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拉齐娅的丈夫被十七头冻牛砸死以后,她把套房清空了。纳兹奈恩瞅着她搬 那些木柴堆,那些半宅的油漆桶,那些被残杀的洋娃娃,甚至那一摞摞廉价罐装 食品。凡是能捡起来的东西,她都搬走了。纳兹奈恩觉得拉齐娅也会把孩子们捡 起来,装进袋子,扔到垃圾箱里去。孩子们躲着她。纳兹奈恩出院回家什么东西 也清理不了,最后拉齐娅过来,把那些零七碎八的小东西带走了。 那时候,拉齐娅的套房已经失去了一个移民营——一切资源必须抢夺占有的 敌对土地七的一个临时宿营地——的那种感觉,这么多年来她把这个地方营造成 了一个家。她攒钱买了新地毯,第一年给起居室,第二年给门厅,循序渐进。她 给墙上挂上了镜子,斜着眼睛看着自己,说镜子使一问房子显得大一点。一年前, 经过多年的积蓄,她买了一套新的三合一的组合沙发,装饰着金色流苏,使深绿 色的垫子更加显眼,并且擦得你的脚脖子后面痒酥酥的。 “我做什么了?”拉齐娅说。房间几乎光秃秃的了。一张单人床顶在一堵墙 上。这是拉齐娅的床。地板上,成直角的是谢发莉睡觉的床垫。塔里克占着卧室。 谢发莉仿佛被放逐到孤岛上似的,坐在一把单独的高背木头椅子上。 “你原先知道吗?”她冲着女儿说,纳兹奈恩知道这不是第一次询问,而是 第十次或第十二次了。 纳兹奈恩靠在窗台上。她觉得骨头沉重,仿佛她的身体睡着了似的。她真想 躺下。“电视呢?” 拉齐娅呻吟了一声。她把贴到胸口上的汗衫扯了一把。“上个月他拿去修理, 还有录像机。全不见了。” “他现在在哪儿?” 她们俩都望着谢发莉,她发火了。“我义没有把他藏着。”她遗传了拉齐娅 的长鼻子,现在她把头往后一扬,顺着鼻子往下看。 拉齐娅点起一支“丝款”,用劲啜着。“我该先抽他,再问话,现在他却跑 了。” “别发愁,”谢发莉说。“他会回来的。他又需要钱的时候就回来了。他知 道你会给的。” 拉齐娅扑向她的女儿,但又突然克制住了自己,转身走开。灰从她的烟头上 落了下来,她用脚后跟拧到地毯里去了。 “你的宝贝儿子,”谢发莉说。 “我干什么啦?”拉齐娅说。 纳兹奈恩迫使自己站起来。她走到拉齐娅身边抓住她的朋友。她们一起站了 好长时间,然后纳兹奈恩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她放开,仿佛拉齐娅真会摔碎似 的。 情况弄明白了。谢发莉提供了拉齐娅自己说不出来的情况。事情进行了快两 年了。拉齐娅骂自己瞎了眼。塔里克摊牌了,他一会儿坦白了一切,羞得无地自 容,一会儿又蔑视一切。他一直在这里那里少卖点儿,仅仅卖一点点,自己够买 自己用的就行了。他倒说得好听。他自己供养自己。她自己的儿子在贩毒。她感 到高兴的是,他已经开始在往出退了。 然而随后又有了麻烦。另一个小区的男孩子们来了。他们说,你们这里不能 卖,我们拿过去。他们要对他已经卖出去的抽税。向他抽税,仿佛他们是政府似 的。塔里克不想惹麻烦。“经过了这一切,现在他说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拿走 了电视,家具。” 拉齐娅搓着双手,把它们翻过来覆过去,仿佛在努力把什么东两洗掉似的。 “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纳兹奈恩陪她到大夫的诊所去。路上她说,“关于卡里姆……”拉齐姗不吱 声。 “那是真的,”纳兹奈恩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拉齐娅望着别处。她们走过一辆汽车,窗子开着。三个孟加拉小伙听着什么 不三不四的音乐,脑袋摇来晃去。 “他们还不到开车的年龄,”拉齐娅说。“他们干吗老坐在车里面呢?他们 干吗不回家?”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拉齐娅瞅着她。“你不必告诉我。仅仅因为我有了麻烦,你也不必替自己添 乱。” 她们一起走着,默默无言。 阿扎德大夫有种办法,让椅子看上去很不舒服。他坐着,腰背僵硬,那种样 子显露出身体和道德正直之间的一种平衡。结果呢,甚至他的软垫皮转椅好像是 专门设计来克制肉体的。现在他转过去在写字台上的宗卷里写着什么,然后又转 回来面对着她们。 “他想戒吗?”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他似乎在盼着这种事情。 “想?”拉齐娅说。“他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呢?现在他怎么能知道什么事情 呢?” “如果他想戒毒,我可以帮助他。”阿扎德大夫低头看着他的脚。他做了一 番小小的调整,这样他的鞋头毫发不爽地并齐了。 “我来就是寻求帮助的,”拉齐娅说。“另外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放心好了——他们不会从我这儿听到的。” 拉齐娅跳了起来。她在诊所里踱来踱去,仿佛她已经在里面关了好几天,正 在寻找一条逃脱的路线似的。“不过他们已经知道了。大家议论纷纷。我能感觉 出来。” “坐下,伊克巴尔太太。坐下说。” 纳兹奈恩想,他要整理整理了。她使这间屋子看上去乱糟糟的。 拉齐娅依然站着。她衣服上的汗干了,在袖子周围留下隐隐约约的白色的盐 线。“他们怎么议论我呢?”她问纳兹奈恩。 “他们有工夫就随他们议论去吧,”纳兹奈恩说。她想象得出纳兹奈恩会说 什么。索鲁巴,当然,纳兹玛说啥,她就会说啥。 拉齐娅叫了一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她的鼻子里出来。“啊,是的,我不需 要任何人。我像英国人那样生活。” “我给他约个时间。他可以自己来,或者跟你一起来。”阿扎德大夫把手掌 平压在大腿两侧。他整洁得无可挑剔。 “你能治好他吗,大夫?”拉齐娅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脚,大夫注视着他的 鞋尖,也许担心有没有指印。 纳兹奈恩看见她的朋友躬下腰去感到吃惊。每天很多孩子放学回家都要碰碰 爸爸的脚。查努说那是印度的一套鬼把戏。“穆斯林不向任何人躬身哈腰。记住 这一点,莎哈娜。