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风雨 胡正 第一章 向往 一 秋末的黄昏,太阳从吕梁山顶坠下去以后,霞光映红了西天,也给汾河的波纹 上洒下片片金光。忽然间,一片墨云染了过来,桔红色的晚霞暗淡了,消失了,蓝 色的天空变得灰暗下来。 在汾河岸边的大路上,两个年轻的男女正在赶路。男的名叫田小根,年龄不过 十七岁。他的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穿一身灰色的粗布军装,在灰色的军帽下 面,胖圆的黑红的脸上可以闻到一丝泥土的气息。他是农家出身的小青年,现在是 土地改革工作团的通讯员。他是奉命押送走在他前面的女子回家去的。女子名叫何 舒莹,比田小根大几岁,个子也比他高一些,而且身材窈窕。她穿一件深蓝色的学 生制服,一条黑色的长裤,背着一个用黄毯子包裹的小包袱、包袱上搭着一条印有 三道紫条的黄色长围巾。她有一头墨黑的短发,白净俊秀的脸上浮着一层忧愁的云 雾。 何舒莹沿着汾河岸边的大路默默地走着,时而低头看看静静流去的河水,时而 抬头看看大路的前方。忽然间,她看到前面路旁有两株并立的大树,好眼熟的两株 大树啊!她紧走了几步,走到那两株大树跟前仔细看时,她认出来了,这是两株并 立的杏树。她也想起来了,这正是二年前的秋天,她从阎锡山统治的太原跑上山来 后,曾在这两株并立的杏树下休息过一会儿。想起当时快乐的情景和今天的忧愁, 她只觉得两腿沉重,走不动了。她要求押送她的田小根在树下休息一会儿。田小根 答应了。于是她便靠着杏树坐下来。她抬起头望着那两株杏树,忽然觉得这两株杏 树是这样干枯、孤独,在秋风中摇摆着它的枝叶。她想到二年前的秋天,她曾是多 么欣喜地看到这两株茂盛的杏树啊! 二 那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天,何舒莹正在太原女子师范上学。一天上午下课后,梁 秀升老师让她叫上吴艳萍同学到他的宿舍来。何舒莹和吴艳萍走进梁老师的宿舍后, 梁老师到宿舍门口看看院里无人,便返身闭住门,让她俩坐在两只凳子上。梁老帅 穿着一件蓝布长衫。他的宿舍是一间小小的平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 个小书架和三只凳子。梁老师坐在桌旁的凳子上,非常兴奋地看着他的两个学生, 她俩曾几次和他谈过想上山去,于是他问道: “还想上山去吗?” 何舒莹和吴艳萍立刻点头应道: “想去。” “山上的生活可是很苦啊!每天吃小米,有时还要吃黑豆。” “我们不怕苦!” “考虑好了?” 何舒莹和吴艳萍点了点头。 梁老师便兴奋地告诉她俩。 “现在正有一个机会,可以带你们俩上山去。” 何舒莹和吴艳萍终于盼到了她们早已向往的上山了。上山,就是到解放区去。 于是高兴地站起来问道: “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梁秀升老师让她俩坐下,然后压低嗓音说道:“昨天晚上城工 部的同志通知我,组织上同意了我上山的请求。明天是九九重阳节,出城的人多, 城工部也有一位同志回山上去,还答应我可以带两个学生去。明天早晨八点以前你 俩到水西门大街兴隆货栈东房找我,尽量少带东西。” 吴艳萍问道: “要带行李吗?” “不要带行李。只带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明天八点钟到兴隆货栈找我,记住 了吗?” 何舒莹和吴艳萍点头应道: “记住了!” 何舒莹和吴艳萍先后离开了梁秀升老师的宿舍。何舒莹又回到教室里,她已经 无心再听老师讲课了。她在想着梁老师的谈话,想着明天就要上山到解放区的事。 放学时,她把自已书桌里的东酉都装到书包里。走到校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看。 她就要离开在这里上了几年学的学校了。同学们放学后都走散了。学校里冷冷清清 的。她看了看她常去的操场,以前放学后她常去操场上玩一会儿,现在操场上已空 无一人。她又看了看院中的花坛,以前她常和吴艳萍在花坛周围转游一会儿,看看 各色花卉,而今花坛也荒芜了。 何舒莹告别了在这里度过了几年苦闷生活的学校,又兴奋、又有些紧张地回到 她舅舅家里。那是她在家乡的镇子上高小毕业后,当小学教员的父亲便把她送到太 原开布店的舅舅家里寄宿,让她上了女子师范学校。在日寇占领时期,她憎恨日寇 在学校的特务统治,日寇投降后,刚刚高兴了几天,阎锡山又派来了特务统治学校。 在一次写作文时,她写了这样一段话: 春天的校园里,花儿开放了,蝴蝶在花丛上飞舞。蜜 蜂在花蕊中吸取蜜汁。忽然间,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 了,它的佯子是那样难看,它的声音是那样难听。蝴蝶飞 走了,蜜蜂飞走了,校园里是这样死气沉沉。什么时候我 才能随着蝴蝶、蜜蜂飞到大自然中去呢! 何舒莹的级任语文教员梁秀升老师给她批改作文时,看出了她对学校生活的不 满和苦闷,便找她来谈了一次话。劝她不要在作文中或在公开场合流露这种情绪, 以免惹出麻烦。何舒莹对这位正直而慈祥的中年语文老师更加敬重了,而且感到亲 切和信任。遇到一些不满意的事情便来找梁老师请教。梁老师先借给她几本小说看, 随后又介绍给她一些进步书刊。她和梁老师谈话时,有时也遇到她的同班同学吴艳 萍来找梁老师借书或还书,有时便在一起聊天,抒发她们对于阎锡山统治下恐怖、 黑暗的不满情绪,同时流露出对于光明、自由的向往。于是何舒莹和吴艳萍便由一 般的同学成为同窗好友了。有一次梁老师给她俩看了一份解放区出版的杂志,她俩 竟然大胆地提出了要到解放区去。她俩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以后又能在这黑暗 的社会里做些什么呢。现在好了,明天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了。 何舒莹在回舅舅家的路上,已想好了明天出去的借口。回去见了舅父舅母后, 便函说了明天她要回家去看望父母,明天正有两位同学相跟着上路。舅舅听说路上 有人相跟,也就答应了。晚饭后,何舒莹到她的小屋里收拾行装。她的床上铺着一 块黄色的薄绒毯。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她非常喜爱这块黄色的薄绒毯,又轻又暖 和又好看。她便用黄绒毯包了几件衣服,又把梁老师送给他的一本普式庚的小说 《杜布罗夫斯基》夹在衣服中间。她很喜欢这本小说,小说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中 译本名字《复仇艳遇》。她包好行装,躺在床上后、一时兴奋地向往解放区的光明 自由的沸腾生活。一时又怀念她的当小学教员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于是她又起身 到桌子上给父母写了一封信。 父母亲大人: 我在这里闷得慌,上山去了。请二老原谅。请二老放 心。请二老保重身体。以后天气好了,我再回来看望二老。 不孝女 舒莹 何舒莹写好信后,装在信封里,封好,在信封上写上“父母亲大人亲启”,然 后把信放到了抽屉里。 第二天一早,何舒莹急忙吃了早饭,告别了舅父舅母,赶到了水西门大街兴隆 货栈。 兴隆货栈的东屋里,梁秀升老师已经来了,屋里还有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袍、戴 着深灰色礼帽,像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梁老师给何舒莹介绍,这是我们城市工作 部的李子方同志。随即又把何舒莹介绍给李子方,李子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 说话。他们三人静静地在屋里坐着,等着吴艳萍,一直等到墙上的挂钟快到八点了, 吴艳萍还没有来。 昨天晚上吴艳萍回到家里后,告诉她父母说,明天是九九重阳节。她们几个同 学相约出城去郊游、登高。当时她父母虽然觉得兵荒马乱的还登什么高,但也没有 阻止她。可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当吴艳萍提了一只小皮箱走时,她的在省银行做事 的父亲犯疑了:“出去郊游、登高还提皮箱干什么!”便顺手提过皮箱来,打开看 时,是几件衣服,父亲更加怀疑了: “出去郊游、登高,还带这么多衣服?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吴艳萍心慌了。她站在屋子中间,不知道怎样回答好。前些时,她曾以试探的 口气向她父母说过,她想到农村去找事做,父母却希望她考上大学,然后给她找个 好人家。父母给她安排的生活道路她不愿意走,自己向往的道路父母又不让她去。 她心烦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快到八点了,再迟一会儿就赶不到接头的地点 了。可是她父亲却把屋门关住,并且对她说:“今天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家里陪 你妈吧!”妈妈也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双手坐在椅子上。这时墙上的挂钟正走到 八点,“当当当”的钟声好像打在了她的心上。