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妇还没有完全占有他
7 从开始,这对情人就感到他们的关系是必要的、必然的、合乎自然的。初次
约会他们就卿卿我我地交谈,无所顾忌地拥抱,毫无害羞,仿佛他们的亲密已有数
年之久。他们进入了新的生活,心安理得,毫无羞耻。
他们商定了如何约会。既然泰蕾斯不能出门,那么就决定洛朗上门来。少妇以
清晰而自信的口吻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办法:幽会地点就在他们夫妇的卧房里。情
人从通向弄堂的那条小甬道过来,泰蕾斯会把直通卧室小梯的那道门打开。这时,
卡米耶肯定已到办公室去了,拉甘太太则留在下面的店堂里。这是大胆的、有成功
把握的行动。
洛朗同意了。他虽说谨慎,但仍然会唐突而胆大妄为,这是一个有拳头做后盾
的人的大胆。情妇以严肃而镇静的神情,鼓励他来享受不顾一切贡献给他的热情。
他随便找个托词,从上司那儿请出两小时的假,就直奔新桥街而来。
他一进入弄堂,就已经情欲难熬。卖假首饰的女店主正巧坐在甬道入口的对面。
必须等到她有事走开,恰巧一个女工来买一只戒指。于是,他箭步如飞地走进甬道,
靠着潮潮、粘乎乎的墙,爬上窄小而阴暗的楼梯。他的双脚踏在石头阶梯上,每踏
上一步,震动的声音都让他的心感到在燃烧。门打开了,在白色的灯光下,他看见
泰蕾斯穿着短袖上衣和短裙,头发在后脑勺上紧紧地盘成一个髻,鲜艳动人地等在
门口。她关上门,抱住他的脖子。一阵清香从她的白色内衣和刚洗过的身子里飘出
来。
洛朗大吃一惊,觉得自己的情妇漂亮极了,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泰
蕾斯轻灵而壮实,把他抱得紧紧的,头往后仰着,脸上洋溢着炽烈的光芒和激动的
微笑。情妇的这张脸仿佛已经改变,她神态疯狂而又情意绵绵,嘴唇湿濡,眼睛发
亮,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少妇激动不已,全身都在发颤,表现出充满活力的奇特之
美。她的脸仿佛透着亮光,而烈火正是从她的肉体里冒了出来。她周身血液在沸腾,
神情十分激动,散发出炽热而撩人的强烈气息。
第一个热吻之后,她就媚态百出了,从未得到满足的肉体疯狂地沉溺在狂喜的
冲动之中。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突然进入从未有过的情欲之火。她从卡米耶软弱
的胳膊里挣脱,投入洛朗强壮有力的怀抱。接近这个健壮的男子,使她内心感到了
强烈的震动,蛰伏在肉体里的灵魂苏醒了过来。她本就是冲动型的女子,一切本能
都以其前所未有的猛烈程度一齐爆发出来。她的血管中灼烧着母亲的血,这种非洲
人的血液已开始奔腾,在她那苗条、几乎还是处女的身体里奔涌着。她毫不知节制
地、主动地把自己袒露出来,奉献给自己的情人。她从头到脚不断地颤动着,感受
着这强烈的刺激。
洛朗这辈子从未结交过这样的女人。他感到很吃惊,有些不自在。以往,他的
情妇们从来没有如此狂热地接待过他。他已习惯了冷淡的接吻和满足后倦怠的的爱
惜。泰蕾斯的呻吟与发作使他害怕,但同时又使他感到新鲜,更刺激了他的情欲。
每当他与少妇告别后,他像醉汉似地蹒跚而去。第二天,当他又渐渐趋于平静时,
他就问自己是否该回到这个疯狂的、亲吻得使他狂热的情妇身旁。起初,他断然决
定,留在自己家里。但接着,他又怯懦了。自己是愿意忘掉泰蕾斯,不再跟她在一
起赤裸裸地、温柔又冲动地抚爱,可是她却仍在那里毫不退让地张开双臂。这种情
景又使他情欲冲动,难以忍受。
他还是抛弃了最初的想法,又确定了约会日期,再次到新桥街。
自这一天起,泰蕾斯走进了他的生活。他还没有接受她,但已受到了她的支配。
他有时也害怕,也提心吊胆,这种关系使他困扰,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然
而,他的恐惧,他的不适都没能战胜他的欲望。幽会继续进行,而且越来越频繁了。
泰蕾斯没有这些疑惑。她毫无保留地纵情欢乐,任由自己的情欲不断增长。泰
蕾斯过去屈从于环境,现在,她明白了她向往的是什么,她挺立起来了,她把自己
的整个身心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有时,她用胳膊勾住洛朗的脖子,伏在他的怀里,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哦! 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 我在一个陈腐、阴湿的病房里长大。我与卡米耶
同睡一床,夜里,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味让我恶心,我只得慢慢把身子挪开。他凶狠
而固执,我不想吃药,他就也不吃。为了让姑母高兴,我只好把所有的汤药都喝下
去。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没被喝死……是他们害我变丑了。我好心的人儿,他们夺
