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沃勒矿井的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锁起来了。六十名士兵拿着枪把守着唯一可以出 入的门口,从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收煤处,监工室和更衣室的门都在这个过 道里。上尉命令六十名士兵分成两排,背靠墙站着,以免从背后受到攻击。 起初从矿工村赶来的那一群矿工远远地站着。他们最多不过三十来人,在那里 激烈而乱哄哄地商量着。 马赫老婆是头一个赶来的,她头发也没梳,只在头上系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 熟睡的艾斯黛,她用狂热的声音一再嚷道: “谁也甭进去,也不准任何人出来!把他们统统憋死在里头。”马赫支持他妻 子的意见。这时老穆克正从雷吉亚赶来上班。人们不放他过去,他争辩着,说他的 马得吃燕麦,它们可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而且,有一匹马死了,还等着他去安 排把它从井底下弄出来呢。艾蒂安替老马夫解了围,士兵们也放他走上竖井。过了 一刻钟的工夫,正当罢工的人群逐渐增加,危险越来越大的时候,楼下的一扇宽阔 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死马走出来。这个令人痛心的尸体仍然用绳网紧紧地裹 着,人们把它丢在融化的雪水里。这种情景使罢工的人群非常痛心,他们竟让抬马 的人又返回去关上了门,谁也没去阻挡。大家看到僵直地弯在肋旁的马头,认出了 那匹马。于是响起一片低语声。 “是‘小喇叭’吧?是‘小喇叭’。”的确是“小喇叭”。它自从到了井下以 后,一直过不惯井下的生活。它总是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精神干活儿,好像是由于 见不到阳光心里痛苦难忍似的。矿里马群的长老“战斗”,虽然很友爱地用自己的 肋部亲热地蹭它,啃它的脖子给它搔痒,以便把自己十年矿井生活忍耐顺从的性格 传给它一点,但是始终没起作用。这种爱抚反而更增加了“小喇叭”的愁苦。老伙 伴在黑暗中的知心话,使它的皮毛不住颤抖。每逢它们相遇,互相喷鼻息的时候, 总像是在各自悲叹。老马悲叹已经回忆不起过去,小马则悲叹往事难于忘怀。它们 并肩住在马厩里,埋首在同一个食槽中,鼻息相通,不断地交换着关于光天化日的 梦想:浓绿的草地,光明的大道,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 后来,当“小喇叭”浑身浸透汗水,卧在草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战斗”伤 心地嗅着它,打着短促的鼻息,好像在呜咽哭泣。它逐渐感到“小喇叭”的身体变 凉了,煤矿夺去了它最后的一点欢乐,这个从上面下来的朋友,身上带着新鲜的香 味,使它回忆起过着野外生活的青年时代。当它发现“小喇叭”不再动弹的时候, 惊吓得嘶叫起来,拽断了缰绳。 其实,一个星期以前老穆克就通知过总工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才不关心 一匹病马呢!那些先生们不大愿意挪动马。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它弄出来了。昨天, 马夫和另外两个工人用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把“小喇叭”捆好,套上“战斗”,把它 拖到罐笼站。这匹老马拖着死去的伙伴,慢慢地走着,它必须穿过一条很窄的巷道, 因此它战战兢兢地唯恐擦破死伴的皮肉。它痛苦地摇着脑袋,听着屠宰场所等着的 这块死肉在地下拖拉的磨擦声。当到了罐笼站把它解下来的时候,它用忧伤的眼睛 望着升罐的准备工作:死马被推到积水坑上面的木板上,把绳网系在罐笼底下,最 后,装罐工拉了上肉的信号。它仰起脖子,望着“小喇叭”的尸体由慢而快地消失 在黑暗中,飞到这个黑洞的上面,永远不会回来了。它的脖子依然伸着,或许是它 那模糊的畜生的记忆力又想起了地上的事情了。但是完了,伙伴死了,什么也看不 见了,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可怜地被这样捆成一堆,从这里送到上面去的。