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卡西亚发现她居然在为穿什么衣服去见罗勒。格雷。肖伤脑筋。她的衣物完全 不适合这个场合,也不适合这里的季节。这里的天气与英国信人的夏季差不多,并 非热不可耐,但是湿气很大,无论空套装还是穿紧身长裙都会不舒服。最后,她还 是选择了长裙,至少这件衣服适合她穿。卡西亚叫了早餐,用过之手,便再也按捺 不住地跑到大堂叫了辆出租车。 尹凡拉德星期六很少上班。然而,几格大夏里目前人心惶惶,每一位工作人员, 无论是全职员工还是兼职人员,都外于高度戒备状态,负责管理纽约的姊妹公司的 美国人将于一月初来进行每年一度的参观。美国人无论从财政角度还是时尚角度都 拥有绝对的权威,因此所有员工均严阵以待,务必在他们到来之前将大厦整理得井 井有条。英国同僚们总喜欢将事情拖到最后,情急之下才能交出更好、更精彩的作 品。而美人总喜欢看到工作不停地在进行。所有的照片、版面提前、好早就已经确 定了。这也就是说,英国的同僚们必须把过去只做一件事情的精力用同时做两件事, 也就是说,一周要工作六天,甚至七天。 因而,星期六这天,风格大厦里依然如工作日一般忙碌,尹凡拉德正准备去阿 德温娜家的客厅摄影,电话铃响了,他的助手说有人找他。 秘书苏珊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地与模特打交道,所以对伦敦的上流社会以及一 些秘密排问十分通晓。她看着尹凡拉德,露出诡秘的一笑,她捂住话筒说:“是你 那位阔绰的女士。继续和她交往下去的话,不出一两个月,你就可以辞职不干了。 尹凡拉德对着秘书皱皱眉头,他接过电话。 “喂?”尹凡拉德小心地说。 “尹凡拉德,我是希希里。你好吗?” “很好。” “星期六上班一定让人心情不爽,真为你遗憾。” “还好,只是大家都很紧张,赶着做事情。我正赶着出去拍摄照片,阿德温娜 正等着用,所以不能和你多聊。”尹凡拉德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方面是 因为刚才秘书的那番话让他不开心,另一方面他也在为今早的安排发愁,他并不满 意阿德温娜为他选定的客厅,他理想中的客厅应该像希希里家那样,华丽、有巴罗 克风格,而阿德温娜家的客厅过于现代风格,而且到处挂着她丈夫搜集来的前卫派 画作。 “明白了,她本想用我家的客厅,但是被我拒绝了。 “是吗?”真是有意思,他和希希里之前的差别又添加了一个成份。这几天, 尹凡拉德一直在思考他和希希里之间的差异,现在,他终于又发现到一点。在希希 里眼中,客厅不是用来拍照的,而是让她感觉到舒适的栖息地,她不希望用商业化 的手段侵人它,而在尹凡拉德眼中,这只不过是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尹凡拉德,如果你真的想用我的房子,我——” “不用了,都已经安排好了,真的没关系。” “哦,”希希里仿佛受到惊吓一般,不过她很快又开心起来。“我打电话来是 想问你今晚有没有空来我家吃晚饭?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只有我和女儿们在家。只 想——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尹凡拉德犹豫了一下、他能想像,在希希里家用晚餐的样子,精美的饮食、上 好的佳酿、亲切温暖的家庭气息,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可以和小姑娘们嬉笑,可 以在晚餐之后坐在壁炉旁和她们做游戏,在经过一天艰苦的工作,饱受过阿德温娜 的挑剔之后,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天伦之乐更让人心动呢?然而,他又记起两天前与 希希里之间那场尴尬的对话,记起他在反复思考之后被迫做出的决定,他知道,他 必须利用这一时机将立场挑明。他已经确信,他和希希里之间并不般配,既然如此, 他应该尽早结束这场关系,无论他为此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 尹凡拉德反复在心里下了多次决心,终于,他说:“抱歉希希里,我今晚很忙, 要在暗室工作。” “那明天呢?” 天,尹凡拉德真地为难了。“不,明天也不行。明天是星期天,我要去看望母 亲。还是下个星期有时间再说吧。” “好吧。”希希里明显受到了伤害。“那就下个星期再说吧。