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毒的药
31一天上午,洛朗没去画室,而是钻进了在弄堂对面、盖内戈街的一个拐角上
的一家酒店。他从那里可以观察在玛扎里纳街人行道上奔走的人们。他在监视泰蕾
斯。昨晚少妇就说过,她今天很早就要出去,并且要到晚上才回来。
洛朗等了足足半小时。他知道他妻子总会途经玛扎里纳街的,不过,他在瞬间
又担心她会取道赛纳街,使他空等。他很想回到弄堂,藏到通往他住室的甬道里。
正在很不耐烦之际,他看见泰蕾斯行色匆匆地从弄堂走出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竟打
扮得像姑娘一样,身上穿着垂裙的罩衫,以诱人的姿势在人行道上摇摇摆摆地行走。
她注视男子们,用手掀起了自己的裙子,掀得那样高,以致露出了小腿、系带的短
靴和她雪白的长袜。她走上玛扎里纳街。洛朗跟随着她。
阳光和煦。少妇慢慢踱着前行,头稍稍向后仰起,头发散披在背后。迎面而过
的男人们都要回头去望一下她的背影。她走上医科学校街。洛朗恐慌了,他知道那
附近有一个警察局。他心想,他妻子肯定就要把他出卖了。这时,他暗下决心,倘
若她走进警察局的大门,他就向她冲过去,哀求她,打她,强迫她沉默。在街的拐
角有个警察走过,他看见她走近这个警察时,吓得全身颤抖。他隐到一个门洞里,
突然被恐惧侵袭,怕自己一露面就会立刻被逮捕。这行程对他简直是真正的苦刑。
当他妻子晒着太阳,拖着长裙,摇摇晃晃、恬不知耻地行走在大街上时,他跟在后
面,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反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完了,肯定要被人绞死。她的
每一步在他心里都像是拖他向着深渊走去。恐惧使他感到,少妇的极小举动都增加
了这预感的正确。他跟随着她,仿佛一起在走向苦难的刑场。
走出圣米席尔旧广场后,泰蕾斯突然向亲王先生街拐角上的一家咖啡馆走去。
人行道边露天放着几张餐桌,她挑了一张坐下,四周围着一群女人和大学生。她亲
热地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她要了一杯苦艾酒。
她显得很自在,在与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交谈着,这青年大概已等她一些时候了。
两个姑娘走来,俯身在她坐的那张餐桌上,并且用沙哑的声音以“你”字称呼她。
在她周围,女人们抽着香烟,男人们则公然面对着行人去亲吻他们的姑娘,而过路
人连头也不回。粗俗的话语、放荡的笑声一直传到洛朗的耳朵里,他站在广场另一
头的一扇大门下目瞪口呆地看着。
泰蕾斯喝完苦艾酒后,站了起来,挽着金发小伙子的胳膊,向竖琴街走去。洛
朗一直跟到艺术圣安德雷街。在那里,他看见他们走进了一个旅馆。他站在街中心,
举目看着旅馆的正面。他的妻子在二楼的一扇打开的窗户上闪现了一下。接着,他
似乎看见那个长着金色头发的小伙子两手围到了泰蕾斯腰间。窗门砰地一声关闭了。
洛朗明白了。他不再等下去,放心地往回走。他松了口气,心里感到非常舒坦。
“唉!”他走向码头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更好些。她至少不会闲
着,不会想到坏的事情……她真比我聪明,比我会享受。”
使他自己也吃惊的是,他居然没立刻想到也去淫乐一番。淫乐是他对付恐惧的
一种手段。他没有先想到淫乐,是因为他的肉体已经死了,已不再感到淫乐的些微
趣味。妻子的不忠完全激不起他的醋意。想到她被另一个男人抱在胳膊间,他也没
有半点热血和神经的反抗。相反,他还觉得挺有趣,他仿佛觉得,方才跟踪的是一
个朋友的女人,他笑这个女人对她丈夫所玩的好把戏。对他而言,泰蕾斯已是个陌
生人,他不再渴望她睡在自己的怀里。为了得到片刻的安宁,那怕出卖她、让出她
一百次,他也在所不惜。
他开始到处闲晃,享受着突然从恐怖进入平静的幸福。他本以为他妻子是去警
