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牛路上,全顺老头信马由缰地坐在牛背上,悠哉乐哉地哼着无字的山歌:“啊” …… 姚发祥、姚发天一人一骑跟随着,身子随牛背起伏,学着全顺老头的腔调,哼 着:“啊……” 十几条皮毛光滑的阵牛,簇拥着,追逐着,冲闯着,“踢踏”声响,尘土飞扬。 牛路边,树阴下,躺着个人,酣声大作。 全顺老头瞪着两颗田螺似的大眼:“哈!队长是这么当的呀!躺在树荫下睡大 觉哇!”说着滑下牛背。 姚发祥、姚发天也从牛背上滑下来。 阵牛全不理会,仍冲闯着前进。 全顺老头掐根草穗子扫姚康旺的鼻孔,扫他左边鼻孔,他的头往右边一歪,扫 他右边鼻孔,他的头往左边一歪。歪了几下。他睁开了眼,惊眼惊张:“你们……” “看牛的!” “你……” “唉!”姚康旺隐讳地摇了摇头。 “你是走不动,回不了家?还是……” “唉!”姚康旺仍是哀声叹气。 全顺老头向姚发祥、姚发天挑了下嘴。他们将姚康旺拉起来,挟着他走去。 姚康旺家姚康旺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乜斜着眼。床前站着个呼吸急促的人。 他是秦皖来。 “我队的产量,我是按你说的亩产一千二百斤上报的。会上说了,农忙季节, 社员伙食两稀一干,立秋前要完成复晚面积。明天唐艳姣来我队验收。八月二日, 检查晚稻插秧,同时,检查旱地作物生产情况!”秦皖来回报着,十分吃力地喘着 粗气。 姚康旺听着,陡然亮起了两颗精明的小眼,坐起身:“什么!还要查旱地?” “嗯!”秦皖来应答着。 “面前地那十几亩空地,现在是种什么也来不及了!”姚康旺闭上眼睛,略一 思忖,“象这样,派早得老和范金和,不!派早得老和山水老赶牛去耙,连日连夜 地耙,草耙死了,土耙泡了,说是种了绿豆,鬼分得清,”姚康旺说着,躺下去, 又乜斜起眼睛来,“别的事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应付吧!” 食堂里,肖杏花和二妹子站在灶台上,抓瓢的抓瓢,使铲的使铲,在甑子里掏 搅着。 挎桶携盆的男女老少,围着甑子伸头望景,惊讶地议论着:“怎么!双抢季节 吃起粥来了?” “这双抢季节喝粥,还有力气挑稻把吗?” “肯定是康旺在昨天的定产会上假积极,报高产,没粮卖,又来克扣社员的口 粮!” “他做了亏心事,躲在家里见不得人!” “走,找他去!” 姚康旺家,姚康旺躺在床上,赤脚医生小梅在挂瓶给他输液,康旺嫂愁眉苦脸, 侍候在侧。 一伙挎桶携盆的人冲进来了,孩子们也冲进来了。 “你们打饭怎打到这里来了?”康旺嫂惆怅莫名地。 “有饭打就不来了!” “康旺,你昨天在定产会上是怎么积极的?” “你们产量一定,我们就没有饭吃了?” 姚康旺有口难辩,挣扎着,痛苦地抬起了头:“我昨天去参会,病在路上,我 没有定产呀!”姚康旺说着用眼扫视着来人,“呃!姚发祥和姚发天可以作证呀! 我病在路上回不了家,是你两个挟着我回家的呀!” 面对着众人,姚发祥和姚发天连连颔首。 “这到底是谁捣的鬼?” “米是唐前江从仓库里称出来的,兴许是他捣的鬼!” “对!找他去!” 众人商量着出屋,找唐前江去了。 塘坝上,唐前江穿一身单衣,赤着脚,挑一担水,低头落眼地往家里迈。 “歇下来!”讨说法的人赶来,阻止着。 唐前江秃头驼背,脸尖皮黑,两颗精明的小眼躲在深陷的眼窝里。他歇下担子, 喘着粗气、审视着来人。 “双抢季节,一日三顿干饭,今天怎么改了规矩?”有人问道。 “秦皖来从大队开会回来说的,说是大队规定的!”唐前江有恃无恐地。 “煮粥!喝二两米的稀水粥,有干劲双抢吗” “稀饭,一人一餐二两米,这也是大队规定的呀!” “仓库里有的是粮食,你怎不多称点呢?” “仓库里,公余粮、储备粮、口粮,种子都是有数的呀!多称点我交得了数吗?” “是呀!有计划的粮食不能乱动呀!” “走吧!不能难为前江呀!” “前江坚持原则,认真负责,做得对呀!” “走走走!” 众人扫兴,恹恹而去。 唐前江获得了众人的赞许,干劲倍增,挑起水桶,飘飘然地走去。 下午姚康旺家,在姚康旺的病床前又站着个人。 “康旺哥,昨天会上方书记动手打人不对!但他那两巴掌,使你免于处分,搬 梯子给雷书记下了台,也是在替你解围呀!老话说,‘官打不为仇,父打不为丑’, 请你好好理解!”说话人是大队会计刘耀宗。他说着,停了停,慎重地说出了他的 来意,“康旺哥,队长的事请你不要撂担子呀!” “你们另选高手吧!”姚康旺断然地。 “康旺哥,你是老实人,说老实话,我们这个地区,正常年景,水稻一年两季 收千把斤稻谷,种庄稼的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报高产,放卫星,亩产双千斤, 开现场会,将四亩田的稻把摞到一亩田里集中堆放,供会议参观,那是做假,做形 势呀!”刘耀宗哭丧着脸,有冤无处申地,“这是跃进年代,得说跃进年代的话呀, 办跃进年代的事呀!否则,那头上的乌纱帽哪保得住!” “队长这顶乌纱帽我不想戴了!” “唉!你这人太不原谅人,以上我的话岂不是白说了吗?” “你是白说了。” “咚”地一声,刘耀宗的双膝跪在姚康旺的床前,低头落眼。 听到响声,康旺嫂跨进房来,看看地上的刘耀宗,又看看躺在床上乜斜着眼的 姚康旺,莫明奇妙地:“你们这是做么事呃!” 姚康旺翻身下床,来牵刘耀宗:“起来!起来!” “那你答应我!”刘耀宗仍跪着。 “好好,我答应你,我不撂担子!”姚康旺好不容易牵起刘耀宗。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家一个人病在床上,你还逼着他去挑担子!”康旺嫂横 眉怒目,“你长的是不是人心哪?”说着跑上来揪住刘耀宗,母狮咆哮地,“走! 这担子要挑我去挑!” 姚康旺连忙抱住妻子,向刘耀宗一个劲地努嘴。 刘耀宗忙不迭地溜去。 面前地,肥地恶早,一片荒芜。地里摆着两张耙,两条水牛甩尾刷耳,在悠闲 地吃草,两个半老头蹲在地岸上抽烟扯闲。他们是姚早得和姚山水。 “这草地叫我两人来耙,耙得地泡草无,说是种上了绿豆、白安豆!”姚山水 说。 “骗人!”姚早得说。 “骗是本事!谁会骗谁的本领大,大到可以骗女人,骗金钱,骗江山!” 姚早得停下了抽烟,张着嘴,不解地望着姚山水。 “诸葛亮设空城计,骗得司马懿望城却步,拖枪而回,还说诸葛亮神机妙算! 曹操煮酒论英雄,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听着,吓得筷子掉地, 正好天上打了个响雷,刘备说掉筷子是被雷吓的,用来掩饰,打消了曹操对刘备的 疑心。”姚山水说着,连抽了两口烟,“不过,那是古人的骗术,今人的骗述则更 广更滥,什么亩产双千斤呀,放卫星一个冬瓜三百斤呀……” “那今天我两个来耙地不也是骗吗?”姚早得说着,一个劲地抽烟,抽得嘴尖 脸猴。 “我两个不是骗,是来争工分,说骗,那康旺骗大队,大队骗公社,公社骗县 委,他们小共产党骗大共产党!”姚山水说着将烟筒棒放在手上敲敲,收起来往腰 上一插,“牛吃饱了,动手!”下到地里架牛。 “小和尚给大和尚捉虱,痒不痒,痛不痛,混的是庙上的功!”姚早得随和地 逐姚山水下地架牛。 “对!他们骗政绩,骗官,我们混工!”姚山水抬脚上耙,右手抓牛尾巴,左 手提绳扬鞭,口里叱咤声声。 面前地里,姚山水和姚早得,一长一矮,站在站耙上,抓尾扬鞭,信马由僵地 任牛拖着,满地转,悠闲地哼着无字的山歌:“啊……” 早上,衣着称身,蓝装素裹的唐艳姣,喜眉笑眼地跨进食堂来。她虽无十分的 容貌,却有些动人的颜色,笑着,更添了两分妩媚。 “唐主任早!康主任早!”头肿面大的秦皖来和身材柳条的妇女队长杨荷香迎 接着,并陪她走进小餐厅共进早餐。 饭后,唐艳姣、杨荷香、秦皖来和两个带着连枷的妇女来到稻场,仰望着大堆 小码的稻把堆,如同野狗遇上了刺猬,不知从哪里咬起。 “有一亩田单堆的稻把吗?”唐艳姣问。 秦皖来直摇头:“咝咝地喘着气:“严格的验收,边割边打,除杂除水,做得 到吗?”停了停,商量地:“抓两担把打一打,称一称,估一估不就完事!” 在秦皖来的提议下,唐艳姣、杨荷香与两个妇女抓把的抓把,铺场的铺场,打 把的打把,连枷拍得震天价响。 下午,队部里在召开队委会。 “全队百来个人口,八十余亩田地,亩产千把斤粮食,可收八万斤。交公、余 粮三万斤,留种子一万斤,社员口粮按人均一天一斤稻谷计算,需三万六千斤,加 起来是七万六千斤,下余四千斤,尚有储备粮、来客招待、鼠耗……” 姚康旺说着,闭上眼睛,鼓着嘴,咬着牙,腮帮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抽搐,“不 够!不够!到头社员的口粮一天一斤稻谷很难兑现!” “通过算账应该有哇!”姚春生说。 国字脸,胡子络腮的山河老头低着头抽烟。坐在一旁的杨荷香两手活泼地织着 毛衣。 “双抢季节劳力人均一斤米,这是用称称斗量的,节假日,人均一天一斤米, 来客多,客饭重,这账你算过吗?”姚康旺说着,停了停,“以上的账算的是正常 年景的账,今年天旱,只有一半收成,账上社员每天只有半斤稻谷!这账你算过吗?” 众人大眼望小眼,会场上鸦雀无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