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范坡村头的大柳树上,叽里呱啦,话语连连。他们是姚发祥、姚青云、秦迭贵、 秦白棉他们。 “方树华一向打人不要人哭!昨天被我们糊了一身泥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要报复!”姚青云说。 “他打我们,我们哪不打他!”秦迭贵说。 “伢儿哪打得大人赢,他还有喽罗,尽是大人!”李正端担心地。 “打不赢,石头扔!”姚发长说。 “吁!”姚发先打了声口哨,“看!来人了!” 远处,一行四个人朝这边走来了。渐走渐近,他们是方树华、刘耀宗、尤常新 和公社公安特派员朱大个儿,一长二大,胖胖的,圆头圆脸。 孩子们伏在树枝上,拉树叶遮着身子,销声匿迹。 方树华一行,“踢踏踢踏”,默默地经树下走过去。 “危险吧!”望着方树华一行远远走去的背影,姚发春庆幸地,“不是隐蔽得 好,险些被他们逮个正着!” “下去,要躲到别处躲去,蹲在这树上,成了靶子!我和发天昨天放牛去了, 不在数。”姚发祥说着,爬下树去。 众孩子下地。 “我们女伢儿昨天没甩泥巴,也不怕!”秦白棉说。 “到哪里去躲呢?”有人说了句。 “今天去躲,明天去躲,一句话,只要方树华带公安来捉我们,我们就要躲!” 姚青云说,“大家要抓紧时间溜回去带衣服,有柴米油盐的带柴米油盐,发先要将 你家哪口小铜锅带来!” “做什么?”有人问了句。 “带衣服来穿、带锅、柴米油盐来煮饭吃!” “柴、米不用带,家里也没有,柴只要到山上去搞,红薯、花生、豆、菜只要 到田地里去搞!”秦迭贵说。 “走!现在就回去,到松树峦集中!”姚青云号召着。 “慢!你们躲不要盲目、被动地躲,要派人站岗放哨,方树华带人从西边来了, 就往东边跑;方树华带人从东边来了,就往西边跑!”姚发祥说。 “发祥,你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们通报呀!”秦迭贵说。 “那当然!”姚发祥颔首。 插着半途而废的二斗坵田岸上行走着姚福全,公安特派员老朱、尤常新和姚康 旺。 “就是在这里打的吗?” “就是在这里打的!好在泥巴是个软东西,既未伤皮,也未伤骨头。” 队部里坐着方树华、刘耀宗他们,方树华圆着双环眼,横眉怒目。生产队会计 秦皖来侍候在侧。 姚福全领着老朱他们走进来。 “要把那些家伙一个个抓来!”方树华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抓什么,都跑了!”突额翘鼻的姚康旺,咬着牙,鼓着嘴,腮帮上的肌肉一 个劲地抽搐,乜斜着眼坐在一旁,不屑一顾。 “你包庇!”方树华怒视着姚康旺,又一下子转脸姚福全,“你带老朱去一家 一家地给我捉!” 姚福全带着老朱出屋。 秦皖来提瓶给在坐的人续水。 尤常新掏烟,逐人发烟。 方树华横眉怒目,眄视着窗外,对尤常新递过来的烟不屑一顾。 刘耀宗与姚康旺坐在一块,共火抽烟。 “我一身病还能抽烟?”秦皖来咝咝地喘着气,面对尤常新递过来的烟婉拒着。 姚福全与老朱进屋,带来了两个男孩,姚发祥和姚发天,两个女孩,秦白棉和 秦秀丽进屋。 “你们昨天为什么要打方书记?”老朱问。 姚发祥和姚发天一个劲的摇摆着头:“昨天我们放牛去了。” “你们呢?”老朱转脸秦白棉和秦秀丽。 “是男伢的事,我俩没有介入!” “是谁动手先打起的,还要调查清楚!”姚发祥温和的目光炽热起来,剑眉上 扬。 “你讲的好,群众打干部还有理?”方树华圆着双环眼唾沫四喷地。 “干部打伢儿有理吗?”姚发祥扬眉张目,公允地反唇相讥。 “你是一伙的嘛!”方树华审视着姚发祥,目光逼人。 “走吧!走吧!”老朱面对着孩子不耐烦地。 “这些家伙不捉,就要造反!“方树华一下子爬起身。跳脚舞手,咆哮着。 “尽是些伢儿,捉什么!”姚康旺不屑一顾地。 老朱瞪着两眼,茫然四顾。 方树华注视着姚康旺,目光森然。 小餐厅里鱼肉飘香,人声喧哗。 “朱公安,没有好的招待,塘鱼、韭菜、花生米,尽是农家土产!”