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辛苦补情天移星替月 殷勤余恨史拊掌焚琴 史科莲走过之后,杨杏园见她坐的沙发椅子上,却扔下了一条白绸手绢。拿起 来看时,又不是手绢,乃是一条白纺绸围脖,叠得好好的放在那儿。她进门的时候, 并没有围着,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来朴素,突然时髦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走 的时候,却忘了带去呢。便拿进屋去,顺手搭在床的栏干上,打算一两日之内,专 人送给她。就在这天晚上,李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杨杏园未开信之前,见那里面厚 厚的,预料就有什么事,要谈判。这时,他也来不及坐,拆开信,站着在桌子边, 便看起来,那信是: 杏园吾兄:迭接手书,倍增思慕。偶然羁覆,不觉两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碍 在口,置之而疚于心,徘徊复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后思之,吾侪为文 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兰之义,生死可共,热血可倾,更奚得以儿女子态,略嫌 猥亵,遂误大事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潮鼓荡起来,她如今忽然回心转意了吗?更向下看 是: 故青乃决计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为炼石补天之计,以减自误误人之罪。以 青观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时也。青与兄所言者,非他事,乃 吾侨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见屡以秦晋之好相要,青皆伪为不知。最后一书,则直使 兄绝望。在兄观之,必以为青为人特忍,不知青优柔寡断,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 而不与兄为友,或直言我之决不能以身事兄,则兄即不以不祥人视我,亦必等于水 月镜花,淡焉若忘。惟青终不忍出之,使兄两年来徒为我作画饼充饥之计,真我之 大罪也。今愿一倾所言,请见细细读之;杨杏园念到这里,觉得真怪了,这是些什 么话,简直不解。她既说要细细的看,倒不可忽略,于是拿了那一叠八行信纸,坐 在沙发上,反手扭着电门,将墙上那电灯拧着,躺在沙发上,从从容容的往下看: 去秋青致兄书,不已言乎?青自呱呱里地以来,即与人世姻缘无分,此非诈言,乃 属事实。盖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体未全,世之赘人也。青深闺弱质,原不解 此,七八岁时,家慈一度求医,仿佛犹忆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诸长,每以废物相 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辄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交集,遂 一举而自立门户。此青终身隐事,虽手足有不能告者,独对兄告之。无他,以兄爱 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遗家庭 之羞,更因兄爱我而使昆终身为鳏夫,我不忍也。古人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 可毁伤,孝之始也。此其言虽略近于腐,然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为父母博物质 之享受,不能为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则仿佛我之于父母,仅有权利而无义务,今 转以其遗体,使其大增痛苦,则人又何贵乎有子女?而为人子如青者,呱呱堕地, 即与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泪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牵累父母,多一人知 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恶,囊之山穷水尽而不直告者,正在于此。 然家慈洞烛其隐,严责以不得因小节而误人大事,此又青之卒为兄言之也。此语一 出,则兄对青以前一切所为,必为涣然冰释。于是爱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 亦不虞其为人所得矣。