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7年 东巴基斯坦 迈门辛县 离纳兹奈恩生命的开始——由于要好一阵子才会露头,所以说这种开始尚在 未定之天——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她妈妈鲁普班觉得有一只铁拳在挤压她的 肚子。鲁普班蹲在灶房外面的一条三脚矮凳上。她在拔鸡毛,因为哈米德的亲戚 从杰索尔来了,要举办一顿盛宴呢。“鸡婆婆一鸡婆婆,你肉又老,筋又多,” 她叫着鸡的名儿唠叨着,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可我还是爱吃你,管它消化不消 化。明天我就只有吃米饭,没有扒拉撒黄油煎饼了。” 她又拔了几撮毛,瞅着片片鸡毛在她的脚指头周围飘荡。“啊呀,”她说。 “啊呀呀。啊呀呀。”一桩桩事儿涌上心头。七个月来,她一直在往熟里长,就 像树上的一只芒果。才七个月。她把涌上心头的那些事儿搁在一旁。有一阵子, 总有一个半钟头——尽管要不是男人们带着一身的灰土拍打着肚子从地里回来, 她还不知道呢——鲁普班一直抓着软不拉唧、皮包骨头的鸡脖子,对于有关那只 家禽的种种询问只是说声“得啦,得啦。”孩子们有的在弹弹子,有的相互拳打 脚踢,他们的影子拉长了,变尖了。炒茴香和豆蔻的香味飘过院子。山羊们叫着, 尖声细气。鲁普班尖叫着,震天动地。 哈米德从茅坑里跑来,尽管他的事情并未办完。他跑过菜地,跑过一座座比 任何建筑物都高的高塔似的稻草垛,跑过环村土路,回到院子里,顺手抓起一根 木棒,要结果那个将要结果他老婆性命的男人的性命。他知道肯定就是她。还有 谁嚎一声就能把杯子砸碎呢?鲁普班在寝室里。床铺开了,不过她依然站着。她 一只手抓着蒙塔兹的肩膀,一只手抓着毛拔了一半的鸡。 蒙塔兹挥手叫哈米德走开,“去。把班奈莎叫来。你该不是在等车接吧?去 呀,拔腿跑呀。” 班奈莎抓住一根踝子骨把纳兹奈恩提起来,通过她的牙床向那发青的小身子 吹气,显出一副鄙夷的神色。“她连一口气也不会吸。有些人哪,一心想着怎样 省几个钱,就是不肯请个接生婆来。”她摇了摇她那没有头发、布满皱纹的脑袋。 班奈莎声称有一百二十岁,而且过去十多年里始终如一地这样声称。既然村子里 谁也不记得她的出生年月,既然班奈莎比一颗老椰果还要干巴,所以谁也不想对 此提出异议。她还声称,一千个婴儿中只有三个是跛子,两个是变态(一个二性 子,一个罗锅儿),一个是死胎,还有一个是罪孽深重的四不像杂种,活埋在偏 远的森林里,当妈的也被送到没人过问的去处。纳兹奈恩,哪怕死了,却不能算 到这几种乏货里头,她刚刚生下来,班奈莎就在小屋里呱哒起来了。 “瞧你的女儿,”班奈莎对鲁普班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毛病。美中不 足的就是没有人替她踩平来今生今世的路。”她瞅着躺在丧女的妈妈旁边的鸡婆 婆,把腮帮子咂了进去;一副饿相把她的眼睛稍稍张大了点,尽管这双眼睛实际 上埋没在皱纹堆里了。好几个月她再没有尝到肉的滋味,因为两个小丫头(她本 该一生下来就把她们掐死)已经开始你争我夺了。 “让我把她洗一洗,穿上衣服送走拉倒,”班奈莎说。“当然是自愿服务, 不取分文了。也许那只鸡婆婆倒可以犒劳犒劳我。我看它肉又老,筋又多。” “让我抓着她,”纳兹奈恩的姑姑蒙塔兹说,她正在哭呢。 “我还以为那是消化不良呢,”鲁普班说,也哭了起来。 蒙塔兹抓着仍然吊在踝子骨上晃悠的纳兹奈恩。感觉到那又小又光滑的躯干 从她的指间滑落下去,随着一声惨叫,扑通一下掉到血迹斑斑的草垫上了!一声 惨叫!一声哭喊!鲁普班连忙把她揽起来,先给她起个名儿,免得她再死的时候 连个名字都没有。 班奈莎用嘴唇发出小小的爆破声。她用她那发黄的纱丽角儿擦掉下巴上的唾 沫。“这叫死呼噜,”她解释说。三个女人把脸贴到孩子跟前。纳兹奈恩双臂一 挥嚎了起来,仿佛她能看见这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似的。