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学生工作部里的“灰色”档案 天很蓝,江很绿。走出大山的于吉磊一下省城的火车站,深深地透了 一口气,觉得 有一种透心的舒服:现代的大都市到底比千年不变的山窝窝不知强多 少倍!也许正是这 一口透心的新鲜气儿,于吉磊更加觉得自己过去的寒窗十年太可贵与 重要了。 这是入学通知书。还有钱,6000元钱。于吉磊出火车站做的第一件 事就是重新验证一下这两样东西是否还在。他知道有这两样东西才能真正 走进梦寐以求的大学门,而这两样东西中于吉磊明白相比之下钱更重要, 入学通知书嘛即使是丢失了学校也会有存根可查,然而这天文数字一般的 6000元钱对于吉磊来说简直重如生命。他太清楚为了筹集到入学通知书附 件上所写的让每一个新生准备的这6000元学杂费,父亲几乎跑断了腿,即 便是这样,最后还是由一位好心的落榜同学的家长借给了他于吉磊4000多 元才算了事。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农家人,哪有人见这么多钱!为了这 6000元钱怎么带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全家人几乎商量了不下十几个方案, 最后还是采用了母亲的办法:在内裤腰带上缝一个口袋,然而再在小口袋 上系三个纽扣,钱就装在那里头。于吉磊摸了摸皮带下面的腰部,满意而 又放心地登上了驶向学校的公共汽车…… “你就是于吉磊同学?请先交入学通知书。”负责新生注册的老师 机械地在为新报到的学生办入学手续。 于吉磊毕恭毕敬地递上入学通知书。 “再交5830元钱。” 于吉磊迅速地解开裤腰带…… “哎哎,你要干什么?”那个负责注册的年轻女老师突然冲着于吉 磊大声嚷嚷起 来。 “我、我不干啥呀!”于吉磊不知老师为何突然对他如此厉害。 “不干什么,你、你解什么裤腰带?” 于吉磊明白了,他的脸也跟着红到了耳根。“我是取钱……” “真是的。”女老师顿时没有好气地说:“快点快点,别让后面的 同学等着。” “多少元?”于吉磊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刚才说了5830元嘛!” 于吉磊赶忙从那个小口袋里取出钱来,一五一十地数着。这时他似 乎才意识到交完学杂费后自己只剩170元钱了!170元在家里可以过上一年半 载的,但现在不行。于吉磊后来又七交八交地花掉了100多元,晚上再一数 钱 :仅剩几十元啦!这可怎么办?得吃饭呀!大学的第一夜,于吉磊是 在为第二天有没有饭吃而整一宿没合眼。 “走吧。你不是也有昨天老师发的那张卡嘛。”第二天一早,同宿 舍的同学见于吉磊还 愣在那儿发愁,便乐开了。 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于吉磊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从此,那张金灿灿的饭卡便成了他上大学后除了课本以外最重要的 东西。为防意外,还 是用母亲的老办法:把金卡藏在裤腰带里面的那个小兜兜内…… 从此,于吉磊每天冲着这张小小的卡在算账:早餐两个包子一碗稀 饭花1块钱;午餐4两饭 加一盘炒土豆或青菜粉丝——这是最便宜的炒菜,花2至3块左右;晚 饭与早餐基本一样花1 块钱。 然而,仅仅不到一两月,于吉磊紧张地发现这样的日子还是太“奢 侈”——每30天下 来没有一百二三十元过不下去哟!学校各种物价补贴打进饭卡的也就 是七八十元,如此下来 每月还得至少亏空四五十元!再向家里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吉磊 知道只种几亩薄地、身 上已经背了6000元债的父母能维持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就很困难了。可 这么多钱,我上哪 儿弄来呀?初入大学门,于吉磊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他选择了唯 一能行得通的办法 :那1元早餐就免了,中午原来2至3元的饭菜变成半菜半饭花1至1 5元,最多不能超过2元 !晚餐一只馒头一碗稀饭花1元。每天必须控制在3元左右,对,不能 超,只能省! 之后的一个月里,于吉磊除了上课,就是一门心思跟着这笔帐在天 天算计、打仗。饭卡 通过电脑可以随时显示你的卡上存有的钱数,突然有一天于吉磊看到 自己的卡上一下少 了80元。这这、这怎么办?还有20多天我怎么过呀!那一顿2元钱的午 餐他都没买,只简 简单单喝了几碗不用花钱的汤水便急步来到学校计财处。 老师抱歉地告诉他,是电脑出了毛病。 于吉磊长嘘了一口气,他一抹后背:冰凉凉地浸了一大块。 他终于有一天病倒了。医生说,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山东姑娘李某临来大学时就对母亲说:“妈,你什么都不用给我备, 我只要一缸你腌的 咸菜,就像我到县城上高中那几年你备的那样……”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泪水噙在眼眶…” 李某就是这样左手提着母亲备的一大塑料包咸菜,右手带着母亲刚 刚教的腌 菜技术踏进 了太原某高校大门。 进校的第一件事是她交完了所有该交的钱。交完后身上还有多少钱 她从来没对人说过, 好像她心里很有底似的。可不是,像这样的日子她在上小学、上初中、 上高中的那十几年里 几乎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李某感到有些不同的是,大学里她同 班的同学中有人天天换 新衣穿,吃饭时也有人竟连八九元一个小炒还嫌不对味,非要上外面 的馆子花上几十元甚至 一 二百元才算过得去。可她只能还像上中学时那样,到食堂买一个馒头, 然后回到宿舍, 夹上几根咸菜算是一顿。开始几天她并没有感觉什么,后来发现老有 同学跟在后面看她打饭 、看她打开那只气味异常的咸菜袋,这个时候她的脸才有些热起来…… 她猛然发现自己长大 了,猛然发现远方的大学与家乡那个大都是穷孩子的中学不同了。而 这一发现使李某陷入了 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同学们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什么时候吃饭了,偶尔看到她上食堂打个 馒头也是行踪匆匆,从 不 多呆一秒钟。