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忧虑和恐惧中
28结婚两个月以来,泰蕾斯和洛朗始终挣扎在忧虑和恐惧中,于是,仇恨在他
们的心中慢慢地增长着。最后,相互终于投射出隐隐充满威胁的愤怒目光。
仇恨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他们首先像畜生似的,全凭血的热烈情欲相爱;随后,
在犯罪的事变中,他们的爱变成了忧惧,接吻时也感受到一种有形的恐怖;眼下,
他们的婚姻,共同的生活只是徒增痛苦,他们终于愤怒而且反抗了。
这是一种残忍的、非常猛烈的憎恨。他们明显地感到彼此互相妨碍,他们心想,
如果他们不面对面相处,就一定会过上安静的生活。当他们在一起时,仿佛有块巨
大的石头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很想把这块石头搬走,消灭掉。他们的嘴唇
紧闭起来,暴烈的思想掠过他们明亮的眼睛,彼此有一种互相吞噬的欲望。
其实,只有一个思想在侵扰着他们,那就是他们是对自己的犯罪发怒,为永远
扰乱了自己的生活而绝望。他们的全部愤怒和憎恨,都是从这点出发的。他们感到
病痛是根除不了的,因为害死了卡米耶,他们会痛苦终生,想到要终身受苦,于是
便怒气冲冲了。他们不知道向谁泄恨,于是便相互埋怨,彼此憎恨。
他们不愿承认婚姻就是对他们的谋杀罪行的致命的惩罚。他们抗拒着,不愿意
听见内心的声音对他们喊出实情,把他们的过去一一展现在面前。不过,在他们激
动、狂怒的时刻,他们都非常明白发怒的原因何在,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他们去
杀了人。然而,杀人只能给他们带来一种绝望而难堪的生活。回想过去,他们认识
到,他们所期望的奢靡而平静的幸福生活是不切实际的,这是造成他们悔恨的唯一
根由。如果他们能平静地接吻,快乐地生活,他们就不会悲悼卡米耶,或许还会因
通奸而发福。但是,他们的身心在反叛,拒绝合二而一。他们很忧虑地自问,恐怖
和厌恶将把他们引到何种难忍的惨境中呢?他们只看见一个痛苦、可怕的前景,一
个不祥、狂暴的结局。于是,他们便像两个被人捆绑在一起,而徒然努力想挣脱这
强迫的拥抱的敌人一样,肌肉和神经都处于紧张状态,他们僵持着,终于不能解脱
出来。明白了他们永远也挣脱不出彼此的拥抱时,他们就恨起那擦伤了他们皮肤的
绳索,厌恶彼此接触的身体,觉得不舒服在与时俱增,忘记了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
正是他们自己。他们一刻也不愿再忍受这样的关系,彼此猛烈地指责,相互咒骂,
以叫喊和责备来麻醉自己,以为这样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医治他们的创伤。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吵闹一场,有意寻找激怒对方以放松自己的神经的机会。
他们相互窥伺着,用目光相互打量,探索着对方的伤口,寻找每个伤口的最痛处,
似乎能从对方的痛苦叫喊中得到很大的快乐。他们就这样生活在不断的激怒中,厌
恶自己,对对方的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要痛苦、狂怒一阵。他们的整个
身心都为暴力准备着。最轻微的不耐烦,最平常的不合意,都会在他们紊乱、失调
的思想里异常地扩大开来,并突变为极大的暴怒。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也会掀起一场
风暴,并且持续到次日。菜烫了一点,窗子被打开了,否认一件什么事,或表示了
一点异议都足以促使他们发作为真正的疯狂。每次争论时,他们总把淹死者当面提
出来,一句又一句地发展到互相谴责圣都昂的谋杀。这时,他们面红耳赤,亢奋上
升至癫狂。互相扭打,难听的叫喊,令人窒息的可耻暴行接连而来。平常,泰蕾斯
和洛朗总是在饭后发作,他们把餐室门关着,不让他们的狂叫声传出去。这间屋子
就像一个地窖,只有油灯的淡黄亮光照着房间深处,他们能够随意地互相吞噬。在
寂静的气氛里,他们的叫声显得更加冷酷、惊心动魄。只是在疲倦压倒了他们的时
候,吵闹才停止下来。也仅仅到了那时,他们才能享受几小时的休息。对他们来说,
争吵变成了一种需要,变成了一种麻醉神经、获得睡眠的手段。
拉甘太太听着。她自始至终坐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头伸得笔直,毫无
表情。她听到了一切,她那麻木了的筋肉并不颤动。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凶
