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一 韦罗奇卡离开地下室,已经有三个月了。洛普霍夫夫妇的境况还算不错。他有 几处家馆可教,报酬也颇丰,还在一个书商那儿谋得一份工作——翻译地理课本。 韦拉·巴夫洛夫娜也有两处家馆教,待遇虽不令人羡慕,可也不算太差。他俩月收 入已有八十来卢布。用这些钱过日子是相当桔据的,但是他们毕竟未到受穷的地步, 他们的财产渐渐地略有增加,他们估计再过四个月或者用不了四个月,他们便能自 己来添置一些日用品了,后来也真的添置成了。 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没有全照着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她那不平常的订婚日半 真半假地说的那样安排,可还是十分的近似。他们的房东老夫妻,私下里常常谈论 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有多么怪异,他们仿佛根本就不是新婚夫妇,甚至也不像夫妻, 而确实说不清是谁跟谁。 “那么,就我亲眼所见的和听你所讲的来看,彼得罗夫娜,可以说像是这么回 事:她是他的妹妹,或者他是她的哥哥。” “你真会打比方!兄弟姐妹间没那么多礼,可他们怎么样?男的起床后,穿好 外衣,正襟危坐等你把茶炊送去。他烧好了茶,就叫女的,女的也是穿好衣服才出 来。这哪是兄妹、姐弟?你该这样讲:手头桔据的人,因为穷,往往两家合住一套 房——这比方还沾点边。”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夫娜?丈夫不能进老婆房里,就是说,女的不穿好衣 服,男的就不得进去。这像什么话?” “你还是说说他俩晚上怎样分手吧。女的说:再见,亲爱的,晚安!分开后, 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男的还要涂涂写写。你听我讲件事,有一回,女 的已经上床,躺着看书呐。我却听见隔壁有响动——不知怎么了,我也睡不着—— 听见她起床了。你能想到吗?我听见她在镜子前面停下来,就是说,她梳起头来了。 嘿,瞧,简直像是准备出门做客似的。我听见她走出来了。得,我也就进了走廊, 站到椅子上,隔着玻璃往男的房里看。我听见女的走近了:‘可以进来吗,亲爱的?’ 男的说:‘马上就可进来,韦罗奇卡,请稍等。’他也已经躺下了。他把衬衣外套 统统穿好,我想:瞧下面该打领带啦。没有,他没打领带,就整了整衣服说:‘现 在请进吧,韦罗奇卡。’女的说:‘这本书有一处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吧。’男 的讲了。女的说:‘好,对不起,亲爱的,打扰你了。’男的说:‘没关系,韦罗 奇卡,我反正也是躺着,你没妨碍我。’好,女的就走了。” “这么就走了?” “这么就走了。” “男的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女的走了倒不用奇怪,该奇怪的是她穿好了衣服才出来。男的说: 你稍等。也是等穿好了衣服,才说:进来吧。你来理论理论,这是什么规矩?” “是这么回事,彼得罗夫娜,看来这是一种教门,世上什么样的教门都有哇。” “像是这么回事。瞧,还是你说得对。” 另一次谈话: “达尼雷奇,关于他们的规矩,我已经问过那个女的了。我说:您别生气,我 想问问您:您是信什么教的?——‘就是普通的那种俄国正教,’她说。——那您 先生呢?——‘也是俄国正教,’她说。——你们没有人什么教门吗?——‘没有,’ 她说,‘您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是这么回事,女士(我不知怎样称 呼您好,叫太太还是叫小姐):您跟丈夫一起住吗?——她笑起来,说:‘一起住 的。’” “她笑起来啦?” “她笑起来啦,说是‘一起住’。——那你们干吗有这样的规矩,您没穿好衣 服就不见他,仿佛您不是跟他一起住似的?——‘这是因为,’她说,‘我不愿让 他看到我衣衫不整的丑样子。这可不是什么教门。’——这又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这样可以增进爱情,不闹别扭啊。’她说。” “这说的倒确实像实情,彼得罗夫娜。就是说,时时都要保持整洁的外表。” “她还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就是不相干的人我也不愿让他们看到我衣衫不 整的丑样子,那么对于我最心爱的丈夫,我就更不该蓬头垢面的,在他眼前来回晃 荡了。’” “这说的也像是实情,彼得罗夫娜,为什么老婆总是人家的好?因为人家的老 婆都是穿戴好了才让你看见的,而自己的老婆看到的却常常是邋邋遢遢的样子。 《圣经》上的所罗门《箴言》也是这么说的。所罗门可是位绝顶聪明的国王。” 二 洛普霍夫家的日子过得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总是高高兴兴的。可是有一回 ——这大约是结婚五个月以后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教家馆回来,发现妻子 心情非同寻常,她神采奕奕,眼中充满自豪和喜悦。这时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想 起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发现她脸上透着兴奋、怡然自得、自我陶醉的神情。 “我的朋友,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吧,为什么不同我分享呢?” “也许有,我亲爱的,不过还得再等一等,有了准信再告诉你。还要等几天再 说,这可要叫我高兴极了。你也会高兴的,我知道。基尔萨诺夫和梅察洛夫夫妇也 都会喜欢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亲爱的,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法‘不许查问’啦?有了准信再告诉你。” 又过了大约一星期。 “我亲爱的,我把我高兴的事给你讲讲吧。不过你要给我出出主意,因为这些 事你都明白。你知道,我早就希望能做点儿什么事情。这样我才想到应当办个缝纫 工场。这不是挺好的吗?” “噢,我的朋友,我们有过一个约定,就是我不能吻你的手,那不过是指一般 情况而言,遇到这种情况,约定就该取消了。请伸过手来,韦拉·巴夫洛夫娜。” “等以后办成功了再吻也不晚,我亲爱的。” “等到办成功了,你就不只让我一个人吻了,连基尔萨诺夫、阿列克谢·彼得 罗维奇和所有的人都要来吻了。现在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你光是有这想法也值得一 吻呐。” “强迫吗?我要嚷啦。” “嚷吧。” “我亲爱的,我很惭愧,也不想说什么。好像这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是真了不起,我的朋友!我们大家总是在谈论来谈论去,却什么也不做,对 这问题的思考你开始得要比我们大家晚,可是下决心着手干却比大家都早。” 韦罗奇卡把头紧贴到丈夫的胸口,不好意思地躲了起来。 “我亲爱的,你过奖了。” 丈夫吻了吻她的头: “聪明的小脑瓜。” “我亲爱的,别再说了,我简直不该告诉你。瞧你怎么这样。” “我不说了,你说吧,我的好姑娘。” “可别这么叫我。” “那么:我的坏姑娘。” “哎哟,你怎么这样,尽打岔。你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说。在这件事情上, 我以为主要的是从开头、即精心筛选女工的时候起就得谨慎小心,要挑选出真正诚 实、善良的人,她们不轻浮,也不随意变卦,坚定而又温柔,她们之间不会发生无 谓的争吵,并巳她们还要善于挑选其他合适的女工。对不对?” “对,我的朋友。” “现在我找到了三个这样的女工。我找过了多少人啊!我亲爱的。这三个月来 我常跑裁缝店,认识些人,才总算是找到了。真是出色的女工。我已经跟她们搞熟 了。” “她们必须是精于这一行的好手才行,因为干这一行靠自己的钱来周转,一切 都得从经济效益出发。” “唉,难道能不这样吗?本来就该这样啊。” “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跟我商量的呢?” “商量具体细节,我亲爱的。” “你讲讲具体细节吧。不错,你自己大概全都深思熟虑过了,你能够顺应环境。 你知道,在这里,原则是最重要的,还得有坚强的性格和才干。具体细节是根据各 种情况的特殊条件自然而然确定下来的。” “这我知道,不过还是经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有把握了。” 他们议论了很久。洛普霍夫在妻子的计划中没有发现任何一点需要修改补充之 处,而她本人认为,她的计划所以能够成熟和明晰起来,是因为她讲述了一遍的缘 故。 第二天,洛普霍夫往《警察报》经理室送去了一则广告,上面写着“韦拉·巴 夫洛夫娜·洛普霍娃承做女式服装”,“价格低廉”,等等。 就在这天早晨,韦拉·巴夫洛夫娜去找朱丽。“她不知道我现在的姓[注],” 她想,就对佣人说:“请告诉她,说有位罗扎利斯卡姬小姐来找。” “我的孩子,您不戴面纱公开地到我这儿来,还告诉佣人您的姓名,您可真冒 失,这是损害您自己呀,我的孩子!” “可我现在已经结婚啦,哪儿都可以去,想干什么都成。” “可是您的丈夫——他会知道的。” “他过一个钟头也要来这儿的。” 于是朱丽详细地询问起她是怎样出嫁的。朱丽高兴极了,拥抱她,吻她,还哭 了。一阵兴奋过后,韦拉·巴夫洛夫娜才开始谈她这次来访的目的。 “您知道,如果自己没有需要,是不会想起老朋友来的。我找您是有件大事求 您。我打算办一个缝纫工场。请您照顾我些缝纫活,并且请把我介绍给您的熟人。 我自己的缝纫技术不错,我还有一批好帮手,其中有一个您也认识。” 朱丽确实知道其中有一个很出色的裁缝。 “给您带来几件样品,您看看我的手艺。这件连衣裙是我亲手做的,您瞧穿着 多合身。” 朱丽很仔细地看了看这件合身的连衣裙,又看看头巾和袖子的做工,她表示挺 满意。 “我的孩子,您有手艺,又有眼光,一定能够取得好的成绩。不过您必须在涅 瓦大街有个像样的铺面。” “对,到时候我要设个铺面的,这是我的目标。眼下我就在家里承接定货。” 两人一谈完正事,又谈论开韦罗奇卡结婚的事了。 “这个斯托列什尼科夫呀,他酗酒胡闹了两个礼拜,后来又跟阿岱莉重归于好 了。我非常为阿岱莉高兴:斯托列什尼科夫是个老好人;只是可惜阿岱莉没个性。” 话题一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朱丽便没完没了地谈开了,讲起阿岱莉的种种艳 遇来:现在罗扎利斯卡姬小姐已经不是姑娘了,因此朱丽觉得再也无需乎有什么顾 忌了。最初她说话还挺谨慎的,后来越说越忘情,完全陶醉在回忆之中了,她兴高 采烈地描述酒宴的情景,说个没完。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很窘,朱丽却毫不察觉。 韦拉·巴夫洛夫娜恢复了常态以后,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来听她说,就像你在看一 张原本很可爱、但却病得脱了形的脸时的心情那样。可这时洛普霍夫来了。朱丽马 上就变成了一位端庄的贵妇人,言谈举止十分得体。然而这个角色她扮演得时间不 长。她开始祝贺洛普霍夫娶了这么个美人当太太,就又兴奋地说起来:“不,你们 新婚,我们该庆贺庆贺。”她吩咐佣人立刻开早饭、端香按上来。韦罗奇卡也只得 喝了酒,半杯是为自己的新婚喝的,半杯为工场喝,还有半杯为朱丽本人喝的。她 感到头晕起来,和朱丽一同叫喊、吵闹。朱丽掐了一下韦罗奇卡,站起身来,就跑 开了,韦罗奇卡紧追不舍,她们满屋里跑着,在椅子之间跳着蹦着,洛普霍夫却坐 在那里直笑。最后,朱丽突然想要炫耀炫耀自己的力气:“我用一只手就可以举起 您来。”——“您举不动。”她们动手撕打起来,双双倒在了沙发上,就再也不想 起来了,可是还在接着叫喊,哈哈地乐着,后来两人都睡着了。 这是洛普霍夫好久以来碰到的第一件使他伤脑筋的事,不知如何是好。叫醒她 们吗?让这次愉快的会见落得个令人尴尬的收场,也是怪遗憾的。他小心站起身来, 在房里转了转,看能否找到一本书。书是找到了,叫做《Chronique del’Oeil de Boeuf》[注],连《福勃拉》[注]跟它相比都要大为逊色了 。他在房间另一头的沙 发上坐下,开始读起来,书写得太无聊了,读了一刻钟,他也睡着了。 过了两个来钟头,波莉娜叫醒朱丽:已经到吃午饭时候了。就座的只有他们三 个,谢尔日没来,他是参加一个盛宴会了。朱丽和韦罗奇卡又嚷了一阵子,随后又 郑重其事起来,临别时简直正经极了。朱丽忽然想起来——以前竟没有想到——要 问问:韦罗奇卡干吗想办工场?如果她想挣钱,那么,她有这么样的好嗓子,做个 演员,哪怕歌手呢,挣钱也容易得多。为此他们又坐下来,韦罗奇卡讲述了自己的 想法,这使得朱丽又一次热情澎湃,她的祝福连连不断,中间还穿插这样的话:她 朱丽·勒泰利埃是个堕落的女人——她还流了眼泪——不过她懂得什么是“美德” ——接着又是流泪、拥抱和祝福。 大约过了四天,朱丽来找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下子就向她订了许多活,还留 下了几位也可能来订活的女友的地址。她带着谢尔日一道来的,说他不来可不行: “洛普霍夫去看过我,你现在理应回访了。”朱丽举止端庄,虽然在洛普霍夫家坐 了很长时间,却还是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庄重的样子。她看见那里没有墙,只有很薄 的隔板,她却能够顾及别人的面子。她并未愤慨不平,却是以超然世外的心情,兴 致勃勃地观赏着洛普霍夫家清苦生活的诸般细节,她认为人正是非如此生活不可, 只有在简朴的环境中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她甚至对谢尔日说,她想同他迁居瑞士, 在田野和山峦之间的湖畔找一间小屋居住,相亲相爱,一块钓鱼,照看菜园子。谢 尔日表示完全同意,但还要看看,三四个钟头之后,她又会说些什么了呢。 朱丽那辆精致的轿式马车的辚辚声和骏马的得得蹄声在中街和小街之间的第五 道街的居民当中留下了震撼人心的印象,那里至少从彼得大帝时代以来——若不是 更早的话——就没见过这么好的车马。许多人目睹,这奇妙非凡之物怎样停到了一 座有着七扇窗子的木制房屋的紧锁着的大门跟前,从那精美的马车中怎样走出来两 位新颖的、更为精美的非凡人物,一位是雍容华贵的太太,另一位是卓然超群的军 官,他的显要身份毋庸置疑。过了一会,大门开了,马车驶进院里,这就引起了众 人的懊恼,因为在他们再次出门之前,这些心怀好奇的人已无望再次目睹军官的威 严仪表和太太的更加威严的仪表了。这天达尼雷奇做完买卖回到了家,彼得罗夫娜 跟他进行了谈话。 “达尼雷奇,看样子,我们的房客是两个大人物。今天有一位将军和将军夫人 来看过他们。将军夫人穿戴得漂亮极了,简直没法说,将军身上戴着两枚星章。” 