于是它 的四条腿不寒而栗,从远处田野上吹来的风使它感到窒息,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 了马厩,好像昏迷了一般。 矿工们站在贮煤场上,忧郁地望着“小喇叭”的尸体。一个女人低声说: “又是一个,谁喜欢这样,谁就下去!”这时候,从矿工村又涌来一群人,勒 瓦克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他老婆和布特鲁,勒瓦克喊着: “打倒博里纳日人!我们这里不要外国人!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人们一齐 冲向前去,艾蒂安不得不把他们拦住。他走到上尉跟前,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八岁的 年轻人,瘦高身材,脸上带着死硬坚决的表情。艾蒂安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想尽 力争取他,希望他的话能起作用。为什么要进行无谓屠杀呢?难道正义不在矿工这 一边吗?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谅解。 听到“共和”两个字,上尉神经质的一动,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强硬态度, 粗暴地说: “走开!不要逼着我开枪。”艾蒂安接连又作了三次努力。同伴们在他身后怒 吼着。有人说埃纳博现在矿上,人们说要牵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井下去,看他自 己是不是会挖煤。 但是,这是谣传,矿上只有内格尔和丹萨尔,他们俩只在收煤处的窗口露了一 下面。总工头站在后面,自从他跟皮埃隆老婆的事情被人撞见以后,他总是神气不 起来;工程师则大胆地用他那两只锐利的小眼睛扫视着人群,带着轻蔑的微笑,既 看不起这群人,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一阵阵斥骂中,他们不见了。在他们原来 出现的地方,只剩下苏瓦林那美女般的面容。他正在班上,从罢工以来,他一天也 没离开自己的机器,他不再说话,只是日益沉湎于一个固定不变的想法,从他那暗 淡的眼睛闪出的钢铁般的亮光中可以看出来。 “走开!”上尉又猛叫了一声。“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受命保护矿井,我就要保 护矿井……你们不要去逼我的弟兄们,不然我会让你们后退的。”他的声音虽然很 坚决,但看到矿工越来越多,心里不禁越来越惊慌不安,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要到 中午才有人来接替他,他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刚派了矿里的一个徒工到蒙苏去求 援。 回答他的是一片怒吼: “打死外国人!打死博里纳日人!……在我们这里要由我们当家做主!”艾蒂 安绝望地退了回来。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决一死战。他不再阻拦同伴们,人 群向那小股军队冲去。罢工者已近四百人,附近各矿工村的人也倾村而出,还在源 源向这里涌来。大家齐声喊着同样的口号,马赫和勒瓦克愤怒地对兵士们说: “你们快躲开!我们根本不是冲你们来的,你们快躲开吧!”“这跟你们没有 关系,”马赫老婆也说,“请让我们来管我们自己的事。”站在马赫老婆后面的勒 瓦克老婆更为激烈,她补充说: “难道说非得吃掉你们才能过去吗?请你们赶快滚开!”还可以听到丽迪的娇 嫩嗓音,她和贝伯也挤到最密的人群中用尖细的声音喊道: “你们这群臭当兵的!”卡特琳站在几步以外看着,听着,被这个新的激烈场 面惊呆了,倒霉的命运又让她卷入其中。难道她受的苦还少吗?她犯了什么过错, 不幸竟丝毫不肯放过她?昨天,她还一点不理解罢工的人们的愤怒,认为人们的罪 已经够受的了,为什么还去找罪受呢;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止的 恨,她想起了艾蒂安以前每天晚上讲过的那些话,现在她尽力要想听到艾蒂安在这 个时候对士兵们说些什么。艾蒂安把士兵们也看作是同伴,叫他们不要忘记自己也 是从人民中间来的,他们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剥削穷人的人们。 