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01年2 月塔村 女孩们站在爸爸面前把脚趾扭进了地毯。杳努盘着腿坐在地板上。身子前倾, 肚子塞满了大腿和腿肚子形成的那只摇篮。椅子失宠了。他现在是个地板人了。 “来,”他说。“开始。”他双手一拍。 莎哈娜用肘子推了推比比。比比用她的大拇指画着圈儿。她的辫子吊在脸上; 成了通向头顶的绳梯。纳兹奈恩把洗过的衣服从木头衣架上抽下来,开始大张旗 鼓地折叠分理。平凡的、家里的、快乐的活动是必须的。衣服仍然发潮。 “她知道,”纳兹奈恩说。“就在昨天我还听她练习呢。” 查努举起一只伸开的手,那是一个要求安静或者威胁比比的手势。 她终于开始了: O Amar Shonar Bangla,ami tomay bhailobashi 你的天空,你的空气永远让我的心和谐…… 查努叹息一声,揉着他的肚子。他把肚子像块垫子似的突然放下去,双拳绕 着圈子。一连五天他一直在教他的两个女儿背诵《金色的孟加拉》。今晚她们要 朗诵全涛。查努要把一家人领回家,泰戈尔是这旅程的第一步。比比在继续。 ……仿佛它是一支长笛。 春天,啊,我的母亲,你的芒果林 散发出的芳香使我欣喜若狂—— 何等的激奋啊。 她的声音并未显示出欣喜或激奋的迹象。它沉重拖沓,有些神经质,似乎害 怕语调的突发会导致召唤的列车出轨。 查努停止了他的揉捏。“啊,”他大声说,又把房间环顾了一圈。“何等的 激奋!” 比比扭头向后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她爸爸。他的看不见的观众,对她而言, 足一种令人困惑又具体可见的实体。她感觉到了这种存在,尽管她不能像他那样 看得见。 “再试一遍,”他催促说。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左脚上,用纤细的手指头 摸索新跃出来的拇指囊肿。 “啊。何等的。激奋。”比比把她的辫子在下巴下面连在一起,仿佛不让她 的嘴再张开似的。她等着认可。 查努把脑袋偏向一边,依然一副哲学家的派头。“不能指望安拉树结出芒果 来。” 这时她全速往下背起来: 秋天,啊,我的母亲 在繁花盛开的稻田里, 我看见到处展现出——甜蜜的笑容! 啊,多美的景象,多爽的阴凉,多美好的感情 多可爱的温存啊。 在这里她停了下来,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不确定的悬崖。查努看了看莎哈娜。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上嘴唇塞到下嘴唇里面。纳兹奈恩在屋子里走米走去没事找 事,发出轻快的日常的嘈杂声。从她女儿危险的嘴形上,纳兹奈恩预感到前面会 有一顿毒打。 咒语可怕,念得又惊人地失当,这些殴打正在变成一种经常的仪式。它们对 每个家庭成员造成了危害,尤其对查努。惹他生气的必然是莎哈娜,似乎受罪最 轻的也是莎哈娜。 “告诉那位少奶奶我要打断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查努从来不把他的威胁 直接讲给大女儿听。纳兹奈恩是首选的中间人,或者,要是发明了一种新的特别 骇人听闻的恐吓,中选的将会是比比。“我要把她的脑袋放进滚油里,再把她从 窗户里扔出去。去告诉那位少奶奶。去告诉你姐姐。”比比靠得住,能把那电文 传达成明白响亮的檄文,尽管莎哈娜只不过有两英尺远。这样事实证明比比是个 比妈妈更可靠的走卒,因为妈妈仅仅唔唔哝哝低声安慰几句,想办法让两个孩子 转移到有效距离之外。 莎哈娜不想听盂加拉古典音乐。她写的孟加拉文令人震惊。她想穿牛仔裤。 她恨她的宽松套衫,并在上面泼上油漆,结果把她的全部服装都糟蹋了。如果她 能在烘豆和木豆中间选择,那根本没有争头。一提起盂加拉她就把脸吊下来。她 不知道也不想得知泰戈尔不光是诗人和诺贝尔奖得主,简直就是她真正的国父。 莎哈娜才不管呢。莎哈娜不想回家乡。 查努管她叫少奶奶,在拿起凑手的东西开打之前,他先用恐吓把自己搞得筋 疲力尽。报纸,尺子,笔记本,破拖鞋,有一次竟然是灾难性的香焦皮。他从来 没有学会选择工具,他也从来没有想用自己的手。不用器械的殴打等于丧失做父 亲的责任。他打起来只有热情,没有才气。