妈妈的眼泪又使她软软地躺在妈妈 的怀里。 何舒莹和梁秀升老帅在兴隆货栈里焦急地等待着吴艳萍,等到八点钟时,城工 部的李子方说,不能再等了,因为城工部交通站的同志和水西门站岗的人联系好八 点出城,八点以后那位值勤带岗的人就换岗了。何舒莹只好跟随着李子方和梁老师 离开了兴隆货栈。何舒莹出走后,还不时回头看看来路上,但仍看不见她的同窗好 友吴艳萍。她真遗憾少了一个伙伴。当他们走到水西门时,她紧张地看着城工部的 李子方和站岗的低声说了几句话,站岗的让他们出城以后,她才舒一口气。然后便 急匆匆地过了汾河桥,上了西山。 爬上西山的山坡后,何舒莹回首看了看太原城。她还想看看她住了几年而今离 开的她舅舅家的房舍。然而从城北飘过来的缕缕烟雾和几片乌云把太原城笼罩在阴 影里。她看不到她舅舅家了。昨天晚上,她告诉她舅舅,今天是回家看望父母的, 可是过几天父母看到她留下的信,知道她上山以后会怎么样呢!日本鬼子打进来的 那一年,她的哥哥舒林随着成成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上山打游击时,也没有告诉妈妈, 妈妈知道后哭了几天几夜。妈妈知道她的女儿也上山去了,又要哭几天几夜了。何 舒莹真想念她妈妈啊! 何舒莹跟随着李子方和梁老师走出阎锡山统治的地区,进入解放区后,她看到 那山区的新奇而美丽的秋色,呼吸着清新而自由的空气,她感到天空是那样高,那 样蓝,那样明净。她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她的心情也觉得非常舒畅。 她自由自在地走着,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她看到路边的黄灿灿的野菊花, 便去摘几朵来,送给李子方和梁老师两朵。当她走到汾河岸边的大路上,看到前面 路边上有两株并立的大树时,便惊喜地问李子方道: “这是两株什么树啊?” 李子方微笑着告诉她: “杏树。” “啊,是杏树!” 何舒莹高兴了,她舅舅家住在太原城里的杏花岭,可是她在杏花岭街巷里却没 有看到过杏树。于是她提议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她要仔细看看这两株并立的杏树。 两株杏树都长到两丈多高了,否树的根部相距有一尺多远,长到高处时,却相互倾 斜过来,挨靠在一起,枝权交错着伸展开来。树枝上的圆叶子有些枯黄了。在秋风 中轻轻地摇摆着。何舒莹抬头看了一会儿杏树,在杏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待梁老师 和李子方拍完一支烟后,他们又起身上路了。何舒莹一面向前走着,一面还回过头 来,张望着那两株并立的杏树。 三 何舒莹万万没有想到,二年后的今天,她又从这条路上走了回来,而且又在这 两株并立的杏树下休息。不同的是:二年前的今天,和她在这里休息的是给她带路 的梁秀升老师和李子方,而今天在她身后的却是押送她出境后让她回家去的土改工 作团的通讯员。二年前的今天,她是从阎锡山统治的黑暗恐怖的太原城跑出来,奔 向光明自由的解放区,二年后的今天她却要离开她曾经向往、而今依然留恋的地方, 又要从这里下山去,回到她不愿意回去的苦闷的家里。她的家在敌占区,仍被阎锡 山统治着,她能回去吗! 乌云一层层地布满了天空,天色渐渐地灰暗了。牧羊人赶着羊群在汾河边饮水 后,急忙爬上山坡人圈了。杏树枝上的几只小鸟也慌忙飞走了。何舒莹忧愁地看着 那两株并立的杏树,看着路旁悠悠流淌的汾河水。忽然间,从她要去的大路上走过 来一队人马。走近了,她才看清是我们部队押送回来一批俘虏。前些天,她已从报 纸上看到我们部队打了几次大胜仗,解放了几座县城。她看着这些俘虏们低着头走 着,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俘虏还骑着毛驴,一个用白纱布挂起了胳膊,一个腿上缠着 绷带。她想起离开太原前,她见过他们那耀武扬威的凶恶的样子,一时心里有些高 兴。但一时又伤心地想到,他们被打败了,俘虏了,还受到优待,受了伤还让骑毛 驴。他们被送到后方受了教育,有的就要成为解放战士参加革命队伍了。而自己呢, 跑上来,却又被押送回家去。 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何舒莹抬头看时,是解放军的一队骑兵从她身后面过来 了。看他们一个个威武雄壮地骑着马,向着汾河流去的方向奔驶而去。随后又走过 来一队解放军的战士,他们赶着骡子拉着几门大炮。在大路两边,急匆匆地走着两 行扛着机枪、步枪、背着背包的步兵。何舒莹高兴地看到解放军开往前方去,又要 去解放一些地方了。她多么希望解放军赶快解放了她的家乡啊! 部队很快远去了,秋风吹散了马蹄杨起的土尘。秋风摇摆着咨树的枝梢,几片 枯黄的叶子飘飘摇落下来,落到汾河的水面上,慢悠悠地顺水漂流而去了。她又抬 头看看那两株并立的杏树,树叶落了,树干还在,明年春天又会发芽、吐叶、开花、 结果。何舒莹叹道: “杏树啊,杏树,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到你呢!” 四 何舒莹在杏树下休息时,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浓了。阵阵冷风带着潮湿气味吹 了过来。通讯员田小根见何舒莹一直痴呆呆地看着杏树不想起身去,便站起来催促 她道: “要下雨了,快走吧!你不是要到寄宁村见见沈纪明吗?再不走今天就赶不到 了。” 何舒莹听说今晚就可以见到沈纪明。便立刻姑起来。她和沈纪明是前年冬天认 识,去年夏天相恋,秋天分别参加了两个土地改革工作团。而今沈纪明当了寄宁村 土改工作组的组长,而她却离开土改工作团,并且让她回家去。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便是和她曾经相爱的沈纪明在离别前见上一面。 何舒莹跟随着田小根上路了。走了一会儿,冷风便一阵紧一阵地吹过来。路旁 汾河的水面上漾起了层层波纹。冷风过后,丝丝细雨便落了下来。远处山峦笼罩在 蒙蒙的雨雾中。天色也越来越暗。何舒莹跟随着田小根走到寄宁村时,天色已完全 黑暗了。山坡上的窑洞里亮起了隐隐约约的点点灯光。 田小根走进寄宁村后,先找了村农会主任。他给农会主任看了通行证件,简单 地介绍了何舒莹的情况,并说明今晚上让她和沈纪明见一面,明天一早就走。因为 他们工作团给他限定了往返的时间。农会主任让一位民兵把田小根领到一个单身老 人家里住了下来,然后领上何舒莹到了妇救会委员郭大娘家里。 郭大娘是一位身体健壮、心地善良的老人。她穿着一件土改时刚分给她的细布 蓝衫。她听说这位女同志是来看沈纪明组长的。竟有几分欢喜。沈纪明到她们村里 来一年了,她非常敬重和喜欢这位年轻的沈组长,因而她相信沈组长看中的人也一 是不会错的。可是这么好的闺女为什么要送她回家去呢!也不能在这里和沈组长多 呆几天。她看着眼前这位秀眉善眼的闺女,竟有些疼爱她了。于是便笑嘻嘻地接过 她的黄包袱,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走进一间窑洞里。 “这是我家大儿子的新房,大儿子结婚后参军了,儿媳妇住娘家去了。今晚上 就住在这里吧!” 郭大娘到炕桌上点着了麻油灯,看看何舒莹的衣服被雨淋湿了,便叫她的小儿 子抱了些玉茭秆和木柴片来。郭大娘生着火后,让何舒莹到灶火前坐在用玉茭皮编 织的草垫子上烤衣服,然而便到她住的窑里给何舒莹做饭去了。 何舒莹一面给灶火里添着柴禾,一面烤着被雨淋湿的衣裤靴袜。衣服烤干了, 身子暖和了。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今夜要在这里住宿的新房。炕上叠有几床大红花面 子的新棉破,炕对面粉白的墙上贴着几张画报和奖状,其中一张写着“参军光荣”。 在雪白的窗纸上贴着红色的剪纸窗花。中间是一对双喜字,两旁是石榴和莲花。何 舒莹正看着这些新奇好看的窗花时,郭大娘端着一盘油糕和一碗粉条豆腐汤进来了。 “饿了吧,闺女,快吃几块油糕,喝碗粉汤吧!” 何舒莹急忙站起来,接过油糕和粉汤,放到小炕桌上,连声道: “谢谢,谢谢大娘!” 郭大娘高兴地说道: “谢什么呀,要谢就感谢共产党,毛主席。往年过重阳节时,我们只能吃几片 素糕,今年土改翻身了,家家都吃的是油炸糕:” 何舒莹非常感激这位热心的郭大娘给她送来热腾腾的油糕和粉条豆腐汤。听着 郭大娘说到土改就那么高兴,做过一年土改工作的何舒莹也感到一阵快慰。她问道: “你们村的上改、整党都完成了?” “都完成了,胜利了!”郭大娘说起了土改翻身,心里便漾起一阵阵欢悦,话 就止不住了:“你看赛后面的红油漆立柜,还有条桌、椅子,都是土改分下的胜利 果实。我家分了二亩沟平地。上改后我们就再不用受地主老财的剥削压迫了。上个 月动员参军时,我大儿子第一个报名,说是要保卫土改胜利果实,要解放全中国。 你听听,我那大儿子说得多好。闺女,你快吃糕呀,看凉了。” “大娘也吃吧!” “大娘吃过了。你快吃吧!不要等老沈了,老沈可是个好干部。今日过节,有 好多家要请他吃糕,农会主任说,老沈到沟后头小庄子上一家吃糕去了。农会主任 已经找他去了。过一会儿他就会来。你快趁热吃吧,吃了就息着吧,走一天路也累 了。” 何舒莹把郭大娘送到窑洞门口,返回来坐在小炕桌旁边。她走了一天路,确是 又累又饿。可是她喝了几口粉汤,看看碗里那六块油糕,又不想吃了。她想起去年 临下乡土改时,伙房为大家改善生活,炊事员给她碗里放了六块油糕,说是六六大 顺,沈纪明也说油糕能把他俩粘在一起。