彼得罗夫娜怎么会在谢尔日身上看到了星章,可真是够离奇的。他并不曾有过 星章,即使有过,恐怕也不致于在陪同朱丽出门的时候佩戴。但是她的确是看到了 星章,她没弄错,也不是吹牛,这无须她来作证,我也能够替她担保:她看到了。 我们都知道他身上并没有星章,可是他那副气派,使彼得罗夫娜认为不应该不在他 身上看到两枚星章,她也就看到了星章。我不跟您开玩笑,她真的看到了。 “听差穿的号衣可真是没治了,达尼雷奇,一身的英国呢子,五卢布一俄民的。 别瞧他脸色铁青,架子挺大,跟人答话的时候还蛮和气呐。他让我摸了摸他的衣袖, 是上好的呢子。看得出钱少不了。他们待在咱们房客那儿足有两个来钟头,达尼雷 奇,咱们这两位跟他们说话的样子很随便,就像我跟你一样,也不向他们点头哈腰, 还跟他们有说有笑。咱们那男房客和将军坐在一块,两人都懒洋洋地仰靠在扶手椅 上抽烟,咱们那男房客就当着将军的面抽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猜怎么着?他 的烟灭了,就从将军手里拿过烟来接火。将军还亲了亲咱们那女房客的手,那副毕 恭毕敬的样子简直没法说。现在这件事应当怎么解释呢,达尼雷奇?” “我寻思,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谁有什么样的亲戚朋友,这也是命中 注定的。” “不错,达尼雷奇,当然是命里注定的。可我想,要么,咱们那男房客是将军 的兄弟,要么,就是将军夫人的兄弟;要么,咱们那女房客是将军的妹妹,要么, 就是将军夫人的妹妹。老实说,我更相信她是将军的妹妹。”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彼得罗夫娜?不太像呀。要是这样,他们也会很 有钱啦。” “是这样的,达尼雷奇,那女的要不是她娘的私生子,就是她爹的私生子。所 以她的脸也是另一副样子,他们确实长得不像。” “可能就是私生子,彼得罗夫娜。常有这种事儿的。” 在彼得罗夫娜常去的小杂货铺中,她充当显要人物足足有四天之久;这家小铺 整整三天不断地从斜对面那家小铺吸引来部分的顾客。在这些日子里,彼得罗夫娜 为了心智的启蒙教育,满足人们对知识的如饥似渴的热望,竟然对自己的织补工作 都不那么上心了。 所有这一切造成的结果是,过了一个星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就去看望女 儿和女婿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搜集了一些有关女儿和那个强盗的生活状况的情报,她 并非经常悉心地去搜集,只是顺便、一般地搜集搜集,主要也是出于纯科学的求知 本能。她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于亲家,住在瓦西利岛上,干亲家受她之托,时不时地 顺路打听打听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情况,那干亲家不断地给她送情报来,有时一个 月送一回,有时还多,见机而行吧。据说洛普霍夫夫妇生活和睦,从不吵架。只是 有一点:常有年轻人来找,全是丈夫的朋友,也都挺本分。他们生活得不算富裕, 但是显然手头儿有些钱。因为他们并没去变卖东西,却添置了衣物用品。女房客给 自己做了两件丝绸连衣裙。他们还买了两个沙发、一只放在沙发前的桌子、六把扶 手椅子,全是偶然碰上的,一共才花了四十卢布,其实家具都不错,得值一百来卢 布。他们已和房东夫妇打了招呼,让他们另招新房客,说:“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 搬家了,搬进自己租的住宅里去。谢谢你们的关照。”房东夫妇也对他们表示了谢 意。 这些传闻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感到欣慰。这女人相当粗暴、卑劣,她折磨 过女儿,她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杀掉她、害死她,在那个发财致富的计划由于她的 缘故成了泡影以后,还诅咒过她。这确实是如此。但是应不应该由此就推论出,她 对女儿毫无母爱呢?决不应该。既然事已至此,女儿已经逃离了她的掌心,再不回 头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了,而女儿毕竟是女儿啊。现在 已没有什么事是有损于韦拉·巴夫洛夫娜而能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有利可图的 了,所以做母亲的衷心盼着女儿好了,她也不是盼得那么尽心竭力,可这倒不要紧, 至少她毕竟不再像密探似地监视女儿,死钉着不放了。她只是稍带着对女儿采取一 些监视的措施,因为您得同意,她不能不监视。但是她也捎带着盼望女儿好,因为 您得同意,女儿毕竟是女儿啊。为什么还不和解呢?再说,从各方面来看那强盗女 婿是个正派认真的人,有朝一日说不定用得上他呢。因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渐 渐地想跟女儿恢复联系了。要达到这一步,恐怕还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无需着急, 来日方长。但是关于将军和将军夫人的消息,一下子就把事情的进程缩短了一半。 那个强盗确实是个机灵鬼。一个退了学的破学生,既无官位,又无钱财,居然跟一 位年轻有为、有钱有势的将军交上了朋友,还让自己的妻子同将军夫人交朋友,这 种人必定前程远大;或许是韦拉先交上了将军夫人,才叫丈夫去结交将军的吧?反 正一样,那就是说韦拉的前程远大。 于是,一得到将军夫妇造访的情报,做父亲的刻不容缓地被派去向女儿宣布: 母亲已经原谅她了,叫她回趟家。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随着巴威尔·康斯坦丁 内奇一同前往,坐了半个晚上。这次见面很不热情,又不自然。大家谈来谈去,都 是关于费佳,因为这个话题不那么敏感。费佳已在中学就读。他们劝玛丽娅·阿列 克谢夫娜送他进寄宿学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可以去学校看他,节假日时,韦 拉·巴夫洛夫娜还可以把他接到她家过。他们硬挨到了喝晚茶的时候,便匆忙告别, 他们夫妇说,今晚家里有客人。 半年来韦拉·巴夫洛夫娜一直呼吸着洁净的空气,她已经再也不习惯那种沉闷 的气氛,那里面充溢着虚情假意的话语,每个词都浸透着利己主义的考虑;再也听 不惯那种种的欺人之谈和卑鄙的计谋了,她的地下室使她感到后怕。卑污、庸俗、 各式各样的犬儒主义——这一切如今在她眼里变得无比的新奇,更加不堪回首了。 “先前我是从哪儿来的力量能够在如此龌龊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的呢?我怎么能 在这间地下室里呼吸呢?而我不仅活下来了,甚至还很健康。这是奇迹般的、不可 思议的。我怎么能在这个地方长大,并还能怀着向善的爱心?真叫人无法理解,令 人难以置信。”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回家的路上想。她感到自己像是离开了窒息的 环境后身心正逐渐放松。 他们回家没一会儿,所等待的客人就聚齐了,都是当时常来的客人:阿列克谢 ·彼得罗维奇和娜塔莉妮·安德列夫娜、基尔萨诺夫。他们的晚会跟往常一样进行 着。但是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来说,这种充满着纯洁的思想、在纯洁的人们中所过 的新的生活似乎倍加可喜可贺!照例既有关于过去种种回忆的愉快的谈话,又有放 眼大千世界的严肃的谈话:从当时的历史事件(堪萨斯内战引起了这个小团体的注 意,那是今天的南北大战的先声,也是超出美国范围之外的许多更伟大的事件的先 声。现在人人都谈政治,可那时候对政治感兴趣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其中也包括 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和他们的朋友们)谈到当时的种种论争:如有关利比希理论 中的农业化学原理的论争,以及这类团体中的任何一次谈话都必得涉及到的有关历 史进步规律的论争,还有关于区分现实的和不现实的愿望的重要性的论争,现实的 愿望寻求满足,并且是会得到满足的,而不现实的愿望得不到,也无须得到满足, 对于它,就像对人在患热病时出现的荒唐的欲望一样,只有一个满足的办法,那就 是治愈人的身体:不现实的愿望是由于身体的病态致使现实的愿望被扭曲而产生的; 他们还谈到这种彻底分清的重要性,那是由当时的人本主义哲学昭示出来的;他们 也谈到一切与这种问题相似和虽然不属于此种、但是属同类关系的问题。两位太太 不时地听听这些朴素易懂的学术性争论,并插进一些问题,不过多半时间——自然, 她们多半时间并没有在听,当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对矿物肥料的重要 价值赞不绝口的时候,她们甚至给这两人泼冷水。可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和洛 普霍夫依然坚定执著地谈论他们的学术。基尔萨诺夫并不怎么帮他们的忙,他多半 时间,甚至完全是随着太太们,他跟她俩一起玩游戏、唱歌、哈哈大笑,一直到深 夜、他们筋疲力尽为止,这才最终把两个坚定执著地热衷于严肃谈话的人给分开。 三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过了一会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片田野,在田野上行走的有她的亲爱的丈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 丈夫说: “您很想知道,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有的泥土能长出这么白、这么 好、这么嫩的小麦,有的泥土却长不出来?这差别您自己马上就能看出来的。您瞧 这株长得好的麦穗的根部:根旁是泥土,不过这泥土是新鲜的,可以说是精良的泥 土。您闻到一股潮湿不爽的气味,但是它没有霉味,也不发酸。您知道,拿您和我 信奉的那种哲学术语来说,这精良的泥土叫做实用的泥土。它的确脏,可只要仔细 地观察,你准能看出,构成这泥土的全部元素本身都是健康的。元素用这种方式化 合,就构成了泥土,可是让原子的配置稍许改变一些,就会产生另一种东西,而产 生出的新的东西也全部是健康的,因为基本元素都是健康的。而这种泥土所具有的 健康的属性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请注意这片草地的情形:您看,这儿的水是流动的, 所以这儿不可能存在腐朽的现象。” “对,运动是真实的存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因为运动就是生命, 而真实的存在和生命又是一回事。但生命的主要因素是劳动,所以真实的存在的主 要因素也是劳动,真实的存在的最可靠的标志是具有实际的意义。” “那么您看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当太阳开始晒暖这泥土的时候,热能 便开始逐渐地把泥土中的元素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化合物,也就是高级形态的化 合物麦穗,在日照下从这泥土中长出了麦穗,它一定是一株健康的麦穗。” “对,因为这是有真实生命的泥土。”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现在我们转移到这片草地上去。我们在这儿也来取一棵植物,同样地来观察 它的根部。根上也有泥土。请注意这儿的泥土的性质。不难看出,这儿的泥土是腐 朽的。” “用科学术语说,就是不实用的泥土[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是这样的,这儿的泥土的元素处于不健康的状态。自然,无论这“腐朽的泥 土”或“不实用的泥土”指寄生阶级的不劳动的生活。些元素怎样转化,也无论有 什么不同于泥土的其他东西产生出来,这其他东两全部都必定是不健康的、劣质的。” “对,因为元素本身不健康。”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我们不难发现这种不健康的原因……” “也就是造成这不实用的腐朽的原因。”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对,也就是这些元素腐朽的原因,这不难发现,只要我们注意到这片草地的 情况。您看,这儿的水不流动,因而淤滞住,并变腐臭了。” “对,缺乏运动就是缺乏劳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因为按照人本 主义的分析,劳动是运动的基本形态,它为所有其他的运动形态如消遣、休息、游 玩和娱乐,打下基础,并赋予其内容,所有其他的运动形态若没有预先的劳动就不 会具有实际的意义。而没有运动就没有生命,也就不是真实的存在,所以这是一种 不实用的即腐朽的泥土。不久以前人们还不知道怎样使这样的草地恢复生机,现在 发现了一个办法——排水:让多余的水从沟渠里流出去,只留下必须的水,水流动 起来,草地也就获得了实际意义。但是在这个办法采取之前,这儿的泥土仍旧是不 实用的,也就是腐朽的,它上面的植物不可能长得好。而实用的泥土上会有长得好 的植物,这却是很自然的,因为那是健康的泥土。证讫[注],Q-u-e-a-a-dum, 像拉丁语说的。” 韦拉·巴夫洛夫娜听不清拉丁语的“证讫”是怎么说的。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总喜欢用似通非通的拉丁语和空泛的推论来逗乐 于。”她那亲爱的丈夫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走到他们跟前,说道: “够了,你们别再谈论自己的那套分析、同一性和人本主义了,先生们,请你 们谈点别的让我也能加入你们的谈话,或者最好让我们来闲聊吧。” “我们那就随便聊聊,”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我们来聊聊自己吧。” “好,好,这一定很开心的,”韦拉·巴夫洛夫娜说道,“不过是您出的主意, 就请您来做个示范吧。” “好,我的妹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可是您今年多大了,我亲爱 的妹妹?十八?” “快十九了。” “但是还没到十九,那么就算是十八,我们大家都谈到十八岁为止,因为条件 要一律平等。我想说说我自己和我的妻子。我父亲是省城里的一个诵经士,还兼做 装订书籍的手艺活,母亲在家收了几名正教中学生寄宿。