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情人不再偷偷摸摸
16十五个月很快过去了。最初的痛苦已渐渐消除,他们一天比一天更平静了。
生活又恢复了原样,不过显得更没有生气了,是一种大变动后常有的单调和麻木。
在开始时,洛朗和泰蕾斯过着一种使自己改变了的新生活,内心蕴藏着潜在的活力。
倘若人们想探究这种变化的奥秘,就得细致地加以分析。
不久,洛朗就像以前一样,每天晚上都到店铺里来。不过,他不再在这里吃饭,
也不再整晚都赖在这儿。他等到九点半来,关了店铺门后就走。可以说,他来是为
这两个女人服务,仿佛是在尽自己的义务。倘若他某一天忘了没来的话,第二天他
就以仆人般的谦恭,前来请她们恕罪。每到礼拜四晚上,他就帮助拉甘太太生火,
张罗着招待客人。他殷勤体贴,做事井然,以此讨得女店主的欢心。
泰蕾斯平静地看着他忙个不停,在他周围走动。她以前的苍白脸色消失了,显
得比以前健康、开朗和温和。只有她的嘴,偶尔会神经质地痉挛一下,凹成两条深
深的皱纹,使她的脸显出痛苦和恐惧的表情。
这对情人不再伺机单独相见,也不向对方要求幽会,甚至不再偷偷地交换一个
热吻。在杀人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强烈的肉欲仿佛也减淡了。杀死卡米耶满足
了他们自己永不厌足的、强烈的冲动,这是他们狂热的拥抱也不能实现的。犯罪似
乎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和快乐,拥抱和亲吻已使他们厌恶和反感了。
他们杀人,就是为了得到朝思暮想的、自由的情欲生活。如果他们愿意,现在
原本可以尽情地享受了。拉甘太太手脚僵硬,神情痴呆,根本不是他们的障碍。这
个家属于他们,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但是,好像一旦没有了困扰,情欲也不
再能吸引他们了。他们呆在一起,平静地谈着话,看着对方,脸不红心不跳,仿佛
已忘记了那些使他们窒息的、狂热的拥抱。他们甚至避免单独相见,无人时他们甚
至无话可说,但他们也都害怕表现得太过冷淡。于是,他们间或也握一下手,但当
他们接触到对方的肌肤时,感到很不舒服。
此外,他们认为对见面时的冷漠态度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他们把这种冷淡归结
为谨慎小心。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平静和节制是十分明智的行为,他们是在有意识地
获得肉体的安宁和内心的平静。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彼此感到厌恶是残余的恐惧
和惧怕受到惩罚在作祟。偶尔,他们也努力憧憬着未来,设法恢复从前的热情,但
他们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们惊呆了。于是,他们只好希望能尽快结婚,他们想,
一旦达到目的,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恐惧,就能恢复从前的一切了。他们能重新点燃
昔日的激情,尽情体验他们的快乐。这一线希望使他们心里平静多了,也使他们不
至陷入在他们之间已经裂开的、看不见的鸿沟里。他们确信他们将相爱如初,并等
待着终身相伴、彼此享受无限幸福的时光。
泰蕾斯从未如此平静过。她的心情的确愈来愈好,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前所未
有的舒展中。
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到心情很舒畅。卡米耶瘦削的脸和虚弱的身子不
再紧挨着她,他曾使她愤怒,使她的情欲永远得不到满足。现在,她觉得自己又变
成了一个小女孩,白色帷幕里的处女,安宁地躺在静谧的夜色中。她那间宽大、寒
冷的卧室,以及它高高的天花板、阴暗的角落和修道院似的气味,现在都让她觉得
欢喜,甚至对窗前矗立着的高大的黑墙也产生了好感。整个夏天,每天晚上她都出
神地望着这墙上的灰砖、高耸的烟囱以及被屋顶截断的、群星闪烁的狭窄夜空,往
往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只是在被恶梦惊醒时,她才想到洛朗。这时,她就坐在床上,
