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冷。 雪花片片飞落,铺天盖地。 入眼,满是纷飞大雪。 在哪? 看著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他打了个寒颤。 他在哪? 拨去肩头积雪,他想回家,却不知方向。 好冷。 他双臂抱胸直打颤,跟著突然间,他想起来了,他是要去找舅,舅在校场,舅 说要教他射箭的。 对了,他是要去找舅的,后来在途中跌下马了。 思及此,他忙低首我马蹄的足迹,然後跟著马儿在雪中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但 雪实在太大,走没多久,曾有过的蹄印又全被白雪所覆盖填满,而他早已冻得手脸 发青,但他仍是执著的往前走。 好冷…… 牙齿打著颤,他奋力举起几乎无知觉的双脚向前迈进,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就完了。 他什麽事都还没做,他不要就这样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中。 站起来,快站起来! 脑海里的声音在响著,他摇摇晃晃的站起,可走没几步路又再度扑跌在地。 他快死了,他知道。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在这种大雪下,没有人找得到他的,而且也没人知道他出府了,他是偷跑出来 的。 他不想死,他还没见过爹爹,他还没学会射箭……思及此,他又奋力的在雪地 里,撑起身子继续向前走。 会有人来找他的,马儿会自己回家,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他只要再撑久一点, 就会有人来找他了。 他爬起来走,没多久又再度跌倒,再度爬起来,又再度跌倒,他奋力撑著虚弱 的身子走走跌跌,直到他再也没力气重新站起。 好冷碍… 他又冷又累,虽然他很想重新站起继续走,但意识却逐渐模糊。 真的……好冷…… 他要死了吗? 雪花渐渐将他淹没,感觉到大雪覆盖在身上的重量,他渐渐失去意识。 「我不想死……」 *** 「我不想死……」 他呓语著,全身冒著冷汗,神情痛苦的挣扎著。 炎儿小手轻拭去他额上的汗,忍住欲夺眶的泪,柔声道:「放心,没事了,你 不会死的……」 拿出怀里收藏著的银针,她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後将针插在几个重要大穴。 他急促的呼吸骤然和缓下来,她俯下身,以口对口的方式将万年不化的热气输 入他体内,待他阴寒的体温渐渐回升之後,才又重新换针。 她不断的重复换针,每半个时辰就换一次,然後帮他拭去汗水,直到他体内的 寒毒尽去,而那已经是六个时辰之後的事了。 营帐外,天色早已大亮,热气蒸腾,营帐内热度却更高。 见他神色平静下来,她松了口气,拿手绢再次替他拭去脸上汗水,谁知她才触 及他的额,却惊见他竟睁开了眼。 他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著她。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替他拭汗的手尴尬地放在他头上,缩也不是, 擦也不是。 「我死了吗?」 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她大吼大叫、暴跳加雷的,跟著他 开口问话,她方知道他神智并不是完全清醒的。 「没有。」她神色复杂的看著他,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声音乾哑,只觉得喉咙火烧似的乾。 炎儿倒了杯水,回身却见他爬坐了起来,吓得她忙回床边扶著他,怕他跌落地 上。 「小心!」 看见她纤纤小手贴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觉自己被剥得精光,虽然下半身 被毯子盖住了,但他的确没穿;不过,他不介意这个,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带著的那 股淡淡的清香。 好熟悉的味道…… 森林、绿水、雾海—— 蒙胧的画面突地闪过脑海。 「我在作梦?」他猛力摇了摇头,却引来一阵晕眩,脑袋不但没清楚些,反而 更加混浊、阵阵作痛。 「没有,你受伤了。」炎儿扶住身体虚弱的他,将水递到他唇边。 他贪婪的喝了两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视线似乎因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 头还是很痛。「这是哪里?」 「你的营帐里。」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脸上汗水。 他试着想集中注意力,但却无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说了什麽,但他却无法 辨别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觉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该死的虚弱,而他的脑海里, 一直浮现片段的画面和声音——雷电、闪光、马匹……大雪、杀声震天、万箭齐飞 ……小桥流水、悠扬的乐声、温暖的春风……飞扬的风沙、灼热的骄阳、染血的刀 剑……画面闪动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却是他从未见过、听过的。 他大口喘著气,闭上眼再奋力睁开,想驱逐那些占据他脑海的画面和声音,但 这么做并没有多大用处,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散去。 「该死……」他吐出一声诅咒,试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强睁著眼,那些影 像还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叠晃动著。 孩童的笑声、五彩的衣裳、缤纷的花朵:….旌旗飘荡、凶猛的图腾、沾尘的 伤口……火焰、杀戮、鲜血飞溅……红艳艳的血珠染红了蓝天,他咬紧了牙关,身 体僵硬,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愤起的肌肉剧烈痉挛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叠的影像,紧绷的身躯向上弓起——倏地,轻柔优雅的古老旋 律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雾中一般的缥缈,然後一点一滴的靠近、 靠近、再靠近,直到播开了血雾,来到他身边……拭著他不断冒汗的脸,炎儿担忧 的泪水几近夺眶,但仍是轻柔地、缓缓地,哼著那千回百转的古音。