父母整日谈论生计,为生 计操劳奔忙。父亲爱喝酒,但是只在穷得无法忍受了——这是一种现实的痛苦—— 的时候才喝,要不就是收入不错的时候,这时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母亲,说:“喂, 孩子他妈,靠上帝保佑,眼下这两个月你不至于受穷啦。我给自己留了半个卢布, 喝口酒,找点乐子——这也是一种现实的快乐吧。我母亲常常生气,有时候还打我, 那总是在碰上她所说的‘累得散了架子’的时候。因为她要搬盆打水,给我们五个 人和五名正教中学生洗衣服,擦地板,地板总是被我们这十双不穿套鞋的脚踩得兮 脏兮脏的,她还要侍养一头奶牛——这是无休止的过度的劳作所引起的恼怒。虽然 她那样拼命干活,还是像她说的‘人不敷出’,就是说,没有钱给我们的哪个兄弟 买长筒靴,或是给姊妹们买鞋穿,这时候她也要打我们。倘若我们这些傻孩子自动 去帮她干活,或者做了别的什么聪明事儿,或者她遇到难得的机会能休息那么一小 会,像她说的让‘腰腿松快松快’,她也会跟我们亲热的——这都是现实的快乐……” “啊呀,够了,别再说你那些现实的痛苦和快乐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既然这样,请听我来说说娜塔莎的事吧。” “我不想听,其中又是讲那套现实的痛苦和快乐吧,我知道。” “一点没说错。” “不过,您也许有兴趣听我来谈谈自己。”谢尔日说。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 冒出来的。 “那看您说什么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我父母虽然很有钱,可他们整天谈论的也还是钱,一辈子都在为钱奔忙。连 有钱人也摆脱不了这件操心事……” “您不会谈自己,谢尔日,”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善意地说,“您说说:他 们干吗为金钱去奔忙?有哪些个开销会使他们操心着急?是哪些个需要他们还难以 得到满足呢?” “是的,我当然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谢尔日说,“可是让我们丢开这 个题目,看看他们思想的另一方面吧。他们同样要为孩子操心的。” “他们的孩子吃穿都有保障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问道。 “当然。但是也需要操心的……” “别谈自己了,谢尔日,”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我们了解您的过去。 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就是您成长的土壤,这是一种不实用的土壤。因此,您 瞧瞧自己吧:您生来本不是个笨人,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人,您或许不比我们差, 也不比我们笨,可是您到底适合于什么事,您能派什么用场?” “我适合干的事是陪伴朱丽,她随便领我到哪儿,我都去。我的用场是供朱丽 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谢尔日答道。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不实用的或者不健 康的土壤……” “唉,您说的那个实呀虚呀的真叫人烦!人家早就明白了,可你们还没完没了 地谈!”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那你愿不愿跟我也来谈一谈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道,谁也不知她 打哪儿冒出来的,“诸位先生们,请回避回避,因为我们母女俩想说说话。” 所有的人都无影踪了,韦罗奇卡看见只有自己单独面对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 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脸上显露出嘲笑的神情。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是一位有教养的太太,您这样纯洁,高尚,”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说,她愤恨得声音发抖,“您这样善良……我这个粗野歹毒的酒鬼 怎配跟您谈话?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有个歹毒的坏母亲。不过请问您,太太,这 个母亲操心什么事呢?是每日的口粮。用您那种文雅的语言来说,这种操心是现实 的、真正的、合乎人道的,对不对?您听过粗鲁的骂人话,见过许多龌龊事和下流 行为。但是请问,人们骂人、干坏事有什么目的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吗? 不,太太。不,太太,无论您家的生活怎么样,总不会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生活。您 看,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已经学会像您那样文雅地说话了。可是,韦拉·巴夫洛 夫娜,您母亲是个歹毒的恶婆子,您觉得难过、害臊吗?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愿 意我变成一个诚实的好人吗?我是个巫婆,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会施巫术,我能 满足您的愿望。请看,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的愿望实现了:歹毒的我没影了,您 瞧这一对善良的母女。” 一间屋子。门口有个醉鬼在打鼾。他没刮脸,丑陋不堪。无法认出他是谁,他 的脸有一半被手遮盖着,另一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张床。床上有个女人。不 错,就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她挺善良!可她又是多么苍白、疲惫,她才 四十五岁,就已老迈得很了!床边有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就是我自己,韦 罗奇卡。不过我穿得破破烂烂的!这是怎么啦?我的脸色发黄,脸相粗陋,并且房 间又有多么穷酸!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韦罗奇卡,我的亲人,我的天使,”玛丽 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躺会吧,休息休息,宝贝,你看我干吗,我这么躺躺就行 了。你可是两宿没睡了。” “没关系,妈,我不累。”韦罗奇卡说。 “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韦罗奇卡。我死了,你可怎么办?你爹薪水少,他是 指靠不上的。你这姑娘长得漂亮,世界上坏人多如牛毛,将来就没有人再提醒你了。 我真是放心不下你。(韦罗奇卡哭了。) “我亲爱的,你别难过,我说这些不是责备你,而是提醒你:星期五,就是在 我病倒的前一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家?(韦罗奇卡又哭了。) “他将来会骗你的,韦罗奇卡,你就甩掉他吧。” “不,妈。” 两个月以后。怎么转眼之间两个月就过去了?一个军官坐在那儿。军官面前的 桌上放着一瓶酒。军官的大腿上坐着韦罗奇卡。 转眼之间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一位太太坐在那儿,在太太面前站着她,韦罗奇卡。 “你会烫衣服吗,亲爱的?” “会。” “你是什么家庭,亲爱的,是农奴还是自由人?” “我父亲是官吏。” “那你是贵族家庭,亲爱的?那我可雇不起你。你当什么女仆啊?走吧,我亲 爱的,我雇不起你。” 韦罗奇卡在街头。 “小姐呀小姐,”一个喝得有点醉的小伙子说,“您上哪儿?我送送您。”韦 罗奇卡朝涅瓦河边跑去。 “我亲爱的,看够了吧?你要是有个好心的娘,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原先的 那个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我会巫术是好事吗?难道我没猜中?你干吗不 说话?有舌头吗?你不敢说出口来,我非要把话从你嘴里硬挤出来!你到裁缝铺去 过吗?” “去过。”韦罗奇卡回答,全身直发抖。 “你看见了吧?听见了吧?” “是的。” “她们日子过得可好?可有学问?她们读书吗?考虑用你的新办法积德行善、 普渡众生吗?她们是不是这样考虑?你说!” 韦罗奇卡不说话,却还在发抖。 “你不敢把话说出来。她们日子过得好吗?我问你。” 韦罗奇卡沉默不语,寒彻全身。 “你不敢说出来,她们过得好吗?我在问你话。她们好不好?我问你呐。你愿 意做她们那种人吗?你不说话!掉过头来!你听着,韦尔卡。你有学问,可你的学 问是靠我偷来的钱求得的。你一心向善,可我要是不恶,你连什么叫善也不会知道 的。明白吗?全靠的是我呀,你是我的女儿,明白吗?我是你娘。” 韦罗奇卡边哭边发抖,寒彻全身。 “妈,您要我怎么样?我没法爱您啊。” “难道我在央求你爱我?” “我但愿哪怕能敬重您呐,可是就连这点我也做不到。” “难道我需要你的敬重?” “您到底需要什么呢,妈?您干吗来找我,说话这么吓人?您要我怎么样呢?” “你该感谢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你无需爱我,无需敬重我。我恶,我有什么 可爱的?我坏,我有什么可值得敬重的?可你得明白,韦尔卡,如果我不是这样, 你也不会有今大。有了我的坏,才有你的好;有了我的恶,才有你的善。你得明白 这,韦尔卡,你该感谢我。” “走开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现在我要跟我姊妹谈谈。”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没影了。 “未婚夫们的未婚妻,姊妹们的姊妹”[注]抓住韦罗奇卡的手。 “韦罗奇卡,我愿意永远对你好,因为你善良,我呢,跟我谈话的人怎么样, 我也就会怎么样。你现在犯愁,你看,我也犯愁。你瞧瞧,我满面愁容还漂亮吗?” “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吻吻我,韦罗奇卡,我们一起来承受痛苦。你母亲说的是大实话。我不喜欢 你母亲,但是她是我需要的人。” “难道您缺了她不行吗?” “往后没有她也可以,那时候人们不需要变得那么恶了。现在却不行。你看, 好人自己还不能站住脚跟,恶人却挺厉害,挺狡猾。不过你知道,韦罗奇卡,恶人 是形形色色的:有的需要世道每况愈下,还有的虽然也是恶人,却需要世道好起来, 因为世道变好对他们有利。你知道,你母亲需要你有教养,因为你教书可以挣钱, 挣了钱她就好向你要。她希望她女儿给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就为这,她也需要你有 教养。你看,她的动机坏,效果却有益于人。你不就是个受益者吗?还有一种恶人 可不一样了。如果你母亲是安娜·彼得罗夫娜,难道你还能这样地学习,变成有教 养的人吗?还能识别善,而爱善吗?不,人家不会容许你去识别任何美好的事物, 只会把你变成一个玩偶,对不对?这样的母亲需要的是当玩偶的女儿,因为她自己 就是一个玩偶,并且总是跟玩偶一起来玩玩偶。你母亲这人很坏,可她毕竟还是个 人,她需要的是使你不做玩偶。你明白恶人是多么不一样了吧?有的恶人妨碍我, 因为我希望的是:人都成为人,他们只希望人都变做玩偶,还有的恶人却有助于我。 他们本不是存心愿意来帮助我,但是他们让人有成为人的可能,他们给人提供了一 种成为人的条件。而我的需要也不过如此。是的,韦罗奇卡,现在我不能够没有这 些恶人,他们也会物极必反的。我的恶人固然恶,可是在他们的毒手下却生出了善。 不错,韦罗奇卡,你该感谢你母亲。你无需爱她,她很恶,但是多亏了她才有你今 天的一切,你要知恩呐,没有她也就不会有你。” “将来永远会是这样吗?不,将来不会这样吧?” “是的,韦罗奇卡,往后不会这样的。等到好人力量大了,我就不再需要恶人。 这日子快到了,韦罗奇卡。那时候恶人将看到他们不应该当恶人。那些以往曾经是 人的恶人将成为好人:他们作恶只是由于当好人会损害他们,他们知道善比恶好, 那么到了可以爱善,而善又无损于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爱善了。” “那些当玩偶的恶人会怎么样?我也可怜他们。” “他们会玩别的玩偶,不过也只玩无害的玩偶而已。可是他们的孩子不会像他 们那样,因为我们这儿的所有的人都将做人,我要教育他们的孩子不做玩偶,而要 做人。” “嘿,那多好!” “是的,但是就连现在也很好,因为正在给这个美好的未来做准备。至少,那 些给它做准备的人会觉得现在也很好。当你韦罗奇卡在帮厨娘做饭的时候,厨房里 不是又憋闷,又冒油烟吗?而你不是也觉得挺好,憋闷和冒油烟也算不了什么?当 大家坐下吃饭的时候感觉都挺好,而帮了忙做过饭的人感觉更好,他们吃起饭来倍 感香甜。你爱吃甜的,对不对,韦罗奇卡?” “对。”韦罗奇卡等尔一笑,她爱吃甜饼和下厨做甜饼的嗜好,叫人家给说破 了。 “那么还有什么可愁的呢?好在你已经不愁了。” “您多么善良!” “而且快活,韦罗奇卡,我总是快活的,就连犯愁的时候也还是快活。对不对?” “对,我犯愁的时候,您似乎也犯愁,可您总是能立刻就把愁云驱散的。跟您 在一起真快活,非常快活。” “你还记得我那支小歌《Donc,vivons》吗?” “记得。” “我们来唱一唱。” “唱吧。” “韦罗奇卡!是我吵醒了你吧?可是茶都煮好了。我刚才吓坏了:我听见你在 哼哼,等我走进来了,你却在唱歌唱歌呐。”洛普霍夫说。 “不,我亲爱的,你不吵醒我,我自己也会醒的。我做了一个梦,亲爱的,喝 茶的时候再给你讲吧。你走吧,我好穿衣服。您怎么敢不经我许可就进我的屋里,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太过火了。你为我担惊受怕了吗?我亲务的?过来,为 了这,让我吻你一下。吻过了,走吧,走吧,我要穿衣服。” “既然已经在这儿了,就让我做你的仆人,来侍候侍候你吧。” “也好,亲爱的,不过这叫我多不好意思啊!” 四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工场已经安排就绪了。它的基本原则很一般,最初甚至于 一般得没什么可说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对第一批进场的这三名女裁缝简直什么也 没说,只是讲到她给她们的工钱会略高出于一般裁缝铺的工钱。