再见,尹凡拉德。” “再见,希希里。”尹凡拉德希望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伤感。 罗勒。格雷。肖居住在马尔喀什的法国殖民区,靠近马嘉利尔公园。卡西亚在 酒店里等出租车时,一位门童告诉她,这些公园“非常非常非常漂亮”,一定要去 参观。公园的设计师是法国画家杰奎。马嘉利尔,马莫尼亚酒店的设计也有他的一 份功劳。 离开酒店安静祥和的环境,一想到摆在面前的困难,想到她对罗勒。格雷。肖 以及马尔喀什充满的恐惧,卡西亚感到一阵恶心。汽车不停地上下颠簸,再加上空 气中呛人的味道,卡西亚几乎要吐出来。她叫司机停下车,钻出车外,大口地呕吐 起来。好在他们已经远离人群,街道很宽阔,两侧树木成林,空无一人。司机心眼 很好,他跟着钻出汽车,扶住卡西亚,递给她一条,脏乎乎的手绢,并且表示要去 为她弄点水来。 “不用了,我没事的。抱歉,我很快就会没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就快到马嘉利尔公园了,已经很近了。 “谢谢你。我自己走过去好了。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你可以走了。”卡西 亚付了车钱以及相当于两倍数量的小费。司机看着卡西亚,那张干瘦的、写满皱纹 的脸上充满关切。“要不要等您?” “不用了,我大概要待上几个小时,我没事的,谢谢你,你真善良。 卡西亚穿着紧身长裙,浑身燥热。她没有戴帽子,太阳毒辣辣地直射着她。卡 西亚略有些不稳地穿过街道,希望自己不会再吐出来。 哈里搭乘的飞机终于降落在卡萨布兰卡机场。此时的哈里已是人困马乏,即便 是他知道马尔喀什那里有飞机可以抵达,他也不会再飞下去了。 他强行用两条几乎不听使唤的腿爬出机舱,向指挥塔走去,出示了证件。一个 小时之后,他在舒适的火车车厢里美美地睡着了。 “你究竟怎么了,尹凡拉德?”阿德温娜没好气地问。“你拍这组照片最多要 一两个小时,而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哦,闭嘴哦已经烦透了你们这帮编辑,你们就知道一两个小时要做完功课, 可是,如果灯光用得不对,或是那些可恶的盆盆罐罐摆放的位置不对,又是你们第 一个抱怨。这个客厅里很难取景。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种现代风格。 “我是知道。不过,只给我四十八小时时间,未免太困难了,我不可能为了你 重新装饰我客厅里的风格。实在抱歉。如果你的女朋友肯稍稍合作一点——” “如果你所指的女朋友是希希里,我可以告诉你,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从来都 不是。你这样讲话很可笑。” “是吗?既然如此,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让她误解下去。她已经对你着迷了, 这不公平,如果她真地陷进去,而你又抛弃她,那我的责任可就大了。毕竟是我介 绍你们认识。” “后果将十分严重,对吗?抱歉,是我扰乱了你那规规矩矩的生活,阿德温娜, 你没事吧?” “我没事。”阿德温娜匆匆擦过眼睛,然后从书包里取出烟盒,用颤抖的手打 着打火机。“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我讨厌那东西,你真的没事,阿德温娜?” “没事。”阿德温娜叹了口气。“只是,我的生活并非那样中规中矩,而是一 团乱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并不孤独。这样吧,晚上一起吃饭,好吗?我们可以相互出出主意。好多 好多非常好的主意,而且——” “好主意,你介意在我家吃饭吗?我不想出去。我会让厨房做些好吃的。现在, 我们工作吧,否则,我又要叫出声了。叫出很大声。” 卡西亚不知道罗勒。格雷。肖的房子究竟算不算是富家豪宅。旅途的劳顿,再 加上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国度,她已经全没有了价值衡量标准。不过,罗勒的房子看 上去不是很大,相当于英国乡间别墅大小。房子相当漂亮,位于离街道较远的地方, 外墙涂有灰泥,平顶,门前有一个漂亮的花园,长满鲜花。一个男人已在用一根长 长的水管为灌木浇水。看见卡西亚走近房子,那个人咧开那张几乎没了牙齿的嘴巴 笑了笑。