当时她以为那不过是几句吉庆话。在顺利 的时候,人们是不相信命运的,而遇到挫折时,便疑惑是命运的摆布。那一天吃了 油糕,第二天便和沈纪明分别了,今天吃了油糕明天不是又要和沈纪明分别吗! 何舒莹在小炕桌旁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沈纪明来,心里便有些焦躁和烦乱。她 忽然看到放在灶台上的那条黄围巾。那是二年前的秋天,她从太原带出来的一块杏 黄色的薄绒毯,去年秋天下乡前,她剪了两条做围巾,一条送给了沈纪明,作为爱 情的信物。今天她来这里,想和他见一面,可是等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为什么还不 来呢?心想是否他听说我的情况后不敢来见我,不愿意来见我呢?不会吧,她摇了 摇头。她相信他一定会来见她的。她紧紧地握着那条被雨淋湿还未烤干的黄围巾, 她想起了她和沈纪明一年前相恋的情景。 第二章 追求 五 何舒莹于二年前的九九重阳节离开太原后,跟随着城工部的李子方和梁秀升老 师到了解放区。梁秀升老师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了校长,何舒莹被分配到专署教育 科当了科员。 专署机关住在汾河岸旁一个名叫林这坪的村子里。教育科在村当中一户农家的 一孔砖砌的窑洞里。靠着窗户,是一盘土炕,炕上有一副整齐清洁的被褥,这便是 何舒莹的宿舍。炕后面地当中有一张方桌,有两把椅子和一只条凳,这便是教育科 的办公室。窑洞的后墙下有一只长长的条桌,上面摆放着一些书籍和报纸杂志。就 是这些在战争环境中难得收集保存下的书籍报刊,便成了专署的图书资料室。何舒 莹还兼任图书资料室的管理员。 腊月的一天下午,有人敲了敲门,何舒莹说道: “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人。年轻人看到教育科竟有这么一位年轻俊秀的女同志, 立刻有些惊喜、有些愣怔地站在门口了。 何舒莹不认识这位年轻人,问道: “你找谁呀?” 他慌忙说道: “我找姚科长,姚大姐。” “姚大姐下乡去了,过几天就回来。有什么事吗?” “我想借书。” 何舒莹看看这位年轻人,比她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军装,没有戴帽 子。从他那蓬松而有点散乱的头发看来,像是一位机关干部。于是问道: “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不是我们专署的吧!” “我是地委办公室的。姚大姐是我们地委于部长的爱人。快过大年了,我们机 关要办个秧歌队。我们机关的图书馆资料室太少了,听说你们这里书多,请给我找 几本演唱材料好吗?” “好!”何舒莹答应了。听说他是地委的干部,还认识姚大姐,便热情地说道: “请进来坐吧!” 年轻人走到窑洞中间来了,走到方桌跟前。但他并没有坐下来。他一直眼睁睁 地看着这位秀丽端庄的教育科员,看着这位热情大方的图书资料员。她也穿着一身 机关发的灰色粗布棉军装,但他感到她是那么窈窕。一顶浅灰色的棉军帽戴在她的 后脑上,帽子下面是短短的浓密的剪发,显得那么雅秀。头发上有一个浅绿色的发 卡,好像花朵上的一片绿叶。她的额头上的短发一直挨着了她弯弯的秀眉,在秀眉 下面,一双眼睛好像一泉清水,又像一弯明月。 年轻人正在欣赏他刚见到的这么好看的女同志时,何舒莹走到他跟前来了。她 从窑洞后面的条桌上找了一本书,很客气地对他说道: “对不起,只找到这么一本小册子,可以吗?” 他急忙看了看书名,是边区出版的用马兰纸印的《民间歌谣》,便高兴地说: “好,很好,谢谢!” “请登记一下。” 何舒莹把登记本放到他面前,于是他在登记本上写上书名,签上他的姓名:沈 纪明。然后拿起书来,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窑洞。 沈纪明走出专署住的林遮坪村后,便往地委住的碧水湾村走去。两个村子相距 不到二里路。寒冬腊月,汾河已经结冰了。他便在冰上跑几步,滑出几步去。他感 到今天下午非常愉快。他一直兴奋地回忆着刚才借书时的情景。他意外地看到一位 非常好看的女同志。他一见她,便觉得眼睛明亮,心情激动,似乎在他青春期想要 遇到、想要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位女同志。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前他也曾 遇到过同龄的女同志,见面说话都很随便,为什么刚才见她时那么紧张呢! 沈纪明在冰上跑了一会儿,身上热起来了,额头上也出汗了。他到河边坐在一 块石头上,抚摸着衣袋里装的刚借到的小册子,想着还书时如何问她的姓名,问她 从哪里调来。听她说话的口音,不像是当地人,从她的优雅的风度看来,像是一位 从城市里来的学生。 他想象着再和她见面的情景,心里感到阵阵欢悦。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到汾河 岸的大路上。当他抬起头来看到西天的火红的晚霞时,他觉得今天的彩霞是这样灿 烂美艳。他一直欣赏着美丽的晚霞,直到晚霞渐渐地暗淡、消失了,天色也昏暗了, 他才想起应该回机关吃晚饭了。 可是已经迟了。机关伙房早已开过晚饭了。菜也没有了。好在伙房里剩有一碗 小米干饭,还有几片小米锅巴。小米干饭虽然凉了,小米锅巴还有点温热。于是他 吃了几片锅巴,端上那碗冷小米干饭,向炊事员要了一亩大葱,回到他住的窑洞后, 又拿了一个小磁碗,到总务科领了二两点灯的麻油。他把二两麻油往灯盏里倒了一 半,留下一半炒热了小米干饭。他觉得今晚的小米干饭是这样喷香,这样好吃。 他吃完小米干饭后,便在麻油灯下看了看他刚借来的《民间歌谣》。他很喜欢 民歌,以前下乡时,他也收集过民歌。现在他便把这些歌谣抄录在他的笔记本上。 他想明天上午就去还书,再见见他想见的图书资料员。 六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沈纪明便拿上那本《民间歌谣》到专署教育科来了。他在 窑洞门口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先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何舒莹看到他来还书,便惊奇地问道: “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昨晚上开了个夜车,我把这些民歌都抄下来了。” “开了夜车应当休息呀,何必这么着急来还书呢!” 沈纪明只好说: “我还想借一本小说。” “什么小说?” “什么都可以。快过大年了,本地的干部都要回家去,我也没有什么事,正好 看看小说。请你帮我找一本好吗?” “好,请坐吧。” 何舒莹到窑洞后面的条桌上找来一本小说。 “我们这里小说也不多,先看这一本吧!了 “好!” 沈纪明接过书来,又在登记本上写了书名和姓名。今天他不能就此离开了,他 坐在何舒莹对面方桌旁的椅子上不走了。他问道: “以后我可以常来这里借书吗?” “当然可以,欢迎你来。” 沈纪明见她这样热情大方,便鼓起勇气问道: “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不好写、也不好记。” 何舒莹微笑着摇摇头,随手把她的笔记本从桌面上推过去,指了指封皮上的签 名:何舒莹。 沈纪明高兴地看了看这文雅的名字,怎么不好写不好记呢!他记住了。随即又 问道: “你是新来的吧?” “也不新了,已经三个多月了。” “从哪里调来的?” “以前我在太原女师上学。” 沈纪明更高兴了。他昨天就猜想她是从城市里来的女学生。于是他也自我介绍 道: “我也在太原上过中学。” “哪个中学?” “成成中学。” “啊,成成中学!” 何舒莹惊喜地看看这位成成中学的学生,她想起了她的哥哥也在成成中学,后 来随着成成中学的学生游击队上了山。她急忙问道: “你认识何舒林吗?” 沈纪明摇摇头: “不认识。” 何舒莹失望了。她上山后,曾打听过他哥哥的消息,但一直没有问到。不过她 还想再问问这位成成中学学生的情况。 “你也是参加成成中学的学生游击队上来的吗?” “不是。” 沈纪明摇摇头,他乘机介绍了他的情况: “日寇打进来的那年,我父亲被日本鬼子抓去支差,走了几个月,地也荒了, 我在成成中学上完初中上不起高中了,就跑出来参加了县剧团。后来又调到专区剧 团。前年我写了一首诗歌、一篇散文,登在报纸副刊上,地委领导发现我能写文章, 就调我到了地委办公室。” 何舒莹抬头来看了看这位刚结识的年轻人。年轻人们大都喜欢诗歌,她在女师 上学时,看到有的同学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后,她是非常羡慕和敬重的。她又问: “你喜欢写诗?” “喜欢。我在剧团时,对演戏、唱歌兴趣不大,我的嗓子也不好,就学习写诗。” “现在还写吗?” “写。我下乡时收集了不少民歌,回来就练习写诗。我还想学习写小说呢!现 在好了,我可以常到你这里借小说看了。你也喜欢文学吗?” 何舒莹只是对着他微笑着点点头,沈纪明心里便涌起一股热流。他感到她那白 皙的脸上闪烁着红润的光泽,深沉的眼睛里漾着亲切的柔情。他遇到了一位和自己 情趣相投的年轻人。 恰在这时,教育科的科长姚大姐进来了。 何舒莹和沈纪明立刻站起来说道: “姚大姐回来了!” “噢,刚回来。” 姚大姐答应了一声,便有些疲累地坐在她的办公椅子上。