她身上的青色开始消 失,慢慢地转变成了棕紫色。‘’真主把她召回人间了。“班奈莎说,现出一脸 的厌恶。 蒙塔兹开始怀疑班奈莎原初的诊断,于是说道,“嗯,真主不是几分钟前把 她送给我们了吗?你是不是认为他每分每秒都在改变主意?” 班奈莎低声咕哝了几句。她把手放到纳兹奈恩的胸口上,拧在一起的手指头 活像暴露到地面上的老树根。 “娃娃活着,但虚弱得很。你有两条路可走,”她说,完全是冲着鲁普班一 个人的。“把她送进城,找一家医院。他们会给她安上线管,开些药片,这么做 费钱得很。你就得把你的珠宝卖掉。再就是听天由命了。”她向蒙塔兹转过来一 点,冲着她们俩说。然后又回头对鲁普班说。“当然,最终一切由命来决定,不 管你走哪条路。” “我们送她进城去,”蒙塔兹说,面颊上浮现出挑衅的红斑。 然而仍然痛哭不止的鲁普班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摇了摇头。“不,”她说, “我们千万不能跟命运作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接受。我的孩子可不能浪费精 力与命运作对。这样一来,她会壮实一些。”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班奈莎说。她盘桓了一会儿,因为她饥肠辘辘, 简直要把婴儿吃掉充饥了,但蒙塔兹瞪了她一眼,她便拖着脚走开,回她的茅舍 去了。 哈米德来瞧纳兹奈恩。她被裹在干酪包布里,放在铺盖卷顶上的一条旧麻袋 上。她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仿佛吃了两记老拳似的。 “一个丫头!”鲁普班说。 “我知道。没关系,”哈米德说。“你有什么办法呢?”说罢就又走开了。 蒙塔兹走进来,端着一洋铁盘子米饭、木豆和咖喱鸡。 “她不吃奶,”鲁普班对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办。也许她命罩注定要饿死 的。” 蒙塔兹把眼珠子骨碌一转。“明儿早上会吃的。你现在吃饭。要不你也注定 要饿死了。”她冲着弟媳悲伤的小脸笑了笑,她的五官总是板在一起,为已经过 去的一切和将要过去的一切哀伤。 然而纳兹奈恩早E 还是不吃奶。第二天仍然不吃。第三天她一见奶头就把脸 转了过去,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以能哭出名的鲁普班现在也只能欲哭无泪了。 人都来了,阿姨、毅叔、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姻亲,村里的娘儿们,还有 班奈莎。那个产婆婆拖着她弯曲的脚走过小屋坚硬的土地,瞟了婴儿一眼。“我 听说过有个孩子不吃妈妈的奶,却吃山羊的奶。”她笑了笑,露出一嘴黑黢黢的 牙床。“当然啦,那不是我的娃娃。” 哈米德来过一两次。夜里却睡在外面的一张杌子上。到了第五天,正当鲁普 班情不自禁开始祈愿命运快下决心时,纳兹奈恩的嘴紧紧咬住了奶头,这样一来, 就有千百根烧红了的钢针穿过鲁普班的胸脯,使她号啕大哭起来,既是由于疼痛 难忍,也是由于一个善良坚忍的女人感到无限欣慰。 在纳兹奈恩成长的过程中,她多次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故事。正是因为 妈妈的英明决定,纳兹奈恩才活下来,变成了这样一个脸盘宽大、小心慎重的女 孩。与自己的命运作对会使血气虚弱。有时候,或者在大多数时候,那样有致命 的危险。纳兹奈恩,从来没有怀疑过“听天由命”故事的逻辑。真的,她对妈妈 沉静的勇气,对她几乎天天表现出的泪汪汪的坚忍,充满了感激之情。哈米德说 ——说话时总是眼望别处——你妈妈是个天生的圣徒。她来自一个圣徒家庭。所 以当鲁普班劝她要心智平和,要接受真主的恩惠,要用生活对待她的那种淡漠对 待生活时,纳兹奈恩的大脑袋往后仰着,面颊平稳地松弛着,仔细聆听。 她是个严肃得有点滑稽的孩子。 “我的宝贝好吗?你对起死回生还感到高兴吗?”蒙塔兹说,她有两三天没 有看见她了。 “我没有什么牢骚或悔恨好给你讲,”纳兹奈恩说。“我把一切都向真主诉 说。” 无法改变的东西必须承受。所以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一切就必须承受。这 一原则主宰着她的生活。它是符咒、精神和挑战。所以,到她三十四岁时,当她 已经生过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以后,当她有个窝囊丈夫,命里注定要有一个 年轻、苛求的情人时,当她第一次无法等待未来被展示。而是要为自己去打造时, 她就像一个挥动拳头、打了自己眼睛的婴儿那样,被自己的力量吓了一跳。 她妹妹哈西娜,是班奈莎去世(当时一百二十岁,而且永远如此)三天后出 生的,谁的话她都不听。十六岁那年,当她的美貌甚至教人看一眼都无法承受时, 她同锯木厂厂主的侄子私奔到库尔纳去了。哈米德恨得直磨牙,还磨好了一把斧 头。一连十六个炎热的白天和凉爽的夜晚,他坐在给院子当大门的两棵柠檬树中 间。那时候,他惟一的工作就是扔石头打对面垃圾堆上搜寻食物的野狗,咒他那 猪狗不如的烂货女儿,说她一爬回来,就要把她的脑袋一劈两瓣。那些个夜晚, 纳兹奈恩目不交睫地躺着,听着波纹马口铁屋顶上的响动,吃惊地发现猫头鹰的 叫声不再像猫头鹰,倒更像被一把斧子砍在颈背上的女孩的惨叫。哈西娜没有来。 哈米德回去监督稻田里干活的农工。要不是稍一招惹他就拳脚相加,你是不会知 道他失去了一个女儿的。 不久以后,她爸爸问她想不想看一张下个月她要嫁的男人的相片,纳兹奈恩 摇了摇头回答说,“阿爸,你给我挑选丈夫,挺好。我希望我能当个好妻子,像 阿妈那样。”但她转身要走时,无意之间,注意到她爸爸把相片放在了哪里。 她仅仅是碰巧看见的。这一类事情经常发生。当她与亲戚们在榕树下溜达时, 她心里总装着那个形象。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年纪很大。至少也有四十岁。他长着 一张青蛙似的脸。等他们结婚以后,他就要把她带回英国去。她放眼望去,田野 在短暂的夕照下,绿莹莹、金灿灿的。在远处,一只鹰在盘旋,然后像块石头一 样落下去,又腾起来冲天飞去,最后越变越小,化为乌有。稻田中央有一所小屋。 它看上去一无是处,不尴不尬的,一边滑落下来,一副极力要躲藏起来的样子。 把相邻的半个村庄夷为平地的龙卷风偏偏绕过了这所小屋,却把它易地安置下来。 村子里,人们还在掩埋死者,搜寻尸体。黑点在远处的田野上移动。人们做着他 们在今生今世力所能及的事情。 1985年伦敦塔村 纳兹奈恩向文身夫人挥挥手。每当纳兹奈恩放眼望过枯草和铺路的碎石头, 注视着对面的楼房时,文身夫人总在那里。封闭一个广场三边的大多数套房都挂 着网眼窗帘,后面的生活形形色色,影影绰绰。然而文身夫人压根儿没有窗帘。 无论早晨和下午,她把两条大腿叉在椅子两边坐着,向前倾倾,把烟灰弹进烟缸, 往后仰仰,喝喝罐头里面的饮料。这会儿她就在喝,喝罢就顺手把罐头往窗外一 丢。 时值中午。纳兹奈恩搞完了家务。过一会儿她就要开。 始准备晚饭了,但是眼下,她倒想消磨消磨光阴。天气炎热,阳光平落在金 属窗框上,从玻璃上反射回来,格外刺眼。一件红金相问的纱丽挂在玫瑰坪大楼 一套顶层房子的窗外。一个婴儿的围嘴和一条微型劳动布裤子挂下来。拧到砖墙 上的告示牌是用生硬的英语大写字母写的,下面的花体字是孟加拉语。禁倒垃圾。 禁止停车。禁止打球。两个穿旁遮普宽松裤、戴无檐便帽的老人在小路上缓缓散 步,仿佛他们不想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似的。一只棕色瘦狗一路闻着走到草地中央 拉了一泡屎。向纳兹奈恩扑面吹来的微风充满了从四溢的公共垃圾箱里散发出的 浓烈臭味。 她被送到伦敦已经半年了。每天清晨还没睁开眼睛,她就想,如果我是那种 有希望的人,我就知道我会希望什么。