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是她的首饰
2 在思特凡下面的二楼上住着一位年轻而富裕的寡妇——德玻伊夫人,这位夫
人与诗人同样享受着从屋顶上能看得见的巨大的花园。她的丈夫是个上了年纪的好
好先生,脑瓜不太灵光,然而在有一点上他却颇为开窍,他知道如果不想再受到妻
子的指责的话,就应该去见他的祖先,把自由还给他的妻子。德玻伊夫人也总说他
的丈夫从来就不理解她,这次婚姻并不合她的意。她自认为本性富于诗意,因此对
这个最粗俗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她知道一种朦胧的神态于她最为合适,因此表情
时时露出轻柔。此外,她认为淡淡的哀愁与她的容貌很是和谐,所以她时常为亡夫
哭泣,总是说他有一颗仁慈的心,似乎要表明失去他之后她是多么不幸,尽管她并
不爱这个男人。
而人们悄悄地说德玻伊夫人善于卖弄风情,眼泪是她的首饰,一种她非常善于
用来表现自己的首饰。人们还说,不幸的是她的丈夫确实从来就不理解她,这位高
贵的夫人用夫妇间那些琐碎的事来折磨他,使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也使这位迷人
的、乐于接受奉承的女人成了寡妇,而他却以为获得了解脱。不过,亲爱的读者,
我深信这些都是长舌妇们的诽谤之辞。在我看来,我宁愿相信:所有的女人即使不
是出于爱情而结婚,但也都爱着她们的丈夫;所有的丈夫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的妻
子;所有的妻子最后都会为丈夫哭泣,而并不担心会哭红眼睛、嘴唇苍白。
这位悲痛的寡妇常常会得到许多人的安慰,您可以把他们看作是她的朋友或者
崇拜者。但是她常说因此感到疲倦,她说宁愿独自伤心,宁愿在花园的大树下穿着
丧服踉跄地漫步。
那一天,她躲避在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上。我当然不会在她痛苦的时候鲁莽地
前去打扰,更不会去看看她的痛苦是否是一种面具,而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微笑会
不会代替了眼泪。我甚至不想告诉您她读的是什么书,因为泄露秘密只会让人们感
到失望。
她坐在一张乡村长凳上,低着头。忽然,一张粉红色的信笺掠过她的卷发,最
后落在她的脚边。她抬起头,确认周围空无一人,便大胆地将这张信笺捡起,读了
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连着读了两遍,笑容愈来愈明
显。后来她把信笺藏进上衣里,合上书本,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被人错误地烧死的
巫师们啊!你们能看穿灵魂中最隐秘的东西! 你们为什么不仍旧活着,以便告诉愚
昧无知的我,这位美人是在为她的亡夫悲泣,还是在为她未来的情人伤神?
这栋房子的女门房也碰上了几乎相同的情景。让娜大妈,一个唇须浓厚、长着
疣子的胖女人,正在她管辖的帝国的一隅专心打扫,这时,一页粉红色的信笺旋转
着落到了她的扫帚下面。她一向特别喜欢粉红色,因此不想让它跟其他废纸一样,
遭受被她扫进泥里去的厄运。此外,她认为一张如此漂亮的纸被捡破烂的人的破靴
踩脏也非常可惜。于是,跟德玻伊夫人一样,她把它捡起来放在胸口。
由于性格和职业的关系,让娜大妈非常富于好奇心,回到家后,她就把纸拿出
来翻看着,终于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行诗。她从来都不能把诗念通顺,但
是好奇心增添了她的勇气,她果断地戴上了眼镜,仔细辨认起来。好不容易念完了,
尽管什么诗意、形象都谈不上,不过我可以发誓,她什么都明白了,她谦逊地认为
诗人就是在赞美自己,这点跟那位寡妇也一样。她那皱纹横生的面孔想浮上几朵红
晕,然而只是徒劳,她那张只要一张开就要大叫大嚷的嘴唇也慎重地闭上了,以免
漏出几句高兴的话来。她收到这样的求爱信是如此稀有,所以尽管她努力着,但也
无法生气。她屈服了,微笑起来,又一次不畏艰难地把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了
一遍。
爱神啊,爱神,但愿那天你蒙着眼! 看到诗人向他的意中人倾诉的心里话,竟
被这个老太婆用她那肮脏的指头指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嘀咕出来,你难道不会
恼火得折断你的弓箭?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干瘪的嘴唇因渴望得到亲吻而痉挛,
贪婪、灰暗和带着淫笑的眼睛不时抬起来望着天花板,一副沉醉在肉欲之中的模样。
这个长舌妇以为她回到了十六岁,矫揉的腼腆、内心的满足和幼稚的幻想交织在一