虽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负兄,便认其事已毕也。更进一步, 则青当为兄谋一终身伴侣,以补我此生不能追随左右之遗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 一日,曾屡屡于女友中注意之。顾就我所知,其足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 之矣,两不相识,又作合之无由。填海有心,移山无日,怅望前途,固不禁负负徒 呼也。乃为日无多,卒得一人,而此人于兄,固不胜其钦仰,即见与彼,亦为于青 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见,则兄之伴耦,舍此莫属矣。然兄与被,以有青在, 初未丝毫涉及爱情范围,又青所可断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实以见与彼,为最 可配耦之人,不应失之交臂也,其人为谁…… 杨杏园看到这里,便将下面剩下的几张信纸,暂按住不看,心里不由跳荡起来。 看到前面一段话,倒好象是事实,后面这一转,却有些可怪了。这种说法,无论如 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写一封信去,痛驳她一番,迟疑了一会,再看下面是: 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当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识字略逊于青,则容貌 品行以至年龄,无不胜我数倍。而其天涯沦落,伶仃孤苦,则又吾兄所每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复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 可收一闺中弟子,从容以陶镕之而成为人才。故责此谋,乃一举三得之事也。青为 此谋,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与否,然既不能娶青,则当无拒绝史女士之理。遂不嫌 冒昧,竟为吾兄言之。同时,青以我之所以不嫁,与夫劝兄之必要,亦已尽情函告 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谋,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决无异词。敝亲方老先生, 已启程来京。来京后,当与吾兄向史老夫人道达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 线孙技之有托也。吾书至此,言已尽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郑重告兄者,则此书 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决无丝毫之虚伪与勉强。兄能爱我,必能信我, 能信我,当又无不从我之所请也。千里引领,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杨杏园将这信从头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对于她这种办法,却不 能同意。当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样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日内就要 来,却等他来了,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自己这样想着,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 便来了,杨杏园陪着他,说了一些闲话,后来方好古摸了一摸胡子,正色说道: “杨先生,你知道我来京的意思吗?我虽然为私事要来,可是展期到明春,也无妨 碍。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托,不能不来。” 杨杏园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为了我的事来,我的确不 知道。”方好古道:“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 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来意,杨先生怎样又说不知道呢?”杨杏园道: “李小姐给晚生的信,确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赘了一笔说方老先 生要来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这话就对了。