只有这种农民坯子——大多数都是文盲——把这种印度鬼把戏 掺和进来。”然而拉齐娅恰好不是那种躬身哈腰的坯子。 “他一定想要治好,”大夫说。 “想要?”拉齐娅喊起来。“这个‘想要’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他想要一直 到死还吸毒?难道他想用这些毒品要了自己的命?” “去给他说去。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拉齐娅把脑袋一转,好摆脱颈部的痉挛。她盯着大夫。但再无活可说了。 梅腊会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莎哈娜和比比合作了一幅巨大的镶嵌 画,是由不计其数的裁成小块的燕麦片盒子做成的。它要给工艺品摊位当背景。 比比用的是一把钝头剪刀、跟她每次剪东西时伸出来的舌尖一模一样。莎哈娜用 胶水和她的艺术天赋工作,当设计有出错的危险时,便叹息着,吹着气,甚至尖 叫起来。她们不知道摊点上会摆什么。“那不是我们的职权范围,”莎哈娜说, 口气极像她爸爸。 “工艺品,”比比说,要显出一副热心肠。 查努摆弄着收录机。他想办法把一根手指头夹住,“噫唏,”他说。“那是 我用作风挡雨刷的一个东西。但愿天作美别下雨。” 他是古典音乐委员会的成员。他在听乌斯塔德·阿拉丁·汉和乌斯塔德·阿 耶特·阿罩·汗,摇头晃脑,把肚子像度击鼓一样拍打。 莎哈娜用手指塞住耳朵,把腧拧了起来。 “你怎么成了这样一位少奶奶奶了?”查努说。 “我又没有要求生在这里,”她说。他们俩说活又快又轻,而且偷眼看着纳 兹奈恩,害怕她听见他们拌嘴。 查努关掉了音乐。“你看,其实我喜欢的是诗歌委员会。这些小青年对它有 什么了解。也许他们会乱抓几本书,但他们不会知道背景。诗是另类。你必须同 你妈妈的乳汁一起把它喝下去。”他进行着一轮清嗓子的活动。 “乌云天上滚;大雨如倾盆。 我坐河岸边,悲伤又寂然。 禾捆皆收拢,收获已完成, 河水在暴涨,滔滔涌浊浪。 我们割稻时,降雨又开始。 一块小稻田,只身多孤单—— 洪水广蜿蜒,处处在打旋。 远处岸上树,泼墨随意涂。 黑影衬曙光,清晨灰村上。 这边是稻田,只身多孤单。“ 查努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他能够闻到那潮湿的稻田,他在那儿坐着,旁边 有塔楼似的书堆。“淳朴的生活,你看。那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他变得生气 勃勃。“我们会失而复得。我们把达卡的房子整顿好以后,我们要在村子里建一 个住处。跟这些锡尔赫特人修建的你们那种大宅院完全不同,而是一座简朴的小 房子。农村风味的东西。” 纳兹奈恩坐在桌子旁边。现在她常常坐着,似乎她做事情花的时间越少,需 要做的就越少。有时候她心里出现了一种想法,便会坐下来——比方说,冰箱需 要清洁——而且发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更多的时间过去了,仍然像那个想法 刚刚进入她脑海里似的。 “当然,我也不反对古典音乐委员会,”查努让步了。“但我要辩论——而 且我还上过短时期的辩沦课——歌手也是我们古典遗产的一部分,尽管当然它是 他们唱的民间音乐。我甚至考虑把我的拙音作为一种工具。”说到这里他开始唱 起来。 青天的明镜 反映出我的灵魂。 啊,大路的歌手, 歌手啊,我的心, 什么把你拴到 一间屋子的角落? 暴风雨肆虐在 你摇摇欲坠的小屋, 水涨到你的床头。 你的破被子 在洪水中漂游 你的棚屋倒7. 啊,大路的歌手, 什么把你拴到 一间屋子的角落? 演唱期间,查努一直闭着眼睛。女儿们站起来,像猫一样蹑手蹑脚,但她们 没有走。这支歌里有种东两把她们吸引住了。查努唱完以后,眼睛仍然闭着,延 长着他的梦。她们仍然没有走,纳兹奈恩想,我们都拴到了我们的屋子的角落里。 这种思想像一个咂奶的孩子,那天剩下的时间一直滞留在她的胸口。 2001年8 月 贝蒂有张报纸上的艾滋病毒无辜受害者们的画儿。这引起了罗敷丽的悲伤。 同一页上还有莎芬·艾哈迈德的像。你知道吗?摇滚乐团的顶尖名人叫迈尔斯。 罗敷丽说贝蒂认为她现在名气太大了。她也向我吐露贝蒂的丈夫从来没有阻止她 做模特儿的工作但吉大港的选美标准不像别的国家那么高,所以贝蒂从来没有找 到任何工作。 她说“我能干什么呢?最好做做慈善工作。”她头一扬走来走去使你认为很 多相机都对着她。:后来她有了主意。“我得创办自己的慈善事业。”她咂着手 指头想了半天。她说“作为一个妈妈我想创办儿童慈善事业最好。” 贝蒂还不是妈妈。罗敷丽说她要创办停用童工的慈善事业。你要停周哪些人, 我问她。啊她说所有的儿童。隔壁的女仆?我问她这件事。她看上去很惊奇。不 过她还真的像他们的女儿。现在修下水扫树叶住在房顶上的男孩子们?她看上去 脾气有点坏,那不一样她说。哪一些就是呢?到处跑着卖黄油的男孩?罗敷丽说 你洗没洗地板? 有些事让罗敷丽伤透了脑筋。她不躺下看杂志而是走来走去。宰德说就是不 让她进我的厨房。但她在到处游来晃去。有一天我帮她穿衣服,她照着镜子来了 一阵长长的叹息。“我希望我不美。我希望我没有这一切美貌,而且什么都与它 毫无瓜葛。我希望我像你一样平平常常。” 司机在鸣喇叭,她带着孩子出门去做客去了。她一走我就像她那样在房子里 游来晃去。然后去了客房把被单扯下来。我没有再出去倒是上了床。这是多么讲 究的床!被单全是白棉的平滑挺括。枕头上是白边。很多很多枕头。垫子像情人 一样抬着我。没过几秒钟我觉得瞌睡未了,但一闭上眼睛我记了那么久的很多事 情从心里溜走了。 我起来进了主卧室。坐在她的桌子旁边把脸对着镜子。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张 生人的脸。我拿起刷子。刷头发。拿起面霜。擦脸蛋。拿起柯尔黑粉。涂黑眼圈。 拿起耳环。装饰耳朵。后来我觉得有人瞅着。宰德偷偷地上来了但他这回是不声 不响的。他瞅着我我不知道这种目光。 姐妲我说什么呢?就像诗人写的那样。 我的心并不合我的心意。 我希望我知道怎么把两个合到一起。 有些日子她累得不行,又回到床上去了,白天短,黑夜长。“她在康复,” 查努这些日子说。另一些日子,她充满了一种翻脸不认人的劲头,对孩子和丈夫 随意恶语相加。