姚福全边 说边筛酒,“这酒还是八角的孬烧!用杜甫的话来说,我们是‘盘餐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哈哈!” 姚康旺撮杯在手:“朱特派,敬一杯!” 朱大个儿起身接酒。 “呃!坐坐坐!”姚康旺端坐着,伸手制止着。 “方书记,敬一杯!”尤常新举杯。 方树华端杯一饮而尽,接着将杯子狠狠的向地面砸去,“咚”地一声,碎片一 地,乌头黑脸地向门外走去。 众人惊愕。 姚福全、刘耀宗连忙起身去拉,方树华不屑一顾,刘耀宗只好跟去。 方树华和刘耀宗走出范坡生产队食堂,没有去大队,径直去了雁岭小学。 “去学校干什么?”刘耀宗不解地。 “这些家伙,我能放过他们吗?首先是剥夺他们读书的权利,使其成为文盲!” 星期天,雁岭小学冷冷清清,异常宁静。方树华和刘耀宗在校园里转了一圈, 没有碰见一个人,出门时,在一个窗口看见了一个人,在埋首伏案,眼睛一亮: “呃!这里有个人嘛!”方树华喜悦地。 “啊!方书记、刘会计你们什么时候来了?”伏案人抬起头、笑着脸走出来。 “陈主任,我来跟你打个招呼,现在农村缺劳动力,学生达十四岁的就要充实 到到劳动力队伍里去。小学毕业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也是上面的号召嘛!范 坡生产队的劳动力特别缺乏,该队学生达十三岁的,虚龄也就是十四岁嘛,一律拒 收!这事你与汪校长碰碰头!”方树华说着,态度严肃地。 “啊!”陈主任心情沉重地应了声,接着客气地,“方书记、刘会计喝了茶再 去呀!” “再喝!再喝!”方树华和刘耀宗转身走去。 方树华家,方妻刘榴枝黄瓜脸,眼眶深陷,眼袋松弛,老眼昏花,面对着房侄 方荣光、方荣胜含冤叫屈地:“你华叔是从土改搞起的老革命嘞!他是雁岭的毛泽 东呃!一直受人尊敬!前天被范坡的土匪打了一顿,那是犯上作乱嘞!问题还得不 到解决,这口气要出喂!” “就是抓不着,抓住了也要将他们死打一顿!”肥头大耳的方荣胜说。 “光天化日之下打共产党!打共产党是什么人?这是造反呀!刘榴枝叫喊着, 怒不可遏地,“抓住了哇,要将他们一块块地割!” “他们那一伙有十几个人,目标大,也好访。”五短身材的方荣光说。 方树华从屋里走出来,将一包香烟往桌上一撂:“你们抽吧!”说着身心疲惫 地跨步出屋。 夜,范坡队部里,秦皖来在灯下记工,老老少少的围观着,不时有人将自家的 小工分簿抛出,秦皖来抓着、记着、抛去。 “还有哪家工没记?”秦皖来抬起头肿面大的脸,咝咝的喘着气,“康旺讲了, 明天原事,男人做田插田,女人大脚的扯秧,小脚的在稻场上。”说着慢条斯理地 收拾着。 女人和孩子们陆续的走去,几个老头子烟兴正酣,手捧着黄烟棒,吸得“咝咝” 响。 “怕不是好事!“秦皖来有气无力地撂出一句叫人心有余悸的话来。 “什么事?”一浓眉大眼,洪声大量的老头惊讶得从嘴里抽出了黄烟棒,他是 秦迭贵的父亲秦木山。 “孩子们打了方树华,方树华请动了公安!这是好事吗?“秦皖来面目肃然地。 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头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事将怎么收场呢?”他是秦油松的 父亲秦怀德。 “赔礼呀!”有人说了句。 “赔礼!拿什么东西做礼呢?” “鸡呀,鸡蛋呀,芝麻呀,花生呀……” “我家连根鸡毛也没有!” “今年没有,明年没哪没有?” “明年!到明年去赔礼?” “今年借,明年还呀?” “那些畜生闯了祸,到处溜,捉不到一个人影,他哪又愿意上门去陪礼?” “唉!自己去嘛,个个都是年纪老大一把的!还怕狗,还怕丑吗?” “丑!父打不为仇,官打不为丑!这算什么丑?这说明我们姿态高!” “嗯!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去吧!明天晚上就去!” 