他的精力投进了尼雅——表明意图— —而且在这里他很先进,有技巧,但表现出来就使他大失所望。他一面忙不迭地 大骂,一面乱打一气,而莎哈娜却东跑西躲,不是钻到家具底下,就是躲到妈妈 的腿后面。比比则把身子抱成一团,一脸的痛苦,一只手仲进纳兹奈恩的肚子, 开始把内脏从她嗓门里往出抽,于是查努停止喊叫,不再乱打,开始了一种从眉 毛贯穿到手指的抽搐,而莎哈娜跟他的脾气较起劲来,把结尾大声喊了出来,那 是人人知道的。 “我没有要求在这里出生。” “你姐姐会接着背下去的,”查努说,针对的是比比的。比比张开嘴,仿佛 要表示她在随时准备着似的。 莎哈娜把双唇分开,眼珠往天花板上一滚,用一种平平的语调背着: 你在榕树脚下和河岸旁边 铺开了多美的锦被! 啊,我的母亲,你嘴里吐出来的话语 对于我的耳朵宛如琼浆玉液! 啊,我的母亲,如果悲伤在你的脸上投下阴霾, 我的眼睛便泪如涌泉…… 查努在泪水盈眶时闭上了眼睛。他的肚子向前滚了一点,钻进他的大腿窝里。 他开始哼起来,并且捡起了歌中的诗句。孩子们看了看纳兹奈恩,她慢慢地眨巴 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到此为止。她张开双肩把她们一起赶回她们的房间。 夜深了,墙壁嗡嗡地做着管道、水和电的永恒的祈祷,和着这种声音,纳兹 奈恩在剪她丈夫的鼻毛。这种安静使纳兹奈恩分外警觉。整个白天和刚入夜时, 她感觉到周围的生活,宛如遗留在屋角上的朦胧的灯光。这些活动常常干扰着她, 它们被封裹起来,令人忐忑不安。她米了以后首先知道的是寂寞,然后是隐秘, 最后她知道了一种新的社交活动。楼上夜里使用厕所的那个老婆。她和纳兹奈恩 只交换过几句轻松风趣的谈话,然而纳兹奈恩通过她的膀胱认识了她。送牛奶的 人的闹钟,它告诉纳兹奈恩她的邻居必须起床的累人的时刻。隔壁的女人,在男 朋友来访时她的床就砰砰地撞着墙。这些是她的不为人知的至交。 上面什么地方,一个男人憋住的笑声蜕变为咳嗽,而咳嗽又被脚步声压下去 了。衣橱后面一台电视在轰鸣,喝彩。纳兹奈恩轻松了。她从左鼻孔里剪掉最后 一根粗毛,瞅着它登上了查努胸膛的纤细的枝头。 “完啦,”她说。她跪到床头的地板上开始割他的鸡眼。 “你看,”查努说。“她只不过是个孩子。”他的声音是严肃的。那也许是 一位大丈用来发布噩耗的声音。 纳兹奈恩切着那蜡一样的皮。莎哈娜现在只不过是半个孩子。或者不如说她 有时候完全是个孩子,有时候又是别的什么。最令人吃惊的事也是可能的:另一 个人。 “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可堕落已经开始了。所以我们必须走。” 纳兹奈恩整治着鸡眼。有一个阶段,干这件事让她恶心,这种又切义刮的活 儿,但现在这已算不了什么了。它只不过是费时间而已。她一抬头看见床头桌上 的拉吉卜的照片。玻璃需要抹一抹了。 “有计划,有准备,”查努说。“女孩子必须做好准备。对她们来说,幸好 我在家里。”他的嘴巴在往不同的方向上拉,看上去疑虑重重。他把书捡起又放 到床上。 纳兹奈恩把削下的皮收到一起。要是他们去达卡,她就能和哈西娜在一起了。 每一根神经末梢向它绷过去,仿佛单纯的身体欲望就能把她运走似的。但是孩子 们不会高兴。比比,也许,很快会恢复过来。莎哈娜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 照片上的拉吉卜看上去有点像查努。或者说不定所有腮帮子胖乎乎的宝宝看 上去都有点像查努。他们会走。或者他们会留。只有真主把他们留下或者 把他们送走。纳兹奈恩知道自己的地位,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她把死肉捏在 手心里静静地坐着,等着这种感觉过去。 当哈西娜丢失了,找见了又丢失了,又一次回来的时候,纳兹奈恩去找她丈 夫。 “我妹妹。我想把她接到这里来。” 查努把他的两条瘦胳膊一挥。“接她。把他们都接来。在这里建一座小村庄。” 他摇了摇他纤弱的肩膀表示好笑。“找一只箱子种稻子。在窗台上造一片稻田。 人人都感到像家里一样。” 纳兹奈恩摸了摸她的短袖外套里的信。“她一直有难处。我只有一个妹妹。” 他拍了一把脑袋,他向墙发出呼吁。“难处!一直有难处!那怎么会呢?这 里有人经历过难处吗?当然没有!可以阻止难处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得做。