北京人所说,喝冬瓜汤,我想你 老兄这一碗冬瓜汤,是非给我喝不可的了。”杨杏园很淡漠的样子微笑道:“老先 生虽有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为什么,难道那一方面 不同意吗?我想决不至于。我倚老卖老,要在你们少年面前,揭出你们的心事。在 杨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亲结为秦晋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说一句, 论性情,说模样儿,也是可相配。”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嗐!她这人是要 以处女终身的,一段好姻缘只算戏台唱戏一般,总是假的。但是这样的隐事,别人 哪会知道?我那贤甥女,她真是有计划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给你另外物色了 一个来代她,不但物色好了,而且给你双方,想了种种的法子,让你们接近。这一 套把戏,我在去年这时,同在舍亲家里吃寿酒的时候,我已看在眼里了。”这时, 只理他颏下的胡子。杨杏园一想,这话果然不错,那回行击鼓催花令,那花两次都 不是由史科莲递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吗?便道:“这却未必。”方好古笑道:“这却 未必!你老哥怎样会认识那史姑娘呢?”杨杏园道:“那是李小姐介绍的。”方好 古笑道:“却又来。只要在此一点,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杨杏园道:“现在男 女社交公开的时代,一个女朋友又介绍一个女朋友,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么可想?” 方好古道:“说是这样说,但是冬青的心事,却实在是这样。不过她起初有这番意 思,也不过尽人事。至于你二位是不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担保。据她 对我说,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二位相处得果然不错。”杨杏园听了这话,连忙 说道:“那是冬青误会了。不但那位史姑娘无可议论。就是晚生绝不会想到婚姻头 上去。”说时,脸上挣得通红。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 有说完哩。我所说相处得不错,也不过是朋友之谊罢了。因为这样,冬青就想到移 花接木的办法。”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 生就写一封信给冬青,把这事详细解释一番。史老夫人那里老先生千万不要去说。” 方好古道:“你老兄这样坚决拒绝,倒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么理由呢?” 杨杏园道:“你老先生,和我们的长辈一样,而且对这事又知道很详细,我就不必 瞒了。我原和冬青有约,非她不娶,现在把她抛开,另娶史女士,不但我无面目见 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说我这人负情,此其一。我的年龄,和史女士相差 很远,婚配极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 纠葛,此其三。而且还有最大一层障碍,这半年以来,我有点金钱,资助史女士, 我若娶她,我以前所为,就是居心示惠,于我的人格攸关,此其四。”方好古笑道: “老弟台!你所说的几个理由,都很勉强。最后一层,也说得有几分是。但是彼此 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接济她一点款子,这也不见得就可以限制你不能 和她结婚。”杨杏园道:“无沦如何,反正这事,我不能从命。至于有理由无理由, 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这话也长,暂不必说。我肚子饿了,老弟能陪我去吃 小馆子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给方先生洗尘罢。”说毕,套了一件 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馆子。在吃小馆子的时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 情,杨杏园还是坚决谢绝。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还有一二月耽搁,有话慢慢说, 何必忙在一时,因之也就放下不说。 杨杏园和方好古各人存着心,静默了一会,只听隔壁雅座里,有一男一女,带 说带笑的声音,闹个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云南口音。