他方才骤然发 作几乎吓坏她了,仓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试图安抚他,幸好这招果然有效, 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了,原本睁得老大、带著血丝的铜钤大眼也和缓的闭上, 她松了口气继续轻哼著。 可就在她以为他再度昏睡过去时,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脸上安抚的小手,重 新张开了眼。 炎儿倒抽口气,旋律一顿。 他双眼迷离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谁……」 她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他试著胁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气,却因为气弱而威吓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动,直到看著他带著恼怒、凝聚还散渐渐述蒙放大的瞳孔,知 道他意识已逐渐远去,她才试著抽回手,却发现原本有些松脱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 紧握著不肯放手。 「你……」 骤然又听到他开口,她吓得抬眼看他,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并未奇迹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 「不准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个时辰後才渐松脱。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虽在昏迷中仍不断呓语的男人,她终於了解玄明 所担忧的是什麽,他在睡梦中甚至不时会冒出那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碍…怎会不记 得?怎会……不记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抚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 觉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双眼,泪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泪了。 她伸手拭去颊上泪水,悲哀的讽笑著,曾经她多麽想流下一滴泪,甚至在他下 狱、被砍头,她眼睁睁的看著,痛得肝肠寸断,乾涸的双眼却依然乾涸。 如今他转世了,她也学会了流泪,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 月落、日升;日升、月落。 泉水畔扎营的第三个夜晚,他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玄明将东西收拾到马车上,看著悬在夜空中半圆的月,低低的叹了口气。 古今同一月,人各自西东碍… 望著那灯火通明的帐篷,他踌躇著,正不知该如何进去开口,却见炎儿走了出 来,铁英跟在她身边,两人停在帐门口,她对铁英细细交代了些该注意的事项,然 後看了营帐最後一眼,便毅然决然的转身,朝他走来。 「他快醒了?」他声音嘎哑。 「嗯。」她点头,神色黯然。 「那……该走了。」 「嗯。」她再点头,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苦的笑。 他抬手,却又不知该说什度,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於是,只能转身备马。 她上了车,放下了布帘,没再看营帐一眼。他知道她不敢看,怕看了,就再也 走不了了。 可他看了,而且在得到铁英保证的点头之後,才驾车离去。 人们走夜路,是为了避日头。 可他们非一般商旅,不怕烈日,走夜路,是为了怕他醒来後会忆起前世。 所以,走得匆匆。 非同於以往的,是她并未再希冀地问他往哪儿走,因为事到如今,往哪儿走都 没差了……没差了……风声飒飒,扬起了轻尘,在黑夜中。 *** 谁? 他在腥风血雨的梦魇中挣扎著,他在大雪纷飞的梦魇中挣扎著,他在白雾茫茫 的梦魇中挣扎著……他恍惚中醒来又昏睡过去,睡去又再度醒来,现实与梦境交错, 他几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但每当他被下沉卷入至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乱、 汹涌的恶梦中时,她清雅的嗓音、温热的小手,总是会穿透一切,带他回来。 是谁? 他想开口问,但却虚弱得完全无法开口,有时他会在朦胧昏黄的灯火中看见她 在他身旁移动,替他拭汗、换药、点灯,或是轻声和那名绷带怪汉说话;可有时他 又会在另一个满是白雾的地方看见她,他和她坐在水边,她会威侧著小脸,梳著长 长的黑发,哼著那熟悉的旋律,对他露出淡淡的浅笑。 是真?是幻? 林荫及光线错落在流转的水面、在堆积的落叶、在她细致的发肤……波光粼粼 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袭向她光洁的足踝,林间有光,水面上却奇异地飘著雾,水雾和 日光交错在半空形成七彩的虹……影像又是一阵闪动,然後又是漫天血雾、激烈战 鼓,铺天盖地的掩去那间些的静谧平和。 跟著又是她的声音、她的手,古老的旋律、古老的语言。 在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挣扎中他渐渐的习惯了她的存在,因为无论真实与虚幻, 那抹青色的身影总是在。 是谁呢? 迷乱的意识游走半醒与昏迷中,记忆始终是交错的,真的、假的,见过的、没 见过的,十年前的、几天前的。 梦吗? 那些看似真实又虚假的存在。 到底是谁呢? 当他发现自己伸手抚摸那名女子的脸时,那触感是如此真实,他开始怀疑自己 已一脚踏入棺材中。 滚烫的湿意染上指尖,他有一瞬的茫然。 泪吗? 不知为何,他混乱的思绪闪过一丝质疑。 是泪吧,那明明是泪,他却直觉有哪里不对,直到另一串泪珠滑落反映著昏黄 的灯火,他才抛开那股莫名的疑惑,心头却冒出了另一个问题。 为何哭呢? 她开口说了什麽,他什麽都没听到,他怀疑自己聋了。 为什麽哭了? 心口闷闷的痛著,他想开口,她的身影却逐渐淡去,消失在雾里……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