职。我喜欢这份工作。可以说,是热爱这份工作。” “明白了。这么说,你也同样热爱那个史蒂文森。库克,还有那群下流的人?” “我和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库克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你有。你夜夜和他去进晚餐,已经有人不止一次地看见你们两个出双人对, 最起码,为了维护你的脸面,你也应该低调一点。别告诉我他是名同性恋者,我本 人就知道他至少和两名女人有暖昧关系。我才不在乎你是否和他上床,但是我不想 被别人笑话成缩头乌龟,不想让我的妻子和这种人发生丑闻。” “这种人!哈里,你讲话的语气怎么和弗伦一模一样。你真令我吃惊。” “至少弗伦的道德水准远远高过你。” 阿德温娜感到面颊发烫,她的内心涌起恐惧,冷冰冰的让人心寒。 “我知道你昨晚去了哪里,也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和那个玛西亚。布莱斯顿 和她的双胞胎兄弟在一起鬼混。阿德温娜,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很容易。”阿德温娜每逢被逼无奈时,反而会勇气大增。“因为我喜欢他们, 他们人很有趣。” “而且颓废堕落,玛西亚的作品全部是色情画,而她的兄弟和全伦敦每一个同 性恋者还有双性恋者睡过觉。他们两个都是瘾君子,这就是史蒂文森。库克称之为 朋友的人们,阿德温娜,我不允许你和他们搅在一起。” 阿德温娜靠在椅子上看着哈里。“你打算如何阻止我和他们交往?” 哈里走近阿德温娜,将他的脸凑近阿德温娜,阿德温娜可以感受到,甚至哦到 哈里身上恼怒的气息。“我已经够容忍你了,你缺乏爱心,对我的事情毫无兴趣, 又人为地导致不孕——” “谁告诉你的?”阿德温娜大惊失色。 “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的推断。相信我的推断是正确的。” 阿德温娜气急败坏。“你真无耻,想引诱我进你的圈套。” “我是迫不得已。瞧瞧,我失去拥有孩子成为家长的资格,又背上这样一段丑 闻。阿德温娜,我无法容忍这些。要么你立即停止这些荒唐的行为,要么你将成为 离婚诉讼中的被告。你可以做出决定,但我不会任由事态如此继续下去。 哈里走了,阿德温娜呆呆地坐在那里,她在想,究竟该怎么办。她奇怪,自己 去过简妮住处的事情是如何传到哈里的耳朵里的。一定是从艺术圈里传出来的。这 个圈子里各种流言蜚语传得很快,而哈里几乎熟识圈子里的每一个人。玛西亚和艾 沃都不是那种谨小慎微、守口如瓶的人。她自己不该那样放纵,弗朗西斯也不该带 她去那种地方。阿德温娜在想,弗朗西斯究竟为什么会带她去,难道他有什么不可 告人的目的?阿德温娜并不信任弗朗西斯,不信任他们那群人中的任何一个,她只 是出于喜欢,想要……并不是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希望能被他们认可。 在简妮家度过的一夜让阿德温娜的世界彻底地发生倾斜。这个倾斜的过程是从 她进入《风格》杂志社开始的。那里的理念、标准,以及异乎寻常的热情让她渐渐 形成全新的人生观,而在简妮家的一夜则使这一过程最终得以圆满完成,她终于对 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的阿德温娜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完全陌生 的个体、强壮、聪明而且勇敢。在经历过那样一个夜晚之后,阿德温娜彻底地从原 先的生活束缚中解脱出来,那些束缚已经被她视如类土,她仿佛在推开一扇又一扇 大门之后终于发现一个令人眩目的全新的景致,让她再不忍心回头。 在阿德温娜的社会圈子里,谨小慎微是至高无尚的准则,正是在这样的保护伞 下,各种婚外恋以及各种各样的激情冒险才得以进行。丈夫们对妻子的情人视之不 见,妻子们则对丈夫的情妇以礼相待,在现实主义的游戏规则下,家产得以保存, 孩子们避免受到伤害,例行公事般的婚姻虽没有爱情的滋润,但同样可以维持下去。 婚姻被当作生意,需要夫妻双方高效、且有责任心的经营下去。而在经营中首要的 因素便是伪善。 或许是因为阿德温娜与哈里之间从来就未有过爱情,他们婚姻的目的是模糊的, 而他们的生活中除了相互的容忍便再没有了其它,又或许阿德温娜天生的直率相对 于她的时代来讲过于反叛,阿德温娜被那些清规戒律激怒了。 