立即。” 他的声音,尽管变成了一种短促的尖叫,并没有失去音量的限度。 她无法解释。哈西娜仍然在工厂工作。查努只知道这一点。她踅摸过来踅摸 过去等邮递员,把信藏起来,编造一些平平安安和小灾小难的平淡无奇的说法。 她为妹妹能做的无非是使她避免进一步蒙受耻辱,这是她做的一切。纳兹奈恩转 过身朝门走去。 “我的夫人,”他在后面喊道。“你不会忘了什么事吧?” 她站住了。 “我们要到那里去。我已经决定了。一旦我定下的事,必须实现。” 然而,他们没有钱。需要的是钱。买票,买行李箱,托运家具,在达卡买一 块地方。 “有的女人在家里做缝纫活儿,”纳兹奈恩说。“拉齐娅可以给我找到活儿。” “拉一齐娅,”查努说。“总是这个拉齐娅我不是给你说过多少回要和正派 人来往吗?”他身着腰布和背心躺在沙发卜。他不再穿睡衣裤,一种急于回家的 表示,他往往不穿衣服俯卧在沙发上或者钉在地板上举着书看。 有一阵子,他沉思、探索着他肚子上的褶子。“这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有的 说如果老婆工作,仅仅是因为丈夫养活不了她们。你幸运的是我是个受过教育的 人。”她等着听更多的议论,但他陷入了一种深思,再也没有说什么。 这些日子,孩子们上学去了,查努把起居室搞得乱七八糟,所以纳兹奈恩常 常退隐到厨房里,或者坐在卧室里,直到衣橱把她赶出米在套房里四处游荡,拿 着一块湿布,擦拭擦拭,整理整理。他没有显示出找份工作的任何迹象。他们积 蓄的小厦已经夷为平地。他最后的一次活动就是穿上西装出去到管理会办理搬迁 的接待室去。新的套房在玫瑰坪大楼从顶楼数第二层,比拉齐娅高两层,它有一 间附加的卧室。“玩那老一套的关系游戏,”查努说。“是啊,他们看见我时相 当热烈地跳起来。老达洛维和我握手。很遗憾他失去了一个好人。这就是他说的 话。”厕所不断地堵塞,门厅的灰泥已经脱落了。“得去找找我的关系,”查努 说,但他光说不动。 纳兹奈恩坐下来端详着她的双手。查努看他的书。他再不上课了。文凭的数 目稳定了,它们在衣橱底上等着什么人有精力把它们挂起来。现在他教的多,学 的少,主要的受益人是女儿。纳兹奈恩也获益匪浅。 “你看,”查努说,仍然仰卧着,把书举在脸上方。“这里的这些人统统瞧 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农民,他们对历史一窍不通。”他坐起来一点儿,清了清 嗓子。“在十六世纪,孟加拉被称为民族乐园,这就是我们的根。他们这里的学 校教这些东西吗?莎哈娜知道民族乐园吗?她知道的无非是洪涝和饥荒。对她来 说,他妈的全国只不过是个全瘫的空架子。”他进一步推敲着文字,发出轻轻赞 成、满意的呼噜声。 “如果你有历史,你看,你就有自豪感。全世界都到孟加拉去做生意。十六 世纪和十七世纪。达卡是纺织业之家。谁发明了这种平纹细布、锦缎和每件该死 的东西?是我们。荷兰人,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全都排队购买。” 这时他站起来,重新扎了扎他的缠腰布。纳兹奈恩看着他在沙发周围跨着大 步走来走去,知道他在预演今晚给女儿们上的课。比比会坐在他的腿上。通过她 的安静想让他放心:正在学习。莎哈娜会时而单足跳来跳去,时而阴沉沉、懒洋 洋地横躺在安乐椅上。他一停止说话,她就跑到电视机跟前把它打开,而他要么 笑一笑表示纵容,要么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骂得两个孩子连忙爬上自己的床— —这一安全的海岸线,以免被唾沫星子淹没。 “一种历史意识,”他说。“这正是他们欠缺的,不要忘了他们混为一谈的 孟加拉国人恰恰就是锡尔赫特人。他们看不见我们民族的最好的面孔。” “奥斯玛尼上校,”纳兹奈恩平静地说。“贾拉尔沙。” “什么?”查努说。“什么?” “我们伟大的民族英雄而且——” “我知道他们是谁!” 纳兹奈恩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又加了一句,“而且他们俩都是锡尔赫特人。” “但这正是我提出的观点。这里的这些人干脆不展示我们民族真正的亮点。” 他一把抓起书,开始飞快地掀动书页。