不吃是不行的,要上课,要跑步,要坚持至少4年的大学 学业。但李某自从见 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打开咸菜袋的那一瞬间的神情,她发誓再 不让大家看自己吃东西 的情景 。她开始躲,躲到宿舍,躲到门角,宿舍里不行了,她就躲到校园内 的小树林,甚至没有人 时的厕所里……但这都算不了什么。 李某感到最痛苦的是她的咸菜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一点也没有 了。她想起了母 亲教给的腌咸菜的技术。可菜从哪儿来呀?在家时可以上屋后的菜地 里拔几棵就是了,大学 校园内可没处去拔呀!到街上去买?好几毛好几元一斤有那钱还腌什 么菜嘛!她真的着急 了:大学的日子咋这么难过么! 突然有一天她兴奋不已,因为她发现了学校食堂后面有不少被丢弃 的烂菜叶、菜根子。 这个发现使李某连续好几个夜半时分带着从家背来的那只已经空了的 塑料咸菜袋,悄悄遛出 宿 舍……就这样,她每天捡几把回来,在水笼头上冲洗干净后将其腌泡 起来,直到认为可以暂 且不要时才罢手。 李某依旧这样行踪匆匆地每天上食堂买回一只馒头后,便回到别人 很难发现的地方完成她 的一日三“餐”。 终于有这么一天:同学们发现她昏倒在厕所里…… 医生诊断结果与于吉磊同学一样:没有什么其它病,是营养不良造 成的。 广西壮族小伙子马义词怀揣中央民族大学入学通知书,来到首都北 京的校园时 ,激动得竟然当众跳起他拿手的壮族舞,引起同学、老师们的阵阵喝 彩。尤其当他看到自 己的校园那么美丽,在学校的左边是每时每刻都有一群群如天仙般的 女生进出的舞蹈学院 ,再往左则是那雄伟无比的亚洲第一大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往右 边走,则是商潮如火、 满地是金的中关村电子街…… “哼,你们躲吧,我不信在北京这么好的地方自己挣钱养活不了自 己!”上学的第一夜, 马 义词躺在床上忍不住想起在家时父亲为了给他筹借学费的那一幕幕令 人心寒的情景 :父亲到一家亲戚,那一家亲戚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原来亲戚们都 怕他家来借钱,说是上 大 学要好多钱,而且一上就是4年,那还不知要借多少钱么!就是借了也 不知啥时候还得起 么!亲戚们正是因为这无期的借款而远躲马义词一家的。 躲吧,看我怎么走出这十万大山!马义词在离开那个边远的山村时 心凉透了, 而他到了北京后的心几乎又过于热。他带来的3000元债款由于沾了少 数民族的“光”, 在交完各种学杂费后还剩了1000多元。马义词是个有头脑的孩子,他 想:这钱在老家可能全 家七八口能过上一两年不成啥问题,可在北京光供我一个人也过不了 一学年呀。他为此算 了又算,甚至把每个大月小月的天数都算得仔仔细细,他知道如果不 好好算准,就有可能 出现“饥荒日”。中央民族大学的伙食费与其它学校没有什么特殊, 农村来的孩子都唠叨学 校的 伙食费“贵”。一个菜要花几块钱,这在他们过去的读书岁月里是从 没有过的,然而他们哪 里知道大城市里,现在几乎找不到一家食堂、餐馆卖5元钱以下的一个 炒菜。马义词一掐指 头 ,便把每天的生活标准定在了5 块钱,三五一十五,这一个月就得 150元呀!马义词算过后 心头吹起一阵寒风:照此水平,1000元钱也用不到一学年!再说吧, 习惯吃早餐的他不像 有的家贫的同学不吃 早餐,但5元钱一天,在北京你无论如何想一日三餐都进食堂是不 太可能的。于是马义词就决定中、晚合餐:中午打两个馒头或4两米饭 加一个菜合计4元来钱 ,早餐一个馒头加一碗稀饭花1元。就这样度过了“兴奋的九月”、度 过了“新鲜的十月” ,到了进大学门的第三个月 ,马义词发现自己在上课时老想睡觉。这怎么成,你不想对得起老父 亲老母亲了? 马义词狠狠地敲打着脑门,他警告自己不要糊涂。可第二天他还是不 能自控地犯困,甚至有一天被老师当场叫醒,引得全班同学哄笑。他 感到自己很丢人,也很 沮丧。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并不是故意放肆呀,可为什么一到 中午前和晚自习时就想 睡觉? “你要注意饮食,否则克服不了这个毛病。”一天,有位大二的同 学在他耳边轻轻说 了 一句。他转过身去想问问清楚好困与饮食到底有什么关系么,可那个 同学走了。马义词后来 知道,这也是一个家里很穷很穷的学生。 明白怎么回事后,马义词决定改变一下“生活水平”,但首先得有 份活干,他早听说 首都北京遍地是黄金,外地来京淘金的人就有三四百万。马义词想找 份工打打,但几次碰壁 证 明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份工作:论做生意,无本钱无经验;搞家教, 北京的家长们一听是农 村来的新生尤其是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肯定不要。听说学校有个勤 工助学中心,结果 他报名了很长时间一直“待业”(直到现在)。 自信的马义词渐渐感觉自己与这个丰富多彩的大都市和诱人的校园 有道深深的鸿沟。他 开始孤独、苦恼,甚至害怕 ,害怕自己如此长期下去会完不成学业。 马义词觉得自己应该 自我兴奋起来,像电视里有些歌手 说的临场前得学会“自我调节、自我兴奋”起来。拿什么调节、什么 兴奋呀?走,跑步去! 一圈、两圈……几圈下来,气喘喘的他再回到教室上课——马义词发 现自己这一节课真 的“兴奋”,真的没有睡意。有办法啦!马义词为自己能找到这个克 服“好困病”的办法欢 呼。 从此,在谁也没有注意的中央民族大学校园内,每天可以见到一个 瘦小的同学在操场上 、走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来回跑着。同学们奇怪的是这位瘦小的同学竟 然不仅在白天的课余时间跑,在吹灯后的晚上他也跑。 “晚上的时间饿得最难受,所以我跑。跑累了往床上一躺就着了, 不然我会饿疯的……” 马义词有一天公开了自己的秘密。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大学里还有好 几年,他还要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马义词今天还在跑。 