这时候,人群里发生了一阵长时间的骚动,接着钻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原 来是瘦得可怕的焦脸婆,她伸长脖子张开胳膊,焦急地跑来,几绺灰白头发散乱地 耷拉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睛。 “啊!他妈的,我可赶到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说。“皮埃隆这个叛徒 把我关在地窖里了!”她脚也没停,向军队直扑过去,她那张黑色的嘴巴大骂起来 : “你们这群流氓!你们这群坏蛋!给当官的捧臭脚的,就敢欺负穷人!”这时, 其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变成了一片叫骂。有几个人还喊着:“士兵万岁!把当官 的扔到矿井里去!”但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喊声:“打倒红裤子!”这些士兵听到兄 弟般的呼吁和友爱的劝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听到这一连串的粗暴 言语,他们仍然冷冰冰地毫无所动。在士兵们后面的上尉拔出了军刀,可是人群越 逼越近,真有把兵士们挤死在墙上的危险,于是上尉下令架起刺刀,士兵们服从命 令,两排锋利的刺刀对准了罢工者的胸膛。 “哼!无耻的饭桶!”焦脸婆一边后退一边吼叫道。 但是人们又涌回来,谁也不再把死放在心上。妇女们抢先猛扑上去,马赫老婆 和勒瓦克老婆同时喊着: “给你们杀!你们快杀吧!我们要求的是我们的权利!”勒瓦克不怕被刺伤, 用手抓住三把刺刀使劲摇撼着,拉着,想把刺刀夺过来;他怒气冲天,力气增加了 十倍,他拼命扭着刺刀。这时在他旁边的布特鲁后悔自己不该跟着伙伴们来,静静 地站在一边望着勒瓦克夺刺刀。 “你们扎一下试试!”马赫连声喊着,“你们扎一下试试,好汉们!”说着他 解开上衣,扒开衬衫,露出毛茸茸的、满是煤痕的胸膛。他对着刺刀冲过去,这种 令人惊心动魄的蛮横的无畏气概,迫使士兵们后退了。但是其中一把刺刀扎到了他 的奶头,他像疯了似的使劲向前冲,要叫刺刀扎得更深些,可以听到扎着肋骨的咔 哧咔哧的响声。 “胆小鬼,你们不敢!……我们后面还有成千上万人。是的,你们可以杀死我 们,但我们有的是人。”兵士们的处境十分危急,命令严格地约束他们,不到最后 时刻不准使用武器。可是,怎样阻止这些狂怒的人们自己硬往刺刀上撞呢?另外, 地方越来越小,他们已经被逼到墙根,无法再往后退了。这一小队士兵,这一小撮 人,面对着潮水般不断增长的人群,仍然坚持着,冷静地执行着上尉的简短命令。 上尉本人瞪着明亮的眼睛,紧张地咬着嘴唇,他心中只怕一件事,即怕他的士兵们 忍受不了辱骂而动火。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中士,撅起了他的几根胡子,令人担 心地眨着眼皮。他旁边的那个身经百战带着袖章的老兵,看到自己的刺刀被人像一 根草似的扭着,气得面色煞白;另一个无疑是个新兵,还带着庄稼人的神气,每听 到人们把他当作流氓和坏蛋乱骂的时候,脸就涨得通红。然而粗暴的言语并未停止, 人群伸着拳头,恶狠狠地咒骂,一遍遍的指责和威胁,不住地冲到他们脸上。必须 用军令的全部力量来约束他们,使他们在这种高傲而又难于忍受的缄默中,保持着 军纪所要求的不动声色。 冲突似乎不可避免了。这时候,李肖姆工头从军队后面转出来,他感情冲动地 低垂着满头慈祥白发的脑袋,大声说: “该死,真糊涂!不能这样胡闹。”说着他便插身到刺刀和矿工中间。 “同伴们,你们听我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老工人,我始终是站在你们一边 的。好吧!他妈的!我答应你们,假使人们对你们不公正,由我去和头脑们讲理… …可是这样也太过火了,这样破口大骂这些好人,自己硬要戳破肚子,什么用处也 没有。”听了他的话,人们正在犹豫。不幸的是,这时候小内格尔的短小身影又在 上面出现了。无疑他是怕人说他自己不敢露面而派一个工头来。他打算讲话,但是 他的声音立刻淹没在可怕的喧嚣中,他只得耸了耸肩膀,又离开窗口。这时,尽管 李肖姆工头以自己的名义竭力央求大家,一再说这样的事应该在自己人之间解决, 却毫无结果。人们怀疑他,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仍然坚持着,留在兵士和人群中间。 “他妈的!让他们把我的脑袋和你们的脑袋一起砸碎吧,只要你们这样胡闹, 我就不离开你们!”