“她 不可做过了头,“查努这些日子说。 “我要跑掉,”莎哈娜哀哀地说。“要是他抓着我上飞机的话,我就咬他的 手,跑掉。” “那就最好把你的运动鞋穿上,”纳兹奈恩说。对于松垂着下巴瞅着的比比, 她说,“你外婆还是个圣徒。” 女儿们回去上学时,卡里姆下午来了。他的胡子密了。“我老公很快就会回 来,”她告诉他。他走了以后,她在脏床单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闻着他的气息。 当你堕落以后,她告诉自己,伤人心的就是硬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她身子一滚 卷在被单里坐起来,女儿们放学回家时,她们发现她就是这个样子。 查努给她买了一把象牙梳子。他买了一截紫丁香色的绸子,边上的图案是银 线。她叫他把它退回去。他找到了一本孟加拉文的浪漫小说,读给卧床的她听, 并且把他的插话保持在每页三四次的最低限度。她告诉他回去看他自己的书。一 天晚上,他浏览一份报纸发现在另一个频道有滑冰节目。“你妈妈是个滑冰迷,” 他对莎哈娜解释说。“她年轻的时候,还想到自己滑冰呢。”女儿们知道他在开 玩笑,但她们不敢笑。她们在沙发上腾开地方,拍了拍她应当坐的垫子。纳兹奈 恩瞅着荧屏上的那一对儿,假笑,粉脸,绕着围场追逐的疯狂的自由幻觉。把它 关上,她说。 伊斯兰太太来了,翻腾着罗尔杰克斯喷热器和自我怜悯。“拿上,”纳兹奈 恩说,把几张十英镑钞票塞进她的手里。“把样样都拿上。义人得到他们的报酬。” 然而她在那双冷酷的黑眼睛下有点儿畏缩。 她开始在窗口消磨时间,就像她来伦敦后的最初几个月所做的一样,那时候 仍有可能望过枯草和混凝土,看见的无非是翠绿的田野,却无法想象岁月会把它 们擦去。现在她只看见一套一套的房子,一堆一堆的人,一堆装在另一堆上面, 一大垃圾场的人在小得映不出他们灵魂的一线天下面烂掉。她把网眼窗帘放下来, 瞅着一群又一群男孩开着车没完没了地在住宅小区周围转悠,甚至在汽车不应当 去的地段。有些面孔她认不出来。他们从自己的车里出来,走近别的车。他们三 五成群又回到自己的车里。他们身上带着暴力的神态,像一种教养,无论好坏, 却不予展示。有时候她看见塔里克。他耷拉着脑袋走着,他不上汽车。 拉齐娅过来跟她一起坐着。“他说我应当感激才是。他没有把我做新娘的金 首饰拿走。” 拉齐娅把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挺直腰杆。她悄悄地说。“如果这孩子不想 戒毒,那是他的选择。”这是一句蹩脚的模仿。她点上一支香烟,两股烟雾绳子 般从鼻孔里吊下来。“大夫有英国病,”她说。“要是我不得不把他锁在他的屋 子里,那才是我愿意做的。” 她烟抽得很凶,一口接一口,烟卷很少离开嘴唇。“我看见那孩子了——那 个中问人。他正往楼梯井里走。” 一种熟悉的热开始在纳兹奈恩的颈背上燃起。它往上爬到她的面颊周围,往 下涌过她的脊柱。“是的,”她说,“他在这里。”她羞得满面通红,一种针刺 灵魂的感觉,在一阵假睡过后又醒过来了。 感觉又慢慢地回来,像血液开始循环。焦虑由于一直无法咬透她消沉的毯子, 现在开始槌打嚼烂了。一种地狱里的永恒,她对自己说。这已经做了。她没有获 得舒畅。难道起先没有一种生活需要经历?她想她一直对孩子们严厉,抱怨她们, 直到比比也离开了。查努的鸡眼长厉害了。她又是割又是刮的。他的大拇趾指甲 卷到趾头尖儿上了。她给剪了。查努说,“她感觉好些了,”便把他的鼻毛显露 出来让修剪。 她意识到她存起来要寄给哈西娜的那点钱已经给伊斯兰太太还光了。她又恢 复了缝纫,一直干到眼睛发花。查努说过他要为哈西娜制定一个计划,但此后再 也不提她了。哈西娜一直走着他计划中的路。纳兹奈恩埋头干活,此时此刻她全 神贯注在扣眼上。 查努砰地一声踢门而人,仿佛他要把门从合页上踢下来似的。这个人,如果 他能躺着,就不肯坐着,如果能靠着,就不肯站着,他这次行动比纳兹奈恩以前 目睹的迅速。 “快。赶快!”他喊道。“把电视打开。” 他疯了似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遥控器,几次走过电视机。最后还是摁了 荧屏下面的按钮把它打开了。“天哪,”他说。“这个世界疯啦。” 纳兹奈恩瞟了一眼荧屏。电视显示出一幢顶着蓝天的高楼。他瞅了瞅她丈夫。 “这就是疯狂的开始,”查努说。他紧紧抓着肚子仿佛怕有人把它抢走似的。 纳兹奈恩靠近了一点儿。一股很粗的黑烟从高塔外面悬着。烟看上去重得悬 不住似的。一架飞机以慢动作从荧屏角落里来了。它似乎飞得跟建筑物平齐。纳 兹奈恩想她最好还是继续干她的活儿。 “天哪,”查努喊道。 纳兹奈恩在沙发上坐下,她的手正好按在查努的头油跟织物混合的那个亮块 上。这一幕又播了一遍。查努蹲着,肚子夹在两膝中间,他的臂膀把两样东西揽 住。电视已经使他成为奴隶。他在一种担忧的兴缶状态中摇晃。 飞机又来了。电视把它演了一遍又一遍。 纳兹奈恩探身向前,极想弄个明白。她凑到沙发边上。那些语句一再重复, 她开始搞清楚了。查努双手捂着脸从指头缝里望过去。纳兹奈恩意识到她身子探 得太远,都要折起来了。她挺直了腰杆。她想她明白了,但她也认为她一定弄错 了。 场景转换了。“五角大楼,”查努说。“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五角大楼。” 飞机来了一遍又一遍。纳兹条恩和查努被它的魔力镇住了。 现在他们看见r 烟:一根烟柱,崩塌。纳兹奈恩和查努站了起来。他们站着 看完了第二遍,第三遍。这种形象既令人入迷,又难以理解;它越放越费解,直 到纳兹奈恩觉得地必须摇摇自己,脱离一种恍惚状态。查努往上活动活动他的肩 膀,伸出他的胳膊,不断转着圈子。他喘着粗气。他不发一言。 有人敲门,查努似乎没有听见。纳兹奈恩把纳兹玛让进来,叫她坐下。 “我不待,”纳兹玛说着就站在屋子中间。“我老公的堂妹夫去了纽约,” 沉默了一阵后她说,“不过现在他在波士顿。” 纳兹玛的特点就是圆。不仅她的脑袋是球形的。她是一连串的球体组合成的, 有一些比另一些大,但没有一个是小的。就连她的臂膀也是浑圆的,活像比比在 她的雪人上画的臂膀。 纳兹奈恩从她的邻居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看着荧屏。 “反正,”纳兹玛说,仿佛纳兹奈恩一直在留着她似的。“反正,我是来问 问你:明天孩子们放学以后能不能照看照看他们。” 纳兹奈恩同意了。在出去的途中,纳兹玛顺手摸了摸缝纫机。“仍然有很多 活?” 她眼睛里的闪光使纳兹奈恩的肚子直翻腾。 孩子们回家了,他们大家一起看。看这种电视很困难,但又不可能不看。莎 哈娜开始问问题,但查努摆了一下手臂,叫她安静。他又一次采用了他的蹲坐姿 势,部分是敬畏,部分是屈从。两个女儿坐在纳兹奈恩两边,她们也出了神。 房间黑下来了。可谁也没有动。“你会看见现在发生了什么,”查努说。莎 哈娜把她的鞋踢掉,靠回到沙发上去。比比把一股头发绕着指头,把另一股塞进 嘴里。纳兹奈恩仿佛有种他们作为一家人死里逃生了的感觉。她到厨房去热一点 木豆,烧壶水做米饭。她把灯打开,不得不把眼睛遮上片刻。她回到起居室时, 有了新东西可看了。一个小身材探出窗外;高高的上面,也许一百层的高空,他 伸出手来,但没法救他。跳出了另一个身影儿,这个时候,纳兹奈恩觉得跟世界 和它承受的,以及它为你承受的相比,希望和失望都算不了什么。 那一天夜里,她梦见了古里普尔。她站在村边,望过天光幽微的田野,注视 着远方运动的黑点:人,做着他们力所能及的一点点事情。 一撮纽约的灰土吹过大洋落在山茱萸住宅小区。索鲁巴的女儿是第一个,但 不是惟一的一个。走在街道上,在她去学校的路上,她把她的面纱扯掉了。拉齐 娅穿着米字旗汗衫,它被啐七了唾沫。“现在你看见会发生ff‘么,”查努说。 “反冲。”他与报纸搞得难解难分,并开始嘀嘀咕咕。他不再对听众说话。 纳兹奈恩去买液体奶油和粗面粉。四个男人趴在柜台上,贴近~张报纸仔细 研究,所以当他们抬起头来时她几乎等着看他们的眼珠被新闻纸染脏了。 “问题非常严重,”年龄最大的一个说,其余的神情严肃。 纳兹奈恩想,我丈夫应当到这里来跟这几个人进行讨论。他满脑子的想法, 没处去讲。 那位老人用指头尖儿摸着报纸,仿佛他在摸着阅读似的。“计划在下个月罢 工。” 大家不约而同地咂了咂牙齿。 “我们开铺子的怎么办?” “听他们摆布呗。” “是啊,如果他们不收垃圾,整个砖巷就会臭得像大象的屁股。” 但查努没有想到垃圾工罢工的事。他工作很长时间,把业余时间花在看电视 新闻和阅读报纸上关于计划空中打击阿富汗的事情上了。“该走了,”他并没有 给哪一个人说话,他把肚子往上一拉,做好战斗的准备。“随便哪一天哪一刻, 生命就会完结。计划够艮的了。” 有一天他开始数钱。他抓着一叠钞票坐着,眼睛对着它眨巴了好长时间。 “老婆,老婆,”他说,“当老婆的不能瞒着自己的老公。” 纳兹奈恩抹了抹他的脑袋。两根头发掉在她手里。她到厨房里去,到洗涤池 下的餐具橱前打开了塔珀塑料盒。 “我们再需要一点点,”查努说。“要适可而止,我们需要的不会比那更多 了。” 他喊两个女儿,莎哈娜恢复了她对地毯的浓厚的兴趣。比比聚精会神攥着拳 头。 “我一直想办法随时随地给你们教一点东西。”莎哈娜呻吟1 广一下。查努 随它去了。“也许这些事情你们全不记得了。没有关系。随它去吧。”他的脸, 纳兹奈恩看见,平静的不是一般。“可是现在我要教你们一点东西,你们怎么也 忘不了,即便你们努力也办不到。”他停顿了片刻、纳兹奈恩想,他要清嗓子了。 但他的嗓子已经十分清晰。“有个从迈门辛来的画家。他名叫宰努尔·阿卜丁。 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展览,受到很多极高的赞誉。现在此人不画插满鲜花的花瓶或 上流社会的画像。他的题材是孟加拉的平民百姓。他原原本本地展现生活。他也 展现死亡。原原本本的。” 莎哈娜抬起头来。她穿着她的新牛仔裤。查努已经不反对她的旧牛仔裤的紧 绷绷的样子,新的比两条米袋子还要宽松,她把裤脚截掉,收拾了一下,正好成 了毛边。 查努接着说:“这位艺术家阿卜丁——他画了我国在一九四二年和一九四二 年发生的饥荒。这些名画现在挂在达卡博物馆里。我要带你们去参观。在饥荒中, 有生也有死。孟加拉人死了,乌鸦和兀鹫活着。阿卜丁把这一切都展现了出来: 衰弱得走不动甚至爬不动的孩子,肥肥胖胖的黑老鸦——它们在孩子身旁多么耐 心地等着下一顿美餐。 “情况就是这样。三百万人饿死了。你能想象吗?你无法想象。你能想象别 的吗?就在乌鸦兀鹫剥光我们的骨头的当儿,我们的统治者英国人却从该国出口 粮食。这是你无法想象的事情,但现在既然你知道了,你就永远不会忘记。” 查努深吸了一口气,但他的脸依然平静。“就这些,”他说。“很快就该走 了。” 查努天天数钱。他的腮帮子变瘦了。“你整天走针引线是为了消遣吗?在这 个该死的地方无钱可挣吗?” 纳兹奈恩低下了头。“给。这里还有一点。” 他看了一眼。不多。“我要跟他说说。” “不行!” 查努用他的日光煽起了这场沉默。沉默散发出它的烟气,纳兹奈恩气短起来。 “谁?”查努说。“你不想叫我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没有人。我要说……没有人。没有你应当说话的人。” “那我跟他谈谈。” “我会做的。” “做什么?” “跟他谈谈。” “谁?” “你下吗要这样做呢?” 查努耸了耸肩。“我?我做什么了?”他用一根指头搓着下巴。有好长时间 他望着什么地方,他的里面而不是外面。“至少还要百分之五卜。解释说它仅仅 需要很短的一段时间。告诉他你丈夫叫你去要的。告诉他你很幸运,你丈夫是个 受过教育的人。” 一个晚上,他说,“孩子们任何情况都会适应。地方是虚的。她们会在地方 里面营造自己的地方。” “莎哈娜长得很快,”她说。 查努沉思了半天。“熟得太快,烂得也太快。” 他盘腿坐在床中央,穿什黄背心,缠着花格子蓝腰布。纳兹奈恩穿着睡衣, 坐在床头刷着头发。她在镜子里注视着丈夫。她看见自己被他注视着,他们怎么 一起入迷的,没有开始,没有终结。刷子顺着又直又黑的头发路线向下运行。她 的脑门看上去比以往还要宽大,所以她努力把下巴伸出去加以抵消。 她想着丈夫。这么多年他一直谈着回家。现在他是要动真格的了。历史教训: 他们毕竟不是议论过去。 “你认为她们不会有问题?”查努说。 “只有真主知道答案。” 查努的脸扭歪了,一时问纳兹奈恩想他要回答,随后她看见那是疼痛。 “怎么回事?”她说。 “溃疡又犯了。” 她使劲在右边刷着。查努瞅着她。“这么做是对的,”他说。她把刷子放下。 头发从她一边的面颊上披下来。