那是一只从老乡家里 借来的旧式的椅子。 何舒莹接过姚大姐的挎包,放在炕上,又给她端来一碗开水。姚大姐看了看沈 纪明,她认识地委办公室的这个年轻人。姚大姐的爱人是地委的于部长,沈纪明到 她家里送过调查材料。她爱人还说过沈纪明工作能干、为人热忱,便和他亲切地打 了个招呼: “小沈过来了!” “我来借了一本小说。姚大姐下乡去了?” “我到附近几个学校看了看。小沈坐吧。” “不坐了,你休息吧,我该回机关了。” 沈纪明回去了,他先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这几天工作不多,他便回到他住的 小窑洞里看起小说来。直到晚上很晚了,他才入睡。他想很快看完这本小说,再去 借一本小说。 过了几天,沈纪明到专署教育科来还了书,又借了一本小说。由于姚大姐在, 他不便和何舒莹谈话。姚大姐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又是地委于部长的爱人,虽然 很和气、很热情,见他来便让他坐下说话,但他仍觉得有点拘束,有点不自在。他 只好经常还书、借书,跟何舒莹见一面,说几句话。 隔了一天,沈纪明又来还书了。姚大姐惊喜他的好学,更惊奇他看书的速度如 此之快。同时从他和何舒莹虽然不多的言谈中,已感到了他俩之间有一种相互爱慕 的神情。于是她想关心一下他俩的事了。 姚大姐拿起了沈纪明刚还来的一本小说,那是何舒莹带上来的普式庚的《杜布 罗夫斯基》。 “小沈看书真快啊!一两天就看一本小说。” 沈纪明随即应道: “昨晚上我开了一个夜车。” 姚大姐拿起书来,一面翻着书页,一面问道: “这本书我也看过。你对这位杜布罗夫斯基有什么观感?” 沈纪明想了一下,说道: “有点浪漫色彩。他原是到地主家里复仇的,但却爱上了地主的女儿。为了爱 情而放弃了复仇。” “那么你对地主的女儿印象如何?” 沈纪明对地主女儿的印象是非常好的。 “她很漂亮,很文静,也很动人。她宁肯嫁给她所爱的她家的仇人,嫁给后来 成了强盗的年轻的杜布罗夫斯基,也不肯嫁给年老的公爵。” 然而沈纪明的话却引起了姚大姐的怀疑。她记得地主女儿并没有嫁给杜布罗夫 斯基,最后还是嫁给了老公爵。她怀疑沈纪明是否没有看完就急着来还书呢? 姚大姐要试验一下了: “小沈,地主女儿和杜布罗夫斯基结婚了?” 沈纪明随口应了一声:“嗯。”忽然看见何舒莹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一下 心虚了,有些紧张地反问:“没有?” 昨晚上沈纪明只看到地主女儿和杜布罗夫定情,并没有看到结局,便急着来还 书,他看到何舒莹摇了摇头,疑惑是否有变呢?姚大姐为什么要这样追问呢?沈纪 明有些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何舒莹一眼,又看看桃大姐,低下了头。 姚大姐笑了。随即把书放到沈纪明面前: “小沈,我劝你不要着急嘛!看书要仔细,要认真,要看完,要有头有尾。不 要看一半就撂下,不要半途而废,要有始有终。听大姐的话,办什么事情都不能太 着急。好嘛?” “好!” 沈纪明诚恳地应了一声,便慌忙拿起书走了。他一时感到羞愧,他没有看完书 便急着来还书,其实是急于想见何舒莹,竟然让姚大姐看出来了。一时又感到姚大 姐那亲切的话里的好意。姚大姐劝他不要太着急,这几天他是太性急了。至于劝他 要有始有终的话,这是对他的希望。而最使他感到欣慰、受到感动的,是当姚大姐 问他地主女儿是否和杜布罗夫斯基结婚时,何舒莹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是在 给他提示,她是爱护他的。 沈纪明回到他的小窑洞后,急忙展开小说,翻到他昨晚看到的地方。那是地主 父亲强迫十七岁的女儿和五十岁的老公爵订婚时,女儿伤心地哭了,她下决心宁可 嫁给她家的仇人,原先是为了复仇而来,后来被发现后出去当了强盗的年轻的杜布 罗夫斯基,他们相爱了。在当晚幽会时,她对他说:“来接我去吧,我做你的妻。” 他温柔地拥抱了她,把一个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昨晚上看到这里时,沈纪明激动地合起书来。他为书中一对恋人的勇敢的爱情 感动了。他想起了他在剧团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和一位很有才华的男演员恋 爱了,但在根据地男同志多、女同志少的情况下,有人追求她了,有人托人来介绍 了。她也不愿再过艰苦的流动生活了,便抛弃了爱情和事业,向生活妥协了,她嫁 给了一位比她年长很多的首长。沈纪明就这样掩卷浮想,在赞叹和感慨中入睡了。 今天他急切地想见何舒莹,便慌忙去还书了。他以为小说中的地主女儿和杜布罗夫 斯基的恋爱会有结局的,想不到姚大姐问他时,何舒莹对着他摇了摇头。难道有变 吗?沈纪明接着昨晚上看过的地方,一口气看完了最后的几页,叹了一口气,躺倒 在炕上了。多么遗憾啊!地主女儿痛苦地和老公爵到教堂里举行婚礼后,在回公爵 家的路上,杜布罗夫斯基救出了她,可是她却说:“太迟了!”她并没有欺骗他, 她一直等待他来解救她,直到在教堂里宣了誓,和公爵结了婚。在宗教迷信的禁锢 下,她服从了命运,埋葬了爱情。杜布罗夫斯基为了爱情放弃了复仇,最后又失去 了爱情。 七 农历腊月的末尾,专署机关的本地干部大多回家过大年去了。何舒莹和姚大姐 打扫了窑洞,整理好图书报刊,也准备过年了。姚大姐担心何舒莹头一年在山上过 大年,会感到寂寞孤独而想家,便约她到她家里过年。而何舒莹刚巧接到梁秀升老 师的来信,说组织上派人接来了他的妻子,约她到他家里过年。何舒莹正好要去给 梁老师拜年,便离开了专署机关,沿着汾河岸走了十五里路,到了梁老师所在的中 学,到了梁老师家里。 梁秀升老师是地区中学的校长,住着有里外两间的房子。里问是他的宿舍,外 间是他的办公室。何舒莹来后,便在外间搭了一个铺,让何舒莹住下来。 何舒莹第一次离家过年,还是很想家的。她和梁老师的妻子包饺子时,便想到 往年这时候她也是正和妈妈在一起包饺子。她的当小学教员的父亲常是忙着给人家 写完对联,再给自家写对联。她妈妈包饺子时,总要念叨她的上山打游击的哥哥何 舒林。她也很想念她哥哥。于是她向梁老师打听她哥哥的情况,梁老师只听说成成 中学的学生游击队上山后编到一个部队里去了,但不知道是什么部队,也不知道在 哪儿。她和梁老师由成成中学又谈到他们的女子师范学校。梁老师说现在阎锡山的 特务统治更恐怖、更黑暗了。何舒莹问起她的同窗好友吴艳萍,梁老师说吴艳萍上 大学了。何舒莹仍在遗憾吴艳萍没有和他们一起上山来,使她少了一个同年伴侣。 何舒莹忽然想到常找她借书的年轻人沈纪明。他第一次来借书时不是说要排练 秧歌吗?那么他现在一定在忙于排练秧歌了。他们什么时候出来演出呢? 当何舒莹告别了梁老师夫妇,回到专署机关时,正巧地委机关的秧歌队和农民 们办的秧歌队、高跷、旱船和八音会到专署住的村里来了。专署的干部和村里的群 众都跑出来拥到了村街上。专署的干部们还是平时穿的那身灰色的粗布棉军装,村 里的人们都穿起了新衣衫,戴上了新毡帽,或在头上裹了新毛巾。那些年轻的闺女 和媳妇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衫拥挤到人们前面。何舒莹没有到人群前面,她站在 人群后面的一个大门的高台阶上。她看到先是农民们的秧歌队过来了。领头的举着 一把彩伞,走过一家门前,伞头便唱了几句吉庆的秧歌,然后领着秧歌队转一圈, 再往前走。接着是高跷、旱船和八音会。最后是地委机关干部的秧歌队。何舒莹初 次看到机关干部扭秧歌,觉得很新鲜,而使她眼明心热的是她看到了秧歌队前面的 领头人,那不就是常找她借书的沈纪明吗!他依然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棉军装,只 是腰间多了一条红色的绸带。他的头发仍然有点散乱,他的脸上却散发着快活的光 彩。他右手举着一个用红纸糊的五角星,左手在摆动着,飘飘摇摇地向前走着。她 忽然感到他是这样英俊,为什么他借书时是那样拘束,而现在是这样潇洒!沈纪明 一会儿指挥着看着他的秧歌队变化着的队形,一会儿就往围观的人群里看去。他似 乎用眼睛扫寻着什么人。忽然间,他看到在人群后面的一个大门的高台阶上站着的 何舒莹了。 大年初一上午,沈纪明吃完饺子,先给房东拜了年,又到姚大姐那里给姚大姐 和于部长拜年,姚大姐屋里人很多。他原想何舒莹也会来给桃大姐拜年的,但他没 有看到何舒莹,又不好问姚大姐,便兴致勃勃地到专署教育科来了。不料教育科的 窑门上挂了一把锁。他问房东时,房东告诉他,小何到她老师那里过年去了。沈纪 明只好到地委机关,忙着和地委机关的年轻人,和村里的群众排练了几天秧歌。今 天他到专署住的村里扭秧歌时,才又看到了何舒莹。于是他吃过晚饭后便到专署教 育科来了。 教育科的窑洞里已经陆续来了专署机关的几位年轻人。何舒莹见沈纪明也来了, 便热情地请他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并且给他们作了介绍,他们也见过这位秧歌 队的领头人,便谈起了地委机关的秧歌队。 专署司法科的小李夸奖道: “今年地委的秧歌队办得真有样儿,明年咱们专署也办一个!” 民政科的小张摇摇头: “咱们专署的年轻人少啊!” 小李随即问沈纪明: “你们地委机关怎么不和我们合办一个秧歌队呢?” 沈纪明看看这两位热情、活跃的年轻人,又看看坐在窑洞后面条桌旁的何舒莹, 有些遗憾地说道: “我们也想过和你们联合办秧歌队的事,可是你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小何也到 她老师那里过年去了。” 