哈里并不爱她,对她毫无兴趣可言,他很少和阿德温娜在一起。作为回应,阿 德温娜亦我行我素,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维护哈里,维护他们那段不尽人意的婚姻。 既然事实如此,阿德温娜当然有权在她孤独的夜晚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寻求自 己的快乐。 第二天中午,阿德温娜和弗朗西斯在他的办公室里用午餐——她还是害怕哈里, 不敢和弗朗西斯出现在公众场合。她对弗朗西斯讲了这些想法。弗朗西斯听得很认 真,他微笑着斟满酒杯。 弗朗西斯心满意足地说:“我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早就把你看透了。” 阿德温娜闻声感到既惊奇又恼火,弗朗西斯真的是善于摆布他人。阿德温娜从 来不对弗朗西斯抱有任何幻想。弗朗西斯擅长在人群之中选择对像,一阵摆布玩弄, 当他终于厌倦时,便又会轻易地弃之而去。阿德温娜是在简妮家的那个晚上,在看 到弗朗西斯自得地以局外人的神态欣赏着眼前的一切时突然醒悟的。被人玩弄的同 时又被蒙在鼓里才是最危险的,而阿德温娜已经认识到这一点,弗朗西斯也知道阿 德温娜的思维,所以,阿德温娜是安全的。 “我的天!”弗伦惊呼道。 卡西亚看了一眼弗伦。弗伦正在读一封信,他的脸色发白,拿着信纸的手在微 微颤颤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只是——有点吃惊。”弗伦慢条斯理地说。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弗伦将信递给卡西亚。自从他们双方各自暗自下决心分手之后, 卡西亚与弗伦之间的关系友善许多,而且也能够相互沟通了,从前的愤怒、排斥, 甚至妒忌都已远去,只有哀伤与遗憾留在心中。 “哦,弗伦!”卡西亚的眼中充盈着泪水。她看见信上写道“……决定从明年 四月起录用你为专科住院医生。”这封信发自位于克莱汉姆的圣马克医院,是一所 很好的教学医院。“弗伦,我真替你高兴。你会接受的是不是?” “当然接受。” 卡西亚走到弗伦身边,伸出双臂搂住他。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弗伦没有躲闪, 而是迎了上去。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傻乎乎地笑看着那封信,然后关上房门。 卡西亚真心为弗伦感到高兴,她已经顾不上自己决定放弃格拉德医生的任命所 带来的痛苦。 后来,弗伦找到卡西亚。“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谈谈,你认为呢?” 他们谈了很久,一致认为他们应该分手,认为他们再没办法给对方带来快乐。 弗伦承认,他知道卡西亚不爱他,没有办法承受他们关系上的失衡。他们都表示, 可以继续做朋友。 “我真地为你高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卡西亚轻轻吻了弗伦的脸颊。 “我能看出来。谢谢你。” 毫无疑问,弗伦将会搬到医院去住,这样,可以给孩子们一个适应的过程,而 且也容易向孩子们解释,爸爸为什么会搬出去住。他们都认为恐怕要卖掉诊所,全 家将搬去伦敦,卡西亚可以在伦敦买所大房子。 “可是我们还是要告诉孩子们真相。”弗伦说,“上帝,这太让人伤心了。” 弗伦匆匆用手擦擦眼睛,又说道:“对不起,我有些激动。” “我也是。”卡西亚看着弗伦。突然间眼前的弗他已不再是那个面色阴郁苍白, 脸上刻有深深皱纹,眼中充满伤痛的弗伦,她又见到第一次在急诊室里碰到的弗伦, 年轻、快乐,朝气蓬勃;看见他正在扭动卡西亚的脚腕,正在专注地为卡西亚包扎 绷带,一头棕发遮住他的脸;看见他在包扎复位之后,第一次向卡西亚露出舒暖的 甜甜的笑容。卡西亚忍不住泪如泉涌。她哭了好久好久。 佩琪推门进来,通知医生夫妇说用午餐了。她看见弗伦坐在椅子上,搂着卡西 亚。 佩琪后来对布里格太太说:“他们好像开心多了,或许他们和好了。” 同一个星期四下午,希希里等待汽车接自己回家。一想到要同呵护自己这么久 的医生护士们告别,希希里有些害怕。