“你知道华伦·黑斯廷斯(华伦·黑斯廷 斯1732—1818,英国驻印度行政官员,首任盂加拉总督1774—1785)对我们民族 说了些什么吗?”他满意地嗬了一声,一边让他的脸忙个不停,一边准备引文。 …他们文雅仁慈……‘他发现了那么多的优秀品质。总而言之,他发现我们’没 有人类激情的最坏的劣迹,不次于地球上的任何民族。‘“他得意洋洋地把书一 挥。”你认为他们在英国学校里教这些吗?“ “我不知道。”纳兹奈恩说。“那是不是一本英文书?”她心里纳闷这个华 伦·黑斯廷斯可能是谁呢。 查努不理会她,只管摇唇鼓舌。“不。这不是他们教的东西。全讲的是这里 的洪水那里的饥荒,回收罐头盒。”他用手中的书挠了挠耳孔。 纳兹奈恩想着莎哈娜,她那长长的瘦脸怎样把小巧的五官组合起来,仿佛努 力要让它们消失,关掉它的功能似的。她有一种锦上添花的本领,它似乎完美、 成熟得超出了她的年龄。现在我要进去,它说,我兴许再不出来了。但当它过去 以后那只不过是一种愠怒,而这种愠怒在随后发脾气时就表现得十分明显。然后 她的嘴巴变成一个怒气冲冲的圆洞,她开始乱踢起来。她踢家具,她踢妹妹,最 不像话的是她还踢妈妈。 “四个欧洲国家为这个地方交战。英国人取得控制权时,这就是给他们力量 夺取整个印度的东西。”他的额上有汗,尽管房间不是太暖。他用前臂把汗擦掉。 “十八世纪”——他从沙发后面俯视着他的屁股在垫子上留下的那口软井—— “这片国土非常富庶。它安定。它有教养。它提供了——我们提供了——不列颠 印度帝国三分之一的岁入。”书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他弯下腰去捡它。他搓着垫 子的边沿,他瞅着远端的那堵墙,瞅着老套房里悬挂他的证书的那个位置。他不 禁莞尔,结果把腮帮子推到眼睛上去了。 “丧失自豪感,”他对着墙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纳兹奈恩夜里起来到厨房里去。她从冰箱拿出一个塔珀塑料饭盒,靠着洗涤 池站着,吃冷咖喱。要是她有个工作,她就能攒钱。要是她攒了钱,他们就会有 钱去达卡。要不,如果他们不去达卡,她会攒够钱寄给哈西娜。查努不会知道她 已经缝了多少衣服的衬里,她已经锁了多少衣服的扣眼。他不会知道该有多少钱, 而且她是能够储存一点的。 今夜月亮游移不定。上面有很多麻点子,它潜伏到一片紫墨水似的云朵后面, 企图把自己淹没在一片太浅的天空里。哈西娜有一回在信上写道,她望着月亮想 起了姐姐,姐姐也望着同一个月亮。但这里的天空太低太薄,所以很难相信那就 是高悬在哈西娜头上的同一片高天;而这月亮也不会在达卡出现,也许它压根儿 就不是同一个月亮。 她把脸放到水龙头下,把冷水打开。 “阿妈。” 比比站在门口。她瞅着纳兹奈恩用一块茶巾把脸擦干。她的额头生得很宽, 足以承受所有的烦忧。 “饿了?”纳兹奈恩说。 比比点了点头。她走过来靠着洗涤池,浑身哆嗦。纳兹奈恩伸手去取饼干盒, 但比比却指着塔珀塑料盒。她用纳兹奈恩的小勺吃着,但只吃了一口。她们一起 度过这段时光,没有把它浪费在说话上。她们对视着,纳兹奈恩假装向窗外张望, 而比比个子太矮望不到外边,假装在看水龙头后面裂了缝儿的瓷砖。 拉齐娅把手掌按到腰背上。“你知道村里人焦么说——一个女人二十岁就老 了——喂,你现在看的是一个老太婆。” 她的花白头发已经密密麻麻的了。她戴的眼镜有黑色的宽边,这使她的鼻子 显得短一点,却放大了她的眼睛周围的深深的皱纹。拿到英国护照以后她得到了 一件汗衫,前面印着很大的米字旗,又配上她最喜欢的一条棕色的松紧腰裤子。 裤子前面有一条粗缝子,这样设计就是要看上去像是褶缝笔挺。她把两只手伸向 纳兹奈恩。“看看这关节。关节炎。”她把手收回去又按到疼处。“我的背真是 要命。成天成天地缝。孩子们拿了钱,我得了关节炎。” “人人的骨头都有点嘎吱声。”纳兹奈恩说。她在肩膀头画了一圈表示她也 难免。“你并不老。” “哎哼,”拉齐娅说,装出清嗓子的样子。“哎——哎——哼。”她摇了摇 头,把嘴唇卷起来又转了一圈。“阿兹雷艾尔在门口。你怎么能拒绝呢?这个女 人老啦。这是个老太婆。” 纳兹奈恩大声笑了。“我的老公,你总是对的。” 拉齐娅发出她那金属般的笑声。不管她听到这笑声多么频繁,这突如其来的 铿锵声总能把纳兹奈恩吓一跳。这时她回头一看,看看门是否关着。两个女孩在 她们的卧室里做作业。她不想让她们听到拉齐娅取笑她们的爸爸。 “小过是一个严重问题,干这种机器活。