这是怎么啦,同学们! ——校长和老师们在发出一声声惊呼。 军训场上,农大的副校长很生气地把几个老是在队伍里拖拖拉拉的 新生叫了出来,大声 责问:“为什么才跑几圈你们就像败兵了?” “老师,我们真的跑不动……”学生胆怯地轻声回答。 “不可能!这么几圈连小学生都能跑得下来,你们一个个身高马大 的大小伙子怎么就跑 不下来?” “……”学生无言。 “说,是不是平时家里给你们惯的?”老校长最恨现在那些独生子 女家庭的家长教子无 方,害苦了下一代。 “没人惯,……天天让我们上地里干活。” “什么什么?你们都是农村娃呀!”校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 说城里独生子女现在 娇成你说什么样就有什么样,可你们又是啥娇惯的呀?啊,我弄不明 白!” “不是的。”几位学生终于吐吐吞吞地说出了实情:“老师,我们 没有吃饱饭……” “干啥不吃饱?”校长又生气了。 “……”学生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回答。 “说啊,是不是成心不想参加军训?” “不。我们实在……没钱了。”有个捂着肚子的同学没等说完,身 子歪歪扭扭地倒在了 地上…… “他怎么啦?快送医院!快!”校长急忙招呼。 老校长这一夜没睡好觉,他辗转难眠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孩 子们穷到这份上,竟 然在强度军训的体力消耗中,一天只吃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么! 南京。河海大学。 班主任张老师一向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做得最细致、最扎实的,有省 教委评的“优秀老师” 和 学校“文明标兵”等可以说明,但她万没想到这一年这个班的新生中 竟然有人上学近半年自 己的床铺一直空着。“像什么话?我们河海大学是所全世界公认的 ‘水利最高学府’,我们 为国家和第三世界培养过无数杰出的人才。可是,就在我们这个班上 竟有同学长期不归宿! 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班干部会上,张老师说话时那张向来美 丽可爱的脸都变形了。 “明天你们汇报情况。”她通知学生干部。 可第二天班干部们谁也没有向她说什么。 “怎么,你们成心与我作对?”张老师胸脯起伏,声音也变了。 最后,有个学生干部对她说:“老师,您晚上如果方便到一趟我们 宿舍……” 班主任在熄灯号响过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男生宿舍B室。她在一位 男生带领下,轻轻推 开门,然后将手电筒移向靠窗的那张床上停下了:那床上的被子把睡 觉的主人的头盖住了, 但腿却长长地露在了外面…… “天哪!”女班主任差点气晕:那条被子底下竟然露着四条黑乎乎 的腿!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都说外国有同性恋,可现今咱中国的大学生…… 唉!老师疯了似 地拉亮屋里的灯,怒不可遏地叫起两个躺在一起的学生。 “今天你们给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里一片沉寂,另外几个床上被闹醒的学生也呆呆地坐在那儿谁也 不作声。 “你们是想气死我呀?!”班主任用冒火的目光从这个学生扫向另 一个学生,最后 落在了那个不该住宿此室的学生身上。“你自己讲,我要你自己讲!” 学生在哆嗦,在发抖,就是不说话,只有眼泪不停地在往下流…… “老师,你出来一下。”那个领班主任进屋的男生轻轻叫过老师, 并带她出了门。随后 男生把全部事实告诉了这位班主任。 “你说什么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女老师惊呆了,她不相信 自己的学生里竟然 有人连床过冬的被子都备不起!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这位学生不仅如此,平时吃饭就餐也都是靠同 学们的济助。 当这位女老师再次进那个男生宿舍时,B室内已是一片抽泣声…… 山西农大。学生处老师原文华,年纪轻轻的一条汉子。但在我们见 面不到5分钟时间, 他就开始泣不成声地诉说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害得农大那么多同学 生活、学习还极其艰难 。 “……我们有个同学是山西原平的,上大学时母亲已经72岁了,父 亲则在他很小的时候 就去世了。在上大学前,这个同学一边读书一边种地,养活他和老母 亲。进了大学后,家里 的地没人种了,老母亲只能每天出去卖些瓜子度日。咱农大学生每月 学校发给一人72元专业 补贴和副食补贴,这个同学就是从这72元中每月要给老母亲寄回二三 十元,他自己仅剩三四 十元。那么一点钱够什么用呀!他每顿吃饭总是去得最晚,因为这个 时候食堂里的稀饭因为 太稀了就不要钱了,他就靠这不要钱的一勺稀饭和两个馒头过日子……” 原文华一边哽咽着 ,一边又把一个瘦得近似皮包骨的学生介绍给我。 “他叫高武军,现在是研究生了。可你看他瘦成这个样……高武军, 你给何老师走走看 。”原文华让这个学生在我面前走动了几下。 “你的腿怎么啦?”我发现这同学走路时一拐一跛的,便问。 “他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肌肉萎缩症。多可怜呀。”原文华老师 替这位同学挽起裤腿 ,说道,“你看看,他这条腿都快萎缩成干干了。他惨啊,本来家里 就贫,偏偏95年家里又 发生了一场大灾,他父亲和几家本族亲戚同乘一辆拖拉机到一家远房 亲戚参加婚礼,结果途 中出车祸,他父亲和其它3个亲戚当场死亡,另外7个重伤。这一大家 族,死死伤伤11人,还 能有谁救谁的难么?高武军同学从此断了家里的一切经济支持。去年 我看他可怜,给他介绍 了 一个勤工俭学机会,说好听是勤工俭学,说不好听就是给人家送终。 有个老人得了瘫病,拉 屎拉尿都在床上,老人的孩子谁都不愿再管了。