那男子声音,杨杏 园听着很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这雅座是木板隔开的,到处露着板缝,靠着板 向那边张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面向着这板壁。仔细一看,记起来了,在舒九成请客 的时候,和这人同过一次席。虽然是一个官僚,倒也是个很洒脱的人。他叫甄大觉, 正捧一个唱戏的餐霞仙子。当时他主张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为女弟子,好跟着学 诗,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听这个女子的声音,大概也 是她了。当时杨杏园看了一下,回转头来,脸上带带着一点笑容。方好古道:“笑 什么,有什么趣事呢?”杨杏园道:“隔壁是一个熟人。”杨杏园说这句话,声音 略微高一点,那边的甄大觉却听见了,连忙走到门外,接着说道:“可不是杏园先 生吗?我听了这声音,似乎很熟,却不便过问呢。”说着话,便闯了进来,杨杏园 给方好古一介绍,甄大觉十分客气,便要给这边会账。杨杏园道:“大家都是请客, 各便罢。”甄大觉笑道:“我并不请客,也是熟人呢。”便对着壁子喊道:“餐霞 到这里来坐坐罢,杨先生也在这里。”餐霞听了这话,果然走过来了。方好古一看, 见她有二十岁上下,瓜子脸儿,倒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齿,增助 了她不少的秀色。她穿了绛色印花印度绸的短旗袍,露出下面一截大腿,穿着米色 丝袜,和黄色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时髦。甄大觉笑道:“我介绍她做你的门生,你 怎样不肯收?”杨杏园道:“笑话了。我于戏剧一门,完全外行,怎样谈得上这句 话哩?”甄大觉道:“我早就声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学问,跟着你学些文学。 要说跟你学戏,把杨先生当作梨园子弟了,那怎样敢呢?”餐霞笑道:“杨先生是 有学问的人,收这样无用的学生,不但没法儿教,倒要连累他的大名呢。”杨杏园 道:“这样说,越发不敢当。倒是餐霞女士的戏,我还没有领教。哪一次有机会, 一定要去瞻仰的。”餐霞笑道:“后天我在春明舞台唱《玉堂春》,很欢迎杨先生 去,指教指教。”于是回转头对甄大觉道:“包厢留下了,你就暗杨先生去。”杨 杏园道:“我听戏与人不同,愿意坐池子,不愿意坐包厢,不必费事。”甄大觉道: “反正留有两个包厢的,又何必不去呢?”杨杏园道:“既然如此,我就准来。” 甄大觉听说,就对杨杏园表示好感,一定抢着会了饭账,杨杏园和方好古有事,先 走了。 甄大觉却对餐霞道:“我们一路到廊房二条去,去买网巾抓髻珠包头那些东西 罢。”餐霞道:“你带了多少钱?”甄大觉道:“钱虽带的不多,讲好了价钱,让 店里派伙计到家里拿去。你现在正式上台,不象从前那样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 可以原谅,现在你老老实实的唱大轴子,样样都得过些讲究。现在我给你算一算, 象你的行头,至多只能唱十五出戏,新学的《贵妃醉酒》,就没有行头,我算这一 件红缎女蟒,和一条缎裙,一件绣花宫妆,还有云肩,珠子点翠凤冠,倒要一笔大 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制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双会》,可 是又没有红缎花技,和绣花斗蓬。”甄大觉道:“不要在这里算计了,先去买些小 件。买一样是一样。”餐霞听了,果和他各坐一辆包车,到廊房二条去买了东西。 买了东西之后,甄大觉又亲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亲蒋奶奶看见又买了这些东西, 喜欢了一阵。甄大觉道:“蒋奶奶,你看我可办的好。将来餐霞唱红了,有的是钱, 你就要发财享福了。”蒋奶奶笑道:“这事都是甄老爷捧的。将来我家大姑娘红了, 总忘不了你。”甄大觉笑道:“现在的这个时候,你说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帮忙 的日子,就未必记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说那些废话了。你说做稿子到报上 去登的,报上登出来没有?”甄大觉道:“靠着一两条戏界新闻,哪里捧的起来? 我已经做了一个广告底子,送到报馆去登,明天你瞧罢,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现在 你没有事,到我家里去打小牌,好不好?”餐霞道:“这一个月,我倒有二十天在 你家里,今天我是不去了。”甄大觉道:“你不是要看报上的广告吗?你到我家去, 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见了。”