她真想再病上一段时间,再在医院住上一段 时间。一辆计程车驶进疗养院大门。希希里心想,一定是有人来探望病人,这位病 人真是幸运还能在医院里住久一点。然而,令希希里意想不到的是,尹凡拉德从出 租车里走了出来。 尹凡拉德走到希希里面前,吻了她。“我想你可能需要个伴,给你勇气。走吧, 把提包交给我,瞧,这就是你的坐骑。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开车去得文的经历,你的 小女儿晕车,结果吐在阿德温娜的手袋上。真有趣。” 希希里笑了。“我可不觉得有趣。” 回家的路上,尹凡拉德一直握着希希里的手,给她讲各种趣闻,讲时装表演, 讲阿德温娜,希希里一时忘了自己的紧张。。孩子们和保姆守候在家门口,他们举 着一幅白色横标,上面写着“欢迎回家。”福比斯夫人则站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抹着 泪水。希希里拥着两个女儿走进客厅,迎面扑来阵阵花香。她发现房子里所有能想 到的地方都摆放着鲜花,有玫瑰、百合、小苍兰,房门上爬满绿叶植物。希希里欣 喜地由衷地笑了。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希希里说。 “是尹凡拉德一手布置的。”芬妮汇报说。 “真的吗?” “我还有几名助手。”尹凡拉德谦虚地说,“阿德温娜也帮我很多。” ‘称对我真好。非常之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认为你出色。” 希希里打电话给阿德温娜表示谢意。 “说真的,都是尹凡拉德做的,他真地喜欢你。” “这是不是一个讽刺?他是——” “希希里,”阿德温娜感到好笑。“你真傻得可以。” “我不是傻。”希希里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是个好人,我也喜欢他。可是, 我没办法面对一个——” “希希里,如果你认为他是同性恋,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我还以为你会理 解。他所从事的职业,难免让别人往那方面产生联想,他也不得不做出那副样子。 事实上,他是全伦敦最大的色狼。” “哦,原来是这样。” “我在考虑离婚,不过想最好还是告诉你。”阿德温娜说。 “哦,千万别做傻事。究竟为什么想要离婚?” “妈妈,我不是在做傻事。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彼此都不开心。” 西维亚。福克斯。阿史列看着阿德温娜,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我 还从没听过这样的鬼话。你是说你们两个都没有外遇?” “没有。我是说,哈里或许会有,但我至今没有发现,至于我则肯定没有。” “阿德温娜,你一定是疯了。仅仅因为不开心,你就放弃一切,放弃金钱。相 信我没有了金钱,你会更加不开心。”。 “我才不信呢。何况我也不会失去金钱,哈里就算有一万个不好,但是他十分 慷慨。在他看来,吝啬是不过饶恕的罪过。” “宝贝,相信我,没有一个男人在离婚时还会慷慨大度。哈里有魅力,人又风 趣,不知道你父亲对你们离婚这件事会有什么想法。你离了婚,连家务都不用操持 了,还能做些什么?” “妈妈,你还是搞不明白,我离开哈里是因为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做我自己 的工作。他现在不允许我这样生活——” “他做得对。像你这样地位的女人本来就不该工作,我从一开始就这样告诉过 你。我知道,你心里认为一个生活会更刺激,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会更加孤独。 没有人愿意邀请一名单身女子出席宴会派对,那是一种威胁。你迟早有一天会厌倦 你的工作,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阿德温娜,别以为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你如果还有一此理智的话,应该立刻回家去对哈里说, 你非常抱歉,你根本不想离婚,你会尽你所能地满足他。” 阿德温娜笑了。“妈妈,这件事情和性没有关系。” “一场婚姻发生问题时,往往是和性有关。