然后她睁开双眼,看见查努的胖脸躺在紧 挨着她的枕头上,甚至在睡着的时候,他的嘴唇也张开着,一脸怒气。她看见装 有卷边的镜子的粉红色梳妆台和那个硕大无朋、占了房间大部分的黑色衣柜。这 是不是在骗人呢?想想吧,我知道我会希望什么?这是不是跟产生希望不一样呢? 如果她知道希望是什么,那么她在心里的什么地方已经产生了希望。 文身夫人向纳兹奈恩电挥挥手。她挠挠胳膊,挠挠肩膀,挠挠屁股上能够着 的部位。她打了个哈欠,点起一支香烟。露出来的肌肤有至少三分之二被粉红色 遮住r.纳兹奈恩从来没有近得(从来没有比这更近,从来没有比这更远)能辨认 那些花式。查努说文身夫人是地狱的天使。这种说法叫纳兹奈恩惴惴不安。她想 那些文身图案也许是花儿,也许是鸟儿。它们都很难看,所以搞得文身夫人更是 丑过了头,但是文身夫人显然并不在意。每当纳兹奈恩看见她时,她总是同样一 副厌烦超脱的表情。那种情态正是穿着破衣烂衫在穆斯林村庄里穿行、对陌生人 的好意和毒烈的太阳都无动于衷的苦行高僧求之不得的。 纳兹奈恩有时候想着下楼去,穿过院子,再爬上玫瑰坪的楼梯井,上五楼去。 她或许得敲几个门,文身夫人才会应门。她要拿点东西,送点五香三角菜饺或者 粑荠菜饼之类的东西,这样的话,文身夫人会笑一笑,然后她们会一起坐在窗口 更加轻松地消磨时光。她想到这事,但她不会去的。如果她敲错了门,陌生人也 会应门的。文身夫人不想叫人打扰时兴许会发火。她不想离开椅子,这是明摆着 的。就算她不生气,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纳兹奈恩能用英语说两件事:对不起和 谢谢你。她可能一个人又过一天。那只不过是又一天罢了。 她应该做晚饭了。咖喱羊肉是现成的。昨天晚上她用西红柿和新土豆已经做 好了。鸡一直存在冰箱里;因为上次请了阿扎德大夫,但他在最后一分钟又不来 了。还要做木豆和蔬菜,要研调料,要淘米,要给查努今晚买来的鱼准备沙司。 她要涮洗玻璃杯,再用报纸擦得锃亮。桌布上有一些污点需要刷洗。万一出了差 错怎么办呢?米饭或许会黏糊。她可能会把木豆烧得太咸。查努可能忘了买鱼。 那是惟一的正餐。一顿正餐。一位客人。 她让窗户开着。站在沙发上探身去够,她从查努在胁迫下专门做的高书架上 抽出那本《古兰经》,她尽可能热忱地下定决心,避开撒旦,攥紧双拳,指甲都 抠进手心里去了。然后她随便翻开一页,开始读起来。 天地之间万物皆属真主。我们规劝你敬畏真主。 在你之前被赐予圣书的人我们都同样做过规劝。倘若你拒绝真主,你要知道 天地之间万物皆属真主。真主确是无求的,确是可颂的。 这些话使她的肚子安静下来,她感到愉快。对真主来说,即便阿扎德大夫也 算不了什么。天地之间万物皆属真主。她高声朗读了几遍。她平静下来。什么也 不能使她烦恼。只有真主,要是他有意的话。查努兴许会忙乱叫苦,因为阿扎德 大夫要来吃饭了。让他忙乱去吧。天地之间万物皆属真主。这话阿拉伯语怎么说 呢?甚至比盂加拉语更好听,她想,因这些都是真主的真话。 她合上书,把屋子巡视了一圈,检查检查它是否整洁够格。查努的书籍文稿 都塞在桌子底下。要把它们搬走。要不阿扎德大夫就伸不开腿。那几块小地毯, 她早就提到窗子外面用木棒击打过了,现在需要再铺下去。有三块小地毯:一块 红橙色,一块绿紫色,一块棕蓝色。大地毯是黄色的,有一幅绿叶图案。百分之 百的尼龙织物,而且,查努说,非常耐磨。沙发和椅子是干牛粪的颜色,那是一 种实用色。在靠头的地方有一些塑料小护套,以防止查努的头油把沙发和椅子弄 脏。家具很多,纳兹奈恩从前从来没有在一个房间里看见过这么多的家具。即便 你把每个叔叔阿姨家里的家具都搬到大院里来,也赶不上这一个房间的。有一张 氽儿,中心是玻璃,腿是橙色塑料,有三张小术桌靠在一起,一张大桌子是吃晚 饭用的,一个书柜,一个角橱,一个报架,一辆台车,放满了案卷和文件夹,一 张沙发,儿把椅子。两个脚凳,六把餐椅和一个玻璃陈列橱。墙上贴的是黄色壁 纸,上面有棕色方块和圆圈,上上下下排列有序。在古里普尔,谁也没有这样的 东西。这使她引以自豪。她父亲是村子里第二号有钱人,他却从来没有这一类东 西。他可替她定了一门好亲事。