他央求艾蒂安帮助他叫工人们冷静一些,艾蒂安作了个手势, 表示无能为力。已经来不及了,人群现在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人。他们并不都是赶来 驱逐博里纳日人的狂怒的人,其中也有一些好奇的人和来看热闹的爱开玩笑的家伙。 扎查里和斐洛梅夹在离着稍远一点的一伙人中,好像在看戏一样,显得非常安闲, 甚至还带了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另一股人流从雷吉亚涌来,其中有穆凯 和穆凯特。穆凯立刻笑着跑去拍朋友扎查里的肩膀,被激怒的穆凯特,则马上跑到 气势汹汹的人们的最前列。 这时候,上尉不停地向蒙苏公路上张望。请求的援兵还没有开到,他的六十个 弟兄无法再坚持了。最后他想警告一下人群,命令士兵荷枪上弹冲着人群。兵士们 执行了命令,可是人们骚动得更厉害了,又是喧嚷又是嘲笑。 “瞧!这些装模作样的家伙,要打靶了!”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一些女人们嘲 笑说。 马赫老婆怀里抱着已经醒来正在啼哭的小艾斯黛,也向前冲得很近,因此一个 中士问她,带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娃娃来干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她回答说。“有胆你向她身上开枪。”男人们轻蔑地摇着 头。谁也不相信这些人敢向他们开枪。 “他们的子弹没有弹头,”勒瓦克说。 “难道我们是哥萨克人吗?”马赫喊道,“他妈的,你们不能向法国人开枪!” 另一些人说,经过克里米亚战争①的人们是不怕子弹的。大家仍然对着枪口冲去。 假使这时候一开枪,就会像割麦一样把人们打倒。 站在最前列的穆凯特,一想到当兵的要打穿妇女们的躯体,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什么脏话都骂了,再也找不出更难听的字眼儿,只好向军队施展最后侮辱的行动, 她突然露出自己的屁股。她两手撩起裙子,撅得高高的,露出两大屁股爿。 “瞧,给你们这个!你们这群肮脏东西还不如屁股高尚呢!”她不停地弯腰, 撅屁股,转着身子冲这个一下,冲那个一下,嘴里还不停地说: “这是给当官的!这是给班长的!这是给士兵的!” ① 克里米亚战争又称东方战争,是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六年间以俄国和土耳其 为一方对英国、法国和撒丁联军的战争。 发出一阵狂笑。贝伯和丽迪笑得直不起腰来,就是正在等待着发生不幸的艾蒂 安,对于这种侮辱性的举动也喝起彩来。所有的人,不论是爱开玩笑的人还是狂怒 的人,现在都讥笑起士兵们来,好像他们看到这些士兵浑身溅满了大粪。只有站在 旁边旧木料上的卡特琳仍然不出声,但她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痛恨的心情越来 越强。 这时发生了一阵拥挤。上尉为了安定一下手下人的情绪,决定逮捕几个人。穆 凯特一转,从同伴们的腿边跑掉了,在最激烈的人群中勒瓦克和另外两个矿工被抓 起来,被看管在工头们的屋子里。内格尔和丹萨尔在上面喊上尉,要他和他们一起 躲到里面来。上尉拒绝了,他认为这些门上没有锁的房子会被人们打进去,因而他 可能遭受被解除武装的耻辱。这一小股军队已经急不可耐,在这些穿木屐的人面前 不能逃跑。六十名士兵已经被逼得退到了墙根,他们荷枪实弹,对抗进攻的人群。 人群起先后退了一步,沉静了一会。罢工者没有想到他们会用武力手段。 接着响起了一阵呐喊,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人。有人说他们要把被捕的人杀害 在里面了。于是,大家出于同样的激愤和报仇心情,不约而同地一起奔向附近的砖 堆;这些砖是用当地的灰泥质陶土烧制的。孩子们一块一块地搬,妇女们用自己的 裙子兜,不久,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了弹药,砖头石块战开始了。 焦脸婆第一个动手,她把砖头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一磕两半,双手左右开弓, 把砖头扔出去。勒瓦克老婆把袖子捋到肩膀上,由于虚胖无力,她不得不走近一些, 好砸得更准些。布特鲁看到她的丈夫已经被关起来,一再央求着想把她往后拉走, 也没能挡住她。所有的女人都像疯了一样。穆凯特宁愿扔整砖,也不肯在自己的过 于肥胖的腿上磕砖把腿磕破。