卡西亚觉得那笑容有些眼熟。她有些不安地回以微笑。 “你找罗勒先生7 ” “是的。 “我去叫梅迪。请稍等。 卡西亚走到穹形的门廊下等候,她又感到一阵恶心。 梅迪出现在卡西亚面前。显然,他在仆人中的地位比较高,穿着也较其他人好 一些,身穿袍子与长裤,牙齿也比较完整。 “你想见罗勒先生?” “是的。 “请问你的姓名?” “弗伦夫人,卡西亚。弗伦。 “请稍等。 从房子里走出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他们不安地看着卡西亚,其中年龄较小的 男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小男孩长相很好,皮肤白,黑发,比伯弟稍高一些,但显 然比伯弟年龄要大。小姑娘的年龄要小一些,大概七岁左右,她紧紧抓住男孩的手, 好像刚刚哭过。 梅迪从房子里走出来,他朝孩子们挥挥手,像是对待动物一样对他们说了一句 什么。年龄稍大些的男孩子回敬了一句什么,三个孩子立时撒腿便跑。梅迪看着卡 西亚。“就你一个人?” 卡西亚吃了一惊,她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当然就我一个人,你也看到 了……” “再等一下。”梅迪重又从房子里走出来时,他说:“罗勒先生说……” 卡西亚心想,罗勒一定不想见我,这个人一定会说你不能进去。我千里迢迢地 来到这里,却依然吃闭门羹。卡西亚只顾照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所以当梅迪对她说 “你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时,她一点反应没有。她只是在想,只否有其它方法可以 是到房子里,比如从后门进去。 “两个小时后可以吗?” “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再来。三点钟的时候,可以吗?” “哦,可以,完全可以。谢谢你。” 梅迪冲卡西亚鞠了躬,花园里的伙计也冲她一鞠躬。卡西亚转身走上大街。 马莫尼亚酒店的服务员告诉哈里,弗伦夫人的确住在这间酒店,不过吃过早饭 之后她就出去了,并且说她未必回来吃午饭。服务员问,莫里顿先生是否需要用午 餐,还是再等一下,万一弗他夫人回来,也许他们可以一起享用? 哈里去了酒吧,点了一大杯威士忌,在心里默默祈祷,卡西亚一定要回来,他 同时在考虑,万一卡西亚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卡西亚本打算回酒店打发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 大街上根本找不到出租车,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么热的天气,她根本没办法走 回去。如果当真要走,她恐怕非得晕在马路上不可,即便是能挺住,也肯定会迷路, 或是被打劫,至少也要受到纠缠。但是,她也不能在这里站上两个小时,或许那辆 出租车还在等她,司机刚才一再坚持要等她一会儿,或许他还没离开。 出租车司机真地在等卡西亚。他很为她担心,她那么年轻,显然身体又不是很 好。他一直不赞成女人独自到摩洛哥这种地方旅游,太不明智。 他对镇上的许多住家了如指掌,他也知道这所房子。他知道房子里住着一位英 国人,知道那个人病得很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甚至知道他的医生是谁。 他在街角看见卡西亚走进那座房子的院门,于是好奇地伸长脖子。他看见卡西 亚和花匠讲话,然后,在门厅里等待管家。他看见孩子们从房子里出来,是漂亮的 阿拉伯孩子。 司机看看手表——差不多十二点四十五分——他记起一点钟之前要赶回酒店, 有一个重要的日程安排,他要送几位美国女人去阿尼的市场。他可不敢得罪马莫尼 亚酒店的门卫头头,他全家人的生计都依仗着这位头头,更何况那趟生意能带来不 少收入。于是,司机启动引擎,轮胎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摩擦声,然后向小镇的另 一个方向驶去。 卡西亚刚好看见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街角。有那么一阵,她感到惊慌失措,不过, 她转念又想到马嘉利尔公园,于是又会心地笑了。她可以到公园去坐坐。 