墙上有许多盘子,是用钩子和铁丝固定上去的, 它们不是用来吃东西的,只是为了观瞻。有几个的边子上镀了金。查努称之为 “金叶”。他的各种证书文凭都装在镜框里,跟那些盘子杂然并陈。她这里一切 都有。各种美丽的东西。 她又把《古兰经》放回原处。旁边放的是最神圣的圣书,包在一个布函里: 阿拉伯文的《古兰经》。她用手指头把布摸了摸。 纳兹奈恩傻看着塞满了陶器动物、瓷人、塑料水果的玻璃橱。她心里纳闷尘 土是怎么进去的,又是从哪里来的。一切皆属真主。她不知道真主要用泥老虎、 小玩艺和尘土干什么。 后来,因为她又走了神儿,她便心里背诵起上学时学的一章《古兰经》。她 不知道字的意思,但它们的节奏使她欣慰。她的呼吸直通丹田。吸进呼出。顺畅。 静默。纳兹奈恩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极目眺望一片片翠绿的稻田,并在沁人心 脾的幽沉的湖里畅游。她与哈西娜臂挽着臂一起上学,有些路段蹦蹦跳跳,不慎 摔倒,便用手拍拍膝盖是的灰土。鹩哥在树上叫,山羊烦躁不安地走过,伤心的 大水牛像一列送葬的队伍缓缓经过。头上的天空,空旷辽远,地向前绵延,她可 以望到尽头,那里天地模糊难辨,连成一条深蓝色的线。 一觉醒来,眼看就四点了。她急忙跑到厨房,开始切洋葱,但依然睡眼惺忪, 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切破了手指,左手食指的指甲下边切了深深一刀。她拧开冷 水龙头,把手放到下面冲洗。哈西娜在干吗呢?这个念头时时浮现在心头。她在 干吗呢?这甚至不是一个念头。这是一种感觉,肉中的一根刺。只有天知道她会 不会再见到她。 使她忧心的是哈西娜在跟命运作对。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能说这话的不是 一个人。可是当你真的探讨一番,再往深处想想,你怎么可以肯定哈西娜就一定 没有随命呢?不管你怎么跟它斗,如果命运不可改变,说不定哈西娜命里注定要 跟马列克出逃呢。也许她反对那种做法,但那却是她改变不了的。哦,你认为既 然老早老早就做出了决定,任命运召唤十分简单,可是怎么知道它在召唤你走哪 条路呢?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如果查努今晚回来发现家里乱七八糟,甚至调料 都没研,要是她把手这样子放着,说道,别问我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准备,决定这 么做的不是我,是命运。做妻子的就是过错再小,挨打也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查努没有打她。他没有表示出要打她的任何迹象。其实他心眼儿挺好, 性情温和。即便如此,认为他永远不会打她也是愚蠢的。他认为她是一把“干活 的好手”(她无意中听见他在电话上说)。如果她出了差错,他会感到震惊。 “她是个清纯女孩。从农村来。” 一个夜晚她起来拿一杯水。那时他们结婚才一个礼拜。她已经上床睡了,而 他还没有,他在打电话,她正好在门外站着。 “不,”查努说。“我不想说这话。不美,但也不很丑。脸面宽,脑门大。 眼睛挨得有点太近。” 纳兹奈恩把手举到脑门上。真的。脑门大。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跟睛挨得太近。 “不高。不矮。大约五英尺二。屁股有点窄,但我想,怀娃娃没有问题。诸 事都考虑过了,我满意。或许年龄大了以后,她下巴上会长胡子,但现在她才十 八。再说了,有个瞎叔叔总比没有强。我等了好久,总找不到一个老婆。” 窄屁股!亏你能想出那样的缺陷,纳兹奈恩心里嘀咕,想到了查努肚子上吊 下来的层层肥肉。把你的成百支铅笔和钢笔统统塞到那些肉屡下面,都会紧紧夹 住,万无一失的。你还能在那里塞一两本书呢。要是你那纺线杆似的细长腿能承 受那些重量的话。 “还有,她可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清扫、茶饭样样行。我惟一不满的一点就 是她整理不好我的卷案,因为她不懂英语。不过我不抱怨。正如我说的,一个从 农村来的女孩:全然清纯。” 查努继续往下谈,然而纳兹奈恩却蹑手蹑脚地走开,回去睡觉了。有个瞎叔 叔总比没有强。她丈夫凡事总有谚语出口。有个老婆总比没有强。聊胜于无。她 想象过什么呢?他爱上了她吗?他感激是因为她年轻优雅,已经接受了他?在把 她自己献给他时,难道对她有什么亏欠?是啊。是啊。她意识到她一下子心血来 潮,想象了这一切事情。那么愚蠢的女孩。那么高超的见解。何等的自我关注。 血似乎不流了。纳兹奈恩关上水龙头,在措头上缠了一片厨房卷纸。查努那 天一直在跟谁说话呢?也许是孟加拉来的电话,一个没有参加婚礼的亲戚。也许 是阿扎德医生。今晚他就会亲眼看看大脑门和挨得太近的眼睛了。血迹从刀口上 渗出来。她扔掉卷纸,瞅着鲜红的血滴到银色的洗涤池上。血滴像水银一样滑到 一起,滚下排水管。她指头上的血,~滴一滴流光,要费多长时间?胳膊上的呢? 全身上下的呢?她最惦记的是人。不是任何特定的人(当然哈西娜除外),仅仅 是人。如果她把耳朵贴到墙上,她就能听到各种声音。打开的电视。咳嗽。有时 候是冲厕所。楼上有人刮擦一把椅子。下面一阵大吵大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盒 子里,清点自己的财物。在这整整十八年里,她很少记得她一个人过的时刻,直 至她结了婚。来到伦敦日复一日坐在这个大盒子里,有需要掸土的家具,到处是 上下左右封闭的私生活的憋闷声。 纳兹奈恩检查了一下她的指头。血又不流了。现在又胡思乱想起来。她要跟 查努说说另一件纱丽的事。阿爸没有道别。她认为他会在早上他们去达卡之前到 机场来。但当她起床时,他早已下地去了。那是因为他太上心呢,还是因为太淡 漠?她适需要一些家具上光剂。还有厕所的漂白剂。查努今晚会不会要再割他的 鸡眼?哈西娜在干吗? 她走进卧室,把衣橱打开。信就在底下的鞋盒子里。她坐在床上看信,双脚 几乎碰到黑漆门上。有时她梦见衣橱倒在她身上,把她压扁在床垫上。有时她又 梦见她被锁在衣橱里面,她捶呀捶呀,但无人听见。 我们的表兄艾哈默德把你的住址给我了,感谢真主。我听说结婚的事了,并 在你大喜的日子祈祷了好多回现在我还在祈祷。我祝愿你的丈夫是个好男人。你 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信告诉我。 现在我很高兴我当时几乎吓坏了。简直不敢睁开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带 来恐惧?真主把我送到人间不会仅仅是为了受苦。我总是知道这一点,即便在白 目无光的时候。 马列克的叔叔给他在铁路公司找了个第一流的工作。这位叔叔在铁路上高高 在上。马列克一大早就出去,回来很晚很晚。他对火车一类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但他也说那不要紧。要紧的是潇洒。谁也没有我丈夫潇洒。 你信不信?我们住在一套三层高的楼房里。我们的住处有两个房间。没有阳 台,但我经常到楼顶上去。褐色石头的地板使你的脚发凉。我把纱丽叠起来,装 到床下面的箱子里去了。在起居室里我们有三把藤椅一块地毯一条凳子(马列克 爱往上面搭脚),一只板条箱仅仅在我们搞到桌子以前暂时用用。还有煤油炉子, 我放到披巾下面为了整洁。我的锅盆都搁在板条箱里c 几乎没有什么蟑螂,有时 我只看见一两只。即使我们一无所有我也幸福。我们有爱。爱就是幸福。有时候 我想像山羊那样跑跑跳跳。这就是我们一路上学去的情况。但这里没有多少跑动 的地方,我十六岁,是个有夫之妇。 现在我们之间万事如意。我们不让自己的舌头惹祸因为我丈夫就是这么说的。 虽然老公疼老婆但这并不是说老婆就可以想说啥就说啥。要是女人明白这一点, 就没人打了。马列克有第一流的工作。我希望养个儿子。我希望马列克的妈妈宽 恕我们结婚的“罪过”。会有这一天的。