事情并没有什么特 别的。裁缝们看到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是一个浅薄轻率的女人,所以毫不犹豫地就 接受了她的建议,在她那儿做工了:一个不大富裕的太太想办个缝纫工场,有什么 可不好理解的呢?这三名女工又找来三四个人,全是按照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要求, 经过审慎的挑选的。这些挑选的条件也没有一点可以引起怀疑的,就是说,没有任 何特别的地方:那个年轻谦逊的妇女希望工场的女工直爽善良随和,通情达理,这 有什么特别的呢?她只不过是不愿发生争吵罢了。由此可见她办事明智,也就仅此 而已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自己也认识这些选上的人,在她答应录用她们以前,她 跟她们就很熟了,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也仅只表明她是个踏实稳重的人罢了, 没有什么好猜想的,没有什么可叫人怀疑的。 于是她们干了一个月,按时领到了事先谈妥的工钱。韦拉·巴夫洛夫娜经常待 在工场里,她们对她已经十分了解了,知道她待人好,同时是个节俭、谨慎、通情 达理的女人,所以她得到了她们的完全的信任。这儿没有,也预计不到以后会有任 何特别的地方,不过她们却能够看出这个老板是个好老板,将来她一定会事业有成, 因为她善于经营。 可是刚过一个月,韦拉·巴夫洛夫娜带着一本帐簿来到了工场,叫裁缝们暂停 工作,听她讲话。 她开始用最简单的话语来讲解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非常浅显易懂的道理,但 是她的裁缝以前从没听说过的,不论是从她口中还是其他人的口中。 “现在我们彼此熟了,”她开口说,“我可以说你们都是好裁缝,好姑娘。你 们也不致于说我是个傻瓜。那么现在我可以跟你们坦白地谈谈我的想法。要是你们 觉得我的想法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们可以先好好地琢磨琢磨,不忙于马上就说 我的想法太浅薄,因为你们知道我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我的想法是这样: “有些好人说可以办这样的一种缝纫工场,裁缝在那儿做工,比在我们大家所 熟悉的那些工场做工得利更多。我也想试一试。根据头一个月的情形判断,好像确 实能办得到。你们准时领到了工钱,可是我要告诉你们,除了这笔工钱和其他一切 开销,我手里还剩下多少赢利。”韦拉·巴夫洛夫娜念了一遍这个月的收支帐目。 支出中除已付的工钱外,还列出了其他种种费用:房租、照明、甚至韦拉·巴夫洛 夫娜因工场事务外出所花的车马费——约莫有一卢布。 “你们看,”她接着说,“我手里还剩下这么些钱。现在怎么来处理呢?我办 工场的目的就是要使这些赢利归裁缝所有,那本是靠你们的劳动才赚来的,所以我 想把这些赢利分给你们:头一回大家平分,每人一份。往后再看这样处理好呢,还 是有什么别的对你们更为有利的办法。”她把钱分了。 裁缝们惊诧不已,过了好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开始道谢。韦拉 ·巴夫洛夫娜让她们充分地表达因得到钱而萌生的谢意。如果拒绝听她们的感谢的 话,就像是不在意她们的意见和盛情似的,她们会难过的。然后她继续说道: “现在我必须对你们讲件事。在我们讲民要谈的一切事情当中,这件最难讲清, 我不知道能不能讲清楚,不过我还是需要讲一讲。为什么我不把这些钱留下归自己? 如果不想赚钱,我干吗愿意来办工场呢?你们知道我和丈夫日子还不算穷:我们不 是阔人,可是什么东西也都够用的。如果我缺少什么,只要对丈夫一说,就行了, 其实连说也不用说,他自己就会看出我需要更多的钱,那么我也就会有更多的钱了。 他现在干的工作不是收益比较多的,而是他比较喜欢的。不过我们彼此感情好,他 最愿意做的事,一定是我最高兴的事,我对他也是一个样。所以,要是我觉得钱不 够用,他准会去找一个比现在挣钱多的工作去干,而他也是能够找到的,因为他人 很聪明机灵。你们对他不是也有几分了解了吗。他既然不这样做,就说明我和他现 有的钱已经够我用了,这是因为我对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你们知道,人各有所好, 不是人人都光爱钱:有的爱跳舞,有的爱打扮,或者打牌,这些人为自己的爱好甚 至情愿荡尽家产,并且的确有许多人在这样做。没有人对这一点感到奇怪,因为他 们把自己的爱好看得比金钱要宝贵。而我的爱好就是我和你们正在试做的这件事, 我不但没有为我的爱好荡尽家产,甚至根本没有花费什么钱,我只是喜欢干这件事, 赚不到钱也没什么。是的,我认为这一点也不奇怪:有谁从自己的爱好上来找钱赚 呢?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爱好来花费金钱。我可不是那样,我不花钱。就是说,比起 其他人来,我还是得了大实惠,我既满足了自己的爱好,给自己找到快乐,又无损 于自己,其他人得到快乐却要花钱。为什么我有这个爱好呢?这是因为聪明的好人 写了很多书,书里讲到要使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人在世上该怎样生活,据他们说, 这儿最主要的是按新法来办工场。我就想看看,我和你们能不能定出一套可行的办 法。这反正全一样:有人想盖一幢好房子,还有人想辟座好花园或暖花房供他来欣 赏,我却想办一家好的缝纫工场,让人能心悦诚服地来观赏。 “当然,要是我每个月都能像现在这样给你们分红,也就很可观了。但是聪明 人说,还可以做得好得多,也就是赢利会更多,而且使用起来生利更多。据说仿佛 可以办得很好呢。那么我们再看吧。我要一点一点告诉你们,按照那些聪明人所说 的,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你们自己仔细观察观察,也能有所发现,要是你们觉得, 还有什么好事可做,我们就逐步地、尽可能地试着去做。不过还必须对你们说,得 不到你们的同意,我什么新办法也不会采用的。只有你们自觉自愿,才会出新举措。 聪明人说,凡是自愿做的事才能做好。我也这样想。所以你们不必害怕新办法,除 非你们自愿改变,一切照原样。你们不愿意,什么都不动。 “现在我不征求你们的意见,最后一次以老板的身份下命令。你们看到,我们 必须记帐,以防浪费。上月份是我一个人记的帐,现在我不愿一人来记了。请从你 们中间选出两个人跟我一起管帐。没她们,我不管。钱是你们的,并不是我的,所 以你们应该管。现在这事从未干过,不知你们中间谁更合适管,最初必须先选两个 人试一个短时期,过一个星期你们就会看出,是另选别人好,还是让原有的人留任 好。” 这些不平凡的话引起了长久的议论。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已经赢得她们的信 任,况且她没有说得天花乱坠,没有扯得老远,没有描画出什么特别迷人的远景来, 这样的远景在造成短暂的轰动后立即便令人生疑。因此女工们没有把她看作神精错 乱,而最重要的也正是不把她看作神精错乱。事情在慢慢地进行着。 当然得慢慢来。下面是工场在整整三年中的一部简史,在工场的这个时期,构 成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历史上的主要的方面。 那些成为工场骨干的女工是审慎挑选出来的,都是些好裁缝,同时,她们的切 身利害跟工作成绩好坏有直接关系,所以工作自然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所有来工场 试订过衣服的太太,都成了它的回头客。有几家裁缝铺和缝纫工场看了有点眼红, 却并未产生任何的影响,只是使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得不尽快为工场取得正式的营 业权,来排除种种挑剔。不久订的活越来越多,最早一批进工场的女工们已经忙不 过来了,于是工场的人员渐渐增加,过了一年半,女工总数竟达到二十名,后来就 更多了。 整个管理方面的决定权移交给裁缝们之后,最初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她们作了 一项可以预料到的决议:女工们经管的第一个月便确定,韦拉·巴夫洛夫娜工作不 要报酬是不妥当的。她们向她宣布这点时,她说这样做确实应该。她们想给她红利 总额的三分之一。她把这笔钱放了一段时间,才向女工们解释说,这违反了她们的 办法的主旨。她们久久地不能理解这一点,但是后来同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谢 绝了这份特殊的红利不是由于好面子,而是照她们的事业的本质来说必须如此。这 时工场已经扩大了规模,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个人来不及剪裁,需要再增加一个; 她们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定了跟另外那个剪裁师同样的薪金。先前放在她那儿的一 笔红利,现在按照她的请求被放回到出纳室里去,只给她留下作为剪裁师的应得的 那部分,其余的钱用来办了一个“金库”。几乎有一年的光景,韦拉·巴夫洛夫娜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场里度过的,她的工作时间确实不少于其他任何人。当她 看到有可能不用整天待在工场了,于是她就减少了工作时间,随之,报酬也少拿了。 怎样分红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大家来平分。这一点直至第三年年中才实 现,那以前她们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开始时是按工钱的比例来分红。她们首先 认识到,如果一个女工因病或其他正当缘由缺了几天班,那么,为此就减少她那份 红利是不对的,因为红利的获取不是仅在这几天里,而是在工作的整个过程中,并 取决于工场的总体状况。后来她们还同意,剪裁师和其他管送订活和干别的活儿的 女工已经拿了补贴,这笔额外的薪金收入用来作报酬,就足够了,要是比别人还多 分红利,那就不公平了。没有兼职的普通裁缝很谦让,当她们发现原先定的办法不 公平的时候,并没要求改变。而兼职者充分理解新办法的精神,本来受优待,自己 就觉得过意不去,所以都谢绝了。不过应该说,在各项事业不断有所改善的情况下, 这种暂时性的谦让——有人容忍,有人谢绝——算不上是特殊的功绩。最困难的倒 是加强这种观念:普通裁缝应该得到同样多的红利,显然有的人挣钱比别人多;工 效领先的裁缝已经得了较多的工钱来作为自身工效的报酬,就已经足够了。这是分 红方面的最后一次变动,在第三年年中已然实现,当然全工场的人都明白:红利的 获得不是对某个人的手艺的报酬,而是工场的总的性质的结果——是靠它的体制和 它的宗旨,而这个宗旨便是尽可能使参加工作的全体人员同等享受工作带来的利益, 不管她们个人的特点怎样;工作人员的分红取决于工场的这种性质,工场的性质、 精神和办法又是靠全体人员的同心同德,而每个参加者对这点都同等重要:对于维 持和发展有利于全体人员和整个事业成功的制度:一个最胆小或者最无能的人的默 许,其作用不亚于一个最有魄力或者最有才干的人的积极奔忙。 我省略了许多细节,因为我不是要描写工场,而只是为记述韦拉·巴夫洛夫娜 的活动需要涉及到它时,我才多少讲一点。即使我提到某些细枝末节,那也仅仅为 了表现韦拉·巴夫洛夫娜怎样行事、怎样一步一步地、耐心不倦地经营业务,怎样 坚持她立的规矩:不下任伺命令,光是劝告、解释、协助,在执行她的合伙人的决 定时,助她们一臂之力。 每个月都分了红利。最初每个女工拿到红利后就各自分散地花掉了:每个人都 有自己的迫切需要,并且不习惯于统一行动。随着她们经常参与工场事务,养成了 考虑工场整个工作进程的习惯,这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就叫她们注意到:在她们这 个行业里,一年之中各个月份承接订活的数量多少不等,用旺季的红利来弥补淡季 的不足,一定不错。她们的帐记得很精确,女工们知道,如果她们当中有人离开工 场,立刻就可以领出她的那份保存在出纳室里的红利。因此她们赞成这个建议。于 是有了一笔不多的储备资本,数目还渐渐增加。她们开始探索利用它的各种形式。 从最初起,大家就懂得可以使用它来进行借贷,为入股人解决燃眉之急。谁也不愿 意在借款上加算利息:穷人有一个观念,认为最佳的经济援助是不要利息的。这个 “金库”刚一创办,紧接着就设立了代购处。女工们发现通过工场去购买茶叶、咖 啡、食糖、鞋子和其他许多食物要更合算,工场成批进货,所以比较便宜。过了不 久,她们又前进了一步:她们考虑,用这个办法购买面包和其他食品,一定合算, 这些东西一直都是每天在面包房和杂货铺买的。可是她们马上看到,为此大家必须 靠近些住。她们便在工场附近租了几套住宅,集中在一起,几个人住一套。于是工 场里就有了面包房和杂货铺的代销点。大约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几乎全体未婚女工 都已经住进了一所大的住宅里,拥有公共食堂,用大庄户人家的办法储备食物。 一半女工是独身,其中有的女工有年老的女亲属——母亲或婶母;有两名女工 供养着老父亲;许多人有年幼的弟弟或妹妹。三名未婚女工因有亲属关系不能搬进 公共宿舍里住:一个女工的母亲不合群;另一个的母亲在官府供职;不愿跟粗人为 伍;第三个的父亲是酒鬼。她们跟那些不是姑娘,而是已婚妇女的裁缝一样,只能 享用代销点提供的服务。除这三人外,其余凡是要供养亲属的未婚女工都住公共宿 舍。她们自己与亲属分开住,两三人住一间房,她们的男女亲属从各人的方便出发, 得到了安顿:有两个老太太各住一间房,其余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小男孩们有自己 的一间房,另有两间房住女孩。按规定,男孩可以在这儿住到八岁,八岁以上的分 别安排学手艺。 一切都经过很精确的计算,大伙都深信不疑:人人不吃亏,人人也不受损。单 身女工的房租和伙食费简单易算。经反复斟酌后,确定向八岁以下的弟妹收成年女 子费用的四分之一,向八岁到十二岁的女孩收三分之一,十二岁以上收二分之一, 女孩如果没有找到别的工作,从十三岁起就可进工厂当学徒。照规定,她们从十六 岁起可以成为工场的正式工人,只要被公认为熟练地掌握了缝纫技术。对成年家属 的收费自然是跟裁缝一样多。住单人房间要支付特别的租金。所有住工场宿舍的老 太太和三个老头儿,几乎都担负了厨房的活计和其他的家务,因此也得给他们计算 报酬。 这一切口头上说起来很快,一旦就绪实际做起来也很容易、简单、自然。可是 得慢慢来,才能安排妥当。每个新办法都需要经过多次议论,每个变革都是一连串 忙碌奔波的结果。假如我也像谈论关于红利的分配和利用那样评详细细地来谈论工 场其他方面的办法,那就太冗长,太枯燥了。有许多事情根本无需来谈,有的方面 只稍稍提一下即可,以免惹人厌烦。