卡西亚顺原路返回找到那所公园,付了门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致一下子变 了,她早已忘了恶心,只是用惊喜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花园里满是郁郁葱葱的 棕桐树、竹子,并裁有旱金莲、天竺葵、爬藤植物,池塘里铺满睡莲,小径的路面 被涂成鲜亮的粉红色、桔黄色和草绿色。空气是清新芬芳的,充耳的是潺潺的水声 和鸟鸣声,最令人称奇的是,花园的墙壁,以至于花园里的建筑物的外墙都被涂成 了醒目的蓝色。卡西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蓝色,相信以后再也难以见到类似的 蓝色。 卡西亚在池塘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感觉好多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伊甸 园,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即便只是观赏一下这里的花园也值得了。她在不停地想像 着待会儿的会面。她觉得自己没回酒店是对的。 午饭时间过了。哈里的希望破灭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可能卡西亚已经 在格雷。肖家,天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地址。从这场疯狂之旅一开始,哈里便不止 一次地对卡西亚产生崇拜之情。在他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只有一位女人也有可能选 择这样一场旅行,那就是阿德温娜,他好像很容易被女强人吸引。这个念头让哈里 觉得好笑。他又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困境上。 他没有必要去找格雷。肖。他的脚刚一踏进院门就会被扔出来,甚至会被枪打 死。他只能等在门外,期待着卡西亚最好还没有找到那里。如果她已经从格雷。肖 家里走出来,哈里则希望卡西亚最好不要亲手拿枪杀死他。终于,哈里决定,他惟 有铤而走险。 哈里叫了计程车,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两点二十五分,半小时之内他就可以 到达格雷。肖的住处。他真该立即过去,而不该在酒吧里浪费时间。如果他没有及 时拦住卡西亚,如果卡西亚赶在他之前见到格雷。肖,便会天下大乱。 卡西亚决定离开这个世外桃源外回走。现在是差十分三点。卡西亚不想迟到。 罗勒。格雷。肖或许时间很紧,他甚至会出去,借口她迟到避而不见。卡西亚的情 绪稳定多了,她站起身,将身上那种难看的裙子扯平整,向格雷。肖的住处走去。 她会提前五分钟到达那里,她可以在大街上等,在门口等,不会有人怀疑她。 “太棒了!”看见有车在门口,哈里欢呼着钻进汽车。 司机只说了句:“好的,老板。”然后以平常的车速将汽车开了出去。这是一 辆新车,他不想开快车冒险。 马路上异常清静,哈里估计,如果这个傻瓜司机肯将车子开快一点,用不了十 五分钟就可到达目的地。哈里从袋里摸出一叠钞票冲司机挥舞一下,又用它们顶住 司机的肩膀,“快点,再快点。” 司机耸耸肩,他将车速微微提高一点点,以便客人还有机会再让他加快速度。 “看在上帝的份上!”哈里边说边掏出更多钞票。司机回头看了看,估了一下 那把钱的数值,然而就在这时,飞来一场横祸。 一只驴子,背上背着小山一样的重负,后面还拖着一架小车,突然出现在路面 上。驴子的四肢早已不堪重负,几乎快要瘫倒在马路上,任它的主人不停地鞭打吆 喝也无济于事。迎面方向驶来的一辆汽车情急之下踩了刹车,撞到前面的一架马车, 马车上的数十只鸡咯咯乱叫着一窝蜂地涌到马路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马路上已 变得水泄不通,恍如到了漫无秩序的农场。 哈里的出租车为了躲闪一队阵容强大的鸡群不得不紧急调头,撞上了对面驶来 的一辆货车。哈里正探头冲司机大声喊叫,一下子被甩向前头,脑袋重重地撞到汽 车的仪表盘。在他失去知觉之前,只记得一只个头肥大的鸡从开着的车窗钻进来。 “詹妮特,”伯弟问,“你认为妈妈星期一晚上会回来吗?她会来参加我们的 音乐会,听威廉独唱吗?病人哪里有音乐会重要。” 