去了我的一切,这使你不可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了。”
她哭着吻洛朗,随后,便又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
“我并不想诅咒他们。他们把我带大,收养了我,使我免受灾难……可是,我
宁愿他们从来也没有收留我。我渴望旷野的空气,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梦想赤着脚
穿街走巷,像吉普赛女人那样沿街乞讨,过着流浪的生活。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
非洲一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我常常想到她,我知道自己继承了她的血液和本性。我
真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离开她,扑在她的背上,穿越沙漠……呵! 我的青春是如此可
悲! 如今,每当我想起在卡米耶喘着粗气的卧室里熬过的漫长日子时,我仍感到恶
心和愤怒。我蹲在炉火前,傻傻地看着煎的药在翻滚,我感到我的四肢都僵硬了。
但是我不能动,若我弄出声响,姑母就会呵斥我……后来,我们搬到河边的小屋子
里,我感到快乐极了,不过,我已经变得愚蠢了,我只会走路,若要跑快一点就会
摔跤。再往后,往后,他们又把我活埋在这个又小又丑的店铺里。”
泰蕾斯的呼吸很急促,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情人,她要报复,她那两个小巧的
鼻孔在神经质地微微翕动着。
“你不会相信,”她接着说,“他们是如何使我变坏的……他们要我成为一个
虚伪、撒谎的女人……他们要我窒息在小市民式的温存体贴中,我自己也不知道在
我的血管里怎么还会有热血……我整日垂下眼睛,装出一副忧郁而愚蠢的面孔,和
他们一样过着死板的日子。你最初看见我时,我就像一个呆子,不是吗? 那时,我
不苟言笑,同傻子没有区别。我对一切都不抱希望,只想有朝一日投进塞纳河去…
…然而,在绝望之前,有多少个晚上,我气得夜不成眠呀! 在凡尔农,在冰冷的卧
室里,我使劲咬着枕头,以免自己叫出声来,我打自己,骂自己是胆小鬼。我的热
血在沸腾,我想把自己的身体撕成碎块。还有两次我想到逃跑,迎着太阳毅然往前
走,可我缺乏勇气。他们对我的温柔、体贴把我变成了一头驯服的牲口。于是,我
只好学会了撒谎,我无时无刻不在骗人。我表面上非常温顺,只是在梦里想着打斗
和嘶咬。”
少妇说不下去了,在洛朗的脖子上揩拭她那湿润的嘴唇。沉默片刻后,她又说
: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同意嫁给卡米耶。我没有反对,大概是因为我听天由命,
对一切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可怜他。在我与他玩耍时,我感到我的手指陷进他的
四肢里就像插入粘土里一样。我嫁给他是因为姑母把他交给我了,我不会违背她的
意思……可是,我觉得我的丈夫还是那个疾病缠身的小男孩,我们从六岁起就已同
床睡觉。他还是那么虚弱,哼哼唧唧,身上仍然散发着一种令人恶心的气味……我
向你说了这一切,希望你不必嫉妒……一想起我喝过的那些汤药,我又恶心得说不
出话来了。我悄悄地挪开了身子,度过了多少可怕的夜晚……而你,你……”
泰蕾斯重新挺直了身体,向后仰去,让洛朗厚厚的双手握着自己的手,两眼凝
视着他那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脖颈……
“你,我爱你,自卡米耶引你走进店堂的那一天起,我就爱上你了……你也许
看不起我,因为我第一次就把一切都献给你了……真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自负的,也曾很生气。那天,当你在这房里抱住我,并把我翻倒在地时,我本
想打你的……却不知怎么就顺从你了。其实,我是恨你的。因为看到你,我就激动,
就难受。每当有你在一旁时,我的神经紧张得都快爆裂了,我的头脑空空的,我气
得快发狂了。哦!我受了多大的罪! 可我偏要自找痛苦,我等着你来,在你的椅边
旋转,想感受到你的气息,想把我的长裙随着你的衣服摆动。我感觉得到,当在你
面前走过时,你的血液掀起了阵阵热浪向我扑来。在你四周弥散开来的炽热的气息
引诱着我,使我不顾内心的抵抗留在你身边的……你还记得当你在这儿作画时,冥
冥中的一股力量把我吸引到你的身旁,我贪婪地、愉快地呼吸着你周围的空气。我
明白自己是在企望你的亲吻,对这种求爱之心自己也觉得羞耻。我感到,倘若你碰
我一下,我就会立刻倒下来。但是,我的怯懦还是占了上风,不时地打着寒噤,等
着你主动来拥抱我……”
说到这里,泰蕾斯不再说下去了。她心潮起伏,体会着报复的满足。她把如醉
如痴的洛朗紧紧抱住,在这寒酸而阴冷的卧室里,赤裸裸地享受着热烈而凶暴的情