何舒莹惊奇地看了看沈纪明,他怎么知道我到梁老师家去过年呢?他一定是过 年时来过我这里。何舒莹是第一次离家在外过年,她想妈妈,想父亲,想哥哥,也 想她的同窗好友吴艳萍。虽然她到梁老师家里住了几天,回来后,专署的几位同事 又从家里带来了红枣、黄梨、核桃来看她,她仍然感到有些孤寂。而沈纪明在过年 时曾经来看过她,竟使她感到温暖、感到亲切。她便从条桌上捧了一些红枣和黄梨 放到沈纪明面前: “谢谢你还能想到我们专署的年轻人。这是小张从他们家里带来的红枣和黄梨, 来,我们一起吃吧!” 民政科的小张从家里带来这些红枣和黄梨,原是送给何舒莹的,现在何舒莹拿 出来请客,他也只好说道: “请尝尝我们黄河岸边有名的红枣!” 沈纪明和何舒莹以及小李小张一面吃红枣,称赞红枣味甜肉厚,一面就谈起了 他们家乡过大年的风俗和奇闻趣事。 他们正谈笑间,财政科的小董在门口喊了一声:“小何在吧!”随即推门进来 了。一见小李、小张也在这里,便先和他俩打招呼道: “啊,你们早来了!” 小李问道: “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小董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 “家里有点事,今天好不容易才脱身赶回来。” 何舒莹招呼他坐在炕沿上,并给他拿过一颗黄梨来: “这是小张拿来的黄梨,挺好吃的,还可以解渴。” 小张看到小董接过黄梨后,把身上背的挎包拿下来藏在身后,便走过来拿出他 的挎包问道: “小董也给小何带来什么好东酉了?” 小董挎包里装着二斤猪肉。他原想送给何舒莹吃的,想不到小张已把挎包解开 了,他又不好阻拦,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家杀了一口猪,小何不能回家过年,我想带一块肉来改善改善生活。” 何舒莹虽然感激他的盛情,但又不愿意单独接受这位矮胖的财政科员的礼物。 于是看了看小张和小李说道: “那咱们就谢谢小董,给咱们一起改善一下生活吧!” 小张立刻高兴地从挎包里拿出猪肉来,但又摇摇头问道: “这生猪肉现在怎么吃呀?” 何舒莹说: “煮上吃吧!我去隔壁房东家里借个锅来。” 小李问道: “有花椒大料吗?没有调料可没有味道啊!” 何舒莹笑道: “小李真嘴细,哪有那么多调料,有点盐就不错了。” 沈纪明仍在吃红枣,忽然灵机一动,拿起一颗红枣来说道: “我提个新吃法,就拿这红枣炖猪肉,吃个甜味好不好?” 何舒莹先是有点怀疑这种吃法,但随即想起在家里时,妈妈也给她做过甜肉吃。 而眼下又没有调料,便拍手说道: “好,咱们今晚就吃红枣炖猪肉吧!” 小李和小张虽然也怀疑这种吃法,但既然何舒莹赞成,也就只好同意。于是小 李小张跟上何舒莹到房东家借来菜刀、案板和沙锅、碗筷。何舒莹把猪肉切成小块 放到沙锅里,沈纪明洗了一些红枣,也放到沙锅里,小董往灶火里添了一些柴炭。 一会儿便从沙锅里冒出来一股香甜的气味。他们自从过大年吃过一顿羊肉饺子,还 没有吃过猪肉呢!他们一面吃着热乎乎的香甜的大块猪肉,一面高兴地感谢小董带 来的猪肉,而夸赞了沈纪明发明的这个红枣炖猪肉的新鲜吃法。 沈纪明自然是最高兴、最愉快了。他没有给何舒莹带来礼物,却受到了何舒莹 热情招待和称赞。他白天不再到教育科借书了,因为有姚大姐在场,虽然姚大姐待 人和气,比他的年纪也大不了几岁,但他总觉得有点拘束。于是他改由晚间来看何 舒莹了。然而他每次来都能遇到小张、小李,有时是小董。他们有时聊天,有时打 扑克玩。自从何舒莹来到教育科后,教育科的窑洞里便热闹起来了。这些单身的、 健壮的年轻男女对于这位城市里来的秀美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希望或是浪 漫的幻想。然而何舒莹一面热情大方地接待他们,一面却把他们从家乡带给她的表 示友好的礼物让大家共同享用。不过在这文化生活贫寂的山村里,在女同志很少的 机关里,年轻男女在一起聊天谈笑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沈纪明有时每天晚上来, 有时隔几天来一次。他每次来总想等别人走后,他和何舒莹单独坐一会儿,愉快地 说说话。可是年轻人们谁也不肯先走,于是一直等到汾河南岸住的军分区传来熄灯 号声以后,大家才一起走散。 第三章 恋爱 八 夏天来了。晋西北的春天是这样短暂,当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去之后,便是遮 天蔽日的风沙,而风停以后,炎热的夏天便突然来到了。 在专署机关住的林遮坪村和地委机关住的碧水湾村之间,在一片柳树林子前面, 汾河流经这里时转了一个大弯,留下了一湾平缓清凉的深潭。每到炎夏的中午,地 委和专署的年轻人便到这里游泳来了。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也到这里要水来了。 沈纪明来到河边后,先把脱下来的衬衫洗干净,晾晒到柳树林旁边的灌木丛上,然 后才下河游泳。在河里游一会儿,和年轻人们嬉闹一阵,便躺到沙滩上休息了。当 游泳人们走散之后,沈纪明仍然一个人留在沙滩上,他在等着他的还没有晒干的衬 衫。 三个月以前,沈纪明随同地委于部长带领的调查组下乡了。在乡下调查期间, 他给报纸写了两条消息,一篇通讯,竟然收到了一笔稿费。他到镇上裁缝铺里用稿 费为自己做了一件白细布短袖衬衫。机关里发的粗布灰军装既不合身,又不鲜亮。 他要穿上这件新鲜漂亮的白衬衫回去见何舒莹。可是他回机关后,每天白天晚上连 着开会、汇报、赶写调查报告,中午休息时间又不长,又恐何舒莹午睡,不便打扰 她。因而回来几天了,还没有到专署教育科去看何舒莹。而他心里却老是想着何舒 莹。想着想着,便在沙滩上用手刨挖着沙子,写成了何舒莹三个大字。他顺着名字 的笔画越挖越深,沙子下面渗出水来了。他又到河边挖了一条小沙沟,把河水引过 来,让清凉的河水从何舒莹名字的沙沟里流去。 炎热的中午过去之后,蒸腾的暑气渐渐消散了。傍晚的轻风给西斜的太阳这上 了几朵红云,晋西北夏天的黄昏是凉爽的。何舒莹吃过晚饭后,到村外散步来了。 她沿着汾河岸边的大路一边走着,一边沐浴着舒爽的晚风,欣赏着汾河水面上辉映 的闪闪发亮的晚霞。不知不觉竟然走进地委机关住的碧水弯村了。她好久没有见到 沈纪明了。她知道他下乡了,他临走时告诉她说,大概要三个多月就回来了。他回 来了吗?如果他回来了,她希望能遇到他。但她没遇到沈纪明,却碰到了她的科长 姚大姐。她不便向姚大姐打听沈纪明是否回来,只说是出来散步的。姚大姐也是出 来散步的。于是她俩便相随着走汾河岸边来了。 太阳缓慢地坠落在西山顶上了,夕阳的余辉染红了西边的云彩,也给汾河水面 上映出了一层玫瑰色的波纹。何舒莹和姚大姐在河边找了两块石头坐下,先洗了随 身带的手帕,然后便脱了凉鞋,把腿脚伸到河水里。她们中午是不便来这里游泳的, 有些村里的年轻人连裤权也不穿,在河里扑腾一阵,便赤身裸体跑到沙滩上,有的 躺下来休息,有的还跑跳着戏闹。现在安静了,她俩可以悠然地把腿脚伸在清凉的 河水里,舒舒爽爽地泡一会儿了。 姚大姐看到何舒莹身边放的一双用白布条做的凉鞋,问道: “这是你自己做的吧?” 何舒莹微笑着点点头: “我做的不好。” “好。小何真手巧,这凉鞋前面只有两道道白布条,又简单,又漂亮。” 何舒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也是刚学会做的。姚大姐喜欢这样子,我明日帮你做一双吧!” 姚大姐摇摇头: “我年纪大了,就穿我的灰布条凉鞋吧。你们年轻人应该打扮得漂亮些。” “姚大姐的年纪也不大嘛!” “女同志结了婚年纪就大了。小何来了快一年了吧?生活习惯吗?还想家吗?” “过大年时想了几天,现在不大想了。” 她俩一面说话,一面洗了腿脚,然后抬起腿来,让轻柔的晚风吹干了她们的湿 脚。她俩穿上凉鞋后,便沿着河边的沙滩漫步。当她俩走到汾河湾深潭边的沙滩上 时,何舒莹忽然看见沙滩上有人画下的三个字,虽然流沙使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仍 能看出是何舒莹三个大字的痕迹。她急忙走过去,一面用脚踩平字迹,一面生气地 说道: “这是谁在这乱画我的名字呐!” 姚大姐也看到沙滩上画下的何舒莹的名字了。是谁画的呢?她立刻想到了沈纪 明。 “不要用脚踩了,今晚上风一吹就平了。小何,你猜是谁画的呢?” 何舒莹看着姚大姐狡黠的眼神,她也想到了沈纪明。但她不知道他是否回来, 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姚大姐微笑着说道: “我猜一定是沈纪明画的。小沈前天才跟我们老于从乡下回来,每天开会汇报、” 写调查报告,我们老于也是刚吃罢饭就去开会。小何,你对小沈的印象如何?” 何舒莹这时才知道沈纪明回机关来了。她对沈纪明的印象不错,甚而很好。但 又不好意思对姚大姐直说,只是轻微地点点头,随即低下头来。 姚大姐早已看出她对沈纪明的印象不错,当然最初还是从沈纪明几次借书中看 出了沈纪明对她的非同平常的好感和热情。女同志对男女之间的接触是非常敏感的, 而且观察细微。姚大姐看在眼里,留在心上。她很喜欢这两个年轻人,觉得他俩是 很好的一对,便亲热地拉住何舒莹的手说道: “我早就看出小沈在追你了。