手。她的痛苦一定是很大的。她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了解了谋害卡米耶的全部经过,
逐渐明白了她称之为“我亲爱的孩子们”的丑行和罪恶。
这对夫妇间的争吵使拉甘太太了解到极细微的情况,残酷的罪恶事件一幕又一
幕地展现在她的想象中。她逐渐深入这流血的污泥之中,她忍受不了,以为自己已
接触到丑行深处了,可是好戏还在后面。每天晚上,她总又听到若干新的细节。这
恐怖的故事总是在她眼前延伸,她仿佛觉得自己跌入了永无休止的恶梦。最初的招
认固然是凶暴的和难忍的,而这些重复的打击,这些在夫妇的争吵中透露出来的、
带着凶险微光的罪行中的细节,都给她增加了更大的痛苦。每天,这位母亲都会听
到一次儿子被杀的经过,而每过一天,故事就变得更恐怖、更详尽,声音传到她耳
朵里时,就显得更加残酷和刺耳。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无息地从这张苍白的脸上淌下来。见此情景,有时,泰
蕾斯产生了悔疚之意。她指着她的姑母,用目光恳求洛朗别再说下去了。
“让她去吧!”他粗暴地大声叫喊道,“你当然知道她不会告发我们……我,
我难道比她更好过吗? ……拿到她的钱了,我不需要拘束自己了。”
争吵仍然残酷而大声地继续下去,重新又把卡米耶杀了一次。他们互相吵闹时,
不论泰蕾斯或洛朗,都不敢向偶尔浮到脑际的对老太太的怜悯思想让步。他们始终
不把老太太搬到隔壁的房里去,让她听不见罪行的叙述,因为倘若他们之间没有这
个半死半活的人的话,他们担心会把对方杀掉。与怜悯相比,胆怯占了上风,于是
他们强迫拉甘太太忍受这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痛苦。他们需要她在场,依靠她的保护
来对付幻觉。
他们的争吵都是大同小异的,彼此指责的内容也是相仿的。只要卡米耶的名字
一旦说出来,只要他们中的一个控诉对方杀了这个人时,冲突就可怕地凶暴起来。
一天吃晚饭时,洛朗正在寻找发火的借口,他发现玻璃瓶里的水是温的,就大
声说,温水会令他作呕,他要喝凉的。
“我找不到冰块。”泰蕾斯冷冰冰地答道。
“那好,我就不喝了。”洛朗接着说。
“其实,这水是顶好的。”
“水是热的,有烂泥味,好像是河水。”
泰蕾斯重述了一句:
“是河水……”
她嚎啕大哭起来。她又联想起什么了。
“你哭什么? ”洛朗问道,他已料到对方会如何回答,脸色变白了。
“我哭,”少妇呜咽着说道,“我哭,因为……你很明白……哦! 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 是你杀了他。”
“你撒谎! ”杀人犯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必须承认你在撒谎……倘若说是我
把他扔到塞纳河里去的话,那也是你唆使我去的。”
“我?!是我?!”
“对,是你! ……别装蒜了!别逼我说出当时的实情。我要你对你的罪行忏悔,
并且承担你在杀人中的责任。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心和宽慰些。”
“但是淹死卡米耶的不是我。”
“是你,的确是你,就是你! ……啊! 你装成莫明其妙和健忘的样子。等着,
我马上帮你回忆一下。”
他从餐桌旁站起来,身子倾向少妇,脸涨得通红,冲着她的脸大叫道:
“你在河边上,你一定还记得,我低声对你说:‘我去把他丢到水里’,你同
意了,你走进小船里……你看,的确是你同我一起杀死了他。”
“这不是真的……我当时已昏乱了,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可是,我从没
想把他杀了。犯罪的是你一个人。”
这些否认使洛朗苦恼极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当他想到自己有一个同谋心里
就宽慰些。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很想让自己尝试,把谋杀的全部罪责全都推给泰
蕾斯。他很想痛打少妇,让她忏悔她是罪魁祸首。
他开始在房里徘徊,乱叫乱嚷,背后跟随着拉甘太太固定的目光。
“啊!无耻的东西!无耻的东西!”他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你简
直把我逼疯了……啊! 有天晚上,你不是像婊子一样爬到我的房间里,不是你给我
灌足了迷魂汤才让我下决心干掉你丈夫的吗? 你不喜欢他,你害怕闻到患病孩子的
气味。每次我来这儿跟你幽会,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吗?……难道我能想到这一切?
