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王塘工地上三面红旗,高高飘扬。“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 的巨幅标语鲜艳悦目。 工地上在召开批斗偷窃分子唐前江和反动文人姚柳生的大会。 唐前江夫妇跪在地上的扁担上。跪在旁边石头上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右派分子 姚柳生,三十二岁。他头发鬅松,低着头,胡子络腮,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他头发胡 子包裹着的一张苍白的脸皮。女的叫王湘湘,三十四岁,柳眉细眼,皮肤白皙,脸 庞秀美,湖南人,是旧军人姚瑞生的小老婆。她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 土台上站着一群人,夏老头笑着脸,躬着腰:“嗬嗬,方书记说他没有时间来 主持会议,叫尤委员和姚委员主持。”说着递给尤常新一封信。 “那就是尤委员主持呀!”姚福全说。 “下面批斗偷窃分子唐前江和反动文人姚柳生的大会开始!”尤常新宣布着。 皮厚肉粗的唐前江,一夜之间他的头更秃了,背更驼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 心不虚,反倒沉着。 “唐前江老实交待!”姚福全说。 “若要认真,要交待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唐前江说。 “捉贼要捉赃,捉到了你的赃,你就是贼!还狡辩!”姚福全连甩了唐前江两 个耳光。 “从仓库里拿走粮食、油料、豆类做人情,拉关系的是干部,不是群众。” “别人是因公,而你呢?” “进门说是因公,出了门,多少因了公,多少因了私,鬼说得清!” “这贼牙齿骨还批判起别人来了!”姚康旺鼓着嘴,咬着牙,腮帮上的肌肉一 个劲地抽搐,脱下鞋拿着,走上去“拍拍”连声,甩了唐前江两个嘴巴。 唐前江嘴鼻流血,倒在地上哭嚎:“公家的东西就只你们吃得,我吃不得呀!” 姚福全说:“唐前江的偷窃数量大,性质严重,手段恶劣!偷种子,是破坏生 产!破坏大跃进!”说着高呼,“唐前江罪大恶极!打倒坏分子唐前江!” 在场的孩子跟着姚福全振臂高呼:“唐前江罪大恶极!打倒坏分子唐前江!” 接着发言的是个颧骨突出,鼻粱蹋陷,戴副眼镜的新面孔。此人刚一走出,尤 常新抢先介绍说:“这是公社新来的文化干事尚志雄同志,是公社派来揭批反动文 人姚柳生的!用战术术语来说,这是机枪点射!” 接着尤常新的介绍,尚志雄说:“最近社会上流传着两首反动诗,广大的社员 群众种毒很深,津津乐道,捧为至宝,经调查,作者是姚柳生。第一首反诗是这样 写的:‘小畈早稻一片黄,收获正好抵公粮。塝田中稻插不多,秋后抓紧种萝卜。 江西晚出赣米,造福皖人糊年里。为渡年关计年外,抢种洋芋萝卜菜!’”尚志雄 说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越是反动的东西,越富艺术性。这反诗迷糊人, 从表面看,似乎是告示人们抓季节,适时进行茬口安排。掩盖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反动本质。再一首是这样写的:‘没柴烧,躬腰驼背锄坟包;没有米,芦笋草根在 泥里;没有油,麻叶野菜揉一揉;没有盐,苏打也可舔一舔。’