察局告密的,想不到她是去会情人,他差不多要感谢他的妻子了。这次盯梢取得了
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简直惊喜得发狂。在这件事里,他看得最明白的就是他不该害
怕,而该去享乐一番,看看淫荡是否能分散他的思想,减轻他的痛苦。
晚上,洛朗在返回店铺的路上,决定向他妻子索取几千法郎,并决定要用种种
方法去得到它们。对男人来说,耽于淫乐是要花钱的。他暗暗羡慕那些能出卖自己
肉体的女人的命运。泰蕾斯还没回来,他耐心地等着。等她回来后,他装出温和的
样子,对上午跟踪的事只字不提。她还有点醉意,从她没有系好的衣服中,溢出一
种弥漫于咖啡馆的纸烟和酒的辛辣气味。她疲惫不堪,脸上印着一条条青痕,走路
蹒跚,因整个白天可耻的淫乐,身子变得异常沉重。
他们静静地用晚餐。泰蕾斯并不吃饭。用果点时,洛朗把两肘放在桌上,直截
了当地向她要五千法郎。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我让你任意挥霍的话,你会把我们弄得一无
所有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吗? 我们已经很穷了。”
“这是可能的,”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过,这与我没关系,我需要的是钱。”
“不,决不行! ……你辞职不干了,店铺简直没有生意,只是靠我陪嫁的年息,
我们才可以生活下去。每天,我都要贴老本来供你吃,每个月还要给你一百法郎。
你不能再多要了,你听见吗? 即使要也没有了!”
“再想想吧,别像这样回绝我。我对你说,我要五千法郎,我一定要。无论如
何,你总会给我的!”
这平静的固执激起泰蕾斯的愤怒,而且简直把她急昏了。
“啊!我明白了,”她嚷嚷道,“你是想怎样开始还怎样结束……我们已养活
你四年了。你来到我们家就是为了有吃有喝,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成了我们的负担。
你一点事情也不做,就靠我们的钱生活。……不,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一个苏也不
给……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吗? 那好吧! 你是个……”
她果然把那个字说出来了。洛朗耸耸肩大笑了一阵。他只是回答道:
“这是从你现在活动的小圈子中学到的吧。”
这是他影射泰蕾斯偷情的惟一话语。泰蕾斯迅速把头抬起来,刻薄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不愿意同杀人凶手混在一起。”
洛朗的脸刷地变白了。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后,用颤抖的声
音说道:
“听着,我的宝贝,不要生气,这不论对你或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我已被逼
到极点了。如果我们不愿意发生不幸,还是客气点好些……我向你要五千法郎是因
为我很需要,我甚至可以对你说,我打算用它来保证我们的平安。”
他诡谲地笑笑,继续说道:
“行了,再想想,然后把最后的决定告诉我。”
“我早就想好了,”少妇回答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一个苏也得不到。”
她的丈夫霍地站起来。她怕挨打,缩成一团,暗下决心绝不在痛打之下让步。
然而,洛朗甚至不走近她的身边,他只是冷冰冰地对她宣称,他活够了,他要把杀
人的事向附近的警察局和盘托出。
“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他说,“你不让我活,我宁可同归于尽……我们两
个一起上法庭受审判刑吧。”
“你以为我怕吗? ”他妻子冲着他大声嚷道,“我也像你一样不愿意再活下去。