那天我就是有意问了他一下杜布罗夫斯基和地主 女儿结婚了没有,他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对小沈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他跟我们 老于刚下乡回来,这两天又在一起开会,老于夸奖小沈工作积极、为人热忱。我看 小沈这个年轻人是可以信任的。你俩的志趣、爱好也相近。如果你愿意,可以进一 步了解嘛!” 何舒莹感激地看了看姚大姐,又低下了头。她感到姚大姐是这样可亲可信:工 作上帮助她,生活上照顾她,现在又关心到她的终身大事。一股热流从心中涌起, 在晚霞的辉映下,脸颊上漾出了两朵桃花。 何舒莹早已从沈纪明那火热的眼神中,从那有时大胆、有时羞赧的言谈举止上, 感到了他对她的爱慕了。自从姚大姐问过他杜布罗夫斯基结婚的事后,他白天不来 了,却改为晚上来了。这是姚大姐还不知道的。而她和专署的几位年轻人在一起谈 笑时,她不是更多地注意他、倾心于他吗?爱情是一种感觉。起先,她感觉到他在 爱她,而后她感觉到自己也在爱他了。爱情在仰慕中发生,在思念中孕育。自从他 下乡后,她不是经常在思念他吗?她看到他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她就剪下来,夹 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前几天她精心制作这双白布带子凉鞋时,不也是想要看他吗! 现在知道他下乡回来了,他真是忙着没有时间过来见面呢,还是分别三个多月便淡 忘了呢!姚大姐支持她继续了解,她也特别珍重姚大姐说的:小沈是可以信任的。 于是她暗自决定:明天中午再到这里来看看,在沙滩上写她的名字的人是否真是沈 纪明。 九 第二天中午,何舒莹吃过中午饭,便急忙到汾河滩去了。她不想空着手去,好 像是专门看人去的。她想到汾河里洗两件衣服。但解开包袱看时,衣服都是干净的。 她经常洗衣服,把发下来的用黑豆皮当颜料煮染的灰褐色的粗布军装洗得变成了淡 淡的灰白色。看起来是那么清爽漂亮。她今天没有要洗的衣服,而她也并不真是要 去洗衣服,便顺手拿两件昨天刚洗过的衣服放到脸盆里,走出林遮坪村,到了汾河 湾深潭后面的柳树林中。汾河涨水时,河水漫溢到树林里,留下了一洼清水。何舒 莹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两手在脸盆里洗着衣服,眼睛却透过柳树林前边的灌木 丛,看着河滩上的人们。年轻人们吃过午饭后,早已下河游泳来了。当她看到几个 年轻人从河里爬上岸来,赤裸着身子在河滩上跑跳,或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时,她又 羞赧地慌急低下头来洗衣服。她就这样一会儿洗洗衣服,一会儿膘一眼河滩上的人 们。当游泳的人们都走散以后,她看到果然还有一个人留在沙滩上。她站起来往前 走了几步,她几乎要走出柳树林了,才急忙停住脚,躲在一株柳树后面。她看到那 人用手刨挖着沙子,默默地一笔一画地画成了她的名字。他是沈纪明吗?她眼睁睁 地看着他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脊背和正在画字的手臂。她看到他抬起头来,悠然地扬 摆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当他倒过脸来的一刹那间,她认出了果真就是沈纪明时, 她心里立时涌起一股热浪,她真想跑出树林叫他一声。但恰在这时,沈纪明站起来 了。她看到他那健壮的身子正大步向她这面走过来了。她脸上一阵火烧,又慌忙地 退回到柳树林里。她看着沈纪明先到灌木丛边取下了晒干的衣服,穿上衣服后就要 离开沙滩了,她不好意思叫他,但又怕他看不到她。她便轻轻地从柳树中移步到树 丛边沿,低下头,在脸盆里洗起衣服来。 沈纪明走到树丛边沿时,忽然看到了何舒莹。他只觉得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 一声: “啊,小何?” 何舒莹放下手中洗的衣服,站起来了,抑制着心头的热浪,问了一声: “你回来了?” 沈纪明几步走到何舒莹面前说道: “前天刚回来。” 沈纪明看了一眼何舒莹,又低下头了,他一时想不好怎样向她解释一下未能及 时去看她。何舒莹却替他说道: “一定很忙吧!” “是啊!” 沈纪明觉得已经得到了她的谅解,他忽然伸出手来想和她握手。而何舒莹却娇 嗔地问道: “谁让你在河滩里乱画我的名宇呐?” 沈纪明愣怔了一下,缩回了手。然后扭回头看了看他刚才在沙滩上写下的她的 名字。一时有点慌张,让她看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二而且是用了这种乱画名字的方 式。但转而又想,自己不是盼望着有朝一日把对她的爱慕向她吐露吗!以前他只怕 过早的表白会引起她的反感而遭到拒绝,现在既已表明了心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呢?他有些惶惑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正不知怎样回话时,何舒莹轻声说道: “以后再不要乱画了。” 沈纪明感到她并没有生气,便又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道: “好,以后我再不画了。可是,我想你啊!” 何舒莹白皙柔嫩的脸颊上立时有些潮红。她柔情地看了他一眼,也握了一下他 的手。一股热流立刻传遍了沈纪明全身。久别的思念和渴慕,激荡着他心中的烈火, 她的含情的眼神和温热的握手更增添了他的勇气。于是他紧紧地拥抱住她,在她耳 边说着:“舒莹,我爱你,我真爱你!”何舒莹头晕了,站不稳了,她紧靠着他热 烘烘的胸膛,眯闭着朦胧的眼睛,抬起她的火热而温柔的睑来,接受了他的热吻。 沈纪明不再去专署教育科了。每天吃过晚饭后,他便到河边的柳树林来了。当 晚霞渐渐消失以后,何舒莹也来了。他俩先在河边沙滩上漫步一会儿,然后就坐在 柳树林里的灌木丛中,相互紧紧依偎着,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以往的学校生活和 现在的工作,谈他们看过的小说。他俩又谈起了普式庚的小说《杜布罗夫斯基》。 他俩对于杜布罗夫斯基和地主的女儿的爱情悲剧都很同情。他俩就这样在柳树林中 坐到眉月照到了柳树梢头,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沈纪明先把何舒莹送回专署教育 科,在教育科窑洞前依依分别后,沈纪明才踏着银色的月光,呼吸着夏夜清爽的空 气,沿着汾河岸边,回到了地委机关他住的窑洞里。 十 农历的八月,晋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糜子谷子熟黄了,农民们开始收秋了。地委 和专署决定派出大批干部组成土地改革工作团,先帮助群众秋收,然后进行土改工 作。上午开过动员大会,宣布了乡下参加土改工作的名单,吃过中午饭后,沈纪明 到专署教育科来了。沈纪明已编入地委的土改工作团,明天就出发下乡。他告诉何 舒莹时,何舒莹说,她也编入了专署的土改工作团,也是明天出发下乡。她已经准 备好了行装。沈纪明说:“今天下午没事了,咱们出去转转好吗?”何舒莹说: “好。”随即拿起她的小挎包,往挎包里装了一个茶缸,两条围巾。然后就相跟着 沈纪明走出村子。他俩看到汾河边的大路上人来人往,便绕到村后面,沿着山坡小 路,走上山去。 走上山顶后,登高远望,起伏的黄土山峦恰似黄河的波涛,一波一浪由近而远。 在这黄色波浪的远远的边沿,是一条蓝色的天线。何舒莹仰望着秋高气爽的蓝天,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心胸舒畅。她又低下头,鸟瞰着山下的河川,在两 山之间,汾河像一条闪光的银色缎带,弯弯曲曲地飘向远方。在汾河两岸,有点点 村庄和片片树丛。在村庄上空飘浮着一团薄纱似的烟雾。透过那层淡淡的灰蓝色的 烟雾,可以看到山坡上或河畔村庄里一排排的窑洞和零散的瓦房。在村边的打谷场 上,庄户人正赶着黄牛拉着石碾,收获他们从春到秋的辛苦。 何舒莹和沈纪明在山顶上欣赏了一会儿山区的风景,然后就到一个避风的地塄 下面坐了下来。地塄边上长有几株酸枣苗,在枝梢上残存的几片枯黄的叶子下面, 露出了几颗深红的酸枣。何舒莹看到这珍珠玛瑙一般新奇美艳的红酸枣,立即伸手 去摘,但不小心被酸枣刺扎住了手指。沈纪明急忙拨开酸枣枝,给她拨出刺来,又 在她手指上吮吸了一会儿。随后就去摘了几颗酸枣给她。她吃了一颗,又把一颗酸 枣塞到沈纪明嘴里。沈纪明刚咬了一口,便皱起眉头叫道: “啊呀,好酸!” “嫌酸了给你吃甜的吧!” 何舒莹从挎包里拿出茶缸,揭开茶缸盖子,给沈纪明看了看,沈纪明立刻高兴 地叫道: “啊!哪里来的油糕?” “今天欢送下乡干部,我们伙房给大家改善生活,吃了一顿油炸糕,还是枣泥 豆沙馅的。你们呐?” “我们也改善了一顿,每人四个蒸馍,一碗烩菜。” “我们伙房的炊事员老冀对我可好了。先给了我六块油糕,说是六六大顺。我 吃饱了,他又往我茶缸里塞了几块。他说晚饭还是小米干饭,让我留到晚上吃。我 听你说过爱吃油糕,就给你带来了。可是凉了。” 沈纪明摸了摸茶缸,还有一点温热,便高兴地说道: “不凉!咱们一起吃吧!让香甜的油糕把咱俩永远粘在一起吧!” 沈纪明很感激她还记得自己爱吃油糕。何舒莹听他说让油糕把他俩永远粘在一 起,心里也热乎乎的。可是当她看到沈纪明抓起一块油糕就要往嘴里塞时,便慌忙 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吃冷糕要肚子疼的。