起,构成了一幅极其可笑的画面,让人害怕得逃之夭夭,又让人感到乐不可支。爱
神啊,爱神,你一定会一面诅咒总是如此丑陋的老太婆和往往如此失败的巧合,一
面飞向另一个光辉灿烂的星球。
她沉醉在阅读之中,一点一点地咂摸着她看得懂的词句。这时,德玻伊夫人进
了门房,那张信笺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这两个女人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比:一个
年轻美貌,另一个衰老丑陋。几句情诗便能使两个人都浑身颤抖,由此可见,身体
会衰老,但心不会衰老,灵魂就算在枯萎的外壳里也仍年轻。您为自己的容貌而自
豪,这对爱情而言是完全正确的,您一定会和我一样,选择年轻美貌而又富裕的寡
妇,不过我还是要提出一种自相矛盾的见解,我要肯定那个老太婆,这个又穷又丑
的女门房爱得更深。一个是上流社会的女人,只把爱情当成一件华而不实的玩具,
一件适于摆在陈列架上的中国瓷器,她无所事事,反覆无常,只把情人当作一个短
暂的消遣。她善于卖弄风情,就像一根饰带或者一朵鲜花。爱对她而言只意味着被
爱,即看着一个男人在她脚边说着喋喋不休的废话,让她的女友们嫉妒得发狂,然
后再根据她当时怎样做会更美而决定是哭泣还是微笑。而另一个则完全相反……请
允许我打一个比方,在星期六晚上您一定碰到过那些摇晃着撞在墙上的憨厚工人,
这些可怜的人整个星期不能喝酒,所以一发工资他们总是忘了回家直接去了酒馆。
他们喝了一瓶,两瓶,三瓶……他们不再喝下去,不是由于不再喜欢酒,而是酒不
再喜欢他们,拒绝再和他们打任何交道了。同样,多情的老太婆就像酒鬼,只要一
有机会就会拼命地享受爱情,狂热地抓住拿到的第一只杯子,甚至喝不下了也抓住
它不放。
“让娜大妈,米内特好吗? ”德玻伊夫人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米内特是一只卷毛狗,非常难看,眼睛瞎了,腿也有点瘸,它被小心地安放在
一个破旧的垫子上。衰老的女门房特别钟爱这只衰弱的狗,而寡妇这样主动投其所
好,连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有求于她。
“它有点咳嗽,”老太婆答道:“它两腿发软,唉!它这么老了,我可怜的宝
贝。”
随后,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女门房的头脑还沉浸在情诗当中,这使她得以管
住平时乱跑的舌头。德玻伊夫人寻找着话题。
“哦!”她终于说道,“昨天我在楼梯上碰上一个人,他快活地一直爬上了四
楼,哦,说起来,四楼的那个房客是个什么人? ”
“是个退休了的杂货商。”
“哦,我后来看见他一直爬到了五楼,五楼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
“不是个年轻人,”女门房嗔怪道,“那是个破了产的老伯爵夫人。”
“真奇怪,”寡妇又说,“我可以打赌这栋房子里是有个年轻人。”
让娜大妈对德玻伊夫人的亲热感到很惊讶,起初疑心她只是想跟自己说话,因
此只是随便回答。但是说到年轻人,她的头脑活跃起来,她想把自己的情人描绘一
番,她谦虚地把他想像成一个年轻的美男子。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信的末尾署着名
字。
“确实不错!”她高喊起来,“我们这儿是有一个年轻人——思特凡先生,他
住在八楼。”
“住在八楼! ”寡妇说道,“那他是个穷临时工了?”
“唉! 他当然不太富裕,不过他今后会富起来的,我想他是在写小说和剧本。”
“可怜的米内特,”寡妇说,“可怜的米内特,让娜大妈,好好照顾它。”
她一面离去一面暗想:“太冒失了!他的求爱信要不是碰巧落到我脚边,会被
别人捡去的。”而女门房也在窃窃低语:“胆子太大了!就这样向我扔下来甜蜜的
信,我丈夫会捡到的。”最后,这两个女人都总结道:“这个思特凡先生看来是爱
我爱得发疯了!”
亲爱的读者,我深信无论是寡妇自私、功利的爱情,还是女门房狂热而可笑的
爱情,在您身上都不会感觉得到。您才是思特凡理想的情人!微风本应该把他的亲
吻带给您,这阵携裹着爱情薰香的微风实在太愚蠢,竟去招惹两颗根本配不上我们
漂亮诗人的心脏。唉! 亲爱的读者,要是您当时在附近就好了! 我敢肯定,保护情
人们的仙女在做了这件错事以后,为了弥补她的错误,会把第三张信笺带到您的身
边。对了,您或许会问我,“那第三张信笺呢? ”我不知道。去问微风,去问空中
淘气的小精灵吧,它们很可能把信偷走交给女精灵了。再说,也许还会有一阵轻风
会把它带回到这个真实的故事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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