看!在他的笔下, 人民生活多么苦难!比唐朝诗人杜荀鹤笔下的寡妇‘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 叶烧’的生活还要痛苦!这两首反诗,实质是污蔑人民公社社员没有饭吃,吃糖咽 菜,过看牛马不如的痛苦生活。看,多反动!” “打倒反动文人姚柳生!打倒右派分子姚柳生!”尤常新带头领呼。 尚志雄振臂高呼。 姚福全、姚康旺举手佯呼。 群众举手不呼。 “今天的批斗会就批到这里,下次接着批!”尤常新说着,踌躇满志地,“下 面我宣布,撤消唐前江的范坡生产队仓库保管职务,任命姚春生任范坡生产队仓库 保管职务。” 批斗会后,人们又投入了紧张的劳动。唐前江夫妇,姚柳生、王湘湘四人在一 边挖土运土。 尤常新也参加了劳动,挥锹铲土,给夏墨兰上土,不时与她交谈着。 “呼呼,”门外北风阵阵,霪雨霏霏,天上乌云滚滚,地上暮霭沉沉,横山毛 竹背风躬腰,篱边枣树携果点头。 夏墨兰坐在门口做针线,门外不时传来“吧唧,吧唧”的跋涉声。她循声望去。 风雨中,默默地行进着四个驮锹扛锄的人。他们是唐前江夫妇,姚柳生和王湘 湘。 “咦!柳生叔光着头呢!”姚发祥来到门口惊讶。 夏墨兰同情地:“柳生,你进来避一避呀!” 姚发祥跳出去拉姚柳生。 “祥伢,快回去!快回去!我淋贯了!” 姚发祥回屋,夏墨兰递上条毛巾:“快!进屋去擦擦!” 门外又跳进个人来,跺着脚,抖落着头上的雨水。 “呃!尤委员!”夏墨兰惊喜地,“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哇?” 尤常新嬉笑着:“晴天忙,雨天逐户走走,关心关心群众生活嘛!” “我家无茶无烟,尤委员就委屈你空坐了!”夏墨兰说着,递过一条凳子。 你家几个人生活呀?“尤常新掏烟点烟。 “我,还有两个小孩。” “大男孩叫姚发祥吧!小男孩还未读书吧?”尤常新边说边抽烟,怡然自得。 “家穷呀!” “是呀!天不作美,又逢荒年暴月!”尤常新同情地说着,摸出张面值五圆的 钱来塞在夏墨兰的口袋里:“给孩子交学费吧!” 夏墨兰将钱摸出来还给尤常新。 尤常新再次将钱塞给夏墨兰,一闪身出去了。 望着尤常新走去的背影,夏墨兰匪夷所思。 风停了,雨住了。 四水归塘的王塘,一片汪洋。 “先掘开泄洪口,再起沟排水!” “排水沟沿塘坝挖。” 唐前江、王丽亭、姚柳生、王湘湘四人行进在塘坝上,边走边商量着。 唐前江和姚柳生下到塘里开挖泄洪口,一经掘开,洪水“哗哗”外泄。 唐前江回到塘坝上,走着步子,说:“这排水沟平均分成两段,你两人挖西段, 我两人挖东段。” “东段沟浅。西段沟深,长度平均就不合理!” “不合理也就这样定!” “不行!” “不行也得行!” “你算老几?” “我是老干部,老共产党员!” “你是老贼,坏分子!” “你右派还想翻天!”唐前江提拳冲姚柳生。 “你坏分子作恶!”姚柳生迈开丁字步迎战唐前江。 两人你一拳,我一肘地格斗着。 王丽亭和王湘湘跑上去,一人拖住一个,将他们拉开。 “东段长点,西段短点,做两个阄抽阄。” “老话说,千两黄金阄为断!” 王丽亭与王湘湘商量着,重新走起步子来,挖好界限。王亭丽说:“东段为一 阄,西段为二阄。” 王湘湘掐取长短两根草棒握在手里伸向王丽亭,王丽亭抽了根长草棒,得了东 段。王湘湘自得了根短草棒,得了西段。四人相安无事地起起排水沟来。 唐前江和王丽亭,默默无语。 姚柳生和王湘湘却话语连连。 “你一个都市闺秀,到头还起起排水沟来了!”