比方,工场设立了代销点,卖那些在无人定货 的淡季缝制的成衣,当时工场还不能有独立的门市部,不过已与客商街的一个铺子 订了代销合同,还在旧货市场上设了个摊位,由两个老太太来经管代销。不过工场 生活中有一个方面我必须稍微详细地来谈谈。 韦拉·巴夫洛夫娜从办场的最初的日子起,就开始带书来。她布置完工作以后, 便开始朗读,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不是需要处理什么事,她是不会中断的。 女工们听一会,休息休息,休息过后再读,读后又休息。不必说,女工们从一开始 便迷上了朗读,有些女工原来就对这爱好。过了两三周,工间朗读形式便固定了下 来;又过了三四个月出现了几个朗读能手,于是决定由她们来代替韦拉·巴夫洛夫 娜,每回朗读半小时,这半小时的朗读算工作。韦拉·巴夫洛夫娜在朗读时还间或 穿插讲解,等到她卸掉了朗读的任务后,讲解得更多更长了。后来讲解发展成为类 似普及各门知识的简易讲座了。再往后——这是个很大的进步——韦拉·巴夫洛夫 娜看到有可能正规上课:女工们的求知欲是这样的强烈,她们的工作又进行得如此 地顺利。她们决定在工作日当中,午饭之前安排一大段时间来听课。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有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在梅察洛夫家中对他说, “我有件事求您,娜塔莎已经同意了。我的工场要变成为传播各门知识的学校。您 来当教授吧。” “我能给你们上什么保呢?难道上拉丁文,希腊文,或者逻辑学和修辞学!”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笑着说,“我的专业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您是这样看,还有 一个人也是这样看,我也知道这人是谁。” “不,正是您这样的专家,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有您才表明我们的品行良好, 教学方向端正,您能起保护伞的作用。” “这倒也说得对。看来没我,你们就要有不轨行为了。那您就指定课程吧。” “比方俄国史,简明世界史。” “好极了,这我去讲,还把我算作专家,太妙了。身兼二职:教授和保护伞。” 娜塔莉妮·安德列夫娜、洛普霍夫、两三个大学生,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也 都是他们所戏谑自称的“教授”。 除了上课,她们还安排了娱乐。她们举办晚会,进行郊游,一开始次数不多, 后来钱多了,娱乐活动就更经常了。她们订了剧院中的包厢。第三年的冬天,她们 在意大利歌剧院[注]里长期包了十个边座。 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多快活,多幸福。同时她遇到了很多的麻烦,付出了巨大 的辛劳,当然她也有痛苦。 工场里一名优秀女工的不幸遭遇不仅对于她,而且对于整个团体都产生了特别 大的影响、萨申卡·普里贝特科娃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亲自挑选的三名裁缝之一。 她长得不错,性情温和,她有个在官府供职的未婚夫,一个善良的好青年。有一次, 天相当晚了,她在街上走,一位先生钉上了她,她加快脚步,他紧跟她,一下子抓 住她的手。她猛地一冲,挣脱开了。但是她在挣脱时,手碰了他的胸口一下,竟把 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的怀表打落在人行道上,发出当啷的声响。这道貌岸然的先生 理直气壮地扭住普里贝特科娃,喊了起来:“小偷!岗警!”两名岗警跑了过来, 把普里贝特科娃送进了拘留所。工场里的人有三天都不知道她的情况;谁也想不出 她会到哪儿去了。第四天,一个好心肠的勤务兵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带来了普里贝 特科娃写的一张字条。于是洛普霍夫便立刻去奔走斡旋。人们对他说了许多粗话, 他也加倍地回敬了他们,然后就去找谢尔日。这时谢尔日和朱丽正在远方参加一个 盛大的野餐会,第二天才返回来。谢尔日回来两小时后,警察分局长就向普里贝特 科娃道了歉,又乘车去找她的夫婚夫道歉,但是他没有碰到未婚夫。原来未婚夫在 头天晚上就到拘留所找普里贝特科娃去了,并从关押她的岗警处了解了那花花公子 的名字,已去找他要求决斗了。花花公子还不知他要提出决斗,以戏谑自嘲的口吻 认了罪,道了歉;而听到决斗要求后,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在官府供职的公务员 说道:“这样的话,你可不能拒绝决斗。”立即打了他一个耳光,花花公子抓起一 根棍子,公务员就推了他胸口一把,花花公子跌倒了,仆人闻声赶来,老爷已命归 西天。他在重重倒地的时候,额头撞在楼花桌子脚突出的尖棱上。公务员下了监牢, 一场官司开始了,难以预料这场官司何时能结束。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也没有什么。 不过从那以后,人们都不忍看普里贝特科娃了。 工场里还发生过几件事,虽不是这种刑事案件,却也叫人不痛快。事情平平常 常,姑娘们为之长久动容流泪,年轻人和上了年纪的男子却当作是一时的解闷消遣。 韦拉·巴夫洛夫娜知道,在今天的观念和情势下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人们对 女工怎样关怀,也无论女工自己怎样多加小心,都是永远不可能不出事的。这就像 古人在学会预防天花之前,一定要生天花一样。现在谁再生天花,那就该怪他自己 了,尤其该怪罪他的亲人们;而以前并非如此,谁都不该怪,除了可恶的流行病或 可恶的城市和乡村,也许还有那种得了天花却去接触别人、在复原之前不去防疫站 隔离的人,才是该怪罪的。现在发生这些事也一样,总有一天人们能避免生天花, 避免的方法已经掌握,不过还是不愿采用它,就像从前人们很久很久都不愿意采用 防治天花的方法一样。韦拉·巴夫洛夫娜知道,这可恶的流行病必然会在城市和乡 村蔓延,不断地把人的生命夺走,就连小心翼翼看护着的双手也挽留不住。但是如 果你只知道“你的不幸不怪我,也不怪你自己,我的朋友”,那么这不也还是得不 到什么慰藉吗。这每一件平常的事毕竟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带来了许多痛苦和更多 得多的麻烦:有时她需要先探明原委好进行帮助,更经常的是无需追究,只要进行 帮助就行:安慰安慰,振作她们的精神,找回她们的自尊,开导她们:‘别再哭了, 只要止住哭,就会知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哭的。” 不过还是快乐多,快乐多得多!因为除了痛苦就都是快乐了,而痛苦只是个别 的和少有的事:如今过了半年以后,你只是在为一个女工痛苦,同时却为所有其他 的人而感到快慰,再过两三个星期就又可以为这个女工而感到快慰了。事业的日常 的全部进程都充满着光明和欢乐,使得韦拉·巴夫洛夫娜总是兴致勃勃的。而如果 在进程中有时受到了痛苦的严重干扰,那么定会有特别的喜事来加以补偿的,而喜 事还是比痛苦要多得多,比方说,把某个女工的年幼的弟弟或妹妹安置妥善了,第 三年有两名女工通过了家庭教师资格的考试,这对于她们是多么幸运的事,还有过 几件类似的喜事。而能引起整个工场的欢腾,使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快乐的最常 见的原因是举办婚礼。婚礼办得相当多,并且都很圆满,喜气洋洋的,婚礼前后多 次举办晚会,新娘收到工场的女伴送来的各式各样带给人惊喜的礼品,还从储备金 中提出钱来给新娘办嫁妆。不过这又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增添了多少麻烦啊,她自 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只是有一件事工场的人起初觉得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尽情理: 第一个新娘请她做女方主婚人,没请动;第二个新娘又来请,还是没请动。而常做 女方主婚人的是梅察洛娃或她的母亲——那也是个很好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却 从未做过主婚人,她只作为一个朋友,给新娘穿装打扮,伴送她上教堂。头一回, 人们以为她不答应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其实不然。韦拉·巴夫洛夫娜乐意有这 邀请,但是却不接受。第二回,大家才明白这完全是出于谦虚,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愿正式做新娘的保护人。况且一般来说,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避免施加任何的影响, 竭力把别人推向前台,叫别人出头露面,她成功地做到了这点,以致于许多到工场 来订活的太太在三名剪裁师中认不出她来。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向人家说明这整套 制度都是由女工自己建立的,而且始终受到她们的支持时,深深感到,这才是她从 工场中体验到的最大的乐事。她竭力用这些说明来使自己也相信那经常在她心里索 绕着的念头:工场缺了她也能运转,而且其他类似这样的工场自生自长也是有可能 的。甚至根本无需裁缝以外的任何领导,凭着裁缝本身的思想和才能就行,为什么 不行呢?这该多好!比什么都好!这便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最珍爱的一个梦想。 五 自从工场建立以来,这样过了将近三年;如果从韦拉·巴夫洛夫娜出嫁的时候 算起,那就超过三年了。这些年过得平静而又活跃,充满着祥和、欢乐,一切都那 么顺遂如意。 韦拉·巴夫洛夫娜醒来以后,还久久地赖在床上。她喜欢懒懒地躺一躺,有点 像打盹又不是打盹,而是在思量需要做什么。有时她就这样躺着,既不打盹,也不 思量。不,她是在思量:“早晨赖在床上真舒坦,又温暖又软和!”她这么懒懒地 躺着,直到她的丈夫,也就是她那“亲爱的”在“中立房间”——不,应该说在 “中立房间”之一,现在他们已有两个“中立房间”,因为这已经是她出嫁后的第 四年——里说道:“韦罗奇卡,醒了吗?”——“嗯,亲爱的。”这就是说丈夫可 以动手烧茶(早茶由他来烧),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她在自己房里就不叫韦 拉·巴夫洛夫娜了,而叫韦罗奇卡——要开始穿衣服啦。她穿了多长时间!不,她 穿衣服倒快,一会儿就完,可是她洗浴的时间长,她喜欢洗浴,之后她又梳了半天 头,不,其实她梳头的时间并不长,一会儿就梳好了,但是她久久地摆弄头发,因 为她喜欢自己的头发。不过有时她也花工夫进行一项真正的化妆——穿鞋:她有些 优质的鞋子。她衣装很朴素,却爱穿考究的鞋子——这是她的一大嗜好。 随后她出来喝茶,拥抱丈夫:“睡得怎么样,亲爱的?”她一边喝茶,一边跟 他议论种种大事和琐事。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得叫韦罗奇卡:喝早茶时 她也还是韦罗奇卡——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吃奶油,喝茶只不过是吃奶油的借 口,一碗茶里一大半都是奶油,吃奶油也是她的一大嗜好。彼得堡难得有好奶油, 韦罗奇卡却找到了真正优质的纯奶油。她梦想着自己有一头奶牛。那有什么,如果 事业还照原先那样地顺利,再过一年就能办到。这时十点钟了。亲爱的要去教课或 上班:他在一个工厂主的事务所供职。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她已经完全是韦 拉·巴夫洛夫娜,直到第二天早上为止——都在忙活家务。她倒是有一名女仆,是 个稚嫩的小姑娘,事事都需要指点才成,等她刚教会,又得调教新女仆来熟悉规矩 了:女仆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家都待不长,总得嫁人,隔个半年或半年多一点的时 间,你看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又在给自己缝什么披肩或袖口,准备当女方的主婚 人了。这时候她再也不能拒绝,“您怎么能拒绝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样样事 都亲自给我安排好了,除了您再也没合适的人啦。”的确,她为家务操了许多心。 然后她要出去教课,她的课时相当多,每周十来个小时,课时再多负担就太重了, 而且也没工夫。上课前必须到工场待上一段时间,下课回来还得去看看。然后就跟 “亲爱的”一块吃午饭。午饭时,常有客人来:一个,最多两个,再多可不成。即 使有两个客人吃饭,已经需要多少地张罗张罗了,得添个菜才够吃。如果韦拉·巴 夫洛夫娜回家时累了,午饭就更为简单。饭前她待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做成什么样 子她不管,就照她当初安排好的那样做吧。要是她回家来还不累,厨房里就该忙碌 起来了,她会给午饭添点什么饼于之类的——多半是就着奶油吃的,即可以成为吃 奶油的借口的东西。午饭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又是讲,又是问,可是她讲的总比问 的多。怎么能不讲讲呢?单就工场来说,该报告的新闻就有多少啊。吃完午饭,她 还陪亲爱的坐上十五分钟左右,直到相互说“再见”,就各自回房了。韦拉·巴夫 洛夫娜又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看书,懒懒地那么一躺,她时不时地还睡一觉,甚 至经常睡,十天当中得有五天要睡,一睡就是一个到一个半小时。这是一种习惯, 看来简直是一种恶习,但韦拉·巴夫洛夫娜饭后如能睡着的话,总是要睡的。她甚 至乐意睡着,她对这个恶习的养成既不害臊,也不后悔。等她小睡或者懒懒地躺上 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以后,她才起床穿衣,再去工场,在那儿一直待到喝晚茶的时候。 如果晚上没有客人,喝茶时她就再给亲爱的讲讲,在‘冲立房间”待半小时左右。 然后说声“再见,亲爱的”,吻别后到次日早茶时再见面。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 在干活、读书,有时她读得时间相当长,一读就是两个来小时,读书累了,弹弹琴 来休息,钢琴摆在她的房里,不久前才买下的,原先只是租用。自己能买架钢琴也 是件令人快慰的事,何况又便宜。那是架小的旧钢琴,埃拉尔牌,碰巧买上的,才 花了一百卢布,修理费大约用去七十卢布。