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5 九月过去了。下过一场大雨后,天气凉爽了许多。日子一天天短了,南伊丝
不肯再在夜里出来和弗瑞德理克幽会,她推说她太累了,而且在露水很大的湿地上,
他们一定会着凉。但是每天早晨,她在六点钟就来了,洛斯塔太太总是在三个钟头
以后才会起床,她就上楼到年轻人的屋里待一阵。她竖起耳朵,把房门开着,一面
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在他们爱情的过程中,这是南伊丝对弗瑞德理克最体现出亲密的一段时期。她
抱紧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亲热地注视着他,热情使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就好
像她再也看不到他了似的。她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又亲,就好像在反抗什么并发誓
要保护他那样,。
“南伊丝怎么了? ”洛斯塔太太常常问道,“她一天天变了。”
不错,她瘦了。她的脸蛋凹下去了,她眼睛里的光彩也渐渐暗淡了。她常常很
长时间一声不响,接着又突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少女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不安神情。
“我的孩子,你要是有病,就得请个医生看看,”她的女主人一再地说。
可是南伊丝总是带着笑回答道:
“不,太太,我没有病,我很幸福……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有一天早上,她在帮洛斯塔太太检点衬衣的时候,鼓起勇气,大胆地问她:
“今年您在布朗卡德还要留多久? ”
“到十月底,”洛斯塔太太回答道。
南伊丝两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情不自禁地高声说道:
“还有二十天!”
内心的斗争不断地困扰着她,使她感到不安。她巴不得弗瑞德理克永远留在她
身边,可是同时,她又无时不想着对他大喊:“走你的吧! ”在她看来,她等于已
经失去了他,这短短几个月的爱情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从第一次幽会的时候,她就
曾告诉过自己。甚至于有一天晚上,她烦闷得要死,她自问是不是应该让父亲把弗
瑞德理克杀死,免得他再跟别的女人要好。但是,一想到他是这么温和,这么白皙,
比她还要女孩子气,要是被人杀死了,她会受不了的。而且,想到自己竟有这个坏
念头,她觉得非常丑恶。不,她一定要救他,尽管他很快就会不再爱她了,他永远
也不会知道这回事。不过,只要想到他还活着,她就感到很高兴。
早晨,她常常叮嘱他说:
“不要出去,不要到海上去,天气很糟糕。”
又有些时候,她劝他动身回城里去。
“你一定很烦闷了,你将来不会再爱我的……你还是回城里去吧。”
他看见她的脾气变了,心里感到非常奇怪。自从她变得日益憔悴以后,他开始
觉得这位乡下女孩也并不怎么漂亮,他对这种强烈的爱情开始感到乏味了。他又追
念起那些埃克斯和马赛姑娘的香水和脂粉味了。
南伊丝的耳朵里时时回响着她父亲的话:“我要杀掉他……我要杀掉他……”
夜里,她常常因为梦见有人放枪而惊醒。她变得很胆小,就算是一小块石头在她脚
底下滚动,她也会吓得惊叫起来。不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看不见他,她就赶紧寻
找“弗瑞德理克少爷”。最让她害怕的,是成天看见米库兰固执的沉默,仿佛是在
反复地说“我要杀掉他”。其实,他没做任何动作,没说任何一句话,没有任何表
示。但是,在她看来,老头子的每一个目光,他的每一个举动,他整个的人,都似
乎在说只要没有法庭的威胁,他随便逮着一个机会,就会杀死他的少主人。杀掉他,
回头他再来收拾南伊丝。现在,他只是把她看作一头犯了错误的牲畜,用脚踢着她
过日子就行了。
有一天早上,她在弗瑞德理克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替他整理房间。他躺在床上,
抽着雪茄问她,“你父亲对你怎么样,还那样粗暴吗? ”
“是的,”她回答说,“他简直疯了。”
她露出满是乌青伤痕的腿给他看,仍像往常一样吞吞吐吐,低声重复着一句话
:
“就会好的,就会好的。”
十月的头几天里,她愈发显得忧郁了。她常常心不在焉地翕动嘴唇,好像在自
言自语一样。有好几次,弗瑞德理克看见她站在悬崖边上,似乎在观察着她周围的
树林,又似乎在估计着悬崖下面的海水有多深。几天前,他碰见她和那个驼子托瓦
纳在一起,正在他们园子里的一个角落采无花果。米库兰家有点忙不过来的时候,
托瓦纳就会来帮忙。他在无花果树下边,南伊丝爬在一枝树杈上,跟他开玩笑。她
叫他张开嘴,她把无花果扔下去,无花果都摔碎在他脸上,而这个可怜的家伙真的
大张着嘴,并且非常高兴地闭着眼睛,他宽阔的大脸上满是无限的幸福。当然,弗
瑞德理克并不嫉妒他,可是他还是禁不住讽刺了他两句。
“为了我们,托瓦纳锯掉手也情愿,”她简短地说道,“我们不好虐待他,我
们可能还用得着他呢。”
驼子继续每天到布朗卡德来。他在悬崖上干活,他在挖一条小沟,以便把水引
到花园那一头、他们正打算开辟的一个菜园子里。有时候,南伊丝去看他,两个人
谈得很起劲。他磨磨蹭蹭地,米库兰老爹骂他是懒鬼,就像对他女儿那样,踢他的
腿几脚。
下了两天雨。下星期弗瑞德理克就要回埃克斯了,他决定在回去以前,再同米
库兰到海上去捕一次鱼。他看见南伊丝吓得脸色都白了,他笑了,安慰她说这一次
他再也不会挑一个刮风的日子了。既然不久他就要走了,少女便答应夜里再和他见