身体颤抖,两眼圆睁,裹紧了自己的衬衫,想着倘若自己身边有个男人躺着,或许
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她想到自己的情人,就像想到一条守护她的狗一样,她的肉体
并没有半点情欲的冲动。
白天,在店堂里,她对外面的事情充满了兴趣。她已从自己的沉思中解脱出来,
不再沉溺在愤怒和报复的欲念中。沉思使她厌烦了,她现在喜欢行动和观察。从早
到晚,她认真看着穿过弄堂的人们,熙来往攘的行人使她感到很高兴。她变成了一
个好奇而多言的女人,在此之前,她的行为和思想更多的像一个男人。
在她的观察中,她注意到了一个年轻人。这是一个大学生,住在邻近的公寓中,
他每天好几次经过店铺门口。这个年轻人面孔白皙,留着诗人般的长发和军官样的
短髭。在一周之内,泰蕾斯就像一个学校寄宿生那样爱上了他。她读了不少小说,
因此,她把年轻人与洛朗比较,发现后者太粗俗了。阅读开阔了她的视野,丰富了
她的想象力,现在她懂得用头脑去爱了,而以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冲动和本能去爱。
有一天,大学生消逝了,毫无疑问他搬走了。仅过了几小时,泰蕾斯便把他忘掉了。
她大量阅读小说,对小说中的一切人物以及眼前过去的每一个行人都很有兴趣。
这种陡增的阅读兴趣对她的气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变得神经质,不时地会莫明
其妙地发笑或痛哭。她内心逐渐建立起来的平衡又被破坏了,她又陷入了渺茫的空
想中。有时,她会突然想起卡米耶,这使她以充满了恐惧和不信任的情欲重新想到
洛朗,她就这样又恢复了不安和焦虑。有时她想设法立刻就与她的情人完婚,有时
她又想逃走,再也不见他。那些表现贞洁和荣誉的小说,仿佛在她的本性与意愿中
设置了一道障碍。她仍然是不可驾驭的野兽,她曾与塞纳河的气势争个高低,并且
曾不顾一切地投入通奸。然而,她也有善良和温柔的意识,她能理解奥利维埃夫人
的柔软面孔和古板性格,她也知道不用杀死自己的丈夫也能得到幸福。因此,她不
再能明白自己,只好生活在残酷的犹豫和疑问中。
洛朗也经历了平静和狂热的不同阶段。起初,他感到内心异常平静,仿佛已卸
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然而有时,他也惊奇地问自己,自己是否做了一场恶梦。他
心想,自己是否真的把卡米耶扔到水里去了,在陈尸所的石板上,自己是否真的看
到卡米耶的尸体了。每当想起自己的犯罪,他便惊恐难安,感到茫然无措。他永远
也不会相信自己杀死了一个人,他那谨慎而胆怯的心不禁颤抖起来。当他想到人们
会发现他的罪行并把他绞死时,冷汗就不免在他的额头上直流。这时,他似乎感到
自己的脖子上架着寒冷的刀。以前,他以野兽般的固执和盲目一直向前冲去,从不
反悔。而现在,当他转过身来,看清了他所跨越的深渊,他害怕得简直要昏倒。
“毫无疑问,我喝醉了,”他想道,“这个女人使我丧失了理智。我的上帝!
我真是蠢,简直是疯了! 我竟为了这种事,让自己冒断头的危险……还好,一切都
过去了。如果一切从头开始,我再也不会这么冒失了……”
洛朗沉沦了,变得灰心丧气,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胆怯、更谨慎了。他发胖了,
总是提不起精神。他那高大的躯体渐渐变得臃肿,筋骨仿佛都消失在肥肉里。人们
或许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样蠢肥的人还会那样粗暴、残忍地杀人。
他又恢复了往昔的习惯。在好几个月之内,他以罕有的努力做一个模范职员,
只知道默默地办公。晚上,他在圣维克多路的小饭店吃晚饭,把面包切成碎片,慢
慢咀嚼,尽量拖延用餐时间。吃完后,他仰着头,靠在墙上,舒适地抽起烟斗来。
这样,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饭后休息的好人。白天,他什么都不想;晚上,他睡得
很熟,梦也不做。脸上红润丰腴,肚里充实滚圆,脑子一无所想,他感到自己很幸
福。
他的肉体似乎已经死了,他也不常想到泰蕾斯。即使有时想到她,也不过像有
人想起不久一定要娶的一个女人那样。他耐心地等待着结婚的那一天,却不把他要