餐霞道:“真是!我刚回来,又要跟着你去。”蒋 奶奶道:“你就去罢。明天回来,不是一样吗?”餐霞见母亲也是这样说,只得去 了。 原来甄大觉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云南,没有接来,在北京却另外娶了一房 姨太太。这姨太太虽是北里出身,过门以后,却添了两个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无 异了。因为她向来是持开放主义的,甄大觉拚命去捧蒋餐霞,她却毫不过问。后来 甄大觉索性在家里另辟开一间屋子,让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蒋家妹子,两个女孩 子称她为小姨,差不多象一家人,简直不分彼此了。这天,餐霞跟着到了甄大觉家, 次日早上起来,脸还没洗,蓬着头找了衣服,便叫老妈子拿了报到床上来看,将报 一翻,就见新闻版的论前,登着酒杯来大“餐霞仙子”四个大刻字,大字下面,才 是五号字的广告,那广告说: 蒋静芬女士,别署餐霞仙子、为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女士籍隶江 南,幼居燕北,素爱丝竹,善操皮簧。论其貌则问月羞花,论其艺则 升堂入室。前次登台客串数日,九城轰动,色艺之佳,可以想见。现 本舞台再三礼聘,蒙允再现色相。逐日专演拿手好戏,以尽所长。 女士既系出名门,又复学问高深,一鸣惊人,决不可与凡艳同日而 语,欲一暗女士丰彩者,易兴乎来? 春明舞台谨启 餐霞看了这个,接连翻了几份报,每份报上,都是如此说。这才相信甄大觉替 她鼓吹的话,并不是假的。当日在甄家吃过午饭,才由甄大觉亲自送回家去。又过 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台的日子了。甄大觉总怕餐霞红不起来,自己花了两 三千块钱,费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个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击,一 定要大大伤心的,这却使不得。因此头一天就包了六个厢,定了三排座,专门请自 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来听戏。可是一般看报的人,看见广告中“缙绅后裔, 学界名媛”八个字,好奇心动,来看的人,却实在不少。接连这样唱下去,餐霞的 名声,大红而特红。春明舞台和她订了合同,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块钱的包银。 餐霞有了这样的身价,人就抖起来了,就不象以前那样,天天到甄大觉家里去。 甄大觉以为她白天上台,晚上在家里学戏,实在也没有工夫,也就原谅她。可是餐 霞的戏越进步,甄大觉就捧得越厉害,一面给她制行头,一面又给她请名师教戏。 在餐霞唱了一个礼拜戏之后,忽然休息一天。甄大觉便雇了一辆汽车,约着餐霞一 路去逛西山,到了西山饭店,对着山拣了一副座位,并排坐下。甄大觉笑道:“蒋 老板,你现在是红人了。请你来逛,你还肯来,将来你一成了坤伶泰斗,再要请你 那怕就不容易了。”餐霞笑道:“为什么好好的把话来损我?”甄大觉道:“人情 都是这样,并不是故意这样说。”餐霞笑道:“也许有例外。”说到这里,把颜色 一正,说道:“我唱戏将来若是站得住脚,无论如何,你这一番盛意,我总记得。 所有你的花费,我必定双倍奉还。”甄大觉道:“你猜错了我的意思了。我和你提 这话,难道是和你讨债吗?”餐霞道:“我并不是说你和我讨债,因为你提到人心 不好,所以我说这句话。对你是受恩深重,你要疑心我负情,我怎样不急呢?再要 说到报答你一层,我们大家心里,都也明白。谁不知我蒋某人和你甄老爷的关系呢? 我想我的牺牲,也不小吧?”甄大觉笑道:“你若以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不大合适, 我倒有一个解决的法子。”餐霞道:“有什么解决法子?”甄大觉笑着摆了几摆头, 说道:“你就不能跟着我姓甄吗?”餐霞呼的一声,从鼻子里笑了出来,说道: “我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你罢,你要我做姨太太的姨太太,那是办不到的。”甄大觉 道:“你就为的是这个吗?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呢。”当时甄大觉不往下说,餐 霞也不往下说,二人都靠在椅子背坐着,呆呆的看山。正好有两个外国人,一男一 女,并肩而行,由面前走上山去。女的背着花绸伞,荷在肩膀上。走远了,看不见 他俩的头,只觉在路上停了一停,两人是越发挤到一处。甄大觉笑道:“他两人好 甜蜜的爱情呀。”餐霞听了,也不作声。坐谈了一会,又同坐汽车回城。 这天晚上,甄大觉没有到餐霞家里去。次日整整一天,也是没有去。到了第三 天下午,餐霞正要上戏园子去,甄大觉高高兴兴的跑到她家来,见了餐霞,便笑道: “好了好了,我们的事解决了。”