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杀人者
22第二个夜晚,他们更加痛苦。这两个凶手本希望夜间能共同抵御这个溺死鬼,
但是十分奇怪的是,自从同住一个房间之后,他们却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简单的
一句话、一个眼色都会让他们愤怒、激动,他们忍受着痛苦和恐惧的折磨。只要他
们一交谈,或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就感觉到满眼都是红的,头昏脑胀,精神
错乱起来。
泰蕾斯严肃和神经质的本性,与洛朗迟钝而多血的性格相遇,产生了奇异的效
果。从前,在卿卿我我的那段日子里,不同的气质使这对男女成了天作之合,在他
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平衡,甚至可以说互相补足了他们的身体组织。男的献出了他的
血,女的贡献了她的神经,他们彼此生活在对方的特点中,以热吻来调节他们感官
的机能。但现在他们生理的机能失调了,泰蕾斯的激奋神经占了上风,洛朗突然陷
入神经亢奋的支配中。在少妇热情冲动的影响下,他的气质逐渐变化,终于像衰弱
的少女一样,时常受尖锐的精神病症的袭击。有些人的身体组织在某种特定的环境
下会产生一些变化,研究它们是饶有兴味的事情。这些变化从肉体出发,很快便蔓
延到大脑以及全身。
洛朗在结识泰蕾斯之前,生性迟钝,内心平静又谨小慎微,过着农家子弟的粗
犷的生活,像畜生似的饮食和睡眠。生活中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能以广大而
浓密的气息自如呼吸。他对自己相当满意,只是身体稍微发胖,多少显得有些愚蠢。
他的身体又沉又重,有时他几乎只感到一些微微的搔痒。就是这些微痒,被泰蕾斯
扩展成了可怕的冲动。因为有了泰蕾斯,这具高大、肥满、柔软的身躯中生出了感
觉非常灵敏的神经系统。从前以血质享受生活,而很少用到神经的洛朗,现在已有
相对细腻的感觉了。在他情妇的一阵热吻之下,一种新鲜、刺激、紧张的生活突然
在他面前展开。这种生活使他的情欲成倍地增长,把他的欢乐推到了极点。他先是
好像要发狂了,昏迷地堕入这些沉醉的发作中,这是他以前凭感官冲动从未享受过
的。于是,在他体内产生了奇异的变化:神经发展了,战胜了多血的要素。这种变
化改变了他的本性。他失去了自我的平衡和迟钝,不再过沉睡似的生活了。有一段
时间,神经和血保持着平衡,这就是特别快乐和美满地生活的时期。随后,神经占
了上风,于是他便陷入烦躁、焦虑的状态之中,感官失调,思想紊乱。
这就是洛朗为什么像个胆怯的孩子那样,看见一个阴暗的角落就要心惊肉跳的
由来。震颤和冲动的性格——从迟钝和蠢笨的乡下人中蜕变出来的新个性,就在不
知不觉间形成,使他感到恐惧和神经质的苦恼。泰蕾斯的剧烈抚摸,杀人的狂热、
淫乐的恐怖期待……这一切都刺激了他的感官,一次次地、剧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把他变成了一个疯子,最后导致他的失眠,随之而来的便是昏乱的幻觉。洛朗陷入
难堪的生活,堕落到他不断挣扎的永远恐怖的深渊中。
他的悔恨纯粹是物质性的,只有他的身体,他那被刺激的神经和颤抖的皮肉惧
怕溺死者的袭击。他的良心对于他的恐怖心理并没有起半点作用,杀死卡米耶,他
毫不后悔。当他的精神平静,死者的幻影不在那里的时候,如果他想到他的利益要
他这样做的话,也一定会重新去杀人。白天,他嘲笑自己胆小,他打算要坚强些并
责备泰蕾斯,责怪她扰乱他的安静。在他看来,是泰蕾斯在颤抖,是她一个人在制
造恐怖。但是,一旦夜色降临,当他们夫妇关在卧室里时,他的身上就会沁出冷汗,
他吓得像个孩子那样,心绪不宁。他就是这样忍受着周期性的精神发作。每晚,每
当被害者那淡绿的、狰狞的脸在他面前显现时,他的感官功能便失调了。他像得了
