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蕾斯的丈夫的确已死了
13第二天,洛朗一觉醒来,感到心情十分愉快。他睡得很香。从窗口吹进来的
冷风撩拨着他凝滞的血液。他几乎已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彻底忘掉了,倘若不是脖子
上的伤口疼痛难忍的话,他真会相信,昨天自己过得平安快乐,准时在十点钟上了
床。卡米耶咬的那一口,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伤了他的皮肤,每当他想到这个伤
口给他带来的疼痛时,他就感到难以忍受,仿佛有一打铁钉慢慢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他把衬衫领子翻下来,对着一面很小的镜子察看自己的伤口。这面挂在墙上的
镜子是他花了十个苏买来的。伤口处有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坑,约有一枚两个苏的硬
币那么大,表皮已被咬去了,肉是殷红的,而且混杂着一些黑色的斑点,细细的血
丝一直延伸到肩部,形成细小的斑痕。在他白色的脖子上,咬痕呈现刺眼的深棕色,
恰在右耳的正下方。洛朗弓着背,伸长脖子,仔细察看着,淡绿的镜子里映出他的
脸极端丑陋。
他用了很多水仔细擦洗了一番,然后又察看了伤口,感到很满意。他心想,不
用几天这创伤就会结成疤了。接着,他穿上衣服,如同往常一样,十分平静地去上
班了。在办公室里,他以令人感动的口吻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的同事们再读
完报纸上刊登的社会新闻之后,他就变成了真正的英雄。整整一个礼拜,奥尔良铁
路公司的职员们都在谈论这件事,似乎为一个同事被淹死而感到十分自豪。格里韦
喋喋不休地谴责着,既然在桥上就能看到流水,又何苦坐船到塞纳河的河心去冒险,
这太不谨慎了。
洛朗还有一些担心,因为卡米耶的死毕竟尚未被官方证实。泰蕾斯的丈夫的确
已死了,但杀人犯还想要找到尸体,因为这样才能有正式的死亡证书。出事的第二
天,人们试图寻找溺水者的尸体,但没有成功,人们猜测大概是冲进岛屿下的某个
洞穴里去了。在塞纳河畔捡破烂为生的人为了领取酬金,纷纷下河去找。
每天早上,洛朗在去办公室的途中,总要设法经过陈尸所。他发誓要亲自料理
好这件事。整整一个礼拜,他每天都去那儿。尽管查看平放在石板上的溺死者的脸
让他感到恶心,有时甚至会忍不住打一阵寒噤,但他还是要坚持下去。
当他走进去时,迎面扑来一股被洗刷过的肉体的隐约的怪味。他感到恶心欲吐,
一阵寒气掠过他的皮肤,墙上的湿气仿佛弄湿了他的衣服,使他感到压在肩上更沉
了。他径直走向一面大玻璃橱窗,橱窗里面陈放着尸体。他把他那张苍白的脸贴在
玻璃上,注视着里面。在他面前,排列着一行行灰石板,石板上摆放着许多赤裸的
尸体,尸身上布满了绿色、黄色、白色和红色的斑痕。有的尸体虽然很僵硬,但还保
持着原来的肤色;而有的就像是一堆血淋淋的烂肉。在最里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破
破烂烂的遗物,如女人的裙子和裤子等,在赤裸的白石灰墙的衬托下显得非常丑陋。
洛朗看着这些石头墙壁,墙上有很多由衣服和尸体组成的棕红色和黑色的斑点。这
时,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流动的水声。
他开始逐一辨认尸体,他一具具地看过去,认真地寻找那些溺死者。他死劲盯
着那些被水浸泡得肿胀、发青的尸体,竭力想把卡米耶从里面找出来。死者脸上的
肉往往已开始腐烂,颧骨从泡软的皮肤中穿出,脸就好像被蒸煮过并抽去了筋骨。
洛朗很伤神,他察看着尸体,想从中找出一张瘦削的面孔。但是,所有淹死的人都
是肥胖的:巨大的肚子,浮肿的大腿,滚圆鼓胀的胳膊。他感到不知所措。这些淡
绿的、腐烂的尸体好像在做着可怕的鬼脸,在嘲笑着。洛朗忍不住颤抖起来。