詹妮特开心地对伯弟笑了,“当然会回来,我能肯定,她不会错过音乐会。绝 不会的。” “希望她不会。”伯弟说。 伯弟跑出去玩了。詹妮特去找弗伦。弗伦正在书房皱着眉头读报纸。 “弗他医生,抱歉打扰了,可是伯弟非常担心弗伦夫人不能回来出席星期一的 演唱会。这次音乐会对两个孩子都很重要。不知道弗伦夫人能回来吗?我应该怎样 对孩子们说?” “天知道。”弗伦有气无力地说。“她现在国外,在上帝都不会光顾的北非, 你能相信吗?她说明天会往回返,天知道是不是真的。” 詹妮特以她特有的好脾气接受了这个说法,仿佛卡西亚去的不是北非。“如果 她是这样说,那她一定会回来。”詹妮特开心地说。她又加了一句:“北非,真是 个神奇的地方。二十年代时,我父亲在阿尔及尔待过几年,在那里打过游击。那里 的人民很好。弗伦医生,我要带黛利亚散步去了,回头见。” 弗伦透过窗户看着詹妮特和黛利亚走上小路,巴菲在前面带路,黛利亚兴高采 烈地说笑着。弗伦心想,即便是天塌下来,詹妮特也是一副平静的、不紧不慢的样 子。 卡西亚仔细观察着罗勒。格雷。肖。只见罗勒神色极差,而且明显的气短,卡 西亚心想,他一定病得不轻。而且,罗勒瘦得厉害,卡西亚只能依稀辨认出他当年 的风采。罗勒带卡西亚到后院平台,叫了茶水。他很有礼貌地接待了卡西亚,向卡 西亚表达了欣喜之情,吻了卡西亚的手。卡西亚不知道为什么格雷。肖收到她的信 会置之不理。 格雷。肖坐在一张宽大的高背藤椅上,将双脚搭在一张小凳上,卡西亚注意到 他的双脚浮肿。显然,他有心脏病,格雷。肖穿着肥大宽松的裤子和凉鞋。一只苍 蝇落在他的脚上,格雷。肖抬起腿想踩那只苍蝇,肥大的裤管滑向大腿跟,卡西亚 看见,格雷。肖的腿上包着沙布。 “对马尔喀什印像如何?”格雷。肖问。 “哦……很有意思。” “只有在了解这里之后,你才会慢慢喜欢上这里。去过广场没有?”格雷。肖 讲了一句阿拉伯语。 卡西亚不懂他在讲什么,只摇摇头说:“我只去过公园,就是这附近的公园。” “你一定要去趟广场,那里能让你回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真让人难以 置信,你能见到耍蛇、吞火的艺人,还有苦行僧侣,让人大开眼界,明天去看看吧。” “我明天回英国。”卡西亚说。 “行色匆匆?” “是的。 一阵沉默之后,卡西亚问:“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断断续续住了几年。”格雷。肖小心地回答。“我喜欢这里,对我有好处。 卡西亚礼貌地表示赞同。“是啊,我也觉得这里不错。”她不禁回想起格雷。 肖在英国的房子,就是在《乡村生活》上登广告出售的那所房了,想起那周围的小 木屋、马厩、停机坪还有树林。她在体味格雷。肖的心境。 “不错,这里和我从前在英国的房产大不相同。不过,一个人要能够适应,要 学会适应。知道吗,我曾经想脐身英国政界。”格雷。肖突然说。 卡西亚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真是有趣。 “是啊。我认为我有这方面的才能。我一向喜欢诸如演讲这类的事情。当然, 现在没有机会了。” “是啊。”卡西亚犹豫了一下,她说:“看到你身体不好我很难过。 “哪里,我的身体好得很,只是偶有不适。瞧……”格雷。肖指指他的腿—— “当然,人老了,不再……有活力。我比以前精力差了好多,而且,这里气候不好。 “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你照顾得还好吗?” “你是什么意思?”格雷。肖突然间警惕起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 你是指仆人,他们当然不是很好。这里仆人便宜得很,家家都有仆人,不算什么, 不像在英国。我每次想起在英国的仆人就……他们和这里不可同日而语。 格雷。肖的情绪变化令卡西亚不解。“我是指医疗条件,这里的医生好吗?” “不错,不如英国医生好,但是便宜。 “啊”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格雷。肖突然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我想——” “想什么?想要更多?你千万不要指望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格雷。肖脸上 露出痛苦的神情。“因为,我再没有什么了。