欲。而每一次的幽总会把他们的淫荡掀动得更加狂热。
少妇似乎很喜欢胆大妄为和厚颜无耻。她没有片刻犹豫,毫不惧怕,她投入通
奸表现得既坦然又坚决。她存心想铤而走险,好像只有冒险才能满足她的某种空虚。
每当她估计情人该来了,她就会表现出唯一的谨慎,她会提前对姑母说,她要上楼
休息。而一旦他进房之后,她又是走动,又是说话,从未想到要避免声响。这使洛
朗在最初几次有些害怕。
“我的天! ”他轻声对泰蕾斯说,“别弄出这么多的声音,拉甘太太会上来的。”
“算了吧! ”她笑着回答,“你总是胆战心惊的……她被钉死在柜台后面啦,
你想,她上来干什么呢? 她都怕死了,怕别人偷她的东西……再说,管她呢,她愿
意就让她上来吧。你可以藏起来……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爱你。”
这些话对洛朗起不了多大的安慰。情欲也不能使他消除农民天生的谨慎和狡诈。
不过,习惯渐渐改变了他,大白天在卡米耶的卧室里,就在女店主的眼皮底下,肆
无忌惮的幽会也并不使他太害怕了。他的情妇反复对他说,迎着危险上的人才不会
遭到危险。而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儿更安全的去处了。他
们在人们想象不到的安静中,满足着自己的情欲。
然而,有一天,拉甘太太上楼来了,她担心她的侄女生病了。少妇呆在楼上已
将近有三小时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没把卧室通向餐厅的那道门闩上。
当洛朗听见女店主登上木楼梯时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时,慌张起来,手忙脚乱
地寻找自己的背心和呢帽。泰蕾斯看到他的窘态,不禁笑出声来,她用力抓住他的
胳膊,把他捺到床底下,低沉而镇定地对他说:
“别出声……也别动。”
她把散乱着的男人衣服一齐掷给他,并用自己脱下的一条衬裙把一切都盖住。
她做着这一切,动作轻快而敏捷,毫不惊惶。接着,她便躺下,头发蓬乱,半裸着
身子,脸上还泛着红晕,全身还在激动不已。
拉甘太太慢慢地推开门,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少妇假装睡着了。洛朗在白衬
裙里直冒汗。
“泰蕾斯,”女店主关心地问道,“你病了么? 我的孩子。”
泰蕾斯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头疼得厉
害,并恳求姑母让她单独躺一会儿。老妇便像来时那样,又悄悄地出去了。
这对情人相视默默地一笑,以更热烈的冲动又拥抱在一起。
“你看,”泰蕾斯带着胜利的口吻说,“在这儿,我们什么也不用怕……这些
人都瞎了眼,因为他们不知道爱。”
又有一天,少妇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像疯了似的,处在极度的兴奋
之中。
虎斑猫弗朗索瓦蹲坐在卧室正中。它神情威严,睁着一对圆眼睛,定神地看着
这对情人。它似乎很认真地在观察着他们,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一个魔鬼在阴
沉地出神。
“快看弗朗索瓦,”泰蕾斯对洛朗说,“或许它也通人性,到了晚上,它会把
一切都告诉卡米耶的……喂,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在店里说起话来,这才有趣呢,
它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得可是很清楚……”
这个念头让少妇感到非常有趣。洛朗盯着猫的一对大大的绿眼睛,浑身起了鸡
皮疙瘩。
“这只猫会这样干的,”泰蕾斯又说,“它会站起来,用一只脚爪指着我,另
一只脚爪指着你,喊叫着说:‘这位先生和太太在卧室里抱得很紧,他俩对我倒是
非常放心。他们罪恶的私通让我厌恶,我请您把他们投进地狱,这样,他们就再也
不会扰乱我的午睡了。’”
泰蕾斯像孩子似的开着玩笑,她伸出双手,模仿着猫的脚爪,并耸起双肩,像
猫那样晃动着。弗朗索瓦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只有眼睛是活
的。在它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花纹,使这张像用稻草充填的小动物的脸,看上去
好像在放声大笑。
洛朗的骨头都在发冷。他觉得泰蕾斯的玩笑太荒唐了,但心中仍不免感到可怕。
他站起来,把猫捉到门外。他的情妇还没有完全占有他,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
着从少妇最初狂吻他时就感受到的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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