孩子们也参加了战斗,贝伯教给丽迪怎样低手扔砖头。 这真像一阵冰雹,一阵巨大的雹子噼哩啪啦砸下来。忽然,人们在这群疯狂的女人 中间看到了卡特琳,她举着两手,抡起两只小胳膊使尽全身力气把半截砖扔出去。 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干,她气得喘不过气来,突然爆发了要杀掉所有的人的 欲望。那样,这倒霉痛苦的一生不是很快就能结束了吗?让男人打完了又被赶出来, 像一头丧家犬似的在泥泞的路上乱跑,甚至连向自己的父亲讨一口饭吃都办不到, 因为父亲也和她一样挨着饿。这样的日子她实在过够了。她的命从来没有好过,从 她懂事以来越来越坏。她把砖头磕开,向前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毁灭一切。 她已经红了眼,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看不清自己砸的是谁。 站在士兵们前面的艾蒂安,差一点被砸破了脑袋。他的耳朵被砸肿了,他转过 身来,看到砖头是从狂怒的卡特琳的手中扔出来的,不由得一愣,他不顾有被砸死 的危险,没有立即躲开,仍站在那里望着她。另外许多人看得入了迷,也垂着两手 呆在那里。穆凯在一旁评论砸得准不准,好像在看打木塞游戏一样。哦!这一下打 得好!唉,那一下没打中!他嬉笑着,用臂肘捅着扎查里。阿希勒和德锡雷非要扎 查里背着看热闹,他打了他们几下,说不背他们,于是斐洛梅和他吵起来。沿着大 路还有一些人聚集在远处看热闹。 长命老拄着一根拐杖,拖着双腿走到矿工村村口的斜坡上面,这时他直立在暗 红色的天空下,一动不动。 掷砖头一开始,李肖姆工头又置身在士兵和矿工们中间,他不顾危险,央求着 工人,又央求军队,急得老泪纵横。在一片喧嚣声中,人们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 到他那灰白的大胡子在不住地颤动。 砖块投得越来越密,男人效法妇女,也跟着扔起砖头来。 这时,马赫老婆看到马赫还神情忧郁地空着两手站在后面。 “我说,你怎么回事?”她喊道。“难道你把他们扔下不管了?难道你就看着 他们把同伴关进监狱……? 哼!我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你看我的!”艾斯黛正抱着 她的脖子哭叫,使她不能像焦脸婆和别的女人那样参战。 马赫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她便用脚向他的脚前踢过去几块砖头。 “该死的!你拿起来!难道非让我当着人骂你一顿你才干吗?”马赫满脸通红, 敲碎几块砖头,扔了出去。她督促着他向前走,弄得他不知所措,她在他后面叫喊 着一些狠毒的话,同时颠动着胳膊把女儿使劲搂在胸前。马赫一直向前走,走到了 枪口前面。 这场石块横飞的风暴,遮没了那一小股军队。幸而砖头砸得过高,把墙砸得像 筛子一样。现在该怎么办呢?上尉一度想转身逃到里面去,想到这里他那苍白的面 色红了一下;但就是这样作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就会被砸成烂泥。 一块砖头正好打坏了他的军帽的帽檐,额头滴下了鲜血。他手下的弟兄已经有好几 个受了伤;他看出他们已经怒不可遏,到了置长官命令于不顾而要本能地起来自卫 的程度。中士的左肩几乎给砸断,身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棍似的,他骂了一声“他 娘的!”那个新兵已经擦伤了两块皮,一个大拇指也被砸坏了,同时右膝上火辣辣 地疼,他生气地想:还要让他们欺侮多久?一块石头跳起来,打到那个带袖章的老 兵的肚子下面,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细瘦的胳膊颤抖地端起了枪。上尉曾三次 要命令开枪,但是一种痛苦的心情使他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不 停地翻滚,他的观念,他的责任感,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军人的一切信念,在他心里 冲突着。雨点般的砖头,打得更凶猛了,于是,他张口刚要喊“开枪!”枪声却已 经响了,先是三枪,又是五枪,接着是一阵排枪,最后,隔了较长的时间,在深沉 的寂静中,又响了孤零零的一枪。 人们全部惊呆了。士兵们开枪了,发愣的人群僵硬地立在那里,好像还不相信。 