一次面。将近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又在平台上见面了。下过雨后,地被冲得很干净,
一种浓郁的气味从被雨淋过的青草里散发出来。这片快要干枯的田野一旦被深深地
浸润以后,它立即开满了鲜艳的花,散放出芬芳的香味,红土就像血染过一样,松
树映射出翡翠的反光,岩石闪烁着像刚洗过的衬衫那样的洁白。但是在这天夜里,
情人们只闻到了唇形花和香药草的香味,这种香味比从前更甚十倍。
按照他们的习惯,他们要到橄榄树下面去。弗瑞德理克向着水沟边上、曾经遮
蔽过他们爱情的那一棵树走过去,南伊丝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猛地抓住他的胳
膊,把他远远地拉离沟边,颤抖着说道:
“不,不,不要到那儿去。”
“怎么了? ”他问道。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最后她说昨天下了那样大的雨,悬崖是靠不住的。她
又说道:
“去年冬天,这附近就塌下去一大块。”
于是,他们坐到后面另一棵橄榄树下面。这是他们相爱的最后一夜了。南伊丝
忐忑不安地抱着他,忽然大哭起来,但又不肯说出来为什么这样激动。后来,她又
陷入了冰冷的沉默,弗瑞德理克开玩笑说,她一定是厌倦和他在一起了。听到这话,
她又疯狂地抱紧他,喃喃低语道:
“不,请不要这样说。我太爱你了……不过,你看不出来我病了么?再说,反
正一切都结束了,你就要走了……噢! 我的天,一切都完了……”
他徒劳地安慰着她,一再对她说,他以后会常常来看她,而且,到了明年秋天,
他们又可以在一起待两个月了。然而,她摇着头,她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们这次的
幽会在彼此拘束的沉默中结束了。他们凝望着大海,马赛的灯火依然在闪耀,普拉
尼埃灯塔仍旧孤独地在那里忧郁地放着光。渐渐地,他们觉得一种愁闷从辽阔遥远
的天边向他们袭来。约莫三点钟,他离开她,亲吻她的嘴唇,他发现她浑身冰冷地
偎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弗瑞德理克睡不着,他看书一直看到天亮。由于失眠,他的头有点发热,天一
亮,他就伏在窗口上,正看见米库兰动身去收鱼篓。他经过平台,抬起头来。
“噢!弗瑞德理克少爷,今天您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他问道。
“啊! 不,米库兰老爹,”年轻人回答说,“昨晚我没有睡好……明天,明天
我一定去。”
佃户缓缓地走开了。他需要走下平台到悬崖脚下去找他的船,他的船就停在他
发现过他女儿的私情的那棵橄榄树下面。他走后,一转眼,弗瑞德理克惊奇地发现
托瓦纳已经在干活了。驼子手里拿着一个铁锹,离那棵橄榄树不远,正在修理被雨
水冲塌了的那条小水沟。天气很凉爽,在窗前站站很舒适。年轻人回身去卷一支纸
烟,当他慢慢踱回窗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可怕的响声,就像打雷一样,他连忙
跑出来。
原来岩壁上有一块地方塌了。他只看见托瓦纳摇晃着他的铁锹,在一片红土腾
起的烟雾中奔逃过来。在悬崖的边缘上,那棵树枝弯曲的老橄榄树已陷下去,很不
幸地掉到海里去了。海水翻起一片泡沫。这时,半空中听见一声瘆人的叫喊声。弗
瑞德理克这才看见是南伊丝,她两手伸直,伏在平台的栏杆上,身子拼命地往前伸,
似乎在想看见悬崖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手腕就好像
粘在石头上了。不过她一定觉得有人在看她,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弗瑞德理克,大
喊道:
“我父亲! 我父亲!”
一个小时以后,大家找到了米库兰的尸首,他被压在乱石下面,砸得不成人形,
惨不忍睹。托瓦纳非常紧张,絮叨着他几乎被拖下去。当地人都认为他们不应该在
平台上挖一条水沟,那儿早都被水浸软了。米库兰妈妈哭得很伤心。南伊丝把她父
亲送往坟地,两眼红红的,但却干巴巴地流不出一滴眼泪。
出事的第二天,洛斯塔太太执意要立即回埃克斯。看见他的爱情被这场惨剧打
乱了,弗瑞德理克也欣然同意回去。再说了,他现在可以肯定地说乡下女孩终归不
及城里的姑娘。他又恢复了昔日的生活。他母亲因为他在布朗卡德持之以恒地和她
作伴,心里很是感动,于是决定给他更多的自由。因此,这个冬天他过得非常舒服。
他从马赛弄来了一些女人,安顿在他在郊外临时租的一间屋子里,他也不在家里过
夜,只有必须得在家的时候,他才回到学院路上那座冰冷的大公寓里。他希望他的
生活永远就这样过下去。
复活节,洛斯塔先生有事到布朗卡德去。弗瑞德理克找了一个借口,这样他就
不必跟他父亲同去。律师回来以后,在吃中饭的时候说:
“南伊丝结婚了。”
“哦! ”弗瑞德理克大声回应,很是惊讶。
“你们绝对猜不到她跟谁结婚了,”洛斯塔先生接着说,“不过,她对我说的
倒是很在理……”
南伊丝嫁给了那个驼子,托瓦纳。这样一来,布朗卡德的情况就无需改变。他
们让托瓦纳继续做他们的佃户,自从米库兰老爹死了以后,就一直是他耕种着布朗
卡德的土地。
年轻人勉强地笑着听他父亲说话。不过,后来他发现事情这样处理倒是对任何
人都很合适。
“南伊丝也老多了,变得很难看,”洛斯塔先生又说道,“我几乎都认不出她
了。真是怪了,这些海边上的女人老得真叫快……从前她倒是很漂亮的,哦!这个
南伊丝……”
弗瑞德理克平静地吃完了他的炸猪排,说道,“哦! 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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