它浓密得像糖蜜一样,她把手指插了进去。她的 嘴唇分开着,在镜子里,她看见一个男人注视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脸柔和,充满 了轻柔的曲线,虽然她不美,但却有一些使一个男人目不转睛地关注的东西。 “你高兴走吗?”查努笑了。这一笑倒使他显出一副悲伤的样子。 “如果它是真主的意愿的话。” 查努磨蹭着下了床。他把一只手按到她的后腰上。她闻见了他的发油和除臭 剂的气味,吸收着他的手的温暖。他们的头上,厕所又溢了,一扇门开来关去, 床的弹簧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町是你想去,对吧?”他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在他们的脸中 间形成了一个帘子。 她想,我们在达卡会不会这样坐着?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们会不会这样坐着, 感觉会不会相同,除了地方不同外,诸事会不会相同? 查努把头从她的肩上抬起。“当然你想走了。”他又笑了笑。“要是你不去。 你算什么样的姐姐啊?当然你想去了。” 许多计划停止了。只有一个计划,那就意味着不必要的开销不会被考虑。不 再给电脑或汽车上配小设备了。甚至买书的经费也削减了。查努开车的时间很长, 回家时累得要命,所以没有力气谈论后座上坐的无知之徒了。他太累了,或者他 的溃疡的麻烦太多,使他饭也吃得无滋无味。他站着喝了一碗燕麦片,或者吃他 从一块面包上切下来的小方块,仿佛切整整一片太费劲似的。“等等我去热粑糍,” 纳兹奈恩说。可是她说服不了他。 他系着钱袋,那是他买的部分旅游装备,是他晚上脱掉的最后一件东西。所 有的钱他必须存在里面,纳兹奈恩经过一番仔细监听以后,才能开门。有两次她 听见伊斯兰太太在外走廊上严辞痛斥。纳兹奈恩站在门厅里,背靠着墙。 沉默了一阵后,伊斯兰太太又开始了,用的是她那种病人的声音。“我向你 讨要的只不过是一小杯水。一个老太婆爬了这么多楼梯为的是看一位朋友。” 纳兹奈恩凝视着那片眼看就要剥落的灰泥。“我知道你在这里。” 然后又静了下来。 有一次,一连干了两个班以后,查努下午回到家里,卡里姆正在使用电脑。 “祝你平安,”卡里姆说。长时间盯过荧屏后,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真主保佑你,”查努把钥匙放在陈列橱顶上。他站着,两条胳膊吊着。他 的裤子拱了上去,把袜子露了出来。一只灰的,一只黑的。 卡里姆伸了伸他的臂膀。他看了几秒钟的荧屏,但随后义开始打呵欠了,仿 佛怎么说他感到的疲劳和松解也不为过似的。纳兹奈恩把她的指甲通过她的棉布 纱丽抠进了她的大腿,要是她抠得大厉害,她就会喊叫起来,把房间撕成两瓣。 然而她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查努拉开他的防寒服的拉链,把它脱掉。他抓着风帽把它提着。端详着它, 仿佛他不知道它为何物似的。然后,他一放手,衣服就掉到了地板上,遮住了他 的一只鞋和那只灰袜子。 “挺有意思吗?”他说。 卡里姆不急于回答。首先他挠了挠了耳朵,随后又把指关节捏得嘎吧作响。 “是的,兄弟。伊斯兰网站。”他捂住嘴等着再打一个呵欠。“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干吗会介意呢?” 卡里姆耸了耸肩。他瞅着自己的指甲。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当什么吗?”我想当个英国公务员。 我要参加所有的考试,当个红人,大款,部门的头儿,常务秘书,内阁秘书,该 死的首相的该死的左臂右膀。纳兹奈恩一回头,看见他的脸能变得像他的眼睛一 样严肃。他的脸缩到一起。“我看不出当不了的理由。那是实情。什么都有可能。” 卡里姆的一只脚上下颠着,踩着一个看不见的泵。 “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我想要的一切都有可能,”查努接着说。“可是另外 的种种可能性又怎样呢?我们年轻的时候从来都看不到的种种可能性,但它们一 直存在。你一朝醒来对自己说,我没有选择这个。然后你花了好长时间思考,我 选择了吗?” “我知道我要什么。”卡里姆说。他瞪视着查努,但查努似乎把他忘了。 查努把外套和钥匙捡起来。他把钥匙装进口袋,弄得它们丁当作响。 “我知道我要什么,”卡里姆说。 “变老这件事儿,”查努说,“就是你再不需要事事都有可能,你只需要有 些事确定无疑。” 他穿上他的防寒服,尽管没地方可去,还是再次出走了。 梅腊会被取消了。卡里姆说,“看起来不大对头。想想看。美国总统正准备 他的十字军讨伐。我们却在准备聚会?不搞了。” 女儿们焦躁不安。查努得知这一消息,表现出哲学家的态度,甚至不想对它 发表哲学议论了。无论如何,他不再唱歌了。他甚至连小调都不哼了。起初莎哈 娜说,“谢天谢地,他不出声了。”过了一个来星期,她说,“他病了还是怎么 了?”最后,地说,“会出事儿,对吧?他会把我们绑架走。” 杳努坐在地板上看报。 莎哈娜主动走了过来。“你要我翻页子吗?‘’ “你是个聪明女孩。学习去吧。” “阿爸,你现在有多少钱?” 他继续看他的报。 “因为我在想,要是你把我留下,我和比比,要是她想留的话,那你就不用 攒那么多了。我们可以教人收养,或者托什么人照管。其实,我们能自己照顾自 己。” 他没有抬头。“你是不是想叫我揍你?” 莎哈娜把脸往起一拧。她抓了一把空气。“就是。”她尖叫着,“就是。” “好了,我也不揍你了,”他平心静气地说。“我也不把你留下。” 他嚼着助消化的药片,一次整整一包,可他的肚子仍然作疼。 “去看看大夫嘛,”纳兹奈恩每天都说。 “这是一种症状,”查努说。“我得治根。” 比比想引起她爸爸对她课本的兴趣。“好,”他说。“学习去。”他小心翼 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仿佛她是白垩做的似的。 “阿爸,你想让我给你踩踩背吗?” 两个女儿讨厌给爸爸踩背。莎哈娜断然拒绝,宁肯冒挨揍的危险;比比踩着 那沟壑纵横的肉兴味十足,就像一个女孩踩进新拉下的牛屎上一样。 “背?”查努说。“不。”仿佛他压根儿就没有那种东西似的。 后来查努购置了一样东西。他把它放在沙发上,他们大家一字儿排开站在前 面。比比弯下腰想摸摸它,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真的。莎哈娜闭上眼睛,嘴唇无 声地动着。查努拉开拉链,把盖子揭起来。 “不妨开始装行李。” 那是一只不起眼的行李箱:闪光的黑尼龙,阿条绑带,配有银色搭扣,像两 件廉价雨衣缝在一个框子周围。纳兹奈恩大为震惊。查努买了一只行李箱本身并 不令人惊讶。他的全部计划需要装备。但这次有点儿异样。查努一言不发。他也 不清嗓子。他并不一开始就说他的达卡房子的方案,也不说农村的退隐处所。农 民坯子和无知之徒也没有提。关于移民悲剧,文化碰撞,历史教训,都没有说及。 没有唱歌子,没有哼曲儿,也不使用谚语。 纳兹奈恩想,要出事了。我们要去孟加拉了。 卡里姆换了一种新款式。金项链不见了;牛仔裤,衬衫和运动鞋也脱掉了。 有些做父母的要他们女儿在家取下头巾。卡里姆下面穿着旁遮普宽松裤,头戴一 顶脑勺小圆帽。他身穿一件无袖羊毛汗衫,足蹬一双顶上不系带子的大靴子。羊 毛衫和靴子价格不菲。纳兹奈恩看见他一根手指摸弄了一一下商标。他脱掉羊毛 汗衫后,总是小心翼翼地放下。靴子必须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系鞋带,不能太高, 也不能太低。纳兹奈恩觉得卡里姆不想让她提这套新衣服。这件事不是过于琐细, 就是过于重要,不宜议论。 有个劳工曾在她爸爸的地里干活,他的名字叫阿尔佐。除了他的名字,他再 没有多少东西。他有胳膊有腿,由于在地里干活,粗糙得像黄麻,他有两条缠腰 布,两件背心。天气冷了,他就把两件背心套起来穿,再套上一条麻袋,上面挖 几个洞。 一天,阿尔佐引起一番轰动。他露面的时候穿一件红羊毛夹克,前面有两个 贴袋,钉了四粒铜扣子。人人都莫名奇妙。 “嘿,阿尔佐!参加马戏团了?” “快,大家赶快跑。巡警来了。” “明年就穿长裤子了,嗯,阿尔佐?” 阿尔佐威风八面。他走得比以往更慢了,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欣赏欣赏他的夹 克衫。他用他那翘得老高的鼻子闻着。 “什么东西使空气有了味道。到底谁想到嫉妒会如此臭气熏天?” 人人都知道,他从来没有脱过那件夹克。他下地时穿着它,结果它结上了泥 巴。他走路的时候就开始把泥块往下剥,他把那件夹克永远也摸不够。 村子里,人们只好自娱自乐。 “当今,一个男人不需要一个老婆来做爱。他的全部需要就是一件漂亮的夹 克。” “啊,大人!先生!你看不出我们很困难吗?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几 十万塔卡算什么呀?” 阿尔佐不搭理他们,他只是神情紧迫地赶路,纳兹奈恩觉得他力图把他的夹 克甩掉。 他来要他的工钱。阿爸打量着他的背心和疙疙瘩瘩的肩膀。 “出什么事啦?碰上土匪啦?” 那劳工低着头,看上去闷闷不乐。“如果有人要拿走我的夹克,他们得先把 我杀了。但我已经与那件夹克一刀两断。只不过是个麻烦。”他的皮肤黑得像枣 子,他身上惟一没有土的部分就是他的白眼仁子。他现在把它们睁得老大。“你 认为一件衣服只不过是一件衣服。但事实上它不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它是一件 严重的东西。” 纳兹奈恩无法一门心思地缝纫。她瞅着卡里姆的后脑勺,瞅着他的脖子造成 的有力的线条。要是她要给哈西娜把他描述一番,她会说什么呢? 那种东西甚至当你知道你没有的时候,你最后还是会相信你说了什么话可能 会改变他的生活。 她会说他知道的事情太多。 查努也知道很多事情,但它们只是让他迷惑。如果知识是饮食,那么卡里姆 摄人时就长得身强力壮,而查努只是变得臃肿、乖戾、痛苦。卡里姆使你感到的 情况是…… 她心里七上八下,她把想起的所有字眼都摒弃了。她怎么能使哈西娜明白呢? 她迤逦而行,又回到了村庄。 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是古里普尔的理发匠。在一棵长满青苔的菩提树的 树阴下他开起了铺子,有三四条凳子,两个桶子,一些特制肥皂和油,大砍刀似 的剃刀和他的闪闪发光的剪刀,那是方圆数英里最洁净最明亮的东西。后面几英 尺的地方,竹子长得像一堵活墙,给这块地方划定了界限,并赋予它一种官方的 性质。如果你一定要把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给某个不认识他而又一心要在一 群人中找见他的人描述一番,你只消告诉他在那屋子里找最显赫的人物。不可避 免地,他们会被吸引到理发匠身上。因为在古里普尔的所有男人中,如果以貌立 王,戴王冠者非理发匠莫属。那不是个“英俊”或“美丽”的问题。纯粹是因为 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有一张显赫的脸。即便在他干活的时候——理发匠的地 位并不高——他的显赫也毫厘不爽。只凭他那张脸你就会猜到这个风云人物突然 落难,或者仅仅在扮演一个角色。也许正是由于这种立法订规的气质,大家始终 称他为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不可能以任何形式简化他的名字,尽管人们习 惯用叔叔或兄弟,或其他虚构的亲属来称呼人,以示尊敬,但遇到此例就不敢苟 同了。 即便他老婆来喊他时,她也说,“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劳驾把你可怜 的屁股搬到这里来。” 纳拉奈恩和哈西娜喜欢在理发铺附近玩耍。当一位顺客的脸消失在云团似的 白肥皂里时,看见剃刀在喉咙上和面颊上飞舞,看见下面的皮肤看上去是多么新 鲜而又未受损伤,可真够牵刺激的。当理发匠把润肤膏啪的一声敷上去时,纳兹 奈恩觉得经这么一碰,她自己的皮肤也感到了刺痛。 然而理发铺最重要的是信息。要是你想打听某人某事,你能制订的最好计划 就是在那棵菩提树周围磨蹭。不能太近,因为人们会像赶鸭子一样随意嘘孩子们 把路让开。但也不能太远。 最后,用某种方式——同时还学了不少东西——你会得到你的信息。