但是当停止射击的号声发出以后,立刻响起了凄惨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巨大的恐惶, 遭到射击的人群像受惊的牲畜,在泥泞里狂乱奔逃。 贝伯和丽迪在头三枪中就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小姑娘被打中了脸,男孩子 的左肩下被打了一个窟窿。丽迪倒下去就一动不动了,贝伯还在动弹,在临死的痉 挛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好像他还要在刚刚度过那最后一夜的那个黑窟窿里那 样占有她。让兰就在这个时候,在烟雾中摇晃着两条腿,睡意矇眬地从雷吉亚跑来, 看到贝伯紧搂着他的小媳妇死去了。 另外五枪打倒了焦脸婆和李肖姆工头。李肖姆工头就是在他哀求同伴们的时候 被打中脊背的,他跪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喘气,两眼噙满 了眼泪。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鲜血汩 汩向外流着,嘴里还嘟嚷着最后一句詈骂。 那一阵排枪飞向全场,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来看热闹的人。一颗子弹从穆凯 的嘴里打进去,打烂了脸,他翻倒在扎查里和斐洛梅的脚下,把他们的两个孩子溅 了一身血。与此同时,穆凯特的肚子上也挨了两枪。她在看到兵士们端起枪来的时 候,出于一个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里喊着小心扑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 声,就被枪弹击中,仰面倒在地上了。艾蒂安赶紧跑上来,打算把她扶起来弄走, 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 然后,她呃逆着,不断向艾蒂安和卡特琳两个人露出微笑,仿佛现在当她临死 的时候看到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暴风雨般的子弹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矿工村前 面,这时响起了最后那孤零零的一枪。 这一枪正打在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个身,扑倒下去,脸趴在一片污黑的煤 水里。 马赫老婆痴呆呆地俯下身去,喊道: “喂!老头子,你起来呀。不要紧吧,嗯?”她的手由于抱着艾斯黛不方便, 就把艾斯黛夹在一条胳膊下,用另一只手转过丈夫的头来。 “你说话呀!你哪儿疼呀?”马赫的两眼已经暗淡无光,嘴里流着血沫。这时 她才明白过来:他死了。 于是,她一屁股坐到烂泥地上,胳膊下好像夹着一个小包袱一样夹着女儿,呆 呆地望着自己的老伴。 矿井解除了包围。上尉神情不安地摘下被石块打坏的军帽,随后又戴上。 他在他生活中的这种悲剧面前,保持着苍白严肃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动声色地 重新装好子弹。在收煤处的窗口,出现了内格尔和丹萨尔的惊慌面孔。苏瓦林站在 他们身后,额头上带着一道深深的皱纹,好像他那可怕的、固定不变的观念就刻在 那里。在地面的另一边,长命老站在高岗的边上,没有动地方,他一只手扶着拐杖, 另一只手放在眼眉上,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亲骨肉。受伤的人在呻吟喊叫, 死去的人带着七扭八歪的姿态正在渐渐冷却,尸体上沾满了解冻的稀泥,东一个西 一个地散布在从污秽的雪地里露出来的黑煤斑点之间。在这些渺小的、人的尸体中 间,夹着“小喇叭”的尸体,人,由于穷困显得瘦小可怜,马,却是一大堆凄惨的 死肉。 艾蒂安幸免于难。他一直守在由于疲乏和悲痛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这时 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做完弥撒回来的兰威神甫,他两手伸向天, 像一个先知一样,愤怒地呼吁上帝降罚于凶手。他预告正义的时代即将来临,资产 阶级不久就要被天火烧毁,因为他们屠杀了世界上的劳动者和无产者,罪恶已经到 了顶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