如果你不去的话,让我到警察局去。啊!好,我准备好跟你一起上断头台了,我不
像你那么胆小……走吧,一起去警察局吧。”
她站起来,径自向楼梯走去。
“很好,就是这样,”洛朗咕噜道,“我们一起去。”
当下楼走进店堂后,他们彼此注视着,神情不安,面带疑惧,仿佛有人把他们
钉在地上一样站住了。他们走下木楼梯的几秒钟就足以使他们立即意识到招供的全
部后果。在他们的眼里同时出现了警察、监狱、重罪法庭和断头台,而且所有这些
都在突然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们的内心已感到昏晕,彼此都想跪下去,乞求对方
留步,别把事情声张出去。他们既惧怕又窘困,沉默了两三分钟,最后还是泰蕾斯
先开口,并且作了让步。
“说到底,”她说道,“我同你争这笔钱实在是很愚蠢的。你迟早要把这点钱
花光的,还不如我马上给了你省心些。”
她也不打算设法掩饰她的失败。她在柜台后面坐下来,签了一张五千法郎的支
票,让洛朗到一家银行去取。这天晚上,他们没再提起警察局的话题。
洛朗一旦兜里有了钱,就酗酒、出入妓院,沉溺在喧嚣、狂热的生活中。他在
外面过夜,白天睡觉,晚上奔跑,寻找强烈的刺激,竭力逃避眼前的现实。但是,
他只能得到更加颓唐的后果。每当有人在他周围大声喊叫时,他只感到内心是死一
般的静寂;当一个情妇拥抱他或当他喝干酒杯时,他只在这淫欲的满足和醉饱中找
到了更沉重的郁闷。他已不再喜欢淫乐和吃喝,内心已经变冷,简直僵硬了。他没
享乐就已很厌恶,因此,丝毫不能达到淫乐的目的,也不能刺激他的感官和食欲。
他强迫自己耽于放纵的生活,不过是进一步增加了更多的痛苦。在他回家重新看到
拉甘太太和泰蕾斯的时候,这种厌倦就引起恐怖的更大发作。于是,他发誓不再出
门,宁愿在家里痛苦,并试图让自己习惯于痛苦从而战胜它。
泰蕾斯出门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她像洛朗一样,过了一把月以马路和咖啡馆为
生的日子。晚上,她回家一会儿,让拉甘太太吃了饭和睡觉之后,又重新出去,一
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有一次,她与她丈夫居然四天没有见面。随后,她也厌烦了,
她感到淫乱和演忏悔的把戏一样已不奏效。她徒劳地出入于拉丁区的一切旅馆,徒
然地过着龌龊和喧噪的生活。她的神经崩溃了,淫荡、肉体的欢愉都不能给她强烈
的刺激,使她遗忘过去。她像一个无可救药的醉汉,被高烈度酒精烧过的上颚即使
遇到最暴烈的饮料,也毫无知觉。她对淫乐已没有反应,她在众多的情人身边只能
得到厌烦和倦怠。因此,她离开了他们,心想他们对她已没有用处。她既沮丧又疏
懒,死守在家里,穿着肮脏的衬裙,头发散乱,连脸和手都是肮脏的。她邋里邋遢
地过日子,把自己都忘掉了。
这两个杀人凶手方寸已乱,用尽了一切拯救自己的手段,重新面对面地相处之
后,他们明白,他们再也没有力量搏斗了。淫乐,他们已无法消受,相反还会使他
们更加惶恐不安。他们又重新陷进弄堂那阴暗、潮湿的住所中,似乎此后要永远被
囚在这里,因为他们屡次想尝试解脱但都未能截断束缚他们的、血淋淋的绳索。他
们甚至不想再作一次无望的尝试。在客观事实的促使和压迫之下,他们终于意识到
彼此被连在一起,任何抗拒都是可笑的。他们又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而他们的憎恨
也随之变成了更猛烈的疯狂。
夜晚的争吵重新开始。殴打声、叫骂声整天不绝于耳。憎恨再加上猜疑,使他
们更加神经错乱。
他们相互惧怕。洛朗要求五千法郎之后的那一幕戏剧,很快就不分昼夜地重演
了。他们有个想法是始终不变的,即对方想出卖自己。他们陷入这种思想里不能自
拔。当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说一句话,或作一个手势时,另一个就猜想对方藏有到警
察局去的意思。于是,他们就大打出手,或互相乞求。在愤怒之中,他们叫喊着要
去泄露一切,彼此大施恫吓的能事。接着,他们又颤栗了,又屈服了,各自用辛酸