难道我是卑鄙的小人?我本来是个正经人,过着安静的生活,没有损害过任何人,
甚至没有杀死过一只苍蝇。”
“是你杀死了卡米耶!”泰蕾斯也绝望了,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这使洛朗更
加疯狂了。
“不对,是你,我对你说,就是你!”他狂怒地驳斥道,“……你看,别再惹
起我的脾气了,这样不会有好结果……怎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你像个婊子
一样委身于我,就在那里,就在你丈夫的房间里。你在那里,使我知道了许多猥亵
的、简直让我发狂的淫乐。你得承认,这是你早就有的安排,你恨卡米耶,你早就
存心要杀死他。毫无疑问,你让我做你的情夫,就是要我和他发生冲突,把他干掉。”
“这不是真的,……你说的太可怕了,……你无权谴责我。照你的话,我也可
以对你说,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守规矩的女人,从来没有损害过任何人。如果说
是我要你发疯的话,还不如说是你把我逼得失去了理智。我们别争了,你听见了吗,
洛朗?……我有更多的事实可以谴责你。”
“你有什么可以谴责我的呢? ”
“不,没有什么……你没有把我拯救出来,你利用了我的自暴自弃,你把我的
生活糟蹋成这样你很高兴……这一切,我都可以饶恕你……不过,求求你,不要说
是我杀死了卡米耶。请把你的罪恶留给你自己吧,不要再恫吓我了。”
洛朗抬起手想打泰蕾斯的脸。
“请打我吧,我宁愿这样,” 她接着说道,“这样,我反而好受些。”
说着,她把脸凑过去。洛朗却忍住了,他端了张椅子坐到少妇身旁。
“听着,”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对她说,“你拒绝承担自己的一份罪责,这
是胆怯的表现。你完全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干的,知道你也像我一样有罪。为
什么你要把自己说成是无辜的,而加重我的责任呢? 如果说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
同意嫁给我。你想想那件事发生后的两年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吧。你想试试吗? 我
会把一切都告诉检察官,你就会知道我们两个是否都会受到惩罚。”
他们都打了一个寒噤。泰蕾斯说:
“别人也许会惩罚我,但是卡米耶却很清楚,一切都是你干的……夜里,他不
会像折磨你那样折磨我。”
“卡米耶让我睡得挺安稳,”洛朗说道,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是你在恶梦
中看见他闪过去。我听见了你的叫喊。”
“你不能这样说!”少妇勃然大怒,大声说道,“我没叫喊,我不愿意幽灵进
来。啊! 我明白了,你想方设法要他离开你……我是无罪的! 我是无罪的! ”
他们怕得要命,疲倦已压倒了他们。他们互相注视着,惟恐唤醒了死者的尸体。
他们的争吵总是这样不了了之,彼此为自己开脱罪责,千方百计蒙骗自己,想把恶
梦赶跑。他们不断努力,坚持把罪责推给对方,就像在法庭上受审似地为自己辩护。
最奇特的是,他们两个都完全清楚谋杀的情况,嘴里虽在抗议,却从眼睛里看出了
彼此的招认。他们说的都是幼稚的谎言和可笑的论断。两个无耻者为撒谎而撒谎的
争论,仍然不能掩饰他们的撒谎。他们轮番充当控诉人的角色,虽说他们的诉讼从
来得不到结果,但每天晚上都以残酷的愤激情绪重新开始,而且愈演愈烈。他们懂
得这是徒劳的,永远也抹杀不了过去的事实,但是,他们仍然常常尝试这样做,受
着痛苦和恐怖的刺激。而铁面无情的现实又使他们未上阵就败下来了,但他们乐此
不疲、百折不挠。他们从争吵中得到的最切实的利益,就是通过暴风骤雨般的词句
和叫喊暂时减轻他们的厌烦。
在他们发脾气和相互指控时,拉甘太太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当洛朗对着泰
蕾斯的头举起他的大手时,她的眼睛里就闪烁着快乐的亮光。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