这样的活,连亲生儿 女都不愿干,可我们小 高这样的一位快读研究生的大学生,则为了能挣一二百块生活费,天 天去老人的病榻前忙里 忙外了整一个多月,直到把老人送终……”原文华老师又泣不成声。 “你、你说同学们这么可怜,我这个学生处的老师心里有多难受! 我们想帮助小高,可 学校像他这样甚至比他更需要帮助的同学不是一个两个。小高现在是 研究生了,一月有180 元钱,我们的本科生、大专生只靠学校发的那几十元补贴,困难不是 更大么!”原文华擦一 把眼泪后,将小高同学拉到身边,说:“小高,老师没把工作做好, 你可不要怪谁,好好读 书,有什么困难找我就行,啊?我一定尽力帮你……” 那个同学本来一直笑咪咪地很乐观,经原老师这么一说,不禁两眼 汪汪。他一把拉着 我的手,说:“老师,你要写就写写原老师,他自己一个月只有400来 块钱工资,可 这几年里光我知道的,他资助贫困生就不下4000多元……” “你你别说这些。”原文华老师一把抢过小高同学的话,急促促地 告诉我,“我们这儿 曾经还出现同学卖血、晚上乘人不备时偷偷遛进食堂捡剩馒头、菜叶 吃……” 同学们、老师们,这是怎么啦? 这回轮到我的心在大声疾呼:我们是社会主义的人民共和国!是正 在迈向21世纪的中华民 族!怎么、怎么可能在我们的大学里会出现这等的事! 为什么?到底又有多少这样的事? 带着我的疑虑,带着我的痛苦,也带着我的一分责任,我走进了中 国大学的一个又一个 学生工作部—— 这是一个春天的季节,我来到北京清华园东临的北京林业大学。这 是所具有悠久 历史的国家重点高校,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即北 京大学的前身)林科。 校园很美,既有北大、清华校园内的那种中国传统的建筑,又有更多 的园林群体,耸立在林 与花中央的现代化教学大楼更显几分娇美与壮观。漫步在这样的校园 内,仿佛置身于诗画之 中,这对居住、生活在闹市而整天淹没在污浊空气里的我来说,大有 人间仙境之感。 然而在透过几口清鲜的空气之后,我又不得不把一个与此地的环境 十分不协调的词汇在 心头掂量。这个词汇依旧叫“贫——困”。 美丽如画的校园本不该与“贫困”联在一起,可是在当今中国这个 特定的历史时期 ,它们却无情地结缘了,而且这种苦涩的结缘还那样“剪不断、理还 乱”。 北京林业大学隶属国家林业局,现有在 校学生3500多人。从人数讲,是所中型大学,可它却是被团中央、国 家教育部列入重点 “扶贫”的几所贫困生居多的高校之一。走进学生工作部,接待我的 是位很干练也很热 情的“女处座”于翠霞老师。 “你了解贫困生?算找对了,这摊归我管。不过以前我在校党办工 作,学生工作部这摊 接的时间不长,但一接管后我就觉得再也难放手了。尤其是贫困生这 方面的工作。”于处长 长叹了一声后说,“你先看看材料我们再谈。” 她从另外一间办公室柜子里取出几摞厚厚的卷宗,放在我的面前。 “这都是些什么?”我问。 “贫困生自己写的救济申请材料。你先看看。”于老师直起身时顺 口说道,“我当时看完 这些材料后,几天都吃不好饭。唉,这些学生真可怜……” 于翠霞老师说完出了门,屋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于是我开始一份一 份往下看……我知道自 己的此 次高校贫困生采访是次万里长征式的巨大工程,每一程都得争分夺秒。 我必须加快 速度往下看,但从翻第一篇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过去那种一目十行的 的“职业编辑”看稿速 度这回一点也用不上了——我几乎只能一字一字地看,一字一字地读, 因为我所看到的 不是普通的稿件,也不是常见的公文,而是一份份用血水和泪水写成 的乞求信、呼救书。它 让我感到灵魂在经受山呼海啸般的震撼,心胸在承受那种很难用词语 表达的一种近似绝望的 窒息与压抑—— 学生求助书之一: 〖HTK〗尊敬的校领导: 我是财96(1)班的学生,来自安徽东至县。在我10岁(1985)那年, 我父母因 车祸皆丧生,留下我与哥哥相依为命。这以后,在亲戚及街坊邻居的 帮助下我哥哥念了两年 高中,我也读到了初二。但别人的帮助总是有限的,两年之后,我兄 弟俩同时上学 已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我哥为了不让我辍学,借口自己学习不好 进厂当工人。其实哥那 时的成绩一直在班里是尖子,如果我们有个温暖的家,如果有父母的 疼爱与培养,如果不是 为了我,哥他现在肯定是个大学毕业生了。然而他不能。 在哥微薄工资的支持下,我勉强进了县重点高中就读。这期间,为 减轻哥的负担,我背 着他帮助学校附近的餐馆卖早点、夜宵等,以求得店主老板一餐半粥。 在这种情形下,我艰 难地完成了高中三年的学业,可不幸的是我在高考时以7 分之差名落 孙山。哥哥对我的落榜 没出半句怨言,相反鼓励我重新复习。18岁的我在几年的苦难经历中 已深深懂得哥哥的那份 爱心外,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打算。1993年暑假一到,我便背起几本发 黄的课本和几件缝缝补 补的衣服,走上了打工的路——而这年下半年我哥参军入了伍,现在 仍在广西北海舰队服 役。 打工的路并不平坦,由于没文凭,没一技之长,更因人生地不熟的 原因,我在福建 石狮一带流浪了近半个月也没找到一份可以口的工作。为了生存, 我不得不到海边去挑黄 沙……经过两个多月的周折之后,在同乡的介绍下,我进了晋江一家 皮鞋厂打工,在那里我 度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打工生涯, 其中所吃的苦头非常人所能体味和 想象得到。付出的汗 水终于有了回报,1996年,我以全县文科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北京林业 大学录取。 一年的大学生活一晃而过,当初我打工挣得的4000多元钱已所剩无 几。如今新学年已开 始,对于无任何经济来源的我来说,我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为了准 备第二年的学费,我没 与哥商量,便决定卖掉父母留下的两间破房子(估计能卖个两三千元)。 但由于诸多 原因没人买。在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与在家务农的一位高中同学结 伴利用这个暑假,到上 海一家日本人开的餐馆刷盘。