的眼泪希望对方保持缄默。他们痛苦不堪,但他们又没有勇气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放
到伤口上去祛除病毒。他们之所以要互相恫吓,要泄露他们的罪行,其实只是想激
起对方的恐怖并消除这告发的思想罢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力量敢于揭示秘密并在
刑罚中找到安静。
有二十来次,他们一前一后已经走到警察局的门口了。有时是洛朗想把罪行公
开,有时是泰蕾斯想去自首。他们总是在街上重新相遇,在交换了辱骂和热烈的哀
求之后,最后总是决定再等待一个时候。
每一次新的发作,也使他们更加猜疑和更加凶暴。
他们从早到晚相互监视着。洛朗不再离开巷内的住宅,泰蕾斯也不再让他单独
出去。他俩相互猜疑着,害怕各自去坦白自首,因此,命运又无情地把他们牵扯在
一起了。从结婚的时候起,他们从没如此密切地生活在一起,也从没如此痛苦过。
但是,不论他们如何忧闷难受,彼此还是继续以眼睛相视,他们宁可忍受最难忍的
煎熬,也不愿分开一个小时。如果泰蕾斯下楼到店堂去,洛朗必定跟着,他怕她与
女顾客们多嘴嚼舌;如果洛朗站在门口,看着行人穿过弄堂,泰蕾斯就挨在他身边,
看看他会和谁说话。礼拜四晚上,客人们到齐后,这两个杀人犯就互相传送着哀求
的目光,仔细倾听着对方的话音,惊恐万状,都害怕自己的同谋者会说出某种供词,
惹起祸端。
这样的争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泰蕾斯和洛朗都梦想过,借一次新的犯罪来逃避他们第一次犯罪的后果,即把
他们当中的一个彻底消灭掉,让另一个可以得到少许的休息。他们同时都想到了这
一点,两人都迫切地感到需要分手,并且希望能永久分手。杀人的想法,在他们看
来是自然的和无可避免的,是谋杀卡米耶后的必然后果。他们甚至不多作考虑,就
接受了这谋杀的计划,认为这是救命的惟一方法。洛朗暗下决心要把泰蕾斯杀了,
因为泰蕾斯妨碍他,她随便说一句就能把他毁掉,并能给他招来难以忍受的灾难;
泰蕾斯决定杀死洛朗,当然也是为同样的理由。
谋杀的计划各自确定之后,他们就稍稍安心了。他们着手做应有的准备。在狂
热之中行事,考虑得并不十分周到,他们只是朦胧地想到杀人可能带来的后果,并
没有周密地筹划逃跑和免受惩处的退路。他们感到杀戮的需要是不可抗拒的,并都
像狂暴的畜生似的服从这个需要。他们都曾那么敏感地掩饰第一次犯罪,不敢透露
些微消息。如今他们却冒着上断头台的危险,准备第二次犯罪,并且没有想到如何
隐藏行迹。他们都在想,倘若真能成功逃走,他们就要卷走所有的钱财,跑到国外
去生活。在两个礼拜前,泰蕾斯已把她的嫁奁里所剩的几千法郎取出来,锁在一只
抽屉里,而洛朗也知道有这么个抽屉。他们从没问过自己将怎样安置拉甘太太。
数星期以前,洛朗曾遇见他中学时代的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是个专门从事毒
物学研究的著名化学家的助手。这位同学让他参观了他工作的实验室,并向他介绍
了仪器,一一道出毒品的名称。一天晚上,当他决定杀人而泰蕾斯正在他面前喝一
杯糖水的时候,他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在实验室里曾见过的一个小瓶,里面盛满烈性
的氢氰酸。他想起年轻的助手曾对他说过,这种剧毒的药顷刻能使人丧生,而且不
留痕迹。他想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药品。第二天,他成功地溜出门去看他的朋友,趁
这位朋友转身之际,他把这一小瓶药偷回来了。
也是那一天,泰蕾斯趁洛朗不在,叫人把厨房里那把有缺口的、平时敲糖块用
的大厨刀磨快后,把它藏在了碗橱的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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