咱们热一下再吃吧!” “好!” 沈纪明只好把油糕又放到茶缸里,到酸枣丛后面找来三块小石头,把搪瓷缸架 起来。何舒莹也找来一把柴草。沈纪明用火柴点燃了柴草。搪瓷茶缸里很快就发出 了咝咝的响声,冒起了热气。何舒莹用手摁了一下油糕,油糕热了,软了,便捏起 一块来,送到沈纪明嘴里。 一群大雁鸣叫着飞过来了。何舒莹抬头看看那排成人字形的向南飞去的大雁, 忽然问沈纪明道: “你去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远。是新解放区,快接近敌我交界的边沿区了。” “啊,那么远!那你要当心啊!” “不要紧。我经常下乡,还到游击区做过调查研究工作。” 何舒莹又问道: “这次下去时间会很长吗?” “可能很长,最少几个月,或者一年。” “唉,那么长!” 何舒莹刚听到她下乡参加上改时,还是很兴奋的。但要下去那么长时间,又叹 了一口气,觉得和沈纪明分别的时间太长了。沈纪明也感到这次下乡分别的时间将 会很长。于是对她说道: “我们这次下乡的时间很长,咱俩去的地方相离得又远。我不能去看你,通信 也不方便。你去的地方虽然是老解放区,但农村比不得在机关里,生活会很苦的。” “你担心我下去不能吃苦吗?我不怕苦。” “不怕苦就好。这次下乡和平时下乡调查研究、帮助工作不一样。今年春天我 们下去就是做土地改革的调查和试点工作。农民对土地的要求非常迫切,斗争也非 常激烈。你初次下乡就遇上参加尖锐复杂的土改工作,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我在学校时,就想着到解放区参加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的。这次下去正好是 一次锻炼的好机会。” “好,希望你在土改中锻炼得更坚强一些。冬天快到了,棉衣、棉被都准备好 了吧?” “准备好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二样东西。” 何舒莹从挎包里拿出两条杏黄色的带有两道紫色条纹的长围巾。一条围到自己 脖子上,一条给了沈纪明。 沈纪明惊讶地说道: “这不是你从家里带来的那条黄绒毯吗?” “是呀!” “怎么剪下来做围巾呢?” “怕你冷呀!我那条薄绒毯很长,把两头剪下来,做了围巾,当中还够我铺床 的。” 沈纪明把黄围巾图到脖子上,伸手到自己的空衣袋里摸了一下,遗憾地摇摇头 说: “可我送你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样,但不是东西。” “什么?” “你说呢?” “噢,爱情!” “还有信任。你信任我吗?” “信任!” 爱情就是相互的信任,相互的信任才是真诚的爱情。 她投向他的怀抱了,他紧紧地拥抱了她。 太阳西斜了。火红的光芒给天空的几朵白云镶上了一圈金边,也给山顶上一对 恋人的黄围巾上洒下了一层金色的霞光。 沈纪明在何舒莹的耳旁轻声说道: “等土改回来,咱们就打报告结婚,好吗?” 何舒莹只是点了点头,又扬起她那妩媚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把她的火热的 脸紧紧地依偎在他的厚实的胸膛上。 第二天,他俩就随着土改工作团出发了。何舒莹到了离专署住地不远的木兰坡 村,沈纪明到了离地委机关很远的另一个县的寄宁村。 第四章 夜话 十一 何舒莹跟随着通讯员田小根离开木兰坡村,走了三天,才到了寄宁村。她盼望 着和沈纪明见一面,她也相信沈纪明会见她的。可是她在郭大娘家的窑洞里吃过晚 饭。又坐了好一会儿,沈纪明为什么还不来呢! 她走到窑洞门口,开开门,看看窑洞外面,天空阴沉沉的,细雨仍在淅淅沥沥 下着。一阵秋风吹来,几片树叶从树枝上飘飘摇摇落在了院里。她看看院门,院门 闭着。她在窑洞门口站了一会儿,感到身上一阵冷饭,只好返身闭住窑门,走到灶 火前,添了几根木柴,火灶燃旺了,她便在灶火前烤干着被雨淋湿的黄围巾。 忽然间,她听到大门响了一声。她立刻站了起来。是他来了吗?她听到那熟悉 的脚步声了,是他来了。她高兴地往窑门口走了几步,但她听到院子里那沉重的脚 步声时,又心慌地站住了。他见我后会有什么态度呢?他还爱我吗?他还信任我吗? 但她再听院里那急促的脚步声时,她相信他仍是爱她、信任她的。当她看到沈纪明 推开窑门进来后,脖子上依然围着她送给他的那条黄围巾,并且仍像一年前那样叫 了一声“舒莹”时,一面便走过去扑到沈纪明胸前。满腔的委屈立时化作两汪泪水, 伏在亲人的肩头痛哭起来。 沈纪明拥抱着她,刚才听了送她回家的通讯员田小根说的情况,心里也很难受。 想不到她竟然遭到如此的不幸!但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用脸颊擦去她流出的热泪, 用双手抚着她颤抖的肩膀,给她以抚爱,给她以安慰。 他俩就这样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沈纪明才掏出手绢来,给何舒莹擦去眼泪: “不要哭了,走了一天,累了吧,吃饭了吗?” 何舒莹睁着泪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吃过了。是房东大娘给我送过来的,又是六块油糕。” “啊,又是六块油糕!”沈纪明忽然想起他们一年前分别时在山上吃油糕的情 景,于是拉住她的手说道:“坐下来休息一会吧!你冷吗?” 何舒莹摇摇头。她不冷。她依靠着他,她是温暖的。她抚摸着他的黄围巾,黄 围巾被雨淋湿了,他的衣服也湿了。她便拉着他到了灶火跟前,坐到两个用玉米皮 编织的草蒲团上。她把他的湿围巾拿下来,在灶火前烤着。沈纪明给灶膛里添了几 根木柴,灶火燃旺了,在明亮的火光下,她深情地看着分别一年的亲人,忽然心疼 地说道: “你瘦了!” 沈纪明也看着她说道: “你也瘦了!” “我刚下乡时,每天派饭吃杂粮,还发胖了。这些天来……” 何舒莹说不下去了,两眼又涌起了泪水。在灶火的映照下,两滴泪珠像两颗血 珠滚落下来。 沈纪明自从到寄宁村,一直忙于土改工作,他是这个村的土改工作组长。他也 常常想念何舒莹。初时他们还通过几次信,她说她在那里工作很顺利,也很愉快。 他也鼓励她通过参加土改锻炼得更加坚实一些。想不到在土改后期的整党、三查中 却要送她回家去。他只好劝慰她道: “不要哭了。刚才田小根都给我说了。你不就是没有经过激烈的、残酷的斗争 场面,跑回屋里哭了一阵吗!” 何舒莹摇摇头。她并不是害怕那激烈、残酷的斗争场面,她感到委屈,于是又 哭了起来。沈纪明只好又紧紧地抱住她,用已经擦湿的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听她诉 说着在土改、整党中的遭遇。 十二 何舒莹依然紧靠着沈纪明的肩膀说道: “我到木兰坡后,初次参加土改,感到什么都新鲜。发动群众时,我听了贫苦 农民的诉苦,我对他们遭受地主压迫剥削的痛苦是同情的,特别是斗争那个恶霸地 主时,我非常痛恨他。我挨家串户动员妇女们参加诉苦斗争大会。可是后来在斗牛 大会上……” “什么斗牛大会?” “就是斗争地主牛佑良。” “牛佑良,他不是咱们地区有名的开明绅士吗?那年选举边区参议员时,还选 他去参加了边区参议会。” “是啊!我的房东也跟我说过,牛佑良在我们抗日初期困难的时候,在‘四大’ 动员中出兵、出粮、做鞋、出钱时,就献出过不少白洋和粮食。可是现在又要向他 要底财,要白洋。土改不是要发动群众斗倒地主,分了土地发展生产吗?可是我们 那里却狠劲地向地主追开底财了。” 沈纪明想起前些时到工作团听过传达康生的讲话,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笔 记本来看了看,告诉何舒莹: “挖底财不是你们那里的发明,这是从延安来的康生在临县郝家坡搞土改时创 造的经验。康生说:地主的底财是个大问题,一定要把地主埋在窖子里的底财拿出 来。他还说:逼起底财来就要死人,但死也不怕。我们工作团长虽然传达了康生的 讲话,但没有追底财。我们这里是新解放区,离敌占区很近,搞不好他们就跑到敌 占区去了。况且真正有觉悟的农民还是关心分配土地的。前几天我到我们工作团开 会时,我们团长说,贺龙司令员从内蒙前线回来路过木兰坡时,听说斗争牛佑良, 逼他要底财,还让他儿子斗争他,就生气地批评他们:过河拆桥,连天理、国法、 人情都不讲了:” “贺龙司令员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我们的工作团长为什么和你们的团长不一 样呢!” 何舒莹问了沈纪明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沈纪明只好摇了摇头。 何舒莹接着说道: “那次斗牛大会上,他们不但让牛佑良的儿子和父亲划清界限,还给牛佑良用 铁丝穿上鼻子,让他儿子拉上游街。他儿子还是我们的一位副专员呐!我看到那个 副专员当时一下子脸就刷白了,两眼血红,两手发抖。我心里很难受,又看见牛佑 良鼻子上流下来的血,觉得一阵恶心,不忍心再看那残酷斗争的场面了,就跑回我 住的屋里,不知道是同情那位副专员呢,还是觉得他们太不讲政策一太没有人性, 太不人道了,我竟然哭了。偏偏就让我们工作团的拐腿老黄看见了。” 沈纪明问道: “这个拐子为人怎么样?” “他是我们的组长,开头觉得他挺不错的,对我很热情,工作上常帮助我。后 来发现他在追求我,我就不理他了。我并不是因为他有点腿拐不理他,而是因为我 有了你,他总是以为我嫌他腿拐了,便向我表白,那是在战斗中光荣负伤留下的残 疾。