有一天早上,他真被吓坏了。他盯着一个尸体看了足有几分钟,此人身材短小,
相貌异常可怕,他身上的肉全都腐烂了,几乎被水一丝丝地溶解掉了。水把他鼻子
的右侧穿成了一个窟窿,鼻子塌陷,嘴唇裂开,露出了惨白的牙齿。死者的头和脸
好像在大笑。
每次以为认出了卡米耶时,洛朗的心就像火灼似的。他急于要找到卡米耶的尸
体,然而,当他想到卡米耶的尸体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害怕极了。他白天到陈尸
所,夜里就做恶梦,只感到浑身发冷,呼吸局促。他想把恐怖赶走,嘲笑自己像个
孩子,想表现得更坚强些。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只要他一走进潮湿、散发着腥
气的大厅,他就只感到恶心和惧怕。
每当他察看完最后一行石板,没能再发现溺死的人,他便松了一口气,也不再
那么厌恶了。这时,他就是一个好奇的普通人,带着莫名的兴奋看着面前这些暴卒
的人,他们的姿态各异,但都显得很凄惨、粗俗。他对这些尸体十分感兴趣,特别
是那些上身裸露的女尸。这些裸体女尸胡乱躺着,有的血迹斑斑,有的身上被刺了
好几个洞,这每每引起他的注意,使他留连忘返。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
的女子,看上去像是出生在普通人家,肩宽体壮,仿佛是躺在石板上睡着了。她那
既鲜嫩又丰满的身体通体雪白,显得非常柔和、娴雅。她笑容微露,头微微侧向一
旁,挑衅性地挺着胸脯。她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痕,好像是套着一根暗色的项链。要
是没这一圈青痕,人们或许会说他是一个耽于淫乐的荡妇。实际上,这是一个因失
恋而上吊自尽的姑娘。洛朗观察了她很久,目光在她的肉体上移动着,他被一种可
怕的情欲困扰着。
每天上午,当他在那里时,总会听见观众在他身后进进出出。
陈尸所对所有的人开放,过路的穷人或富人都可免费参观。有一些乐此不疲者
还有意绕道前来,不放过任何一次看死亡展览的机会。假如石板上空着,观者就会
很扫兴,像被骗了似的失望,牙缝里发出嘀嘀咕咕的抱怨。假如石板上摆满了尸体,
参观者就会蜂拥而至,享受不花钱的感官刺激。他们相互恐吓着,说笑着,就像真
的在剧场一样鼓掌或吹口哨,他们离开时心满意足,并且会大声宣布陈尸所的确值
得参观。
洛朗对前来参观的观众很快就熟悉了,这是一些充满怜悯和嘲笑的混杂观众。
工人们走了进来,他们腋下夹着面包和工具,在上班前来看看,他们觉得死的人很
滑稽可笑。有一些工厂里顽皮的小伙子,对每具尸体的丑相都要逗乐一番,引得观
众们都小声笑起来。他们把烧死的人称作烧炭匠;而那些吊死的、被杀的、溺死的、
被人捅了的或碾死的人,都是他们嘲笑挖苦的对象。当大厅陷入震颤的寂静时,他
们就用稍带颤抖的声音,叽哩咕噜地说几句笑话。接着进来的是一些靠年金过日子
的人,有枯瘦的老头和游手好闲的人,他们进来时目光呆滞,噘着嘴,露出超然、
优闲的神色。女人也很多,有一些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衣裳,干净的裙子,轻盈地
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仿佛是在时髦商店的橱窗前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一
些下层妇女,蠢头呆脑,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一些穿戴讲究的贵夫人,则不
紧不慢地拖曳着她们的丝绸长裙。
有一天,洛朗看见一位贵夫人,站在橱窗几步以外,用一块细麻手绢掩着鼻子。
她穿着精致的褐色丝绸裙子,披着一件镶黑边的短斗篷,脸上罩了一层面纱,她戴
着手套的双手显得十分娇小和细腻,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紫罗兰馨香。她在看着一具