因为在 这个大学校罩对天下的每种话题(而且有几种话题是天上的)进行讨论不是一回 两回,而是很多很多回。人们来是为了刮胡子理发,但更莺要的是为了交谈而来。 结果,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就成了全村的信息库。 十分典型的是,两三个人常来争论某些事情,任何事情。要是实在没有值得 争论的事情,至少一个人会仅仅出于礼貌进行争论。 “最后阿卜杜勒·阿里买下了他的地。三公顷半。” “我听说只有两公顷。” “三公顷半。” “那是他们计划买的。但最终他只买了两公顷。” “真主作证,我发誓——” “要是我撒谎,天打五雷轰,把我变成聋子、哑子和瞎子,把我的阳川枯缩 得像只死土鳖。” 这场争论将会继续半天,在此期问,剪刀就像微型闪电似的在黑脑袋卜打闪。 超然而义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理发匠从不参与辩论。他在等待时机。 最后,有人会说,“塔米祖丁- 米兹拉·哈克,解决这个问题。多少公顷?” 毫不迟疑,理发匠就做出宣告。 “三公顷半。” 或者,“只有两公顷。” 无论怎样裁决,反对的一方立即俯首认输。一个人根据规劝可以是黄紫两色 的;他可以以他的人格、他孩子的性命甚至他的睾丸起誓;他可以声情并茂大喊 大叫,流露诚心,委屈得啐口水,愤怒得流眼泪,然而一旦塔米祖丁·米兹拉· 塔克宣布,他就会屈服。 “是这样吗,塔米祖丁·米兹拉·哈克?哎,你最清楚不过了。” 纳兹奈恩和哈西娜喜欢这种改变的时刻。她们互相捏着手,农边拖在土里面 蹲着,凝视着那位用一两句话就决定一切的人。她们为这样一个人感到骄傲,他 知道所有应当知道的东西,他实际上牛活在古里普尔。他竟然愿意在他们中间生 活,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两个女孩子互相说,“你想知道什么?咱们去问问塔米祖丁·米兹拉·哈 克。” 纳兹奈恩苦苦思索。哈西娜说,“世界上最高的山有多高?不,那太容易了。 如果一条蟒蛇把一个婴孩囫囵吞下,你能不能割开它的肚子,仍然把孩子活着取 出来?谁杀了姑姑的八哥鸟?那是我要问他的问题。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们会嫁 给准?”她们常常玩这种游戏,可她们从来没有去向理发匠闻过任何事情。真正 问他会把这种任何事情的性质糟蹋掉,这倒是她们喜欢的东西。 有些孩子并不是那样着迷。他们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喊道,“塔米祖丁 ·米兹拉·哈克,今天总统早饭吃什么呀,嗯?” 不管怎么着,纳兹奈恩想,我应当很快给哈西娜写信。地把那淡绿色的缝纫 机上的淡黄褐色的裂纹抹了一把,才意识到几乎没有着手干活。要是卡里姆快些 离开,那倒好一些。再过几分钟,祈祷警告又会出现在他的手机上,那时候他义 会待着做祷告。她随这种想法冲洗过去。它却把她浸了个透,使她无法做出反应。 从卡里姆脖子上的姿势来看,他正专注于看电脑。杂志,他解释过,可能激 进。但互联网才是真正激进的地方。 纳兹奈崽知道她永远不会给哈西娜写他的事。她的下一封信,当她抽空去写 的时候,将会步别的信的后尘。我们大家都好。莎哈娜正在考全班的最高分,比 比至少长了一英寸。我又试着做酸奶,但做出来总是不对头,糖太多了,我想, 或者不是合适的那种。我为你的朋友蒙菊和她的孩子祈祷。 这是多么蹩脚的回信啊。哈西娜的信是昨天到的: 我告诉你我的朋友蒙菊的情况。酸把颧骨鼻子和一只眼睛化了。另一只眼睛 只是因为疼痛和仇限损坏了。我怎么给你描写真是件难事儿?看见这只好眼睛更 糟糕。那里应当有希望但却没有希望。 蒙菊的妹妹把胡尔谢德带到村子里去了。孩子见不着妈妈。她不答应。“答 应我。”我每次走的时候她说。答应我给孩子做手术。我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 呢? 纳兹奈恩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许她应当向哈西娜提一下塔米祖丁· 米兹拉·哈克,问问他记得不记得他。当然,她想,理发匠并不是无所不知。那 只不过是我们孩子的印象罢了。然而,关于村里的事他知道的还真不少,而且人 人都遵从他的知识。他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那一类事情。也许那只不过是一种终结 谈话的办法而已。也许人们是在嘲弄他,他的知识如此浅薄,以致自己受嘲弄时 还浑然不觉。 “谁获益?”卡里姆猛地站起来,把椅子一脚踢翻了。“这是关键问题,伙 计。谁在获益?” “从哪儿?”显而易见,她应当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他没有听见她的活。“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阿拉伯国家获益。没有 一个穆斯林获益,不管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我们是那些要受苦受难的人。你必须 问,谁获益?” 纳兹奈恩往后看了看,又回过头来。 “查出来并不难,”卡里姆说。 纳兹条恩想,我脑子里关于理发匠和菩提树的事都是什么劳什子,仿佛再没 有重要的东两可想似的。同时,她想,只有我丈夫和这个小伙子成灭在考虑纽约、 恐怖分子和炸弹的事情。别的人各过各的日子。 卡里姆把椅子扶起来。“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不错,愿意为他的宗教牺牲自 己。他是不是泡酒吧,看裸体女孩喝酒?什么样的穆斯林把《古兰经》带进洒吧? 还把它落在那里?这些故事全是痴人说梦。是那些对伊斯兰一无所知的家伙。也 许基督徒会把圣经像一包香烟一样到处拿着。他不知道《占兰经》是怎么对待的。” 向上瞟了一眼那特制的高书架,纳兹奈恩注视着她自己装在布函里的《古兰 经》。 “他们说另一本《古兰经》被这些所谓的伊斯兰恐怖分子落在一辆租用汽车 上。”他苦笑不迭。