餐霞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们什么事解决了?” 甄大觉道:“你不是嫌我还有一个姨太太吗?我回去和她一商量,可不可以离婚, 她正埋怨我捧你捧得过分,一口气便答应愿离婚。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肯,只要 我一千块钱的离婚费。昨日我筹划妥了,就把款子交给她,现在她已走了,就搭四 点钟的火车上天津去,她算不是我家人了。”餐霞很惊讶的道:“什么?你和她离 婚了?你姨太太为人很好呀,你为什么和她离婚呢?你这人太忍心了。”甄大觉道: “嘿!你还不明白吗?我……”餐霞道:“我赶快要到戏园子里去了。去迟了,来 不及扮戏,就要误了。”说着,匆匆的出了大门,坐上新雇的包月马车,迳自走了。 甄大觉是每日一个包厢,一排椅子,专为捧餐霞而设的。他虽不去,也请得有人去 听戏。但是自己有一天没有到,心里便过不去,所以餐霞去了,他也跟着去。散了 戏,又先到餐霞家里来等着她。餐霞见他又在这里,便高声喊着道:“妈,我累极 了,我先睡去。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我吃饭罢。”甄大觉笑道:“怎么着?累着 了吗?今天的戏,是吃力呢。你先别睡,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餐霞因为他老实 的说出来了,不能不听,只好坐下听他说。甄大觉道:“先因为你要上戏园子里去,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不是说我为什么和她离婚吗?我为什么呢?就为的是你 一句话啊?”餐霞道:“你这话可奇怪,我几时说过这句话,要你和你姨太太离婚?” 甄大觉道:“你虽然没有说,你因为有了她的缘故,才不肯到我家去,这是你一再 表示过的。现在我没有了她,你总可以跟我了。”餐霞用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摸,笑 道:“我和你站在一处,人家还以为我是你的女儿呢。”甄大觉见餐霞嫌他养了胡 子,默然不语,也就由此过去。 到了次日,他走到一家上等理发馆去理发,对着镜子,坐在理发的活动椅上, 向镜子里一看,只见嘴上的胡子,倒有一寸来长。心里想,怪不得她不愿意,这也 实在长了。正在这里出神,理发匠站在身边问道:“理发吗?”甄大觉也没听清楚, 就点了点头,心里可就想着,我一剃了胡子,她就无可说的了。尽管沉思,理发刮 脸,都已办完。伙计拿了帽子来,甄大觉一照镜子戴帽子,只见嘴上胡子,依然存 在。心里好个不快。便问理发匠道:“你刮脸,怎么不把我胡子剃下去?”理发匠 道:“先生,你那胡子大概蓄了好久的,不是新长的。您不说,我们怎样敢剃呢? 这不象别的东西,剃下了,可没法再插上去。”甄大觉道:“剃下来就剃下来,谁 要你插上去?”理发匠笑道:“您别着急,这个很容易办的。您坐下来,给您剃掉 就是了。”于是甄大觉重新坐下,这才把胡子剃了。理发匠笑道:“您这一剃胡子, 真要年轻十岁。我们这里,有美国搓脸药粉,给您搓一搓脸,好不好?这药粉真好, 只要搓上几回,脸上的斑点小疙瘩儿,全可以去掉。您要是常搓,真会者转少,你 别提多么好了。”甄大觉听他一说,心里又欢喜了,抬头一看那价目表,搓脸一次 三毛,那也有限得很,便搓了一回脸。于是头上是油香,脸上是粉香,一身香气扑 扑的,直向餐霞家里来。两人一见之下,都不觉一笑。甄大觉笑道:“你还认得我 吗?”餐霞一撇嘴道:“就凭这一剃胡子,我就不认得你吗?就是脸上重换一层皮, 我也认得你。”甄大觉以为她总会说两句好听的话,不料自己一问,倒反惹出她一 句骂人的话。大为扫兴之下,停了一停,便拉着餐霞坐在一张长榻上,说道:“我 看你现在的态度,很不以我为然了。”餐霞道:“那是你自己多疑了。现在我是这 样子,从前我也是这样子。”甄大觉道:“那我也不管了。干脆,你答应我一句话。 起先你嫌我有姨太太,我就把姨太太休了。其次你要我剃胡子,我又把胡子剃了。 事到如今,你究竟怎么样呢?”餐霞道:“你这话问得好不明白,什么事究竟怎么 样?”甄大觉笑道:“你何尝不知道,存心难我罢了。我就说出来,那也不要什么 紧,就是你能不能和我结婚?”餐霞道:“哼!我和你结婚?”说着就把嘴又一撇。 甄大觉见这样情形,未免难堪。便道:“怎么样?我不配和你结婚吗?”餐霞道: “并不是配不配的话。你想,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一个刚到二十岁的女子, 倒要嫁你这年将半百的人,人家看见,能说相称吗?你这样不自量的心事,少要妄 想罢。”甄大觉道:“餐霞,你不嫁我不要紧,你不要用这样的重话来攻击我,我 们虽不必有什么结合,旧日的感情,总是有的。”餐霞道:“有什么感情!不过你 花了几个钱,赁了我去取乐罢了。” 甄大觉花了许多钱,又费了许多心血,自以为可与餐霞合作。不料到了现在, 事情大白,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留在自己头上。而且她词锋犀利,教人一句话 也回答不出。当时也只得冷笑了两声,就回去了。一到家里,一看自己两个女孩子, 一个只有七岁,一个只有五岁,没有人照应,很是可怜,大悔自己孟浪,不该和姨 太太离婚。