你也看到了,一切都没有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当然不想要什么,不想要任何东西。” “那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格雷。肖放下茶杯,他的眼神凄厉。“难道你是 想来确认我真的是一贫如洗?” “当然不是。”卡西亚半是疑惑,半是紧张地看着格雷肖。她搞不清格雷。肖 是真地在发火,还是神经质般地颠狂。 “是莫里顿让你来的?是他让你再来试试运气,是这样吗?我敢打赌一定是这 样。” “不是,不是他让我来的。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我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你 平静一下,安静。” 格雷。肖真地平静下来,他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他靠在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 他的手微微发抖。有一只苍蝇在他头顶上盘旋,他伸手想去拍打。卡西亚体意到, 格雷。肖的头发稀疏了好多。以前他头发浓密,而且微有卷曲。 卡西亚尴尬地朝格雷。肖笑笑。她想找个安全中立的话题,于是说:“那些孩 子很可爱。” “什么孩子?”格雷。肖的双眼又在冒着怒火,看来这个话题并不安全。 “我今天早上见到的孩子。有三个。是仆人们的孩子吗7 ” “是的。”格雷。肖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是仆人的孩子。 用不着我花钱养他们。” “是啊。”卡西亚觉得奇怪,格雷。肖好像急于让她明白他有多么贫穷。 终于,格雷。肖问:“你倒底来做什么?” 格雷。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沉重疲惫起来。。他拍了拍手,男仆梅迪走了进来, 格雷。肖飞快地用法语讲了什么。梅迪退了出去,再进来时,他端来一个托盘,上 面有白兰地、威士忌、苏打水和酒杯。 “要喝点吗?” “不了,谢谢。” “喝点吧。”格雷。肖不大耐烦。“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喝酒,至少为 了陪陪我,卡西亚,来喝一杯。”卡西亚发现,这种无以适从的感觉又开始了,她 必须小心应付,她说:“好吧,谢谢你,我就来杯白兰地吧。” “选得好,我也喝白兰地。要加苏打水吗?还是不加的好,会破坏味道的,还 是原汁原味最好。” 格雷。肖倒了两大杯白兰地,然后举起酒杯。卡西亚发现,格雷。肖的双手在 发抖,她在想,不知他是否患有帕金森症,还是有其它毛病,总之,他病情严重。 “为你干杯。你以前一直那么漂亮。”格雷。肖突然说道,“现在还是那漂亮。她 会为你自豪的。” “谢谢,你是说列奥娜拉?”卡西亚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指列奥娜拉。对了,我们应该为她喝一杯。有点迟了,不过……为列奥 娜拉干杯。” “为列奥娜拉干杯。”卡西亚顺从地喝下这杯酒。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想见你。” “不胜荣幸。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搭飞机。乘法航飞机到卡萨布兰卡。” “真勇敢,哈里。莫里顿没和你一起?不是他让你来的?” “不是,真的不是。 “希望你讲的是真话,说吧,你想要什么。” 卡西亚决定至少要有保留的坦诚,情况才不至于更糟。“我是想解开一个谜。 我从别人那里得不到谜底。” “一个谜?” “是的。是关于——列奥娜拉的境遇。在她去世前的境遇。 罗勒。格雷。肖说:“列奥娜拉去世时有一笔钱,想必你也知道。是一笔巨款。” “我知道。她留给了我。” “当然。很简单,她先得到,然后你再得到。 “说得对。” 格雷。肖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不对,根本不对。 “对不起,我——” “没什么,我累了,告诉我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然后我必须请你离开了。” 格雷。肖好像再次充满敌意。 卡西亚深深吸了口气。