姚柳生说着,叹息,“唉!天 遗红颜受折磨啊!” “崎岖世道叠干戈!”王湘湘接咏着,怀旧地,“当年滁州会战,我若与瑞生 同战滁州,说不定现在同居台湾!”王湘湘说着,反唇相讥:“你呢?一个教书先 生也起起排水沟来了?” “苦哉生长当驿边!”姚柳生叹息着,“我是生苦了命,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 里!”说着,面容凄苦地,“我在这里生活得下去吗?” “你不在这里生活,到哪里去生活?” “事在人为嘛!” “无论你到哪里,都是个吃苦受罪的命!” “不!有个好地方!”姚柳生拄锄翘首,向往地,“那里很少张风张浪,有饭 吃,有人煮饭,有人侍候,有人保护,人身安全,生命有保障!” “白日做梦!那待遇是将军级!”王湘湘拄锄上下打量着姚柳生,“笑指邯郸 春梦客,几人衣锦昼还乡?”说着兴尽悲来,顺口溜出,“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 秦淮。”溜着,黯然泪下。 “回首故乡千里外,夕阳影里泪滂沱。”姚柳生同情地,“湘姐,你知道这是 谁的诗吗?” “怎不知道呢!抗战时期,一个流忘的东北才女的绝唱!” “开头六句你记得吗?” 画外,王湘湘的背颂声:“崎岖世道叠干戈,天遣红颜受折磨。 愁看弓鞋沾草露,羞将鬅鬓照江波。 穷途怜我施恩少,热面求人忍辱多。 回首故园千里外,夕阳影里泪滂沱。” 雨暮气清,斜日彩虹。 雨后横山,秋风萧瑟,吹得捡菇人不寒而栗,好在收获的喜悦不时温暖着人们 的心身,寒意渐退。 “看!这菇开得平展展的,象柄伞,这是什么菇呀?” “伞柄菇嘛!” “哈哈!这一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象一个个窝窝头!” “那是山矶菇!” 人们奔走着,从这山走向那山。 一男一女,两个衣着灰溜的中年人,在茅草窝里搜索着,不时撷起一颗。 “柳叔,这里有一堆菇哩!”姚发祥说着,目光温和,喜上眉梢。 “发祥,你自己捡起来呀!”王湘湘喜悦地。 “我捡得不少,你们捡去吧!”姚发祥挎篮走去。 望着姚发祥走去的背影,姚柳生说。“这孩子有扶危济困的思想!” “这孩子对我们没有敌意!”王湘湘说。 “可惜!这一代孩子没练童子功,将怕是文化贫瘠的一代!” “文化!哪一个四类分子不识文化?农会主任又有几个识文化?”王湘湘不与 苟同地。 “是呀!我靠的就是这个!”姚柳生摸出张纸来。 “看看!”王湘湘说着,一把将纸抓过去。 画外,王湘湘的朗颂声:“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这首诗好吗?”姚柳生问。 “这诗是鲁迅的,切合韵律,朗朗上口,寓意深刻,耐人寻味!” “你看第二首。”姚柳生期待地。 画外,王湘湘的朗颂声:“曾经秋肃临天下,竟遣春温上舌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高官。 喜攀飞翼通身暖,苦坠空云半截寒。 竦听自知皆圣绩,起看敌焰正阑干。” “这诗怎样?”姚柳生问。 “韵律倒合,牵强附会,俗气难懂!”王湘湘说着,不与苟同地,“才秋天怎 么感觉到舌头冷呢?”停了停,“谁的?” “伟人的!”姚柳生说。 “历史伟人多得很,未曾拜谒!” “当代的!” “谁?谁?”王湘湘紧逼着问。 “毛泽东呀!” “啊!” “你再看看第三首。” 画外,王湘湘的朗颂声:“如今冬令临天下,哪得春温上耳端。 