阿德温娜,求你一定重新考虑一下, 否则你的下半生都会后悔。” “或许你是对的。”阿德温娜若有所思的说。 “你怎么了,鲁伯特。”尹莲娜斯。图德列说。每次演出结束,他们总要坐在 一起喝上一杯,今天也不例外,只是鲁伯特一直沉默寡言。 “没什么,只是情绪不太好。”鲁伯特觉得自己的回答十分苍白。自从和卡西 亚交谈之后,鲁伯特的心情一直十分沉重,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今晚的演出效 果糟糕透了,对此,鲁伯特心里十分清楚。平日里,每逢演出,他总会忘我地投入, 而今天,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是苦苦地捱到收场。 “说说看,让我分担一下你的痛苦。” “是我自己愚蠢。一个愚蠢的老家伙。我本不该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次实在是 情形比较特殊。” “明白了,这一次,你是动了真情,是吗?”尹莲娜椰榆地说。“鲁伯特,别 讲傻话,我怎么会觉得它好笑呢。只是,我认识你这么久,虽然关系不但很亲密, 但毕竟我亲眼目睹过你多次在爱情问题上沉沉浮浮。” “这一次情况不大一样。”鲁伯特冷冷地说。他知道自己丧沮得很不礼貌。但 是他按捺不住,在自怜的情绪下,他正常的判断能力与行为已经被打乱,他脱口说 道:“或许你早已忘了被人遗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尹莲娜。特别是被你真心所 爱的人抛弃。” 话音刚落,鲁伯特已经后悔莫及。他看见尹莲娜脸涨得通红,眼中射出可怕的 光,看见她哆哆嗦嗦地放下酒杯。 尹莲娜站起身。“我很累了,得回去了。晚安。” “尹莲娜,我非常非常抱歉。求你原谅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 “无论怎样,我不想再说了。晚安,鲁伯特。”尹莲娜走出了化妆间。 鲁伯特望着尹莲娜的背影陷人冥思。正是这个女人,独自工作,苦苦支撑起三 口之家,苦熬了六个月,深爱的丈夫仍不幸地被肺结核夺去生命。正是这个女人, 在丈夫去世后的三年里,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就是这个女人,在经历这一切打击之 后,仍然保持积极、乐观、平和的心态。正是她,冒着风险加入他们这场小型话剧, 正是她,保持她的乐观与坚韧和剧组一起度过最困苦的时期。而鲁伯特回报给她的 却只有发作与刻薄,而原因却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些伤害。他真该死。 “妈妈,”伯弟问,“星期六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你演出吗?求你了。” “伯弟,你不会喜欢那种演出的。”卡西亚坚决地说。“有很多女士穿着傻傻 的衣服走来走去,你不会喜欢。” “可是,你不是也要走来走走去吗?” “我只走两次。” “那,我们还是喜欢看。是不是,威廉?” “当然喜欢。” “不可以。不出五分钟,你们就会觉得没意思,就得需要别人哄你们玩。”弗 伦在一旁严厉地说。 “你可以哄我们玩。”伯弟说,“你也一起去,对吗?” “不,我恐怕不能去。”弗伦说。 两个孩子望着父亲。“可是,你难道不想看妈妈在台上表演?还有阿德温娜阿 姨和其他人一起表演?芬妮和史蒂芬妮还要跳舞呢。” “对啊。还有鲁伯特,他也为表演做了很多事情。”威廉接着说。“你不让我 们去看他演戏,总得让我们去看妈妈呀。” 弗伦不知所措地看着卡西亚。他说:“或许可以让詹妮特带他们去?” “好啊,这主意不错。”卡西亚说,“我想詹妮特一定很想去看时装表演。只 要佩琪和布易格太太能照看黛利亚,詹妮特就能去,你想去吗,詹妮特?” “太好了,”詹妮特兴奋得满脸通红。“太谢谢您了,费伦天人。 “好啊,就这样决定了。”弗伦说,“现在,我要去工作了。” 弗伦走出客厅,卡西亚跟在弗伦身后。“弗伦,我们该把事情告诉孩子们了, 现在的时机就很好。” “讲这种事情,永远不存在好时机。” “那好。不过,至少现在讲没什么不好。” 卡西亚记不得他们是如何向孩子们讲述这样一个决定,又是哪里来的勇气将决 定一口气讲下去。