他知道姨太太离婚以后,是到天津去找一个亲戚去了,便写了一封自己 后悔的信,加快寄到天津去。那姨太太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离了甄大觉也不容易 嫁人。甄大觉既然后悔,她就不必追究。接了信,第二天就回来了。到底因为离了 一次婚,二人之间,添了许多的猜忌,无知识的妇人家,心肠又是窄狭的,对甄大 觉常常就有点冷讥热讽。最难受的两句话,就是:“你不要我吗?人家也不要你哩! 如今你才明白我不错呀,我若是个男子,丢了女人,再弄不到一个,宁可做一生的 寡汉,我也不把丢了的再弄回来。”甄大觉先听了这话,以为姨太太是要出一口气, 且自由她。 这个时候,餐霞还在春明舞台,逐日唱戏。和她同台演戏的,有一个程再春, 戏虽不十分好,长的倒还不错。程再春是由天津来的角色,却很希望人捧。甄大觉 因餐霞的关系,曾和程再春见过几面,现在在家里不免受姨太太的气,就改变方针, 到戏园子里来捧程再春。一来自己消遣消遣,二来故意做给餐霞看,好让她生气。 那蒋餐霞看见他这种样子,知道他居心要来扫面子的,更加恨他一层。有一天,餐 霞和她母亲由外面进戏园子来,恰好顶着遇见了他。蒋奶奶究竟抹不开面子,依旧 上前招呼。餐霞就不然,只当没有看见,把头偏到一边。甄大觉鼻子里,接连呼呼 的哼了几声,也就冷笑着走了。这天凑巧餐霞演双出,一出是《坐楼杀惜》,一出 是《彩楼配》,听戏的人,个个满意,就拚命的叫好。她在《坐楼杀惜》的这出戏, 把阎婆惜骂宋江的话,故意改变些词句,暗骂台下的甄大觉。甄大觉面红耳赤,一 肚子牢骚,走了回去。 偏是那姨太太又犯了前病,只管说甄大觉无良心无用。甄大觉道:“我虽要不 到别人,你这种人,我还要不到吗?你要走,只管走,我不留你。我这才明白最毒 妇人心那一句话。”姨太太知道他又在捧程再春,认为这人是无合作诚意的,听了 甄大觉又叫她走,她第二句话也不说,收拾了东西,立刻就预备走。甄大觉道: “我对你说,我一两天内,就要离开北京了。我这要去四海飘流,我不能带这两个 女孩子,你带了去罢。”姨太太道:“你不要,我才管不着呢。孩子跟你姓跟我姓 呢?凭什么我要带了去。”她也不和甄大觉多说,叫听差雇了车子,拉着行李,就 上东车站去。那两个女孩子,正在门口买糖葫芦吃,见母亲坐上车子,连问妈上哪 里去。姨太太先是硬着心走,这时两个小孩子追上来问,倒觉有些不便。便用手绢 擦了一擦眼睛,说道:“好乖儿,你在家里等着罢,我打牌去。打牌赢了钱,我买 吃的回来给你。”两个孩子都站在车子边,手扶车把。大的女孩子道:“妈,你可 别冤我,我望着你的吃的呢。”姨太太道:“好罢,你等着罢。”说毕,正用手去 抚摸这孩子头上的头发,猛抬头,只见甄大觉出来了。她见了甄大觉就有气,也不 顾小孩子了,踏着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催车夫快走。车夫一听铃声,拉了就跑。两 个女孩子,眼见母亲坐车去了,不带她们去,都哇哇的一声哭了。小的在门口,把 手揉着眼睛哭。大的张着两只手,口里直喊妈呀,妈妈呀。但是车子跑得快,一转 眼就不见了。 甄大觉一只手牵一个,把她们牵了进去。当晚气得在家里睡了,哪儿也不去。 自己仔细想想,天下的妇女,简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我见这个钟情,见那个钟情, 真是一个傻瓜。由此看来,世界上的人,都是人哄人,决不能谁有真心待谁。我不 必在外混了,回家去罢。不过这里到云南,路太远,这两个小孩子,没有一些象我, 我就很疑心。而今看她母亲这一番情形,并无意于我,这女孩子未必是我的吧?她 母亲都不要她,我还要她作什么?甄大觉这样一想,倒觉得无挂无碍,无往不可。 抬头一看,只见墙上挂着一柄胡琴,一柄月琴。这两柄琴,正是甄大觉和餐霞女士 要好的时候,一弹一唱,取乐的东西。现在自己是双倍失恋的人,看了这种乐器, 越是愤火中烧。自己一气,按捺不住,就把两栖琴一块取了来,拿到院子里去,在 地下一顿乱砸。砸坏了还不休手,找了一些煤油,倒在上面,擦了取灯,将它点着, 自己却拍着手笑道:“痛快痛快,我脑筋里不留一点痕迹了。我对于琴是这样,对 于人也是这样。我要下一个绝情,全不要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又鼓掌笑了一阵。 到了次日,将老妈子散了。叫了听差和包车夫来,当面告诉他们,可以把这屋里的 东西全拍卖了,卖了的钱,两个人可以去分着用。这两个女孩子,大的让听差带了 去,小的让车夫带了去。听差和车夫听了这话,先是不肯答应。甄大觉说让他们先 带去,养几个月。自己现在要到云南去,不能带孩子。几个月之后,也许再到北京 来,那时送回来就是了。听差和车夫贪着他家东西,可以拍卖几百块钱,也就勉强 答应了。甄大觉见诸事均已料理清楚,自己带着两百块钱川资,逍遥自在的出京去 了。这时只可怜那两个小女孩子,父母都抛了,却改叫佣人做爸爸。那车夫带着个 五岁的孩子,心想餐霞或者会可怜她,又可以弄几个钱,便带她到蒋家来。谁知餐 霞一见,更说了令人难堪的话,连车夫都哭了。要知餐霞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