手,背,眼睛,全糟蹋了。”拉齐 娅耸了耸肩膀。米字旗腾起了细浪。“我才不管呢。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现 在就是为儿女把它熬干就是了。我惟一担心的就是他们不要干我干的这种事情。 好好成个家。新椅子,新沙发,孩子再不用二手牙刷。这就是我干活的目的。” “塔里克的电脑课学得怎么样?” “‘好的,妈’,”拉齐娅说,用的是英语“所有的事情,总是‘好的,妈 ’。孩子认为我就叫‘好的,妈’。” “他得学多久?” “再学两三年。我知道什么呀?问问你丈夫这孩子得学多久。那要看墙有多 长,文凭有多大了。” 纳兹奈恩咯咯地笑了。通过咯咯的笑声,她一时心里纳闷,她是不是应当真 的容许拉齐娅这么随便地议论她的丈夫。随后咯咯声登上她的鼻子,她哼了哼鼻 子,踢了踢腿,抵着她的朋友侧卧到沙发上。 “是啊,”拉齐娅说。“如果文凭挂不满墙、他的屁股就要挨鞭子了。” “够了,”纳兹奈恩擦着眼睛说。她把身子往直一挺。 “我只希望他贼快地挂满墙壁,因为这一切都在耗胳膊和腿。无论我给多少 钱,他总是不够。‘我可以要二十镑买课本吗,妈?’前天我刚给了二十镑。我 告诉他,在村子里——五个孩子用一本课本。‘好的,妈。能不能给我二十镑? ’” “他们需要书学习嘛。你能怎么办?” “不光是书。电脑上的这玩艺儿那玩艺儿。磁盘和驱动器呀,打印盒呀,五 花八门的东西。”拉齐娅把一个脚脖子伸过她的膝,并且紧紧地抓住那只笨重的 鞋。她不声不响,一时间纳兹奈恩看不见她的朋友了,而是盯着那个有一双患关 节炎的手和满不在乎的脸的皱皱巴巴的女人。 “他是个好孩子,”纳兹奈恩说。 “啊,不错,好孩子。爱他的‘好的,妈’。不过有时候我发愁他学习太辛 苦。一声不响。总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叫他出去看看朋友。他给我说了一声‘ 好的,妈’,就又回了他的房间。” “谢发莉很快要考试了?” 拉齐娅狠劲往后一靠,在她的裤兜里乱掏一气。她掏出一包“丝款”和一个 一次性打火机。那是件新玩艺儿,向查努最后证明拉齐娅属于一个不可救药的贱 种。纳兹奈恩开始想到换气扇以及她朋友离开之前查努会不会回来。拉齐娅把烟 点着,从她鼻子里飘出的轻盈的灰色烟缕与她头发纤维的灰色混在了一起。 “是。然后她要休闲一年。”她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好像话是从一根棍子末端 吊下来的两个粪团似的。 “什么?”纳兹奈恩说。“休闲一年?” “在上大学之前。她想空待一年。” 然而“休闲一年”有一种官腔,纳兹奈恩知道她还没有弄懂。“怎么个空法?” 拉齐娅把烟往橙色腿、玻璃面的茶几上一放,平伸出两只手掌。“看这只左 手——上面空着。看这只右手——上面也空着。现在告诉我一个空与另一个空有 什么区别?” “啊,”纳兹奈恩说。“香烟。”它从茶几上滚下来,在绿紫相间的地毯上 燃着。 “该死!你的地毯糟蹋了。” “我不知道,”纳兹奈恩说。“如果一块地毯已经是绿紫相问的,那就很难 说是糟蹋了。” 查努回到家里时,两个女儿还在刷牙。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厅,把一个大纸 箱子扔到脚下。他把身体从斜挎过肩膀的一个帆布包带子里扭出来,把挎包甩了 下去。这又从墙上震下一大块灰泥。尘土落到查努的头发上。 他拍了几次手,男人办完了事等人夸奖时也许就是这么做的。“喂,”他说, 仍然在设法歇口气儿。“我不是总按你的吩咐办的吗?我搞到了。”他朝纳兹奈 恩灿然一笑。女孩们把脑袋从浴室里探出来。“过来,”他冲着她们喊道。“看 我给你们的妈妈搞到什么了。” 女儿们穿着睡袍出来站到纳兹奈恩跟前。她们一身的牙膏、皂粉昧,还有她 们干净娇小的身体上的那股率真的香味。纳兹奈恩现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可以把她 们抓住、亲亲她们亮晃晃的脑袋。 “你们知道,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娶了个从农村来的淳朴姑娘, 她不会给我找麻烦的。”他给她们装着傻样。转转眼珠子,鼓鼓腮帮子。“可她 现在是个女老板了。她一发话,爸爸就是跑断腿也要完成。