老人们议论着,商量着,心有余悸,烟兴索然,收起黄烟棒,磕打着烟灰,悻 悻离去。 大队会议室里主席台上方贴着“粮食定产会”的会标,主席台上坐着方面大耳 的公社党委书记雷树生、方树华,长大个儿的大队长唐有生,尤常新、刘耀宗、姚 福全和身材结实的支委唐新民。主席台下,坐着雁岭大队十五个生产队队长和会计。 主席台下站着受批斗的范坡生产队队长姚康旺和头肿面大的会计秦皖来。 “下面请方书记作报告!”会议主持人唐新民宣布着。 主席台上,方树华振振有词地:“前畈生产队刘队长,有大跃进的气魄,有大 跃进的姿态,有大跃进的干劲,有大跃进的产量。该队去年亩产粮食两千斤,今年 亩产粮食两千两百斤!而范坡生产队队长姚康旺去年报产每亩一千三百斤,今年报 产亩产一千二百斤。这哪是大跃进,是大跃退嘛!”说着,停了停,咬牙切齿, “姚康旺是跃进路上的绊脚石!是右倾保守的典型,要狠狠地进行辩论!” “下面对右倾保守分子姚康旺进行辩论!”会议主持人唐新民走上台前,宣布 着。 “我队去年报亩产一千三百斤,本来就多报了,田里产不到那么多粮食,结果 将社员的口粮也卖出去了,社员没有饭吃。我队从去年下半年到目前已饿死十九口 人!今年报亩产一千二百斤,也多报了。不讲旱地,水田一年插两季,正常年景, 早稻平均亩产不足五百斤,晚稻平均亩产才收五百斤,加起来才九百多斤!”姚康 旺冤屈满腹地,赶紧申辩。 “你保守了嘛,还可以种一季油菜嘛!”唐有生说。 “鸡口田,陈水田种不了油菜,我队陈水田面积占总田面积二分之一!”姚康 旺驳斥着。 “旱地也能种油菜呀!”唐新民说。 “旱地能种油菜,但旱地原粮亩产达不到九百斤呀!”姚康旺驳斥着。 “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在我们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 都可以创造出来。在雁岭生产大队,同一个天地下,为什么前畈生产队亩产粮食二 千二百斤,而其他生产队达不到呢?”雷树声即席发话,停了停,“粮食产量是有 指标的,上交国家公余也是有指标的,是钢性的!必须坚定完成!”雷树声说着, 声色俱厉。 “前畈生产队地处畈区,土地肥沃,还有河荒黑亩。我队地处白子岭脚下,土 地贫瘠,多是低产田,没有河荒黑亩。”姚康旺驳斥着,鼓着嘴,咬着牙,腮帮上 的肌肉一个劲地抽搐着。 “啪啪”连声,方树华跳下台来,连抽姚康旺两个耳光,解恨地:“这右倾保 守分子气焰太嚣张了!押下去!” 姚福全走下台来押着姚康旺走去。 “下面由秦皖来上报范坡生产队产量。”方树华宣布着。 秦皖来左顾右盼,结结巴巴:“范坡生产队粮食亩产一千二百斤!” “看来范坡是个保守窝子,唐艳姣,明天由你带队,去范坡验收!”方树华满 脸不悦,转脸面对坐在前排的圆脸女人说着,自我退却地。 “下面请唐有生大队长布置工作!”唐新民宣布着。 “我们大队的双抢工作,基本上是整齐地开始,原则上也要求整齐地结束。但 从抽查的情况来看,进度不齐,质量差别也大。柳冲复晚面积完成百分之六十五, 前畈复晚面积只完成百分之四十五,松峦完成复晚面积百分之五十。总的进度不齐, 后进面大,后进队要迎头赶上。质量也是个问题,下湾生产队“三六”寸的标准坚 持较好。河东、河西两个队,一尺两头栽,水上飘、脱棵严重。八月二日,大队将 对各生产队的复晚面积、质量进行一次检查,同时检查旱地作物。请各生产队会后 抓紧准备,迎接检查。总的要求是立秋前,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一定要改变立秋后 插三天的陈规旧例。”唐有生呷了两口水:“这里必须指出的是,有的生产队双抢 季节大米饭连餐顿,晚上出工加餐也是大米饭。这是浪费,象这样发展下去,只怕 年关连稀水粥也喝不上。粮食开支,要开源泉节流,长计划,短安排,农忙季节两 稀一干就算不错……”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