重病,一种杀人狂的“歇斯底里”爆发症。说他得了神经疾病是唯一能解释他恐惧
的原因。他的脸在抽搐,他的四肢僵直,可以说,他身上的每条神经都出了毛病。
他的身体身体感到剧烈的痛苦,灵魂却始终不存在。这无耻的人并没有良心的忏悔。
泰蕾斯的热情把可怕的病症传给了他,在他的体内作祟。
泰蕾斯的身心同样也在剧烈动荡着。但在她身上,只是最初的本性让她产生了
过度的刺激罢了。这个女人从十岁起精神就有些紊乱,情绪不稳定,其中部分原因
是她和病不离身的小卡米耶同住一室,在温和而恶心的空气中长大。她让暴风雨般
可怕的压抑堆积在自己的体内,使它后来爆发成为真正的狂风暴雨。洛朗对她,就
如她对洛朗一样,是一种粗暴的冲撞。第一次拥抱热吻之后,她那无情而淫荡的禀
性便桀骜不驯地大大膨胀起来了,此后她就只为情欲而生活,让自己渐渐堕入不断
燃烧她身体的狂热中,使她达到了一种病态的恍惚。已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她心理
上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一切都逼使她走向疯狂。她的恐惧与她的新丈夫稍有不同,
更带有女性的特征。她多少有些内疚,有些说不出来的悔恨。有时,她很想跪倒在
卡米耶的幻影面前哀求他,向他发誓要忏悔终生以慰抚他的在天之灵,请求他饶恕。
也许洛朗觉察到了泰蕾斯的怯懦,当共同的恐怖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他就暗暗恨她,
以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最初的几个夜晚,他们无法入睡,就像新婚之夜那样,坐在炉火前,在房间里
踱来踱去,等待着天明。当他们想到要并肩躺在床上时,就感到一种恐怖的厌恶。
他们有一种默契,避免拥抱、亲吻,甚至不看一眼泰蕾斯早晨翻开的被褥。若被疲
倦压迫得不能忍耐时,他们就在沙发里沉睡一两个小时,但每次总为恶梦所惊醒。
醒来时,他们的四肢僵硬发麻,脸上罩着青灰色的斑痕,又冷又不舒服,浑身在打
颤。他们面面相觑,发现他们一起呆在那里,非常惊骇,好像彼此都有奇特的感觉,
都有表示他们厌恶和恐怖的羞耻之心。
此外,他们总是竭尽全力来抵抗睡眠的侵犯。他们各自坐在火炉的一端,谈着
种种无意义的琐事,努力不使他们的谈话终止。在他们所坐的椅子中间,还有很宽
的位置。偶尔他们转过头时,就似乎看见卡米耶移来一把椅子,占据了这个空间,
脸上露出忧郁而嘲讽的神色,两脚伸向火炉取暖。结婚晚上的那种幻象每夜都出现。
这具尸体无声无息,却面露讥讽,参与了他们的谈话。他那可怕的变了形的身体,
总是留在那里,不断侵扰他们,要他们陷入连续的忧虑中。他们不敢动,茫然地看
着炽热的火焰,有时忍不住向身旁瞥一眼,眼睛受了熊熊炭火的刺激,就又生出奇
怪的幻象,仿佛看见那个死人身上也泛着红光。
最后,洛朗不愿意再坐着了,他并不向泰蕾斯解释原因。泰蕾斯明白,洛朗一
定像她一样看见了卡米耶。她声称炉火太热了,离火炉远点也许好些。于是,她把
沙发推到床边,垂头丧气地坐在里面,她的丈夫则在房里踱步。有时,洛朗打开窗
户,让一月冰凉的夜气充满房间,这会平息他的热病。
这对新人就这样整整度过了一个礼拜的不眠之夜。他们疲倦得浑身发软,只有
在白天的时候,泰蕾斯坐在店铺的柜台后面,洛朗则在办公室里,打盹休息一下。
夜里,他们则为痛苦和恐惧所折磨。而最为奇特的仍是他们相互间所持的态度:他
们不说一句情话,装做已忘记了过去,互相接受,互相容忍,就如有着相同苦痛的
病人,彼此感到一种隐隐的怜悯。两个人都希望隐藏起自己的厌恶和恐惧。他们仿
佛没有想到他们所度过的奇特夜晚,彼此都没有明白对方内心的真实情况似的。他
俩站着直至天明,难得说上几句话,听到一点声响脸色就会发白。他们的态度,简
直是相信所有的新婚夫妇在新婚时,大约都是这样相处的。这仅仅是这两个疯子在
愚笨地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太疲倦,终于受不了了,有一天晚上,他们决定上床睡一觉。他们并不脱