可是钢琴的音质确实很好。亲爱的偶然 来听听唱歌,但只是偶然,他的工作太多了。到了晚上她也就是干活,读书,弹琴, 唱歌,而主要是读书和唱歌,这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可是晚上经常来客人,大部 分是年轻人,比亲爱的年龄J、,比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还小,其中也有工场的教 员。他们很尊敬洛普霍夫,把他看作彼得堡的杰出的领袖人物之一,或许,他们没 看错,他们和洛普霍夫交往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此吧:他们认为与洛普霍夫谈话自己 获益匪浅。他们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怀着无限的崇拜心情,她甚至让他们吻她的手, 而且也不感到屈辱,她与他们在一起时,表现得好像比他们年长了十五岁,就是说, 这是在她矜持正经时的态度,但是她确实难得矜持正经,她爱跟他们一起跑来跑去, 嬉戏打闹,他们开心极了,她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跳加洛泼舞和华尔滋舞,一次一 次撒欢乱跑,无数次地弹钢琴,无数次地聊天,开怀大笑,而最多的恐怕还是唱歌。 可是这一切活动,乱跑也好,大笑也好,丝毫不影响这些年轻人对韦拉·巴夫洛夫 娜满怀着的无条件的、无限的崇拜的心情。他们尊敬她完全就像尊敬自己的大姐姐, 就连做母亲的,哪怕是一位好母亲,也未必能总受到这样的尊敬。不过唱歌倒是聪 明正经的活动,虽然有时也避免不了胡闹一阵。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唱起歌来多 半挺严肃,不唱歌只弹琴有时也挺严肃的,每逢那时听众都悄然静坐。年岁大些或 跟洛普霍夫夫妇相仿的客人也不很少见,大部分是洛普霍夫的老同学或他的老同学 的熟人,两三个青年教授,他们差不多都没有家室,几乎只有梅察洛夫夫妇例外。 洛普霍夫夫妇不常出去做客,几乎只去梅察洛夫家和梅察洛娃的父母家。这两位善 良淳朴的老人有好几个儿子,他们都在不同的衙门里任相当高的官职,因此韦拉· 巴夫洛夫娜能在这两位生活颇为优裕的老人家中见到人们的各种各样的、形形色色 的圈子。 韦拉·巴夫洛夫娜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积极进取的生活,何况还能有几分享 受:在温暖柔软的小床上懒懒地躺一躺,品尝品尝奶油和带奶油的烤制品。 世界上还有没有更好的生活了呢?韦拉·巴夫洛夫娜还没觉得有更好的生活。 在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时期的年轻人看来,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如果生活能够像现在的少数人、将来的一切人那样合理 地安排,那么生活还会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好的。 六 快到夏末的一个星期天,女工们照例准备进行一次郊游,夏天她们差不多每个 假日都要坐船到岛上去玩。韦拉·巴夫洛夫娜通常是跟她们一道去的,这一回连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也去,因此郊游更是非同一般:他很少跟她们结伴出游。那个 夏天在他仅仅是第二次。工场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很高兴:韦拉·巴夫洛夫娜比 哪次出游都快活,可以预料,郊游的人们兴致将格外高。有几个人星期天本来另有 打算,结果也改变了计划,加入了准备出游的队伍。他们原先想租用四条船,现在 需要再多加一条,还是嫌少,又租了第六条。这一行有五十人或者五十多个人:二 十几名裁缝(只有六名裁缝没参加郊游);三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十来个孩子—— 裁缝的母亲和弟妹;三个小伙子——女裁缝的未婚夫,一个是钟表匠的徒弟,另一 个是小商人,这两人的风度并不比第三个、一位县立学校教员逊色多少;还有五个 身份各异的年轻人,其中竟然还有两名军官;此外是八名大学生和医学院学生。他 们随身带了四只大茶炊、整堆整堆的各类面包、大批的冷冻小牛肉以及诸如此类: 年轻人,活动多,又是在户外,可以想见到胃口差不了。还带了六七瓶酒,五十人 喝似乎不算多,况且其中有十五个以上的小伙子。 这次郊游确实办得圆满极了。真是样样俱全:有一次跳舞的有十六对,另一次 仅只十二对,可是后来又增至十八对,有一场卡德里尔舞竟达到二十对。他们玩 “逮人”游戏,参加者差不多有二十二对之多。他们还临时在树木之间搭了三架秋 千。休息时他们喝茶,吃东西。有半小时光景——不,没有,远远没有半小时—— 这一伙当中大概有一半竟然听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和两名大学生争论去了,在所 有比他年轻的朋友中,这两名大学生是他最主要的朋友。他们彼此挑出个人身上的 毛病:不彻底性啦、温和主义啦、资产阶级性啦。这是他们彼此间的指责,包括他 们又给挑出了个人特有的毛病。一名大学生的毛病是浪漫主义,德米特里·谢尔格 伊奇是公式主义,另一名大学生是严肃主义。自然,这样的探讨苦超过五分钟,局 外人是很难忍受的,即便其中的一个论争者,那位浪漫派,也没到一个半小时便忍 受不住,逃往跳舞的人群中去了,不过他逃得还算体面。他气愤地骂一个温和派, 大概也是在骂我呐,虽然我并不在场。他知道他发怒的对象年龄已经不小,所以高 声说:“你们干吗要谈他?我给你们引用一句几天前一个正派人——一位很聪明的 妇女对我讲的话,她说:人只有在二十五岁前才能保持诚实的思维方式。”“我知 道那位太太是谁,”活该浪漫派倒霉,正巧有个军官走近争论的人们,说道,“是 N太太;她当着我的面也讲过这话。她确实是一位出色的妇女,不过有人刚刚揭穿了 她,说半小时前她还自夸是二十六岁呢,你记得她跟大伙笑了多久吗?”这时四个 人都大笑起来,浪漫派便哈哈笑着跑掉了。军官代替他参加了争论,于是他们比原 先闹得更欢啦,一直闹到喝茶的时候。军官比浪漫派更无情地揭露严肃派和公式派, 同时他的孔德主义[注]也遭到了有力的揭发。喝完茶后,军官宣布,目前他还处在 具有诚实思维方式的年龄,他愿意加入同龄人的圈子。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学他 的样子,严肃派也身不由己地模仿起来,他们并没跳舞,却玩起了“这人”游戏来。 而当男子们心血来潮,想去赛跑、跳沟和摔跤的时候,三位思想家又表现出自己是 男子运动的最热心的参赛者:军官得了跳沟冠军;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很有力气, 但被军官扳倒后火冒三丈,他本来希望在这场竞赛中屈居严肃派之下而名列第二。 严肃派顺顺当当地便把军官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一并举到空中又放回地面。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或军官并没为此而恼怒,因为严肃派已是公认的大力士,但是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无论如何不愿给自己留下这样的耻辱,让人家说他“摔不过 一个军官”。他跟军官较量了五次,五次全给撂倒了,虽然军官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第六次较量以后,他俩都已筋疲力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承认了自己确实是最 弱的一个。三位思想家躺在草地上,继续争论。现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已变成 孔德派了,军官倒成了公式派,不过严肃派依然是严肃派。 十一点钟他们启程回家。老太太和孩子们在船上就都睡着了;幸亏准备了大批 暖和的衣服。可是其余的人还在不停地谈论,所有六条船上,大家一直有说有笑, 好不热闹。 七 过了两天,韦拉·巴夫洛夫娜喝早茶的时候对丈夫说,她觉得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回答说,的确,他头天夜里睡得不太好,从傍晚起就觉得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关 系,就是在郊游中——当然是赛跑和摔跤以后躺在地上的时间长了——得了感冒。 他责备自己不在意,但是又劝韦拉·巴夫洛夫娜相信这不算什么病。他照常上班。 喝晚茶时他说他似乎全好了,可第二天早晨又说他需要在家休息几日。韦拉·巴夫 洛夫娜昨天就已忧心忡忡了,现在更是惶恐不安,她要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请 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呀,必要时,我自己也会治。现在用不着。”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推托道。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非叫他请不可,他就给基尔萨诺夫写了 一张字条,说,病倒没什么,他请他来只是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 因此基尔萨诺夫并不着急,他在医院里待到了吃午饭才走,来洛普霍夫家已经 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哎,亚历山大,我还是该叫你的,”洛普霍夫说,“没危险,以后也不致于 会有,不过我得了肺炎。当然,不找你,我也能治好,但还是请你来看看好。我不 能不这样,免得心不安,我可不像你这单身汉啦。” 他们长久地互相摸着对方的两胁,基尔萨诺夫又听了听胸部,两人都认为洛普 霍夫说得不错:没危险,以后也不致于有,可是肺炎不轻,必须躺它个把星期。洛 普霍夫耽误了一点自己的病,可是还不要紧。 基尔萨诺夫只好跟韦拉·巴夫洛夫娜长谈了一次,叫她放心。她总算完全相信, 他们并没骗她,他的病情大概不仅不危险,并且也不算重。但也只是“大概”而已, 哪有那么多绝对有把握的事? 从此基尔萨诺夫每天来看病人两次,他俩都明白这病很普通,并不危险。第四 天早晨基尔萨诺夫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德米特里没有什么,他挺好。还有三四天不大好受,但是不会比昨天更难过, 以后就会逐渐复原了。可是关于您自己,韦拉·巴夫洛夫娜,我想跟您认真谈谈。 您这样做很糟糕:为什么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完全不需要看护,其实也用不着我。 您会损害自己的健康的,这完全没必要,现在您的神经就已经相当病态了。” 他开导韦拉·巴夫洛夫娜好久,可是无济于事。她总是说“决不成”、“无论 如何不行”和“我自己倒乐意,但是做不到”,就是说,要她夜里去睡觉,把丈夫 扔下不管,她做不到,最后,她又说:“您对我讲的这些,他早都对我讲过,而且 讲过不止一次,您本来也知道。我要是听您的,当然不如听他的了,这说明我实在 做不到。” 面对着这样的理由,无可争辩。基尔萨诺夫摇摇头,走了。 他晚上九点多来看病人,跟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起在病人身边待了半个小时左 右,然后说:“现在您去休息,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俩请求您。我留在这儿过夜。” 韦拉·巴夫洛夫娜觉得不好意思:她自己多少明白点,或者相当清楚地知道, 整夜守着病人好像没有必要,而她却要强使基尔萨诺夫这位忙人浪费时间。实际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的,好像用不着吧?……“好像”,谁知道呢?不,不能把 亲爱的一个人扔下,可能发生的事少不了。是啊,他总会觉得口渴,也许想喝点儿 茶,可是他太明理知趣,不会去叫醒别人,所以就不能不有个人守着他。但是基尔 萨诺夫无需留下,她不答应。她说她不离开,因为不太累,她白天休息得多。 “那么就请原谅我吧,我还是求您走,坚决求您走。” 基尔萨诺夫抓住她的手,差不多是强行拉她回她的房里去了。 “我在你面前真是不好意思,亚历山大,”病人说道,“你在扮演一个多么可 笑的角色,你整夜守着个病人,而他的病情根本不需要你这样。可是我很感激你, 因为我没法说服她请个看护,既然她不放心让我一人留下,那她把我托给谁都不会 放心的。” “托谁照顾你,她都放心不下,我要是没有看出这一点,当然就不会来这里受 苦受累了。不过现在我希望她能睡好,因为我是医生,又是你的朋友。” 真的,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走到床边,倒头便睡着了。光是三夜不睡还不要紧, 光是忧虑也不要紧。但是忧虑再加上几夜不合眼,白天又完全不休息,那可确实很 危险。若再有两三个昼夜不睡觉,她一定会比丈夫病得更厉害。 基尔萨诺夫还跟病人一起过了三夜。他倒是没受什么累,这当然是由于他看护 时满不在乎地睡大觉的缘故,为了防备韦拉看到他这样的满不在乎,他锁上了房门 值夜。她也怀疑他值夜时睡觉,可她还是挺放心:要知道他是医生,那还有什么可 担心的呢?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睡,什么时候不能睡。她为自己先前总放心不下、 总打扰他而感到过意不去。现在他已经不再听她下保证:说什么即使他不在这儿她 也一定睡觉。他说:“您有错,韦拉·巴夫洛夫娜,因此您该受罚。我不能相信您。” 但是过了四天,她已经看到病人几乎不再是病人,她那不相信人的错误太明显 了: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一同玩牌,洛普霍夫已经能半坐起来,而不用躺着了,他说 话时嗓子也好起来了。基尔萨诺夫可以停止在睡眠中值夜班了;他直言不讳地说了 出来。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您为什么完全忘了我,偏偏忘了我?您跟德米特里 还是挺好,他常到您那儿去。可是您在他生病以前好像有半年没来我们家,真是好 久没来了。您记得吧,当初我跟您不是也挺要好的吗!” “人都在变化,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也在拼命工作,这是我可以自夸的。我 差不多谁家里也不去,没工夫,又懒。我在医院和医学院从九点干到五点,疲劳极 了,回去以后,脱下制服,就换睡袍,一点劲都没了;我感到再走动一步也不可能 了。