那餐馆实行两班制,每人每月工资300元。 为了多挣点钱保证 能上得起新学年的课,我向餐馆老板提出要求一天干两个班。老板听 了我的陈述,同意了, 并且晚上只让我加班到9点钟。即使如此,由于假期时间有限,我才挣 得600元钱便匆 匆赶回学校。 要上新学年的课,就得先交学费。可我身上仅有自己挣的600元加上 那位同学给的600元共 12 00元,这也远不够全年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怎么办?我问自己, 也问苍天,可谁也没有 回答我。无奈之中,我只好厚着脸皮在这儿向学校领导发出恳求:请 拉一把我这个穷苦的学 生…… 此致 敬礼 学生:董鹏志 1997年9月4日 学生求助书之二: 尊敬的×老师: 您对这个称呼可能已非常熟悉,可您认识我这个学生却是第一次,我 想通过书面上的交流 ,作为我们互相认识的起点。 老师,暑假期间,我徘徊于宿舍内,思绪万千。想起中学时求学之 艰难,考入北 林大之不易,更是焦虑目前…… 学生的我,中学毕业于陕西西安市户县光明中学,家在西羊村,本 为农民家庭,全家以 清淡度日,安贫乐勤以足。可无奈在我高一时,父亲因多年积劳成疾 离我而去。打此后唯母 亲操劳供我上高二,读高三,考大学。在中学毕业时我心中因念母亲 体弱多病,想立即找份 工作,以代母亲之劳尽儿女孝心。故后虽以706分成绩考取北林大,但 我却内心无任何 喜悦可言,因为我根本不想进大学——其实是无奈。母亲得知后说什 么也不答应我的作法,她特 意给我讲了一件在我还幼小时的事:当时因家贫,父母曾想把我送给 村附近的一个部队 机场的一位军官作儿子,可当人家真来领时,我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了。父亲对母亲说,贫 不懒志,家再穷,儿还是他的儿。母亲那天流着泪对我说,现在儿你 考上了大学却因一点难 处要退却,她说就是等她百年之后也无法向我父亲交待。于是我在去 年8月28日(这个日子 我记得非常清楚)到本村一个人那里借了3000块钱,走上了大学之路。 当时借这钱是讲好的 在我毕业后加倍归还人家,所以我在迈向大学门的第一步时就比别人 多了一份沉重。 大学一年来,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我忘不了初入学的新奇,更忘 不了交完 学费后生活的困顿艰难,母亲又多病缠身,无援的我在多少个不眠之 夜里摸着口袋中唯一的 一个硬币时,也曾想给家里发一封求助之信,可一想到母亲那苍白的 脸时,我的心一下揪 了起来,我恨不得抬起手抽自己的耳光。所幸的是在我极端困难的时 候,学校帮助我取得了 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让我能安下心读书,并有可能在春节时用自己 省下的钱回家一趟给母 亲买一点小礼物。那次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而且是我一生中第 一次像人一样地出现在 众乡亲面前,其情其景,自然也非言表。然而命运却总是对我这个苦 孩子那么不公,在我到 家的第三天,我母亲怀着恋恋不舍的表情,永远地离我而去……在我 欲哭无泪之后,我常想 着这样一个问题:我这当儿子的大学生,到底这个春节是回来的对还 是回来的错了?我反反 复复问自己,但始终没有结论。 新春的爆竹仍旧那样脆响。可极度孤独和悲伤的我,一点也觉不到。 多少个黑夜里, 我有意不开灯,有意不让哪怕是萤火般的光在眼前出现。我想用黑暗 来沉积心头的孤苦与忧 伤,我更是在让黑暗之剑磨钝太多流血的心胸……我扪心自问:像我 这样一个既无独立生存 能力,又日后无可向父母报孝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在那一次又一 次与黑暗对话时,我甚 觉自己的生命是那样轻薄无为,我想借着黑暗去见我的父母,去用儿 子的整个心灵抚慰 从未获得过多少幸福与快乐的父母的心……但就在我伸出双臂向死神 拥抱的那一瞬间,我想 起了学校,想起了老师您和同学们,于是脆弱的我又觉得无地自容。 特别是想到在过去的 一年里,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对自己的帮助,我更觉自己那一闪念的 荒唐。像我这样一个贫 苦之 家出生的人,在既未向父母报孝一份养育之恩,又未能为国为民做半 点贡献之时就想逃避生 命,简直就是一种可怜与无耻! 想通之后,虽然那个失母的春节使我无限痛楚,但回校后我尚能像 过河小卒,有进无退 。所幸在后半学期学习成绩较上半学年大有提高,心中总算稍许安慰。 老师,学生现在所虑的是目前入学学费太贵,学、杂、书费达 2000多元。虽说我在暑假 留在北京拼命打工40余天,也仅赚得700余块钱,加平时积攒共1000来 元。眼下学校新学年 注册日期将至,学生心中怎不焦虑?为解燃眉之急,日前我与一家书 店经理谈定以后每天下 午到她书店干活,兴许能挣回一点钱来,可这得一段时间,所以在此 我请求学校和老师能否 宽延一些时间再让我交钱,如果能成,学生将视为生命重现! 恳请又恳请. 学生:张升 1997年9月6日 学生求助信之三: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 我是园林学院森林旅游96班的学生,因家境贫寒加上连年天灾,实在 无力交纳学费,特向学 校申请减免,敬请审查。 我家住抚顺县安家乡大堡村,家中五口人,奶奶已近八旬,弟弟正 读初三,爸爸体弱多 病,家中全靠妈妈维持。全家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那几亩承包田。如遇 风调雨顺,生活还算过 得去。可是1995年“7·29”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把我家的几亩承 包田里的庄稼全部冲 走;1996年“7·23”一场更大的洪水又使我家颗粒无收。今年满希望 有个好收成,但天公 不作美,春旱到秋日,致使全乡全部绝产。连续三年的天灾,让我的 家人怎能承受?更有何 力量担起一年几千元费用的我这个大学生的生活与学业呀? 我是1996年从辽宁林业学校毕业后被保送到北京林业大学深造的。 当时心情真是悲喜交 加,谁不渴望上大学的机会!然而一贫如洗的家庭又能拿什么来供我 上学呢?