“我想知道,列奥娜拉留给我的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我怕这笔钱并不是她留给我的。” “算了吧!”格雷。肖突然笑了,他好像觉得卡西亚的想法很有趣。“当然, 是她留给你的。那是她的钱,你应该看过文件。 “可是——” “可是什么?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很有意思。 “是这样,我发现在她去世前十八个月里处于困境当中,生活十分困难,又重 病缠身。她怎么会突然间暴富?” “这真的是个谜,不是吗?”格雷。肖露出狡诈丑陋的笑容。“我看得出,你 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你认为这笔钱来自何处?” “我不知道。我认为那笔钱并非来自你……” “是吗?为什么?” “我认为,在当时,你不拥有那笔钱。” “懂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过一些传闻。” “是吗?卡西亚,看来你做了不少调查工作。你喝了那杯白兰地吧,味道还好 吧?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从哪儿听到传闻?在伦敦?伦敦有人提到我?你都向谁 调查过?我想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有人帮你。” “没有,没有人帮我。”卡西亚坚决地说,“我偶然有机会见到蒙克顿小姐, 她好像知道——” “蒙克顿小姐!”格雷。肖又露出了笑容。“可怜的蒙克顿小姐,干枯的头发, 还有口臭,是列奥娜拉和我给了她机会。”格雷。肖又阴沉下脸,他问:“她怎么 知道我有没有钱?难道她也监视我?” “罗勒,我们从来没有监视过你。她只是发现列奥娜拉住在贫民区,是列奥娜 拉对她说的。” “对她说什么?”罗勒的声音突然间震耳欲聋。“她告诉她什么?嗯?”格雷。 肖一把抓住卡西亚的手腕,贴近卡西亚的脸。他嘴里有一股可怕的臭味。 卡西亚强忍着没有转开头,她挤出一个微笑。“她只说你损失了很多钱。” “没说别的?” “没有,真的没说别的。” 格雷。肖放松地坐回椅子上。“明白了,她只说了这些。她说的不错,我是损 失了很多钱,这还要感谢列奥娜拉。她很有才干,很会输钱。我真是没有料到。” “所以我搞不懂列奥娜拉为什么会留给我这么多钱,我不明白这些钱是从哪儿 来的。” “你有你的推测,是吗?”格雷。肖眯起眼睛,他的眼睛在放光。“我看出来, 你有想法。想不想讲给我听?” “不。”不知为什么卡西亚害怕了。“不,我没有想法,所以我才会来这,我 认为你或许知道。” 格雷。肖不再追究下去了。“你没有看那些文件吗?” “我看过,可是——” “既然看过,你应该知道,那笔钱是我的。” “是吗?真的是吗?” “如果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格雷。肖不耐烦了。 卡西亚没有讲话。 “‘说吧,卡西亚。在你驰骋的想像中,如果不是我,又会是谁将五十万英镑 交给列奥娜拉?是谁,是谁,是谁?”格雷。肖猛然将脸凑到卡西亚面前,卡西亚 害怕极了。“卡西亚,你究竟认为这笔钱来自什么人?”格雷。肖举起手,卡西亚 以为他要揍她。 卡西亚决定,既已如此,干脆如实讲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可能是哈里。莫 里顿。” “哈里‘莫里顿!天,我的天!大荒唐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格雷。肖放开卡西亚,他靠在椅子上仰天长笑,笑了那么久,卡西亚终于警觉 起来。这是歇斯底里的狂笑,完全失控的疯狂的笑。格雷。肖的脸涨得通红,终于, 他开始咳嗽,咳得让人听着难受,接下来又是一阵窒息,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卡西 亚机警地站起身,将格雷。肖的身体向前压,使劲捶他的背,咳声渐渐平息了,卡 西亚为格雷。肖倒了杯水递到他的嘴边。 “谢谢。”格雷。肖终于坐直身体,擦擦笑出的泪花。“你真是位好医生。我 还记得很多关于你和你从医的事情。” “是吗?” “是的,列奥娜拉一直以你为骄傲,对你没有继续医学事业感到很痛心。” “是吗?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她对我选择学医不大理解呢。” “才不是呢。她非常替你惋惜。