如果记得弗他最终对她的提议表示同意,他们共同经历了这难堪 的一幕,他们手拉手坐在壁炉房的沙发上,卡西亚搂住伯弟,弗伦搂住威廉,他们 首先向两个孩子宣布,弗伦找到一份非常有意思的工作,但是要搬去医院住上两三 年,再往后,妈妈和弗伦将不再住到一起。 泪珠从伯弟的脸上滚落下来。卡西亚擦干伯弟的眼泪,说道:“爸爸妈妈不能 让对方感到幸福了。 “你们不再喜欢对方了吗?” “我们当然喜欢对方。不过,我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不同,因此不停地吵架。 你们也都听到过我们吵架。如果我们不住在一起,就不会再争吵,而是可以成为朋 友。” “我们吵架时,你们总说要我们不做傻孩子。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不做傻事呢?” 威廉问。 卡西亚叹了口气。“这很难解释清楚,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你需要和一个 不同你发生争吵的人生活在一起。” “这么说,你们要和另外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威廉紧张地问。 “当然不是。”弗伦说。“不过,我是要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他们都是医院里 的医生。我会常去看你们,只要不工作,每个周末都去看你们。” “我们会在伦敦有所新的大房子。”卡西亚说,“还有——” “在伦敦?为什么不是在这儿?” “在伦敦可以离爸爸近一些,而且——我还有工作,住在伦敦就不会像现在这 样每个星期有三天不在家。” “不,我喜欢这里。”威廉说,“去了伦敦,巴菲怎么办?” “巴菲可以一起来。我们会有一个大花园。” “不,我还是喜欢这里。”威廉的眼中满是惊恐。“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要离 开。” “我也不会离开,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走。”伯弟说。“你说过给我们买马 驹。去了伦敦就没有马驹了。” “好吧。”卡西亚哄着孩子们说道。她知道,她急于抚慰孩子们的惊恐与痛苦, 只会给她未来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困难。“我们不去伦敦,就待在这儿,只要你们开 心。我们还会有马驹。” 孩子们不说话了。伯弟吸吮着拇指,小心地看着父母。“你不会再去伦敦上班 了?” 卡西亚犹豫了一下,然后安静地说:“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还和现在一样,只不过调换一下。你待在家里,而爸 爸不在家。”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伯弟,你要明白——” “你们两个都不会和别人做爱?” “伯弟!”弗伦的脸色泛红,他喝道。 “没关系的,弗伦,他从学校里听到这个词,我告诉他,这个词的意思是成为 别人的女朋友,或是男朋友。” “哦,是这样。伯弟,我们都不会的。” 伯弟抬起头看着卡西亚和弗伦,他脸上的表情是卡西亚以前从没见过的。卡西 亚愕然地意识到,伯弟的神情中多了一份狡猾。“你们真的还是朋友?” 卡西亚和弗伦对视一眼。 “是的。”卡西亚肯定地说。“我们还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想证明一下吗?” “好啊。”弗伦说。 “你星期六也要去看表演。去看妈妈。否则,我就不相信你们的话。” 终于,弗伦妥协了。“好吧,我去。” “可是,我们不能不让詹妮特去。” 卡西亚说“没关系。我们大家都去。” “好吧。”伯弟不大放心地朝爸爸笑了。 卡西亚看出来弗他紧张得不行,但他毕竟还是挺住了,他们两个都经受住了。 她知道,事情还未了断,还会有无数的眼泪,无限的悲哀。伯弟刚刚表现出的一点 点狡诈还仅仅是个开始。她的孩子们从那一刻开始已经失去了安全感,失去了应有 的童真,但是如果她和弗伦都能履行诺言,孩子们最终会恢复过来。卡西亚颤抖着 依旧握着弗伦的手,她意识到,她目前惟一能做的是给自己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