去衣服,而是和衣倒在毯子上,惟恐彼此皮肤会互相接触。一旦稍有接触,他们就
好像受到电击般的痛苦。待他们这样不安地睡了两夜之后,就冒险脱掉了衣服,溜
到被褥中去。可是,彼此还隔开着,并倍加小心不使彼此互相接触。泰蕾斯先上床,
迅速爬到里边,贴墙躺着。洛朗等她躺好之后,自己就在床的外侧躺下,紧靠着床
沿。他们中间还有很宽的一个位置。卡米耶的尸首仿佛就睡在那里。
这两个杀人犯平躺着合盖一床被子。只要他们一把眼睛闭上,就感觉到了卡米
耶那潮湿的尸体就睡在他们中间,使他们的肉体发冷。这仿佛是一道丑陋的屏障,
把他们隔开了。他们又开始头脑发昏,胡思乱想起来,对他们来说,这道屏障似乎
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可以接触到的。他们碰了碰那平躺着的尸体,好似一段淡绿的、
腐烂的肉块。他们呼吸到了这堆腐肉发出的臭气。这难忍的刺激使他们的器官都错
乱了。这个污秽透顶的床友使他们不能动弹,又不敢出声,惶惶不知所措。洛朗有
时很想突然把泰蕾斯抱到自己的怀里,可是他却不敢动,他想,如果把手伸出去,
就必然会抓到卡米耶的一把烂肉。这时,他便想到溺死鬼睡在他们之间,原本就是
不让他们亲热的。他终于明白,被他淹死的人也在嫉妒。
不过,他们有时也想试着偷吻一下,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洛朗嘲讽他的
妻子,要她拥吻他。可是,他们的嘴唇是那样冷,仿佛他们的两张嘴之间隔着死人。
他们简直想作呕。泰蕾斯吓得直抖,洛朗听见她的牙齿在咯咯打战,终于忍不住冲
着她发火。
“你抖什么? ”他对她吼道,“你大概怕卡米耶了? ……算了吧,这个可怜虫
如今已不会有知觉啦。”
他俩都避免把各自胆颤的原因说给对方听。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幻觉中看见
溺死鬼苍白的脸立在面前时,这个人便会把眼睛闭上,把自己的恐惧包藏起来,不
敢向对方说出面前的幻象,惟恐激起更可怕的发作。洛朗就是被逼得极点,才在失
望的癫狂中责骂泰蕾斯害怕卡米耶。但当他大声说出这名字时,反而引起了加倍的
恐惧。杀人犯狂乱了。
“是的,是的,”他冲着少妇断断续续地说,“你就是怕卡米耶……我看得出
来,当然啦! ……你是一个蠢货,你一点胆量也没有。啊,你就安安稳稳地睡吧。
你以为你的前夫会因为我同你睡觉而来拉你的脚吗?……”
溺死鬼会来拉他们的脚,洛朗想到此,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战战兢兢的,
然而,却更加粗暴地说道:
“我总会在哪天夜里把你带到坟场去……我要撬开卡米耶的棺材,让你看看那
是多么丑恶的一堆烂肉!那时,也许你就不会害怕了……算了吧,他不再会记得我
们曾把他丢到水里。”
泰蕾斯把头藏在被头里,只发出窒息的呻吟。
“我们把他淹死,因为他妨碍我们,”她的丈夫又说道,“如果有必要,我们
还会淹死他的,对吗? ……别孩子气啦。坚强一点,有福不享就是个傻瓜……你瞧,
我亲爱的,我们死后,也决不会因为把一个蠢货扔进塞纳河里而在地下尝到什么滋
味的。我们应该自由自在地亲热一番,这是真正的好处……好啦,亲吻我吧。”
少妇昏乱而冷冰冰地拥吻他,而他也像她一样在颤抖。
在以后的两个多礼拜中,洛朗总在自问,要怎么样才能重新杀死卡米耶。不错,
他已经把卡米耶扔进了河里,但他还没有完全死去,每晚还要回到泰蕾斯床上睡觉。
两个杀人者本以为完成了谋杀,就可以纵情享受淫乐生活了。不料,他们的被害人
却复活起来,以冰冷的身躯侵犯他们的床铺。如此看来,泰蕾斯还没有成为一个寡
妇;而洛朗,则不过是她的姘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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