世态炎凉消妄念,金风萧瑟觅清官。 老归何处东西尽,梦断邯郸齿发寒。 懒听荒鸡司晨寂,怕看星斗正阑干。” 王湘湘颂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呃!这首和诗诗味不淡呢!平畅自然, 感情真挚动人!”说罢,笑视姚柳生,“谁的?” 半天,姚柳生以手指鼻。 “我就知道是自画相,酸儒!”王湘湘说着,将纸折叠起来,揣进荷包。 姚柳生伸过手去。 “你哪没有底稿?” “什么年代!还敢留稿?”姚柳生说着,又摸出一张纸来。 “我就知道你留了稿!”王湘湘揣磨地。 姚柳生摇了摇头,王湘湘一把将纸抢过去,抓在手里。 画外,王湘湘的朗颂声:“华夏风光,北国冰封,闽粤花飘。 望关山内外,百川莽莽;九洲上下,气势滔滔。 电闪长蛇,雷惊万家,欲与婵娟试比高。 待春日,观洪波漫顶。 沐浴妖娆。” 王湘湘颂毕,惊喜莫名:“呀!心胸宽广,气势不凡!谁的?” 姚柳生笑而不答。 “不仅写了北国,还写了南疆嘛!仙女出浴!远胜于红装素裹!简直太美了!” 停了停,王湘湘问,“下阕呢?” “还没有写出来!” “可惜!可惜!”王湘湘目视姚柳生,目光新奇、景仰,当年,我与瑞生住陪 都,毛泽东那首词发表,轰动朝野,蒋介石苦于无人和唱,坐立不安!”停了停, “老弟,当年若是你出此手,气势盖毛,蒋介石要提拔你当文化次长,要奉你为席 上宾那!” 姚柳生抬手往颈上一划,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窃窃地:“菩萨!切莫声张!” 范坡食堂的小餐厅里,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炒鸡蛋,一 碟萝卜炒小虾,一盆菜汤,热气腾腾。 头发光光,皮鞋亮亮,衣着考究的尤常新踱进来,掏手帕拍打着凳子,坐下来。 一双女人红润的手端饭送上。她是姚春生的妻子二妹子。尤常新专注着二妹子 脸上的红颜,嬉笑着:“二妹,你坐下来陪我吃饭呀!” “不!这是我们起早专为你做的,我们大伙的粥还早着呢!”二妹子说着转身 走去。 山河老头在堂前修理着农具,弄得“叮叮咚咚”地响。 尤常新走进门来,径自去了房间。 一个窈窕的身影来到了门口,踟蹰不前。 山河老头瞧了眼:“啊!墨兰呀!” “山叔,尤委员回来了吗?” “在吧!”山河老头不足挂齿地仍敲打着他的农具。 “啊!夏墨兰呀!有事进房来谈!”心尖耳灵的尤常新迎出来,热情地。 山河老头,横头竖颈,翘首侧目,颇感蹊跷。 “你无事不凳三宝殿呀!”尤常新倒茶敬糖。 夏墨兰站在门口,迟疑着:“我来还你的钱!”说着,摸出那张面值五圆的钱 来。 “我不是给你儿子交学费吗?” “学费钱借好了。” “那就留着买油买糖呀!”尤常新说,将夏墨兰从门口拉进房里,按坐在床厅 上。 “咦!你房里这么卫生,我还坐脏了你的被条!”夏墨兰拍拍屁股,爬起身。 “我还怕你不来坐呢!”尤常新欲火中烧,抱住夏墨兰,按倒在床上,双手触 摸她的乳房,用嘴吻她的额头。 夏墨兰满脸通红挣扎着,爬起来,愠怒地:“你有妇之夫!” “我若无妇之夫呢?”尤常新嬉皮笑脸。 夏墨兰稍事思忖,来了条缓兵之计,“那也要容我考虑考虑呀!” “好!我就容你考虑考虑!”尤常新急事从缓地。 夏墨兰脸色苍白,鬓发鬅松,抛下了那张面值五圆的钱,逃出门去。 山河老头望着夏墨兰神色慌张,匆匆离去的背影,横头竖颈,翘首侧目,颇感 蹊跷。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