友谊固然温馨,可请别生气,穿着睡袍,倒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要更温馨呐。” 确实,基尔萨诺夫已经有两年多几乎完全不来洛普霍夫家。读者在他们家的常 客中看不到他的名字,就是在稀客中,他也早已成为十分罕见的人物了。 八 敏感的男读者——我只向男读者做解释,女读者聪明过人,从不以其心智悟性 自诩而惹人生厌,因此我不向她们解释,我说到做到。男读者中间也有不少并不愚 蠢的人,我也不向这些男读者做解释。但大多数男读者,几乎包括所有的文学家和 末流文人在内,都是敏感的人,我永远乐意跟他们谈天。这样,敏感的男读者会说: 我知道故事正在朝哪儿发展,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里,一个新的浪漫故事就要 开场了,基尔萨诺夫将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还知道得更多呐:基尔萨诺夫早就 爱上韦拉·巴夫洛夫娜,所以他才中止去洛普霍夫家。啊,你多机灵,敏感的男读 者,只要对你说点什么,你马上会表示:“这我知道了,”然后再夸耀一番你的敏 感。我佩服你啦,敏感的男读者。 于是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经历中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如果他还未被描写过 的话,那是需要来描写描写的。当我讲到洛普霍夫的时候,我很难把他和他的密友 分开谈,我几乎不能说出他身上有哪一点,是在谈基尔萨诺夫时不需要重复提的。 敏感的读者从下述基尔萨诺夫特征表上了解到的,都是洛普霍夫的特征的重复。洛 普霍夫的父亲是个小市民,在他本阶层中还算富裕,就是说,他常有肉汤喝。基尔 萨诺夫的父亲是个县法院的文书,也就是本该经常喝不上肉汤,事实上反而常有肉 汤喝的人。洛普霍夫从少年时代,几乎从童年时代起就靠自己谋生了。基尔萨诺夫 从十二岁起帮助父亲誊写公文,他也是从中学四年级起便开始当家教。他俩没有门 子,没有熟人,凭着个人的奋斗给自己开拓了未来的道路。洛普霍夫是怎样的一种 人呢?他们在中学没有学好法语,德语也只学会了der,die,das的变化,还杜绝不 了小错误。可是洛普霍夫进了医学院以后,很快便看出光懂俄语无法在科学上发展, 于是他买了一部法语词典和碰巧见到的法文书和《忒勒马科斯》、冉莉斯夫人[注] 的中篇小说,以及我国出版的几期内容高深的杂志《RerueEtrangere》[注],尽管 这些书并不吸引人,他还是买了回来,而他自然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于是他对自己 说:“在我还不能够自如地阅读法文书的时候,我决不打开任何一本俄文书;”不 久他就能自如地阅读了。他学德语的方法可不同:他在有许多德国工匠居住的一套 房子里租了一个小角落,那儿住处条件恶劣,德国人枯燥乏味,离医学院又远,但 他还是根据需要在那儿坚持住了下去。基尔萨诺夫却不同,他是依照附有词汇表的 各种书本来学德语的,就像洛普霍夫学法语一样,而他学会法语用的却是别种方法: 就靠一本连词汇表都没有附的书——他很熟悉的《福音书》来学的。他弄到一部 《新约》的日内瓦译本,把它读了八遍,到第九遍就全都领悟了,这表示他已学成。 洛普霍夫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这样的:有一天他身穿破制服途经石岛大街(他刚 教完课,教一次课收费五十戈比。地点在离皇村学校约三俄里地)。一个正在散步 的、派头十足的人朝他迎面过来,他照直朝洛普霍夫走去,不肯让路,以显示其十 足的派头。那时洛普霍夫有个习惯:除了妇女之外,他决不首先给任何人让路。他 俩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那人侧过身子,骂道:“你这蠢猪,畜生!”他还准备继 续骂下去,可洛普霍夫却朝着那人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了 沟里,然后站在沟的上边,对他说:“你别动,不然我就把你拖到前面更深的泥浆 里去。”两个庄稼汉走过,瞧了瞧,夸了几句。一个当官的走过,瞧了瞧,没说话, 却会心地微笑了。几辆马车经过,车上没有人探出头来瞧,因为他们看不见有人躺 在沟里。洛普霍夫站了会儿,又拉起那人,这回是抓手而不是抱他,把他拉到马路 上,说:“哎呀,先生,您怎么摔啦?希望您没有摔伤吧?我可以替您擦擦吗?” 一个庄稼汉走过,帮着擦起来;两个小市民走过也帮着擦起来,他们把那人擦干净 以后,便离开了。基尔萨诺夫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倒发生过另一桩事。一位惯 于差遣别人干事的太太,突发奇想要给他那信奉伏尔泰的丈夫遗留下的藏书编份目 录,丈夫是二十年前去世的。为什么偏偏过了二十年以后才需要编目,这就不得而 知了。基尔萨诺夫是偶然碰上编目这差事的,可以得八十卢布的报酬,他干了一个 半月。可那位太太又突发奇想,觉得不需要编目录了,她走进藏书室,说道:“您 不必再费心,我改主意了。这是给您的酬金,”他付给基尔萨诺夫十卢布。“XX夫 人,”他称呼了那位太太的封号,说,“我已经编了一大半:总共十七柜书,我登 记了十柜。”——“您认为我在钱上亏待了您吗?Nicolas[注],过来跟这位先生理 论理论。”Nicolas跑了进来。“你怎么敢冲撞我Maman?”——‘你这乳臭未干的 毛孩子,”从基尔萨诺夫方面说,这句话站不住脚:Nicolas还比他大五岁左右呢, “你得先把话听完呀。”——“来人!”Nicolas喊道。——“哟,人呢?‘快来人’, 我就让你瞧瞧!”话音没落地,太太一声尖叫,昏了过去,Nicolas明白过来,他的 两只手臂已经被基尔萨诺夫的右臂紧紧地夹在两胁,仿佛给铁箍箍住了似的,动弹 不了。基尔萨诺夫用左手揪了揪他的头发,又掐住他的脖子,说道:‘你瞧,我不 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你掐死,”于是捏捏他的脖子。Nicolas也明白掐死他确实不用 费力,后来基尔萨诺夫的左手松开了点,让他可以呼吸,不过还是在捏着他的脖子。 基尔萨诺夫又转向那些涌到门口的一彪形大汉,说:“站住!不然我就掐死他。让 开!不然我就掐死他。”Niolas一下子就都领悟了,而且频频点头表示对方不是凭 空说的。“老弟,现在你送我到楼梯口去,”基尔萨诺夫又转向Nicolas说道,他仍 旧搂着Nicolas,走出前室,下了楼梯,彪形大汉们远远地用佩服的眼光目送他离去。 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他才放开Nicolas的脖子,把Nicolas推到一旁,自己去一家小 铺买了一顶制帽,他原来那一顶已经成为Nicolas的战利品了。 那么,你们说说,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一切显著特点都不是个人 的特点,而是一种典型的特点,这种典型跟你,敏感的男读者,所见惯的典型大不 相同,其个人的差异都被其共同特征掩盖了。这些人置身于其他人当中,好比几个 欧洲人置身于中国人当中,中国人看不出欧洲人彼此之间的区别,只看到一点;欧 洲人全是“不知礼仪的红毛鬼子”。在中国人眼里,法国人也跟英国人一样,是 “红毛”。中国人颇有道理,因为他们所接触的一切欧洲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欧洲人, 不是具体的个人,只是一种典型的代表。他们全都一样,不吃蟑螂和海蛆,不把人 大卸八块,全都一样地喝伏特卡和葡萄酒,而不喝大米酒,甚至中国人在他们身上 看到的唯一的与自己接近的习惯——喝茶,他们也完全不像中国人那样喝法:他们 在茶里放糖,而不是光喝茶。同样,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所属的那种典型的人们 在别种典型的人们看来也是一模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很勇敢,不动摇,不退缩,能 够承担工作,只要承担下来,就会牢牢地抓住不放,使它不致从手中滑落;这是他 们的特性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诚实得无懈可击,以致于您脑子里 根本不会出现“这个人能不能凡事绝对靠得住?”的问题。这是明明白白的,正像 他用胸膛呼吸一样。当这胸膛还在呼吸的时候,它是火热的、忠实的,您尽可大胆 地把您的头搁在上面,那是可以得到休息的。这些共同的特点过于突出了,以致于 一切个人的特点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典型在我国产生不久,早先只有作为它的先声的个别人物。他们还是很特 殊的人物,既然特殊,就不免感到自己孤独无力,因此他们无所作为,或灰心失望, 或激情满怀,沉湎于幻想之中,就是说,他们还不可能具备这种典型的主要特点: 冷静的务实的作风、稳健的、深思熟虑过的行动、积极而审慎的态度。他们虽然在 天性上也属那一类的人却还没有发展成为这种典型,它,这种典型是不久前才产生 的。在我的时代还不曾有过,尽管我并不很老,根本连老人也算不上。我自己未能 成为这样的典型,我不是生长在这个时代。正因为我自己不是这种典型,我才能心 安理得地表示我对它的敬意。遗憾的是,当我谈论这些人、这些优秀人物时,我却 不是在赞扬我自己。 这种典型诞生不久,可是繁衍挺快。它是时代的产物,它体现时代的特征,不 必说,它也将随着自己的时代,一个不长的时代,一同消逝。它那诞生不久的生命 注定不会长寿。六年前[注]还见不到这些人,三年前他们还不为人看重,现在…… 但是现在无论人家对他们看法如何都没有关系。过几年,稍微过几年,一定会向他 们恳求:“救救我们吧!”他们谈论的事情将由所有的人去完成。再过几年(也许 不是几年,而是几个月),大家又要咒骂他们,他们在嘘声中受尽侮辱,然后被赶 下舞台。好的,你们嘘他们,侮辱他们吧,轰赶和咒骂他们吧,你们从他们那儿却 受益匪浅,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他们将在嘘声和雷鸣般的诅咒声中退出舞台, 不卑不亢,不软不硬,一如既往。他们不再留在舞台上了吗?是的。没有他们会怎 么样呢?糟糕!但是他们出现过以后毕竟要比没出现时好些。过几年,人们会说: “他们出现过以后是好些了,可还是不行。”一旦这么说,那就表示这种典型再度 出现的时候到了。它再度出现时,人数将更多,形式将更完美,因为那时好人好事 将更多,一切将好上加好,于是同一段历史又以新的形态重演,这样一直发展到人 们说“啊,现在我们觉得好了”的时候为止。那时这种典型不再是个别的了,因为 人人都属于这种典型了,他们将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过那样的时代?——这种典型 竟被视为一种特殊的典型,却不是一切人的共性! 九 欧洲人置身中国人当中,面貌和举止都是一个模样,这仅只对中国人而言,其 实欧洲人之间的区别,远非中国人之间的区别所能相比。同样,在这个看似单一的 典型中,由个性不同演变而来的差异,要比所有其余各种典型相互间的一切差异更 多,也更明显。这儿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什么享乐主义者、禁欲主义者啦,什么严 厉的、温柔的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正如欧洲人在中国人看来,最残 酷的也显得很宽厚,最胆小的也显得很勇敢,最淫荡的也显得很有德行,那么他们 当中最清心寡欲的认为一个人需要的享乐,比属于其他典型的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 而他们当中性欲最强烈的在遵守道德法规方面,也比属于其他典型的道学家还要严 格。他们似乎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设想这一切的:他们对道德、享乐、肉欲和善 行的理解,有着一套特别的标准,他们大家的标准是一致的,不但他们大家一致, 连这一切的本身似乎也是和谐统一的,因此,在他们看来,道德、安乐、善行和肉 欲——这一切仿佛成了同样的东西。但这仍然只是就中国人的观念而言,在他们相 互之间,他们却发现由于性格的差异彼此的观点大不相同。那么,现在怎样能看出 他们彼此性格和观念上的这些差异呢? 欧洲人在交谈事务的时候,能表现出他们之间性格的差别,不过只是他们之间 谈,不是跟中国人谈。同样,如果属于这种典型的人们相互之间发生事务联系的话, 他们分明也会有很大的差异;不过只是他们相互之间发生事务联系,并非他们跟外 人之间。我们已经看到两个这种典型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我们也 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确立起来的。现在又插进了第三者。我们就来看看, 当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有可能与另外的两个人进行比较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显出一些 什么差异来。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自己面前的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早先她没 有选择的可能,现在却有了。 十 不过我还需要三言两语说一说基尔萨诺夫外貌的特征。 他容貌端正漂亮,如同洛普霍夫。有人认为洛普霍夫更漂亮,有人认为他更漂 亮。洛普霍夫长得较黑,深栗色的头发,两只炯炯有神的、深棕色的、看上去几乎 是乌黑闪亮的眼睛,鹰钩鼻子,厚嘴唇,略显椭圆形的脸盘。基尔萨诺夫长着褐色 的头发,深蓝的眼睛,笔直的希腊型鼻子,小嘴,脸盘长方形、白得显眼。他俩身 材都相当高,而且很匀称。洛普霍夫的骨骼略微大些,基尔萨诺夫更高一些。 基尔萨诺夫的外部条件相当好。他已经当上教授。本来大多数评委都反对他, 不仅不给他教授职称,甚至毕业时不授予他博士学位,但是他们不授予又不行。从 前教过他的两三位青年教授和一位不算年轻的教授都是他的朋友,朋友们早就对其 余的人多次说过,仿佛世上有个叫韦尔霍夫的,他住柏林;有个叫克劳德·贝尔纳 的[注],他住巴黎;还有几个一时想不起姓名来的类似人物,也是住在各个不同的 城市里。而这韦尔霍夫、克劳德·贝尔纳等等仿佛都是医学界的泰斗呢。这绝对都 是不实之词,因为我们知道医学界的泰斗是保尔哈威、胡菲兰德;哈维也是一位大 科学家,他发现了血液循环;还有勤纳[注],他教会人种牛痘。我们都知道他们, 却不知道这些韦尔霍夫、克劳德·贝尔纳们,他们算是什么泰斗呀?只有天晓得了。 正是这个克劳德·贝尔纳怀着敬意评价了基尔萨诺夫的著作,那时他还没毕业呢。 评委们不评不行了,就授予了基尔萨诺夫博士学位,过了一年半左右,又给了他教 授职称。