带着这个不知 是好还是坏的消息我回家了。爸妈听后不做声,而年仅16岁的弟弟却 第一个表态:姐,你去 吧,我供你!弟弟的话让我好一阵激动,可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我 只朝他苦笑了一下。爸 妈经过反复考虑,最后同意我读大学。从此家里节衣缩食,生活更加 艰难。我深知家中情况 ,于是利用假期四处奔走自筹第一学年的学费。我听说有个叫“寒窗 基金” 专为学生贷款 的,便跑到教育部门,但人家不理我,说我是中专保送生,不能享受。 无奈,我只好东家求 西家磨,从远近亲朋那儿借了3000元钱,苦苦读完了第一个学年。 暑假了,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而我却因新一学年的学费不知从 何来而忧心忡忡起来 。年近50的爸爸骨瘦如柴,出去给人做小工出苦力,一天干下来,从 手到脚,浑身每一个骨 节都“吱吱”作响,这病痛已经数年了,可爸就是不肯去医院瞧一次, 只是每天大把大把 地吞止痛片。这一切做女儿的我看在眼里,疼在心头……然而更让我 难以忍受的是我不仅不 能给他减轻病痛,还要再一次向他伸手索要新一学年的学费!我、我 不知如何办为好。 新学年已经来临,我怎能忍心向这样一个父亲伸手呢?可不向他伸 手我又有什么其它办 法?难道忍心让我正处初三学习、年仅十几岁的弟弟供我读大学?不 不,我不能。可、可我 又能干什么呢?尊敬的领导、老师,请救救一个苦命女学生吧! 96级学生:××× 1997年9月1日 …… 看完这一份份求助书,我说不出自己当时的那种心情。透过这些饱 溢泪水的求助书,我 似乎看到一颗颗焦虑不安的心和一张张因营养不良而造成贫血发黄的 充满着企盼的脸。它们 让我感觉呼吸的急促,心跳的加剧,情感的难以抑制……没有比这更 叫人揪心的,因为它发 生在我们大多数人感到阳光明媚的今天。 这时,于老师从另一个屋子进来。“这些材料都是去年9月新学年开 始几天内收到的, 这几年一到新学年交费时,我们学工部和学校领导、老师那儿都会收 到一封封这样的申请减 免学费和求助申请书信。”她说。 “你们学校的贫困生能占到学生总数的多少比例?”这是我很关心 的一个具体的数据。 于老师顿了顿,说:“困难学生占15%—20%,其中特困生7%左右……” “那你们界定贫困生与特困生的标准是什么呢?” “这个……不太好说。”于老师略陷沉思。稍许,她说:“我总觉 得现在定的标准有点低 。比如教育部门原来把家庭平均月收入在150元以下的划为贫困生,把 100元以下的定为特困 生。 现在高校大部分按此标准确定。而实际上现在一个学生一个月基本生 活费就要200元,这还 没算学杂费。我认为这只能是个大概标准而已,因为现在农村 的家庭人均月收入能达到150元左右的几乎占大多数,这还要看这一年 的老天给不给面子, 如果遇上天旱水灾什么的,就不是这种情况了。另一方面,这两年城 市下岗职工的增多,许 多城镇来的在校学生由于父母都下岗了,他们的生活水平即使是200元 至300元一个月, 你能说他们不是处于贫困状态?再说,有些学生还隐瞒真情。所以大 学贫困生的人数比例向 外公布的数字不完全准确。像 我们林业大学,是属于艰苦行业院校,学生中60%以上来自农村,有 30%左右是县级以下的小 城镇。这些学生之所以报考像我们这样享受国家特殊行业补贴的院校—— 如农业、水利、军 工、师范等等院校,就是一方面认为录取分数低一点,另一个重要原 因就是学生和他们的家 长看到我们这些院校收费低一些。这些因素都是经济差的家庭的学生 所考虑的。从这个意义 上推断,你能估计出像我们学校的贫困生比例占多少呢?” 我笑笑,说不敢猜。 “再说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标准掌握尺度也不同。”于老师接着说, “我所知道的北京大学 对外公布的贫困生 比例是25%,应该说从他们学校的学生实际情况所确定的这一比例基本 差不多。但到我们学 校恐怕就不能是这样一刀切了。如果将一些重点大学划定贫困的标准 拿到我校,那我们的 贫困学生比例可能还要大得多。其实贫困与不贫困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与所处环境有关。你 比如说像 我们学校因为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相对家庭经济收入都不高,而这 些学生如果把他们放在 那些外贸、经济、艺术类院校去,可能都得算贫困生了,但在我们学 校就不行。只有那些连 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以维持的学生——家庭人均月收入低于125元的,才 能进入我们学生处的 ‘特殊档案’里来,我们工作的重点就是帮这些学生解决困难。” 林业大学的于老师使我较早从层面上初略了解到了什么叫“贫困生”, 以及强烈感受到 的那些处在命运博斗关头的贫困生所发出的阵阵救助声…… 林业大学所处的京城西郊,几乎云集了中国最著名的十几所大学, 在那连成一片的绿 林中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 中国大学城”。如果不是深入每所学校的 学生工作部或者是各 学校团委下的勤工助学中心,你所见所闻的只能是朗朗读书声和那如 潮如云的“天之骄 子”们。你因此会认为,凡在这儿的学生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 而有些事你却想象不到 ,那便是在这块几乎是集中了中国当代最优秀的学子中,有数以万计 的人在接受最繁重、最 先进的知识与攀登最尖端的科学同时,却过着这个城市最低生活水平 线以下的贫困日子!有 人常年靠馒头充饥、盐水润口度月;有人捡废纸作练习本、写论文稿; 有人从垃圾筒内捡出 一条旧长裤剪去两条裤腿后,改成自己在一个暑期闯荡京城的全部装 束……也许正是这 种无法想象的反差,更使我急切地想了解清楚在这和风与绿地的大学 城内,到底有多少处 在难以维系大学学业的贫困生。 与林业大学仅一街之隔的中国农业大学,是中国千所高校综合研究 与发展前13名的国家 重点大学。他们那儿的贫困生情况会是怎样呢? 该校分东、西两个校区,在东区的学生勤工助学指导中心里,丁运 选老师正忙着在 今年暑假期间给那些准备留在北京打工的学生们联系单位。“哎哟, 人实在一年比一年多, 可 岗位呢却越来越少。”