娶的那个女人放在心上,总是设想着婚后他将有的新地位。他将辞掉工作,带着艺
术的兴趣逍遥自在地去画画。正是这些希望使他每天晚上都到弄堂里的这家店铺来,
虽然他每次进去时总隐隐感到一种不舒服。
一个礼拜天,他很烦闷,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才好。于是,他就去找他中学时
的老同学,那位与他合住过很久的青年画家。艺术家正在绘一幅油画,打算把它送
去参加美术展览会。这幅油画表现的是一位醉卧在一块绸缎上的裸体女人。在画室
的地上,躺着一个女模特,她头向后仰着,曲着半身,臀部撅得很高。这个女人面
露微笑,挺着胸脯,伸长胳膊,作出舒展的姿态。洛朗坐在她的对面注视着她,边
抽烟边与他的朋友闲聊。他观察着这个女人,感到血液流动加速,情绪也激昂起来。
他一直逗留到天黑,并把这个女人带回了自己的小阁楼。这个女人留在他身边,做
了将近一年的情妇。可怜的女人开始爱他,觉得他是个美男子。大清早,她就出门
去做整整一天的模特,而每天晚上总会准时回来。她用自己挣的钱维持自己的生活,
不让洛朗花费半个苏。洛朗完全不考虑她从哪儿来,干些什么。这个女人使他的生
活更加恢复了平衡,他把她当成一个有用的、必要的工具,以使他的身体维持平静
和健康。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也始终不认为自己对泰蕾斯有什么不忠。他
只觉得自己更肥胖、更幸福了。
然而,泰蕾斯的服丧期结束了,少妇穿上了鲜艳的服装。有天晚上,洛朗觉得
她变得年轻、更漂亮了。不过,在她面前,他总感到有些不舒服。相当长一段时间
以来,他发现她似乎很激动,表情奇怪,无缘无故地大笑或痛哭。他见她变化无常,
有点害怕,因为他多少也到了她内心的矛盾和迷惑。他有些犹豫了,害怕自己的安
逸生活会受到破坏。他生活得很安稳,各种欲望都得到了满足。他害怕与这个神经
质的女人结合后,安逸的日子会就此结束,因为这个冲动的女人曾使他很疯狂。其
实,对这些想法他并没有认真地加以思考,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占有泰蕾斯后将会
有很多的烦恼。
想到要和泰蕾斯结婚,这是震动他安逸生活的第一个冲击。卡米耶已死了将近
十五个月了。有时,洛朗完全不想结婚,他想把泰蕾斯撇开,继续让模特儿做他的
情妇,她那廉价的爱情很让他喜欢,也够他享受了。接着,他转而又想,他不能毫
无所获地把一个人杀了。他想起了谋杀,想起为了独占这个令他不安的女人所作的
可怕的努力,他就感到倘若不与她结婚,杀人便毫无意义,而且也过于残忍了。为
了夺取一个寡妇而淹死了一个人,等了十五个月后,却决定和一个在所有画室里展
示身体的女模特一起生活,这一切让他觉得非常可笑。此外,他与泰蕾斯已由肉体
和残忍联系在了一起。他隐约地感觉到她在喊叫,并且总在他的心里翻滚,他是属
于她的。他畏惧他的同谋者,如果他不娶她,她出于报复和嫉妒,或许会把一切都
向法庭告发。这些想法在他的头脑里盘旋,惶恐不安的情绪又使他的头脑发热了。
就在他犹豫不定之际,模特儿突然离开了他。一个礼拜天,这个姑娘没有回来,
大概是找到了一个更温暖、更舒服的寓所。洛朗并不太伤心,然而他已习惯夜里有
一个女人躺在身边,因此,他的生活又空虚起来。一个礼拜后,他的情欲又骚动了,
于是又重新整夜滞留在弄堂里的这家店铺里,重新用锐利的眼睛盯着泰蕾斯看。少
妇读了许多小说,在阅读后的激动中,在洛朗的目光下,浑身颤抖,表情麻木。
经过一年多在厌恶和冷淡中度过的等待之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强烈的情欲和
烦恼之中。一天晚上,洛朗在关店门时,把泰蕾斯叫到弄堂里说了几句话。
“你愿意我晚上到你的房里来吗? ”他问道,充满激情。
少妇做了一个惊惶的手势。
“不,不,我们等着……”她说,“我们应该谨慎些。”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洛朗又说,“我已经忍不住了,我爱你,我要你!”
泰蕾斯失魂落魄似地看着他,热火燃烧着她的面孔和双手。她犹豫了一会,随
后突然说道:
“我们结婚吧,这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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