瞧。瞧瞧箱子里面。” 女儿们一起向前凑过去。比比开始扯那棕色的胶带。莎哈娜把她往旁边一推, 接管了。突然间,两个女孩子一起下手撕开纸箱,把胳膊伸进去,尖叫起来。 “啊,等等。让你妈妈看看。” 纳兹奈恩往近一凑蹲在箱子旁边,里面是一台缝纫机和一盘金属线。 “生日礼物,”查努说。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 “早送的生日礼物。” “这正是我要的。” 他们从来都不过自己的生日,只过女儿们的。 “我来试试,”比比说。 查努弯下腰,把大帆布包的拉链拉开。里面有一台电脑。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吗?”比比问。 “正是。”他喜形于色。“正是的。” 他们把电脑放到餐桌上,把缝纫机搁到旁边。线找到了,还找了几块布。纳 兹奈恩弄断了一根针。查努又安了一根,她把一块擦碟干巾缝到她用来擦地板的 布上。“你妈妈可有福气,”查努给女儿们说,“因为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 莎哈娜给一只枕套缝了个边。轮到比比了,可她不会同时又踩踏板又运针。 又轮到莎哈娜时,她帮着把布抓稳。接着查努发现了针脚拐弯的调节点,便在一 条旧衬裤上扎起了花样。纳兹奈恩擦了擦那浅绿色的外壳,尽管上面仅有的印子 只是磨损的小小刮痕,那是擦不掉的。机器经过运转已经有点发热,她觉得它应 当歇着了。 “电脑,”比比喊道。 “让我来弄,”查努说,孩子们正往荧光屏上凑。在荧光屏开始呼呼地响、 颜色慢慢地从黑变灰再变蓝之前,有很多连接再连接和摁键的动作。查努一直在 做信息解说。你看。这就是大家叫的东西。这条线进了这个。千万不可碰任何东 西。我让你看看这个。穿着松质睡衣的莎哈娜把胳膊扭起来。她想告诉爸爸把他 的外套脱掉。纳兹奈恩投去一瞥恳求的目光,把她制止了。这种快乐的情绪很少 出现。 比比聚精会神地听爸爸讲,仿佛随后要考她似的。这些未说全的句子都是些 智力测验,也许会叫她把缺的字补上呢。 查努坐下来开始打字。他先仔细看看键盘,才敲一下,脸俯在字母旁边,仿 佛什么贵重的东西滑到缝隙中间去了似的。过了几分钟,他打完了一个句子。女 儿们凑上来要看一眼。早过睡觉的时间了。 比比念了出来。…亲爱的先生,我写信告知你。… “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查努说,用的是英语。他高兴得红光满面。 纳兹奈恩开始对钱犯起了嘀咕。他从哪儿弄的钱?她决定不去想它。 莎哈娜走开了,纳兹奈恩跟着她进了女儿的房间。她坐在桌子旁边。查努给 她们每人做了一个书桌,用的是他在废料车里找到的一截厨房工作台。他在她们 的床头安上架子放课本,但是没有足够的钉子或木胶,或者无法保证把架子固定 在墙上,最后女儿们碰伤了以后学乖了,就是不肯在下面睡。那块木头就放在书 桌下的地板上,书籍就堆在上面。 纳兹奈恩站在女儿身后,抹她的头发。 “我们不许在这个房子里说英语,”莎哈娜说,在以最大的音量违犯规定。 他们之间总存在这种紧张局面。他们永远克服不了失望情绪。如果莎哈娜是 个男孩,情况会不会不一一样呢?比比他很少注意到。他跟她说话,但如果她开 始回嘴时他是多么的惊讶。 “我们总要遵守这个规定吗?”纳兹奈恩说。 “可是首先他的规定是愚蠢的!” “我知道,”纳兹奈恩说。 查努一出去,女儿们就常常转换语言。纳兹奈恩听之任之。说不定还要加以 鼓励。 好多年前,甚至在拉吉卜出生以前,拉齐娅试图把她的社区教育班的成果转 让给纳兹奈恩。但那都是一些娇嫩的东西,容易受伤害。“我填表时需要人帮忙。” 她一天练习一百次。迄今为止,她发现没有用。 过去十五年里,她已经随处捡到了一些词汇。电视,在她进去过的为数不多 的几家非盂加拉人的商店交换一言半语,牙医,大夫,女儿学校里的老师。但教 她的还是两个女儿。不上课,没有课本,也没有拉齐娅的“关键语句”。她们的 方法很简单:她们的要求听得懂。 纳兹奈恩又回头说孟加拉浯。“我刚结婚时,我想上学学英浯。但你们的爸 爸说没有必要。” 莎哈娜把妈妈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拨开。当她叹气,她的胸脯贴着她的睡衣的 绒布隆起时,纳兹奈恩看到那对乳房开始显露出来。 “他是对的。我完全知道。”她的手悬在女儿的肩上。“但我年轻的时候, 我总为每件事发愁。” 莎哈娜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嘴巴、鼻子萎缩起来。“那又怎么样呢?你在 说什么呀?我在乎什么?我恨他。我恨他。”她跳起来,双臂紧抱,牙关紧咬。 她还用她纤柔的小脚踢妈妈的胫骨。 两个礼拜足以学会所有的花样。她掌握了疏缝针,卷边,锁扣眼,打褶。拉 齐娅过来做指导,布置作业。纳兹奈恩装拉链,扎接缝。她给查努的背心松垂的 一头缝合了滚边,在一个洋娃娃的衣裙上缝上了领子。不再断针了,不再缠结茶 巾了。房子里的每一块剩布都缝到一起,又拆开,再跟另一块拼到一起。为了练 习缝长面料,她把窗帘取下来,缝成管子。它们铺在餐桌上,活像瘪掉的风帆。 五颜六色的轴线搁在查努的书上,成了指示通往知识之路的鲜艳的旗帜。纳兹奈 恩埋头苦干,查努则看看书,敲击敲击键盘,唱唱歌,咕哝咕哝,想起了他讨厌 椅子,便坐到地上,想起了他僵硬的膝盖,又站起来,边哼小调边看书,边敲键 盘边说话。 今天他去买食品了。莎哈娜上学时要拿“鸟眼”汉堡包。查努计划买咖喱鱼 头,如果没有鲜货的话,就买希尔莎鱼干。纳兹奈恩把储存的布耗尽了,还在拆 一件内衣上的花边的缝线,想着她要找一根细一点的针,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伊斯兰太太在公共门廊里支撑着,手里拿着罗尔杰克斯喷热器。纳兹奈恩替 她拎着那洞穴似的黑包,一只胳膊在伊斯兰太太的肘子底下扶着,两人走了进去。 伊斯兰太太的肘子尖得惊人。纳兹奈恩清理了一下沙发,客人便躺下了。她拉了 拉臀部的纱丽,一边使用罗尔杰克斯喷热器,一边呻吟。她喷了喷她的肚子,把 那铁皮罐插进她的开襟羊毛衫袖子里,又喷了一阵。然后她喷了一条手绢,把它 贴到脸上,要明白,这些活动必须不声不响地完成,而且需要适当的换热期。纳 兹奈恩在一边站着。 尽管伊斯兰太太显得并不比纳兹奈恩当新娘子的时候老,但她口口声声说自 己老糊涂了。那只黑包本身实在老得厉害,倒是一个药物百宝箱——仿佛这包到 了晚年了,才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似的。它装了一大堆药片,糖锭,药粉和药 瓶。有一瓶又一瓶的药膏和一包又一包的神秘药丸。还有一筒又一筒的药用香料 和几捆松松地绑在一起的草药。但所有这一切仅仅是贮备应急用的,也许。每当 纳兹奈恩接到命令搜寻一种药物,它总是贝尼林止咳糖浆。 伊斯兰太太有气无力地把手向包儿一挥,纳兹奈恩便跳上前去打开那石头搭 扣。她把瓶子递过去,伊斯兰太太便在手绢下面痛饮起来。在过去的十年里,纳 兹奈恩想不起什么时候她听见伊斯兰太太咳嗽过一回。贝尼林止咳糖浆富有奇效。 有时候,在一次午后访问时,她会喝掉一整瓶,睡上一个多小时。查努会蹑手蹑 脚地走来走去,用夸张的耳语给纳兹奈恩说话。“这难道不是一种光荣吗?看她 在这里多轻松。我以前认识她丈夫。” 罗尔杰克斯喷热器她随身带着。那种气昧混杂着她含在舌头底下的薄荷味和 预防咳嗽的糖浆昧,使她身上有一股病床的气味。但她的眼睛冷峻明亮,她的声 音宛如标枪。 “金矿,”她说着,就把手绢从脸上挪下来朝缝纫机的方向瞟了一眼。 “我一直在练习,”纳兹奈恩说。她坐在牛粪色的扶手椅里,举起一条缝成 褶子的抹布作为证据。 “小的时候我们学的是手工缝纫。我们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纳兹奈恩,由于右手有点儿痉挛,心血来潮想借罗尔杰克斯用用,所以只有 随声附和的分儿。“就是。干活非常快。好机器。” 伊斯兰太太扭动着她的厚拖鞋。“你要开始送女儿了吗?你丈夫说你想送, 但还没有看见她们的踪影。” “啊,”纳兹奈恩说。“是的。” 通过罗尔杰克斯喷热器向锁骨喷出的一片雾气,伊斯兰太太说,“我现在是 个病人。病得很厉害。什么人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他们知道我身体多么虚弱。 你告诉我,‘是的,她们愿意去?’但你就是不送她们去。不过对生病的老太太 们,说什么话都有可能。” 她说的是穆斯林学校,新开的清真寺学校。它是伊斯兰太太慷慨解囊修建的。 莎哈娜和比比被认为上完一天的酱通学校后应当再上那儿去,但查努不让去。