丁老师长吁短叹地说,“前几年我们这儿是全 市几十所高校中假期 学生打工最多也是最好的,今年看来不太妙,一方面社会下岗人员跟 我们抢活,另一方面 留校不回家的学生越来越多了。” “贫困生们都想利用假期把新学年的学费挣出来吧?” “可不是!平时学校功课紧张,大多数贫困生就指望这放假的一个多 月挣一把。但市场 是有限的,蛋糕就那么多,一部分人抢去了,另一部分人就得挨饿。” “那今年挨饿的会不会轮到你们学校这帮贫困生呢?”我问。 “保不准。”丁拿起三本假期勤工俭学求职登记簿,说,“去年到 我这儿登记要求 帮助联系打工的是60多个,今年这才5月份就已经有近200人了。压力 大呀!” “为什么想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是同学们自立的意识强了,还是其 它什么原因?” “有前者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贫困比例这几年直线上升。”丁老 师介绍道,“我们农 大东区学校近来对特困生有个统计:1995年按每月一个特困生所有收 入90元为标准,低于 90元的为特困生,统计结果为350人,占全校学生总数95%;96年按 120 元以下的收入标准 统计的特困生为570人,为学生总数的154%;97年按150元以下的收 入标准统计特困生为83 5人 ,是学生总数的226%。今年98届新生到校时会不会达到30%的比例呢?! 我说不准。不过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几年的贫困生比例上升幅度都在6%至8%以上递增, 而今年则可能是第一 个高峰年。注意哟,上面我说的是我校的特困生人数和比例,他们都 是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家 庭经济来源甚至还要反过来支持家庭的学生,至于一般要靠自己独立 解决上学生活费的 学生数目就更大了。” “两者加起来多少?” “在60—70%左右。” 一个惊人的数目! “现在大学校长们都在承诺‘不让一个因经济贫困而辍学的学生出 现’,能做到吗?” 我极想得到实事求是的答案。 丁老师沉默片刻,说:“每个学校都在为之努力,并大多能履行承 诺。但有些贫困生无 论你如何帮助,他仍要辍学,学校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因为学校可以帮助一个学生,却无法拯救和负担一个家庭。” “你们学校有这样的?” “有。97届的一个江西籍女学生就休学快一年了。她在学校得了病, 我们发动学校和社 会都捐助过她,但她仍感到无法上学,因为她是个孤儿,家里只有一 个近80岁的爷爷还需 她抚养……” “能告诉她的名字和联系地址吗?我想请她谈谈辍学的情况。” 丁老师给我抄下这个叫张兰金同学的地址。不久,我按这个地址给 辍学的张兰金写过一 封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我想或许这女孩不想向外人诉说她内心 的那份辛酸与痛楚,这 是后话。 下班的铃声早已响过多时,夜色也已笼罩“大学城”,然而在勤工 俭学指导中心的 办公室里电话声此起彼伏,那间始终敞着大门的办公室,则有越来越 多的同学在此时不停 地进进出出。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疲惫的丁老师朝我苦苦一笑,从抽屉里拿 出他的一张工资单, “看看,我的每月工资31660元,外加学校200元补贴,全月收入 5166元,去掉水电、房 改等还剩不到450元。看到天天有那么多贫困生来求助,我个人实在无 法拿出钱来资助他们 ,所以就只能尽量帮他们找些岗位做做,这你就得认认真真、一桩桩 去落实、盯死才行。我 每天不到晚上11点是回不了家的,有些事你想歇口气真还不行。给你 看看一封刚刚收到的学 生来 信,像这样近似乎生死攸关的‘求救书’,几乎隔三差五地都要收到 一封。听听学生们发自 内心的一声声呼救,你再忙、再心肠硬,也会停下一切其它事,去助 他们一把……” 我接过一看,满满4大张纸。在这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这个写“求 救信”的女学生自 述了过去求学路上3次差点告别生命的辛酸经历,以及面对社会的不公 和家庭的不幸,她弄 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她不明白别人家的父母40来岁 跟青春少男少女似的 ,而她的父母也是40刚出头却已白发苍苍?她不明白她中学的同班女 生十六七岁就出嫁去 做人家的媳妇是那样天经地义,而她走出山村上大学反而被人戳着后 背骂为“败家仔”?她 不明白别人点个上百元的菜没动两筷子就“拜拜”了,而她手中不足 80元的生活却要分着过 30天外加为学习添笔和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老师,求求你,求求你助我一力吧……!” 丁老师发现我的手在颤抖,说:“走,今天我提前下班。” 我搭上出租车,从西郊的“大学城”驶向市中的家。那已是很晚的 时间,但 马路上依然车来人往,繁华而喧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我自 己感觉我的眼里老有热 流涌出…… “怎么,生意亏了?还是失恋?”出租车司机一路唠叨,而我一句 话也没说。 走进清华园的那一瞬,我真的有种去“打扰”的愧意。不用看校志, 不用读校史 ,光听这名字我就有种神圣的感觉。 这是一所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最高学府,因而在我看来它的每一寸土 地都该是圣殿上的 天然大理石,都在闪闪发光…… 这里的每一位学子几乎都是“状元”。 “状元”们该是怎么样的雍容华贵?青史流芳?呵,几百年来,中 国百姓无人不知那一 旦为“状元”后的“他”是多么令人敬慕,是贵人家则更加锦上添花, 是寒窗庶民则一夜之 间改 换门庭,那美人会向你姗姗走来,那帝皇会给你加官封爵,再不用老 母灯下缝衣织布,穿不 完的绫罗绸缎可以披山被海;再不用“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挥不尽的金银财宝可以铺路垒塔…… “状元”——中国父辈人心目中望子成龙的最高境界。 