学生们说,他一来,好教授的营垒明显加强了。他没有开诊行医,他说他 放弃了实用医学。不过他常去医院,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有些日子在医院吃午饭, 有时还留下来过夜。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他说他工作是为科学,不是为病人:“我 不治病,只是观察和试验。”学生们证实了这一点,还补充说,今天只有庸医才给 人治病,因为今天还无法治病。勤杂工们的看法却不同:“嘿,基尔萨诺夫把这个 病人弄到自己的病房里去了,可见这病不好治呐。”他们互相谈论着,然后又对病 人说:“你可有救了,很少有什么病这位医生对付不了的。他可是位高手啊。再说, 他对你就像对亲生儿子一样。” 十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结婚初期,基尔萨诺夫常来洛普霍夫家,几乎隔天来一次, 说得更贴切些,差不多天天来,并且神速——几乎是从第一天起——就跟韦拉·巴 夫洛夫娜特别要好了,好得就像眼洛普霍夫本人一样了。这样持续了有半年光景。 有一次,三人都在座:他和他们夫妇俩。谈话像往常一样进行着,毫不客气。基尔 萨诺夫讲得最多,可是他突然沉默起来。 “你怎么啦,亚历山大?” “您干吗停下不说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 “不知为什么,觉得烦。” “您还很少这样的,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要是没原因,我甚至永远不会烦的。”基尔萨诺夫用一种不自然的声调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了,比往常走得早些,跟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地道了声 再见。 过了两天左右,洛普霍夫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他顺便去看过基尔萨诺夫, 他觉得见面的情况相当怪异。基尔萨诺夫仿佛要对他客气起来,这在他们之间完全 是多余的。洛普霍夫瞧了瞧他,直截了当地说: “亚历山大,你在生气。生谁的气?是生我的气吗?” “不” “是韦罗奇卡?” “不”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不,没什么。你干吗这样看?” “你今天对我不好,你不自然,太客气了,看得出来,你是在生气。” 基尔萨诺夫开始极力地担保说,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而这恰恰确凿地表明他是 在生气呐。后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他的态度才变得好些、自然些,正常起来 了。洛普霍夫趁着他恢复了理智的时候,重又问道: “喂,亚历山大,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想要生气。”他又令人厌恶的装模作样起来。 多么叫人费解啊?洛普霍夫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地方会得罪他,而且这是不可能 的,因为他们一向互相尊重,彼此友情甚笃。韦拉·巴夫洛夫娜也极力回想,是不 是她有什么不检点,得罪了他,可她同样也想不出来,与丈夫的理由一样,她知道 从她那方面也是不可能的。 又过了两天,已经连续四天没上洛普霍夫家了,在基尔萨诺夫可是一件非同寻 常的事。韦拉·巴夫洛夫娜甚至想到:他是不是病了?洛普霍夫去了一趟,看看他 是否确实得了病。哪有什么病!他还在生气呐。洛普霍夫死乞白赖地盘问他。他支 支吾吾了好半天,才开始胡扯起来,扯到自己对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感 情,说他十分敬爱他俩。他按理应得出结论说:他们对他并不关心,可糟糕的是他 没说,在他那番咬文嚼字的谈话里竞连这样的一点暗示也没有。这位先生显然是有 委屈要发泄。在洛普霍夫心目中的优秀人物基尔萨诺夫身上的这种种表现,未免太 不尽情理了,因此客人对主人说道:“听我说,你我本是朋友,你这样做,难道不 觉得难为情吗!”基尔萨诺夫装得很有涵养的样子回答道,这从他那方面讲也许确 实是计较小事,不过假如他受了许多的委屈,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到底 是什么委屈?”他开始列举最近使他受辱的许多事例,全是诸如此类的:“你说一 个人头发颜色越钱就越近乎平庸。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现在茶叶涨价了。这是针对 我的头发颜色说的讽刺话。这也是在暗示我把你们吃穷了。”洛普霍夫无可奈柯; 此人的自尊心强得有悖于情理了,或者说得确切些,他简直成了一个胡涂的庸人。 洛普霍夫回家的时候甚至挺伤心:他看到自己所挚爱的人身上的这一面,感到 很痛苦。当韦拉·巴夫洛夫娜问起他了解的情况时,他伤感地回答说,这件事最好 别再提了、基尔萨诺夫讲了些叫人不快的蠢话,他恐怕是病了。 过了三四天,基尔萨诺夫大概回过味了,知道他的怪话是多么庸俗不堪了。他 来到洛普霍夫家,态度挺好,后来竟还谈论起了自己的庸俗。他在韦拉·巴夫洛夫 娜的言谈中发现,她并未从丈夫那儿听到他的那些蠢话,他衷心感激洛普霍夫能大 事化小,便自动地把一切都告诉了韦拉·巴夫洛夫娜,以此对自己进行惩罚,他感 动得道了歉,还说当时他病了。然而结果又搞得一团糟。韦拉·巴夫洛夫娜试着劝 他不要再谈这些,说这是小事。他却紧抠住“小事”这字眼,又像跟洛普霍夫交谈 时那样俗里俗气,扯起小事没完:他很委婉、很巧妙地加以发挥,说这当然是‘小 事”,因为他深知自己在洛普霍夫夫妇心目中的地位是无关紧要的,不过他也不配 得到他们的更多的注意,等等。所有这些话都说得很隐晦,很巧妙,是用最客气的 充满敬意和忠诚的词句暗示出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也跟先 前她丈夫一样无可奈何了。他离开之后,他们才记起在他明显地变俗气以前好几天, 他就有些怪异了。当时他们没有察觉,也不理解,现在,早先的这些怪话总算弄明 白了,其实与现在的味道一个样,不过不那么明显罢了。 此后基尔萨诺夫倒也常来,但是原先那种单纯的关系已难以维持了。从一个正 派人的面具后边伸出了那么长的一只驴耳朵,而且为时好几天,洛普霍夫夫妇对这 位往昔的朋友的敬意几乎丧失殆尽了,即使这只耳朵能永远藏匿起来也无济于事, 何况它时不时地还要露出来。虽然露得不那么多,并且急急忙忙就缩回去了,但毕 竟是猥琐的、丑陋的、庸俗的。 不久,他们对基尔萨诺夫果然冷淡下来,而他确实也有错误,无法叫洛普霍夫 夫妇欢迎他了,于是他不再上他们家了。 可是他在一些熟人家中碰到过洛普霍夫。过了些时候洛普霍夫对他的厌恶淡薄 了:他还不错,还算正常。洛普霍夫开始去看望他。过了一年,他甚至重又来洛普 霍夫家串门了,他依旧是原先那个出色的基尔萨诺夫了,还是那么单纯正直。但是 他来得次数很少,显然是因为他不堪回首自己那段愚蠢的往事。洛普霍夫几乎忘记 了这段故事,韦拉·巴夫洛夫娜也忘了。可是一度破裂的关系并没有恢复。表面上 他和洛普霍夫仍然是朋友,而且洛普霍夫确实一如既往地敬重他,时常去他家里。 韦拉·巴夫洛夫娜原先对他的好感也有所恢复,不过她很少碰到他。 十二 现在,洛普霍夫的病——还不如说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对丈夫的过分疼爱—— 却迫使基尔萨诺夫天天来洛普霍夫家,交往十分密切,这前后有一个星期之久。他 懂得,当他为了抢着替韦拉·巴夫洛夫娜值班而决定和他们共度几个夜晚时起,他 就踏上了一条对自己危险的道路。将近三年前,当他在自己心中发现了爱情的征兆 以后,他倒能够坚决采取一切必要的办法制止它的发展,他为此而高兴过,自豪过。 他觉得这样做的结果很好。当时有两三个星期,他心心念念着洛普霍夫家。不过即 使在那段时期,他因意识到自己在斗争中的坚定性而获得的快乐,仍然大于失魂落 魄的痛苦。过了一个月,痛苦完全消失了,就只剩下了对自己的正直态度的满足感 了。他的内心是那么恬静,那么安溢啊。 现在的危险却比当时大。这三年,韦拉·巴夫洛夫娜在精神上当然成熟了许多。 那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今非昔比,现在她所唤起的感情已不再像一个人对于 自己喜欢同时又能逗乐的小姑娘那种开玩笑似的眷恋感情了。她不但精神上成熟了: 如果说成年女子的美才是真正的美的话,那么,我们北方的成年女子更是永存美丽 不减色,一年胜似一年。的确,这个岁数中的三年生活,会使人在灵魂里、眼睛中、 面貌和整个人身上的许多美好的东西成熟起来,只要这个人是美好的,他的生活也 会是美好的。 危险挺大,但仅仅对他基尔萨诺夫来说才有危险。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有什么 危险呢?她爱她的丈夫。基尔萨诺夫不至于浅薄和愚蠢到认为自己是洛普霍夫的危 险的情敌,他并非出于一种假谦虚才不这么想。因为但凡认识他和洛普霍夫的正派 人,都把他们同等看待。而在洛好霍夫方面却已有着一个无法估量的优势:他已经 赢得她的爱,是的,他赢得了她的爱,他已经完全占有了她的心。她业已作出了选 择,而且对这选择感到很满意、很幸福,她不可能有寻找一个更好的丈夫的想法。 难道她还觉得不好吗?就是想到这一点都是可笑的。为她和洛普霍夫担心,这不过 是来自基尔萨诺夫方面的荒唐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那么,难道由于害怕造成一个荒谬绝伦的误会,为了不叫基尔萨诺人泛问一个 月,最多两个月——难道由于害怕误会,就让一个妇女心烦意乱,每夜守在病床旁 边,冒着害重病的危险吗?难道为了使自己的平额生活免受短暂的小干扰,就让另 一个同样可敬的人受到严重的损害吗?这未免不正派,而不正派的行为,比那场其 实并不艰苦的自我斗争更令人难受得多,他必须坚持这场斗争,斗争的结果是他对 自己的坚定性感到自满自足,这是没有疑问的。 基尔萨诺夫这样思考着,他决心赶走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叫她担任不必要的 值夜班。 需要值夜的时期过去了。为了合乎情理,不因突然断绝往来而引人注目,最近 基尔萨诺夫还需去看望洛普霍夫夫妇两三次,以后隔周去一次,再后隔月,再后就 隔半年了。然后便可推说工作太忙,使这种疏远具有充分的理由。 十三 基尔萨诺夫的一切都像他料想的那么顺利。旧情复萌,而且较前更为炽烈;不 过他与这种感情作斗争时无需经受任何炼狱式的折磨,还是挺轻松的。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病愈后的一周当中,基尔萨诺夫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访了,他将坐到九点 钟左右,足矣,也合情合理。下一回他要过两周再来,也就差不多实现了预期的结 果。现在却必须再坐个把钟头。本周内他已把激情的发展抑制了一半,再过一个月, 一切就都会过去了。他很满意。他无拘无束地进行谈话,竟为自己的成功而窃喜, 他自鸣得意起来,随之变得越发无拘无束了。 洛普霍夫头一次出门订在明天,因此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情特别对,她似乎比 病愈者本人更高兴,并且确实更高兴。他们谈到这次生病,对病很不以为然,用戏 谑的口吻称赞韦拉一巴夫洛夫娜作为妻子的自我牺牲的美德,她为那不值得担忧的 事而担忧,几乎搞垮了自己的身体。 “你们笑话我吧,笑话吧,”她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自己处在我的地 位,也非这样做不可。” “别人的关心对一个人影响多大啊,”洛普霍夫说,“当他看见人家为他担惊 受怕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受到一定的迷惑,以为他不知要多么小心谨慎才行。其实 两三天前我就可以出门了,而我还是继续待在家里。今大早上我本想出去,为了更 加保险,我就又推迟了一天。” “对,你早就可以出门了。”基尔萨诺夫证实道。 “我把这叫做坚忍顽强,老实说,我对这都烦透了,恨不得马上跑出去。” “我亲爱的,你坚忍顽强是为了让我安心啊。你既然那么希望能赶快结束隔离, 我们真的现在就跑出去吧。我马上要去工场待半个小时。我们一道走,你病后第一 次串门就去看我们那个小团体,真是对她们太好了。她们一定会觉察到的,而且对 你的这种关怀感到非常高兴。” “好,一道走。”洛普霍夫说,他那高兴的神情溢于言表,因为他今天便能吸 到新鲜空气了。 “瞧我这个主妇办事有多得体,”韦拉·巴夫洛夫娜说,“我也没想想,您亚 历山大·马特维伊奇也许根本就不愿跟我们一块去呢。” “不,这蛮有趣,我早打算去了。您这主意好。”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主意确实好。女工得知洛普霍夫病后第一次串门就是来看 她们,果然很满意。基尔萨诺夫对工场确实很感兴趣,具有他那种思维方式的人对 它不可能不感兴趣。要不是有个特殊原因妨碍了他,他一开始便会成为工场中一名 热心的教员。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韦拉·巴夫洛 夫娜领着他到各个房间四处参观。他们从食堂回工作间的时候,一个原先不在工作 间的女工向韦拉·巴夫洛夫娜走过来。那女工跟基尔萨诺夫对视了一下:“娜斯坚 卡[注]!”——“萨沙[注]!”然后就拥抱起来了。 “萨申卡[注],我的朋友,我碰见你多高兴啊!”女工一直吻着他,又是笑, 又是哭。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以后,她才说:“不行,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顾 不上谈工作了。我不能跟他分开。我们走吧,萨申卡,到我房里去。” 基尔萨诺夫的高兴不亚于她。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发现,当他一认出她来, 他那最初的一瞥就流露出深深的忧伤。这毫不足怪:那女工正害着第三期肺病。 克留科娃是约莫一年以前进工场的,那时她的病已经不轻。假如她还留在她原 先待的那家铺于,她早就给缝纫活计给累死了。她在工场里才有可能多活了些日子。 女工们完全不让她于缝纫活了,因为可以给她找到不少对她的健康无害的其他活计。 工场中原来由大家轮流管的零碎杂事,她一个人就干了一半,她参与管理各种仓库, 承接订活,谁也不能说克留科娃对工场的贡献比别人小。 洛普霍夫夫妇没有等到克留科娃和基尔萨诺夫会面结束,便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