到时候她会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我。 就是我错了,她也不是真正的妈妈因为妈妈对儿子的每一部分都爱。现在我就是 他的一部分。要是阿妈活着你认为她宽恕这件事阿爸难道不会?有时候我想是的 她会那样做的。有很多回我想不会,于是我生气了,也很伤心。 姐姐我天天想你,送爱来吧。我把尊敬送给丈夫。现在我们有住址了你要写 信告诉我伦敦的一切。你远在天边,这使我浑身发颤。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听到的 那些故事吧,开头是这样说的。“从前有个王子住在遥远的地方在七海十三河那 边。”这就是我想你的情况。不过你是作为公主。 不久以后我们又会相见,我们又像小时候一样。 有人在敲套房前门。纳兹奈恩把门开了一条缝儿,门链还在上面,然后把门 关上,滑掉门链再把门开大。 “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伊斯兰太太对拉齐娅。伊克巴尔说,“但 人人都在背后说。我不喜欢那样嚼舌根。” 纳兹奈恩和她的客人彼此打过招呼后,便去沏茶。 伊斯兰太太把几条手绢叠起来,身子离开沙发趴到茶几上,把手绢塞到她的 开襟羊毛衫截短的袖子里。 “散布谣言是我们民族的娱乐,”拉齐娅说。 “并不是说这是件好事。里面大多没有一丝实情。”她朝摆茶具的纳兹奈恩 斜瞟了一眼。“这一回他们又说什么了?如果我们从旁人嘴里听到这话,我们会 把每件事都纠正过来的。” “哎,”伊斯兰太太慢条斯理地说。她又仰靠到那棕色的沙发靠背上。她的 一只袖子鼓囊囊的。她穿的是黑短袜,厚呢子拖鞋,纳兹奈恩透过茶几中央的玻 璃瞅着伊斯兰太太的脚由于一种脸上隐而不露的激动抽搐着。‘’你必须记住她 没有孩子。已经结婚十二年了。“ “是啊,就是这样,”拉齐娅说。“对哪一个女人来说,这都是最糟糕的事 情。” “在十七层楼上,要是你决定跳下去,事情就了结了。”伊斯兰太太抽出一 条手绢,从发际擦去了一丝汗水。光瞅着她就使纳兹奈恩感到酷热难耐。 “如果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连当一棵蔬菜的机会也没有了,”拉齐娅 附和说。她从纳兹奈恩手里接过一杯茶,用她那双男人似的大手捧着。她穿的是 系带子的宽大的厚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纱丽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当然,那是一 起事故。为什么还有别的说法呢?” “一起可怕的事故,”伊斯兰太太说。“可是人人都背着她丈夫窃窃私语。” 纳兹奈恩呷了一口茶。五点卜分了,她才切了两棵洋葱。她还没有听说过那 起事故。查努什么也没有提起过。她想知道死得这么惨的这个女人是谁。她心里 准备好了几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给它们措辞。 “丢人现眼,”拉齐娅说。她朝纳兹奈恩笑了笑。纳兹奈恩认为拉齐娅看上 去好像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她微笑时看上去十分有趣,尽管她的嘴只是微微翘 起,要表示怜悯而不是嘲笑。她长着一个长鼻子,两只眯眯眼,总是从一个角度 看你,从不直视,所以她似乎永远在评估你,如果不是嘲笑你的话。 伊斯兰太太大肆喧哗表示那的确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她掏出一条新的手绢, 擤了擤鼻子。经过一段得体的停顿之后,她说,“你听说过约琳娜的事吗?” “我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拉齐娅说,仿佛关于约琳娜的消息,不可能让 她感兴趣似的。 “那你怎么说呢?” “那要看情况,”拉齐娅顺着鼻子俯视着茶说,“看你说的哪一件事。” “我不会讲人们还不知道的事。