这,虽然是昨天的“最高境界”。但今天,它依旧在国人的心目中 如日月昭昭。 可是—— 可是今天清华园里的“状元”们是怎么啦? ——那入学前领着的两只塑料袋竟伴随着你度过了四个春秋? ——那进校时穿着老乡长的那套旧西装为什么在你身上日复一日、 一年四季地不换? ——那长如京沪铁路线的哥德巴赫猜想运算纸为什么是你从垃圾专 业户手中苦苦乞求而 得的“回收废品”呢? 还有,你完全有能力去超越比尔·盖茨的软件,可却为了下一顿饭 卡上能保证买得上一 盘菜而奔跑一整天去分发那几十斤重的小广告? 还有,你的聪明与智慧足可以让100个“老板”明白什么是“信息高 速公路”,可却不 得不在课余间的那几十分钟蹲在圆明园的出口处为一个愿给2元钱的白 痴擦皮鞋? 还有…… ——学生工作部专管贫困生事务的吴雅茹老师,拿出很多很多这方 面的材料与例子。 “我们清华现在的注册本科生达12000多人,这在国际上的一流大学 中也是大学校了,可 我们也有另一个大数字,那就是1200多人的贫困生!”这位性情如同 个好大姐的老师,一脸 倦意地打开柜子,“你看看,这么多贫困生材料,就我一个人具体管, 光翻一遍他们的东西 就得几个钟头。可贫困生情况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动态形的,也许 今天某同学还是好好的 ,明天他家里可能就大难临头。我们学生工作部就得随时要掌握情况, 及时收集必要的材料 ,那样才能有效地替困难的学生解决问题。” “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编制起来就是一支不小的军队呀!”这样 的一个事实竟然存在 于堂堂清华园里,让人难以所料。 “可惜的是这支不小的‘贫困大军’散落在我们清华园的浩浩万人 之中,所以我们不得 不甚至动用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来进行追踪和管理。”吴老师介绍说, 他们清华在每年新生 录取时都要向每个新生家庭随入学通知书一起发出一张《家庭经济情 况调查表》。在新生到 校后又有各院、系根据学生自报与组织调查的结果,再统一汇总到学 生工作部,然后进入清 华贫困生数据库。在进行这一程序后工作并没有完,为了保证那些真 正有困难的学生得到 救助,学生工作部与学校伙食单位紧密合作,因为在学生的饭卡上出 现的“晴雨表”最能说 明其在校的经济与生活状况。一个学生连续一段时间的低水平生活消 费,正常情况下可以说 明他是个贫困生。一个学生的生活消费超低水平,他就很有可能是个 特困生或家庭出现了什 么问题。而这些仅仅是电脑里的显示,真正的情况就必须逐个地去探 访调查。也许有人很直 率地向你讲明,也许有人确实很有问题可他也不承认自己是贫困生, 也许他的饭卡上是很低 消费但却在平时讲究穿着、大手大脚…… “我们学生部的工作就是使自己所掌握的情况与实际相符,不让该 帮助的每一个贫困生 从我们的视野里漏掉,也不让不该济困的人遛进贫困生的行列。而这 仅仅是学校开展解决贫 困生工作的序幕,真正有难度的工作还在后头。”吴雅茹老师期望我 明白这样一层事实,那 就 是:能在学生工作部里看得到的有关贫困生的那些“特殊档案”,仅 是表象,真正的贫困生 问题还在学生们的心灵深处、还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还在复杂的大千 世界里……她的话,我 似乎领会,又似乎领会不了。 说实话,我从清华大学出来,就不敢再去叩开毗邻的北京大学校门。 我怕沉睡在这里 的一大批如雷贯耳的英魂惊醒,他们是梁启超、严复、蔡元培、鲁迅、 李大钊、毛泽东 ……北大的历史从来是用金子铸成的,泱泱中华大国的最高学府史册 里,不该有灰色的档案 。不是吗? 我没有权利隐瞒事实,无论它是哪等样的高校。 今天的北大是全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所综合高校。今天的北 大还是全国2000多所 高校中贫困生人数最多的一所大学。 你不相信?但它是事实。 ——北大的在校贫困生每年多达3000多人。 全国2000多所高校中,其实生员不足3000人的将占三分之一。北大 一校的贫困生总数就 超过了这几百所大学每所学校的总生员,难道还有谁怀疑北大不是最 大的“贫困户”? 北大学生工作部有一份“内部材料”,详细解释了这3000多名贫困 生的准确性:以1997 年物价水平和生活费用标准,一名北大学生平均每月最低生活消费是 250元,加上2500元的 学费和住宿费,全年经济支出至少在4500元。仍以97级为例,该年级 的学生中家庭人均月收 入在200元以下的占18%。而另一份调查统计显示,96级学生中家庭月 人均收入在170元以下 的为20%,95级学生中家庭人均月收入在150元以下的为225%,94级 学生中家庭月人均收入 在120元以下的为25%。综上所述,北大的贫困生绝对人数始终在 3000多人以上。 你和我一样不了解北大吧!你因此而当然更不了解啥是贫困大学生!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 一个中国高校教育史上未曾出现过的特殊群体。 有人这样描述:他们的心空犹如天马在宇宙高高奔驰,犹如牛仔在 旷野上冒险拓疆,尽 情地享受着知识给予他们的丰富与充实;他们可以同别人一样在图书 馆、课堂上体味苏格拉 底的庄严,毕达哥拉斯的神秘,尼采的酒神迷狂和老子的玄妙,庄子 的洒脱,刘勰“笼天地 于形内”的壮观。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则因物质的困顿而如同一个痛苦 的朝圣者在沙漠里徘徊 ,如同一个迷航的船员丢失了木舢而无所适从,更如一个失血的病体 在等待无望的救援…… 他们的精神与情绪组合起来,就是一股非凡的暗流、一股噪动的岩火, 可以摧枯拉朽,可以 排山倒海,可以……可以成为很多、很多。 因此,当我走进中国高校的学生工作部时,都能感到有种忧闷,有 种紧迫。 其实,贫困生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不愿别人总在翻阅他们的那 些“灰色档案”,他们正努力书写一种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