他 大发雷霆。“他们把那叫教育吗?像小鹦鹉似的在栖木上摇来摇去,背着一些他 们弄不懂的语句。”他会教她们的。《古兰经》,还有印度哲学。佛教思想,基 督教寓言。“别忘了,”他告诉纳兹奈恩,“孟加拉早在信伊斯兰教之前是信印 度教的,在更早的时候信的是佛教,那是在印度初期之后。我们只是因为莫卧儿 人才信了伊斯兰教。别忘了。”而对伊斯兰太太,他则说,“是,我老婆会送她 们去的。我记着你丈夫。他是最正派的那类人。我们一度还想做些生意。黄麻工 业。进出口事务。” 纳兹奈恩张嘴要表示抗议,但伊斯兰太太把她打断了。“随你自己的意思办 吧。我常给儿子们讲——艾哈迈德太太总按自己的意思办事,我不干涉。我想办 法关照她儿子,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爱得不得了,可她反而羞辱我,我不干涉。” 她喝了一大口贝尼林,一股红色的细流从她的下巴侧面流下来。“我只能给你这 么说。病人还有耳朵。要是你认为我聋了,我告诉你,我的耳朵很管用。我听见 了是怎么回事。”由于激动,她半坐起身,但这时又想起她的病情,便又前臂交 叉搭在脑门上躺下。药瓶和喷热器可以框住她的脸。 “我要给老公说说,”纳兹奈恩说。她在找一条出路。“你的屁股怎么样? 还找麻烦吗?” 伊斯兰太太把她的纱丽的一边往下一拉,暴露出半个硕大的极其光滑的棕色 屁股。她咕哝了一声,仿佛要说,现在满意了吧?“我儿子告诉我去换个屁股, 我说不行。不要浪费好的新屁股。我不想叫一个新屁股埋葬了。真主不爱奢侈浪 费的女人。还是把好屁股省下给那些用得上的人吧。把钱花在清真寺上,给我一 点点买喷热器的钱。那就是我的全部要求。”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起话来, 声音更轻。“那是我的全部要求。”随后她又试了一次,试图表现出温柔、衰弱 的暗示,一种现在——就在现在——她可以摆脱生命的暗示。“那就是我的全部 要求。” 纳兹奈恩坐在椅子边上,在可以够着那只黑包的地方。 “把包替我打开,孩子,”伊斯兰太太说,她的声音仍然很弱。 纳兹奈恩跪下把它打开。 “把钱装在侧面的口袋里。我不数了。” “你不数了?”纳兹奈恩把手指放到那灰暗无光、歪七扭八的搭扣上。她向 里面那些包包管管中间看,看钱可能在什么地方。显而易见,把钱放在容易发现 的边层里比藏在这些药物深处的什么地方更加方便。她到处摸索。里子上有什么 黏糊糊的东西。一种粉末从一个薄纸包里喷出来。全部内容需要整理。她正要提 出来,伊斯兰太太却说,“啊,要能重新年轻强壮该多好啊。” 一包润喉糖在包底上压碎了。纳兹奈恩把它扯出来,拿起来。“瞧。渗出蜜 来了。” 伊斯兰太太把身子扭过来,用一只肘子支撑着。“你把钱放进去了吗?”她 的声音尖厉起来,但立即又添上一种虚弱的语气。“放了没有,孩子?” “我找不见。” “再找找,孩子。五十镑。事先说好的。” 纳兹奈恩凑得更近一些,她的脑袋实际上都钻进包里了。那股气味真呛人, 一种不健康的精髓。 “你在于什么呀?”伊斯兰太太尖叫着。“从我的包里出来。” 她坐起来,她的颈背被打上了烙印。热气弥漫在她脑壳周围,直冲她的面颊。 “你叫我……”她慢慢地说。 “你认为我看上去像个死人不成?”伊斯兰太太说,突然活力无限。 纳兹奈恩只能把嘴张开又闭上。 “你想盗我的墓?给。我。我的。钱。” 现在她知道了。一切都一清二楚。查努借了一笔债。伊斯兰太太是来讨债的。 但纳兹奈恩依然没有动。她没有钱给。事先说好的。向缝纫机一指,她表示出她 仅有的防卫能力。“仍在练习。还没有工作。” 伊斯兰太太考虑了片刻。她的鸟似的小黑眼睛死盯着纳兹奈恩热辣辣的脸。 “我懂。原谅一个有病的焦虑重重的老太婆。这种安排是朋友之间的。有钱时再 给。”她做了个挣扎着要起来的样子,纳兹奈恩连忙去扶她,所以当她站起来时, 她们站成一种拥抱的样子。伊斯兰太太亲了亲她,硬嘴巴对软面颊。“我们彼此 理解。我还要来。向你丈夫问好。” 她们走到门口。伊斯兰太太把一块新的薄荷糖塞到舌头底下,泛泛地喷了一 团罗尔杰克斯迷雾,洒了一剂香水,把她的包从纳兹奈恩手里接过来。 “你会找见一条路的,”她说。“真主总是给一条路。你只要找到就行了。 下次我把儿子们带来。他们要再次见见你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