一旦你开始出去工作,你就很难保住秘密了。” 纳兹奈恩看见拉齐娅猛然抬起头来。拉齐娅不知道伊斯兰太太知道的那些事 情。伊斯兰太太对谁的底细都一清二楚。她到伦敦近三十年了,如果你是此处的 孟加拉人,你什么事还能瞒得住她呀?伊斯兰太太是第一个拜访纳兹奈恩的人, 在那最初的几天里,她还在晕头转向,白天全是梦,真实的生活只有在夜里她睡 着的时候才会到来。伊斯兰太太被查努视为“正派人”。这种可以交往的“正派 人”并不多见。“你看,”查努第一次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说,“我们这里的大多 数人都是锡尔赫特人。他们之所以都抱着团儿,是因为大家都从同一个地区来的。 在村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彼此认识,他们来到塔村后,就以为又回到村里了。他们 大多数都跳过船。他们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在船上打杂,像牛马一样累死累活。 要么像小耗子一样藏在隐蔽处偷渡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屋后说话,纳兹 奈恩便转过头来看他在对谁讲话。“他们跳船逃到这里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 就算回家了。你看,对白人来说,我们都一样:同一个猴群里的肮脏的小猴子。 但这些是农民。未受过教育。文盲。思想封闭。没有雄心壮志。”他坐回来摸着 肚皮。“我不是瞧不起他们,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拉人力车, 一辈子没有摸过一本书,你能指望他什么呢?” 纳兹奈恩对伊斯兰太太挺纳闷儿。如果她对谁的事情都知道,那就得跟每一 个人一起厮混,管你是不是农民。可她依然是个正派人。 “出去工作?”拉齐娅对伊斯兰太太说。“约琳娜的丈夫出了什么事呀?” “约琳娜的丈夫什么事也没出,”伊斯兰太太说。纳兹奈恩羡慕她的话像连 珠炮似的脱u 而出的那种气势。现在为时已晚,来不及打听从十七楼掉下来的那 个女人的情况了。 “她丈夫还在工作,”拉齐娅说,仿佛她是信息专家似的。 “丈夫还在工作,但她还是填不饱肚子。在孟加拉一份薪水能养活十二口人, 但约琳娜却填不饱肚子。” “她去哪儿了?服装厂?” “跟各色人等一起厮混:土耳其人,英国人,犹太人。形形色色。我不是老 派人物,”伊斯兰太太说。“我不穿穆斯林蒙面长袍。我把面纱藏在心里,这是 最重要不过的事情。再说,我有开襟羊毛衫,防寒服,裹头的围巾。但如果你跟 这种人混在一起,即便他们是体面人,你也得放弃你的文化,接受他们的。就是 这么回事。” “可怜的约琳娜,”拉齐娅说。“你能够想象吗?”她对纳兹奈恩说,她难 以想象。 她们接着谈,纳兹奈恩又斟了一些茶,回答一些有关她自己和丈夫的询问, 在此期间,一直在为晚饭犯愁,而又不能向客人提一个字——因为必须表示欢迎 他们。 “阿扎德大夫认识达洛维先生,”查努对她解释过。“他有影响力。要是他 为我说句话,提职就自动解决了。就是这么同事。你一定要把调料煎到火候上, 把肉切成大块儿。今晚我不要小块儿肉。” 纳兹奈恩打问了一下拉齐娅的孩子的情况: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个五岁, 一个三岁,他们在一个阿姨家里玩耍。她又询问了一下伊斯兰太太髋部患关节炎 的情况,伊斯兰太太大叫大嚷,表示这髋部实在给她造成了很大麻烦,但它不值 一提,因为实际上她是个恬淡寡欲的人。后来正当她为晚饭犯愁,闹得她胸脯发 起疼来时,她的客人站起来要走丁,纳兹奈恩急忙跑过去开门,当她站在门口等 她们离开时,又感到自己非常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