“这些虔诚的人全把真主之言当糖纸一样扔了。” “可是穆斯林是不能自杀的呀,”纳兹奈思说。无论他把殉教者解释多少遍, 她觉得那是不容争辩的。 自刎、服毒、或跳崖自戕者会在复活日用同样的方式受磨难。 “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卡里姆设法说服她。“还有别的东西。它没有算 进去。听着。飞机上所有的四个黑匣子——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那里都有记录—— 全毁了。可是你听说过那魔术护照的事吗?一个劫机者的护照没有被烧毁——华 氏一千多度的高温。在世界贸易中心的瓦砾中发现的。联邦调查局把我们当成什 么样的傻瓜了?” “那是谁干的?” 他碰了一下脑勺小圆帽,就像女人碰碰脑袋上盘的头发,以确认它还在原位 那样。“问得好。谁获益?” 纳兹奈恩觉得谁也没有获益。 她再也不让他在家里祈祷了。也许按规矩说,这并不是一种罪过。但这不合 适。那是一件她能够阻止的事情,如果她能够阻止,那么也许她也能够结束其余 的祈祷。 但她试过,她失败了。 “这不合适。”她说,耳朵里有他呼出的热气。 “我知道,”他呻吟着。“我会安排的。别发愁。”他身体的重量是她需要 的一切。 她怎么能给他讲再不要来了呢?那会意味着什么呢?她已经得到乐趣了,也 享受够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她有能力阻止?一旦加以控制,她该永远不需要开始? 有一段时间他把希望寄托在查努身卜。那一天他晃悠进来,卡罩姆还在用电 脑,她想,他一切全知道了。但他对她什么也没说。别人都知道。纳兹玛——她 手摸到缝纫机时眼睛里的那种闪光。“还有不少活儿?”她说过。拉齐娅听到说 出那“秘密”时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她多早就猜出来了?谁还没注意那些未来 往往? 让我丈夫发现吧,纳兹奈恩祈祷着。让他杀死我吧,她加了一句。 查努不是那么体贴人微。你看不见你鼻子底下发生的事情,每天她在无声地 问他。 每天早晨,她先祈祷,再干家务,然后开始千缝纫活儿,她心里再没有更多 的要求。午饭时分,她向商外张望寻找卡里姆时,她的胃里开始涌起激动和恐惧 的浪潮,在他不来的那些日子,她只好离开套房在街上转悠,惟恐她会把地毯上 剩下的线磨完。 “你干吗喜欢我?”有一天她问道,希望这句话来得自然,仿佛她刚刚想到 似的。 他心情很好,开了个玩笑。“我为什么喜欢你?”谁说我喜欢你?他的指头 碰了她喉咙窝子。 “我说,”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明白了。”他从她的喉咙一直亲到胳肢窝上。 “我长得不美。我又不是个年轻女孩。” “不年轻,不美丽?那我准是疯子。” “可你年轻。” “美不美呢?” 她决意态度认真起来。“町你没有回答我。” 卡里姆身子一滚仰面躺下。他把双手移动到脑袋后面时,纳兹奈恩注视着那 臂膀上紧张后松弛下来的肌肉。他的皮肤是金色的,像蜂蜜一样。看上去你能够 把它舔掉似的。 “哎,从根本上说,你有两种类型。你进行选择。一种是西化女孩,她喜欢 穿什么就穿什么,讲究化妆,短裙子,一转眼就离开了她爸爸的视线。她参加社 交活动,有好工作,有趣。一种是宗教女孩,戴着头巾,甚至穿着蒙面长袍。你 会想,对,她们是做贤惠妻子的料。但她们不足。因为她们要的只是辩论。地们 总认为她们知道得最清楚,因为她们参加过所有的穆斯林姐妹夏令营。” “那我呢?” 他用一只肘子支着身子。她闻见了他的汗味儿,使她蠢蠢欲动。“啊,你。 你是件真东西。” “真东西?” “你可以替一个农村女孩安排。把她带到这里来。”他仍然在大讲特讲他的 选择。“然后就是解决旷日持久的争论。而且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 “我是真东西?”她结婚后不久偶尔听着的一段话浮现在她的心头。她穿着 睡衣站在门厅里,查努在打电话。一个清纯女孩。农村来的。经过全面考虑,我 满意。 卡里姆下了床。他背对着她。 “我丈夫要带我们回达卡,”她说。 她注视着他脊柱上的曲线看他是否注意到了:她声音里的强调语气已经失去 了控制。 他把腰杆一挺,但没有转身。 她把身子蜷成了个球。她的鼻孔里嘘嘘的出气声,她的脑壳的细微的咯噔声, 她胸膛的喘息声,她的肠胃的咕噜声,她耳朵里血液沉闷的扑腾声。 最后,他说话了。“我到布拉德福去是看一个女孩的。给我挑的。我把她甩 了。为了你。” “我能干什么?”她的脸热辣辣、汗津津的。 “你想干什么?” 她本想走。但现在她不知道了。孩子们会受罪;查努会面对新的失望的苦恼; 她再不是农村来的女孩。她不是真东西。 卡里姆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起来,托着。“别怕。让你丈夫走。那倒再好不 过了。然后你打离婚,因为他离开了你。别怕。我解决。” 十月到了,随之而来的是查努的冰疮,女儿们的感冒咳嗽,还有冷凝物。纳 兹奈恩开始了她的冬季仪式,每天早晨用一块毛巾擦窗户,这有助于减少潮气。 两个工人跌跌撞撞地来收拾厕所。 “破了多久了,宝贝?” 她给他们讲了。 “这就是管理会给你弄的,宝贝。” 他们探头探脑转悠了一阵,然后就开路了。 “给你自己出了个难题,宝贝儿。不应当耽误这么长时间。” 行李箱立在时髦的小轮上,搁在衣橱底上。在查努的文凭顶上。纳兹奈恩试 着在把手上提了提。挺沉的。 她不再劝查努吃饭,随后她也不再做饭了。女儿们有汉堡包、烘豆或者她们 想吃的东西。有一次,她夜里起来,把空空如也的冰箱的门拉开,开始做起咖喱 花菜来,当调料撒到热脂肪上爆开缝子时,她想她要把大家叫醒,他们像个正常 的家庭一样一块儿吃顿饭。然而是凌晨两点,她就一个人靠着洗涤池站着吃,一 面望着月亮,心里纳闷是否她再能跟妹妹一起吃顿饭。 第二天,传单出现在信箱缝儿里。 向毛拉进军 卡里姆把它捡起来。他把它翻过来。“是的!”他说。“我们定好了一个日 子。”他双臂抱胸,两腿义开站着。“让他们来吧。我们准备好了。” 查努回家以后,把传单捡起来,钻研了一阵子。然后他把它放下,进了卧室, 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