尸体,离她数步远处的石板上,躺着一个大汉,他是一个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送了
命的泥瓦匠。他的胸膛很宽阔,肌肉隆起,皮肉白皙而结实,他死后的神情就像是
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这位夫人审视着,用目光细细打量着这个男子,一边沉思着。
她还掀起面纱的一个角,着意看了几眼后才离开。
有时会进来数群顽童,他们都是十二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他们沿着橱窗奔跑,
看见女尸就停下来。他们把手按在玻璃上,目光在她们裸露的胸部移动,大胆而放
肆。他们还相互用手肘碰碰,说一些粗野的评语。他们在陈尸所学习淫乐,这些顽
童就这样在陈尸所里找到了第一位情妇。
一周后,洛朗厌倦极了。夜里,他常梦见上午看见的尸体。每天必须忍受的这
种痛苦和厌恶使他的意志动摇了,他决定再去两次就算了。第二天,他刚走进陈尸
所,就感到当胸挨了重重一击:卡米耶平躺在他面前的一块石板上,头抬起,眼睛
半睁半闭,好像在望着他。
杀人犯像被牵引着,慢慢走近了玻璃橱窗,他始终不能把目光从他的被害人身
上移开。他并不觉得痛苦,只是感到心里冰凉,皮肤上掠过轻微的颤抖,而他原以
为自己会颤抖得更厉害。足有五分钟,他站着没有动,陷入了沉思中。眼前这幅图
画的所有可怕的线条、所有肮脏的色彩,不知不觉地映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卡米耶是丑陋的。他在水里已泡了将近两周。他的脸似乎还是结实的,容貌也
还保持着原样,只是皮肤已变成土黄色。瘦骨嶙峋的头稍显肿胀,样子古怪。头发
贴在脑门上,眼皮翻起,露出灰白的眼珠。嘴唇扭曲着歪向一边,像是在残忍地狞
笑。透过微张的嘴,可以看见在森白的牙齿间露出了发黑的舌尖。这张脸仿佛像一
张被鞣过、拉长了的皮革,虽然还看得出是张脸,但因痛苦和恐惧而显得格外可怕。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堆腐肉,他死前一定做过奋力的挣扎,他的两个肩膀已经脱臼,
锁骨刺出了双肩。在他那淡绿的胸脯上,肋骨发黑,根根外露,左肋裂开,向外张
着,露出里面一片片暗红色的肉。他的整个上身都腐烂了。只有两条腿稍微硬实一
点,直挺挺地伸着,上面布满了肮脏的斑痕。双脚也已经脱节了。
洛朗凝视着卡米耶。他还从未见过一个溺死的人像卡米耶这么可怕。他的尸体
显得特别瘦小,由于肌肉已经腐烂,就缩得更小,简直就是很小的一个烂肉堆。人
们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年薪一千二百法郎的小职员,头脑笨拙,体质孱弱,母亲靠
药汤把他喂养长大。这个可怜虫,在温暖的被褥里长大起来,现在却躺在冰冷的石
板上仿佛被冻得瑟瑟发抖。
洛朗被这个让人感到惊恐而刺心的场面吸住了,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最后,
他终于挣脱出来,走出大门,快步向码头走去。他边走边反复说道:“这是我一手
造成的。他真是太丑恶了。”他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气味追随着他,好像是从那腐烂
的尸体里散发出来的。
他去找老米肖,对他说刚才在陈尸所的石板上找到了卡米耶。很快就办完了官
方手续,他们安葬了溺死者,并签署了死亡证书。洛朗从此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愉快地与他的罪孽以及那些难堪的情景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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