好了,还是回到你刚才的话题,继续谈谈你对 那笔钱的怪念头。不过,我亲爱的卡西亚,很不幸,那笔钱并不是哈里莫里顿的, 而是我的。所以我才会背井离乡,远离朋友,来到这个肮脏的、充满蚊蝇的人间地 狱。所以我再没有自己的家,我注定我客死他乡——全都是因为我的那笔钱。卡西 亚,那笔钱不是哈里。莫里顿的,尽管——” 格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狠狠地看了卡西亚一眼,卡西亚禁不住一哆嗦。格雷。 肖注意到卡西亚受到了惊吓,他笑了。“你害怕了,是吗?我想你是害怕了,好, 我很开心你能害怕。要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对不起,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滚出去。别再烦我。如果你还想问个究竟,去问哈 里。莫里顿好了。他会告诉你的。尽管他答应过不会讲出去。他们两个都应承过。” “他们两个?” “是他们两个。用江洋大盗来形容他们一点都不为过,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一直对他们两个存有疑问,你呢?” “疑问什么?” “别装了,你总不至于那样天真吧,如果我说,他们两个是一对情人,你会怎 么想?是不是觉得言之有理?你说说你的想法,我一直不能确信。” 卡西亚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新问题让她惊呆了。她在心目反反复复地品味着, 推测着,它会不会是真的?即便是她对哈里存有百般猜忌,她也绝不曾想过这样一 种可能性。 终于,卡西亚说:“我真的不知道。” 卡西亚记起哈里在列奥娜拉弥留的日子里照顾她,为她支付医药费,让她搬人 高级公寓,陪她在花园里散步,在她临终之前陪在她的身边。卡西亚忍不住一阵恶 心,她强行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她早该意识到这点,早该想到这种可能。 “我确信你的想法是错误的。我得走了,得抱歉打扰了。” “别走,卡西亚,坐下,你的酒还没喝完呢。” “不了,谢谢,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是吗?真为你难过,我想是你不适应这里的炎热和食物造成的。你一定要多 加小心,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叫梅迪……”格雷。肖霎时间又变成了卡西 亚记忆中的格雷。肖。然而,格雷。肖虽暂时头脑清醒了,而卡西亚又思绪如麻, 快要发疯了。 “不要,我还是回酒店吧。” “有没有出租车接你?你从这里拦不到车子的。汽车都不从这里经过。” “没有车子来接我。你可不可以打电话帮我叫辆出租?” “当然可以。或者,可以用我自己的汽车送你。那恐怕称不上是真的汽车,和 我从前的车子大相径庭。莫里顿的那些汽车还保留着吗?那辆布加提车还在吗?他 还赛车?” “我想是的。” “我也这样想,他依然拥有着一切,包括他的房子,他收藏的画作,还有他的 汽车。他真走运。还记得吗?我以前也赛车,我有一辆非常棒的阿尔法。罗米欧。 我可是一名出色的赛车手。” “记得,我还记得那次在布鲁克兰——” “那次我赢了莫里顿,那天过得很开心。可是现在,他彻彻底底地赢了我。” 卡西亚很想知道格雷。肖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然而她不敢追问下去。“我得 走了,可不可以让你的仆人为我叫辆计程车?” “好的,好的。”卡西亚一下子松了口气。格雷。肖又说了一句:“我希望你 能多待一会儿,直到你感觉好一些再走,并且,我想请你和我共进晚餐。” “不了,罗勒。真的,我——” “留下吧,我给了你那么多,你总要让我开心才对,我在这世上时日不多了。” 格雷。肖走到门口招呼了一声。梅迪出现在门口,格雷。肖对他讲了一句阿拉 伯语,梅迪鞠躬退了出去,格雷。肖关上房门,挡在门口,挡住卡西亚的去路。 格雷。肖说:“幸亏我想到这个主意。我们要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为刚才的 失礼表示抱歉,现在,我们再喝一杯,再来点白兰地,好吗?卡西亚,坐下,放松 点,我真的希望你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