后来姚大姐才告诉我,老黄是整风抢救中经受不住审查,从窑洞顶上跳下来摔 坏腿的。当时医疗条件不好,留给他一条拐腿。姚大姐是我们工作团的副团长,我 虽然没有向姚大姐报告他说谎话,但我更讨厌这种说谎话的人了。可是他还是瞅空 就跟上我到我屋里来。他见我哭了,还安慰我说、他也认为斗牛太过火了。可是到 整党三查中查立场、查思想、查成分时,他为了表现自己,转移目标,就揭发我在 斗牛大会时逃离会场,跑口屋里哭了。他还谎说他批评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揭发他呢?” “我们团长一听他揭发了我,就表扬他,批判我。我当时很紧张,只是恨他。 我没有斗争经验,没有想到揭发他。我也觉得自己离开会场,回屋里哭是不对的, 只好作检查。” 沈纪明叹了一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道:, “你太善良,太老实。他不是说过斗牛太过火吗!他怕你揭发他,他就恶人先 告状。在政治斗争中,不要说他对你不怀好意,就是平时的好朋友,在斗争尖锐时 也是各顾各的,甚至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惜牺牲别人。平时相处时,讲感情,重友谊, 而在政治斗争中就只有利害关系。他揭发了你,争取了主动,还会批判你吧?” “他简直变成了批判我的积极分子。说我是临阵脱逃,同情地主,是阶级立场 问题。后来我们团长让我交代我的家庭情况,说我家是地主成分。团长便决定送我 回家了。” 沈纪明奇怪地问道: “你父亲不是小学教员吗?” “是啊,我说我父亲是小学教员,家里有几亩地种不了,就租出去了。” “按政策也不应划成地主成分啊!” 沈纪明摇摇头,叹了口气,一面拨了一下快要熄灭的灶火,添了几根劈柴,一 面沉思了一会儿,自从经过整风抢救运动之后,他似乎有所感悟地说道: “我们对组织上谈问题,当然应当忠诚老实,但在一定的情况下,对于不怀好 意的人定了框框要整你,设下圈套要套你时,以忠诚对诱饵,那是灯蛾扑火,以坦 率对阴谋,就等于自毁。可是善良的人往往被狡诈的人欺侮,好心人常常被有心计 的人谋算。你也太傻了,如果你当时不说出租土地的话,也不会说你家是地主,不 会送你回家了。” “可是他是我们团长,是领导,我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你们团部好几位领导,当时就没有一个主持正义、按政策办事的人为你说句 公道话吗?” “有。团部的女秘书就很同情我,还到我屋里来看我。她告诉我,团部开会时, 姚大姐说我是一时感情脆弱,可以批评教育,即便是犯了错误,也应该批评从严, 处理从宽。还说我家在敌占区,送回去能存在住吗!可是团长却批评姚大姐是右倾, 随后就决定让她到党校学习。姚大姐走的前一天,也是送我走的前一天,姚大姐来 看我,我抱住她就哭着说:我死也不回去。而姚大姐却只是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又说:让我留下来当个农民吧!姚大姐还是不吭气。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还有什 么话想对她说。我说我想和你见一面。姚大姐点了点头。她说送我回家的通讯员田 小松为人忠厚老实,也会听她的话,她可以让田小根绕路到这里和你见一面。” 沈纪明也很感激姚大姐: “姚大姐真是一位好大姐。她当时能让我们见一面,就算很好了。送你回家也 不是你们团长的决定,听说是分局一位领导讲的。贺龙中学也有不少从晋中平川上 来的学生,在土改、整党、三查中有的学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或在土改整党中表 现不够好,得不到信任,都被送回家去了。有些人口头上也说有成分、不唯成分论, 但一遇到实际问题,就常是宁‘左’勿右,作出错误决定。” “领导上一时的错误决定不要紧,却要影响我们一生。” “有些错误决定会影响一个人一生,也有的只是走一段弯路。我相信总有一天 要给你平反的。” 何舒莹猛然抬起头来问道: “我能平反吗?我还能回来吗?什么时候才能平反,才能让我回到革命队伍中 来呢?” “什么时候我说不好,不过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每次运动都是开始 ‘左’得很,过后再纠正。有人认为‘左’比右好,好像越‘左’越革命。也有人 是害怕别人说他右倾,所谓‘左’是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我看‘左’和右都 不好。什么事情也不要过火,比如炒豆子,火候不到炒不熟,再炒成了夹生饭;过 了火烧焦了还有什么豆子呢!” 沈纪明看到何舒莹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他,在伤痛中急切地盼望着再回到革命队 伍中来。他想到她刚才谈到她们土改工作团的拐腿老黄在整风抢救中跌据了腿,他 也想说说自己在整风抢救中的一段经历,使她沉重的心情感到一点轻松,使她在痛 苦中得到一点快慰;给她一些希望,给她一些信心。于是问道: “我在整风抢救中也受过一点委屈,你愿意听吗?” “愿意。” 何舒莹还没有听他讲过这段经历呢,她紧紧地依靠着他说道: “你讲吧,讲详细点。 十三 “那是一九四二年整风抢救的事,那时我还在剧团里当演员。” 沈纪明一手握住何舒莹的手,一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看着她仍然闪着泪花的眼 睛,给她讲述了他那一段不平常的经历。 “整风开始时,传达了毛主席的整顿三风报告,学习了整风文件。就是反对主 观主义、教条主义和党八股。整风本来是加强党的思想建设的大好事,可是半腰里 又传达了康生的报告‘抢救失足者’,说是从敌占区、国民党统治区来的人中混进 了特务,号召这些人坦白交代。这一来,我们剧团的气氛紧张。谁也不敢接近谁, 更不敢随便说话了。团长动员了几次坦白,仍然没有人主动坦白。团长说那就要抢 救了。第一个抢救的是从武汉来的一个中学生。他在我们剧团是管灯光的。剧团晚 上演出时要点汽灯,从根据地来的团员不会点汽灯,于是就让他管灯光。到各地巡 回演出时,他用扁担挑上汽灯和他的背包,他对工作认真负责,又能吃苦,就是有 点骄傲,好给领导提意见。平时情况好时,对他有利时,他显得那么勇敢,那么有 骨气,可是情况一变,对他有压力时,他就沉不住气了。团长本来就怀疑他为什么 从武汉跑出来,他还要主动交代他在到解放区的半路上被国民党扣住过,后来又逃 跑过来。团长更怀疑他了,把他关在一个小窑洞里隔离审查。他经受不住大会小会 逼供,他坦白了。坦白就是承认自己是特务。他坦白后,又追问他带着什么任务。 发展了哪些人参加特务组织。他便说了一个平时捣蛋的团员,一个开会抢救他最积 极的团员。团长高兴了,承认他是主动坦白,并且还要优待一下,让伙房给他煮了 一碗挂面吃。随后就追查那两个人,那两个人也胡咬乱说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又胡 乱说了一些人。后来就让我坦白。” 何舒莹急切地问道: “你不会坦白吧!” “我当然不愿意坦白,我又不是特务。可是大会小会抢救了我好几次,我有些 烦了。反正我们剧团的许多人都坦白了。开头大家还有些紧张,后来也就无所谓了。 而且坦白了的人反倒轻松了,可以随便接近人,随便说话,而剩下没有坦白的几个 人就觉得孤立不安。我想何苦老是这样呢,我也想开了,这又不像被敌人抓去后告 密,那是叛变革命。我们团长说向组织上坦白是回到党的怀抱,而且坦白以后还优 待一碗挂面。他们很多人都吃过挂面了,我每夭吃小米也想吃一碗挂面了。” 何舒莹指着他的鼻子说: “馋嘴猫!” “可是挂面没有吃成。” “为什么?” “一天下午,团长叫我到他那里去,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他要和我个别 谈话,动员我坦白。谈了一下午,我确实厌烦了,于是我说:我坦白。他接着就追 问我发展谁参加了我的特务组织。我不愿连累别人。团长就说他已经掌握了我的材 料,别人已经坦白了,就看我老实不老实。老实交代了还算我坦白,如果不交代就 是抗拒抢救运动,要严肃处理。我想他是在诈我。我平时除了排戏、演出,就是一 个人找个僻静地方看书,我想练习写作。我和剧团的人交往不多,也没有得罪过谁, 谁会交代我呢!不过既然团长说别人已经坦白了,我就说了一个已经坦白了的人。 团长生气了,说人家早就坦白了,还用你交代!我想剧团的大部分人都坦白,还能 交代谁呢?还有炊事员老王,那是不能交代的,交代出他来,谁给我做挂面吃呢! 我正在发愁时,忽然看见他桌子上竖着一个小镜框,那是他的爱人袁雅君。我是太 原成成中学来的,就要坦白,她是太原平民中学来的就不用坦白吗!于是我就说: 袁雅君。团长瞪起大眼问道:谁?我说:你的爱人袁雅君。团长立刻站起来,打了 我一记耳光,几乎把我打出门外,还骂了一句:滚,混蛋!” “看,阁下祸了吧!” “是呀,我跑回宿舍,一夜没有睡好。我又担心、又害怕,也有些窝火、生气。 我想你才是混蛋,你原以为打的特务越多,你的成绩越大,岂不知剧团的人都打成 特务,你不就成了特务团长了。” “你真胆大,你不怕他报复你吗?” “还好。第二天上早操时,我见他两眼有些发红,大约也和我一样,一夜没有 睡好。我一见他走过来,就提心吊胆,慌忙躲他。他却说,躲什么,还不赶快入队! 站好队,我以为他又要点名训话了。以前每天上早操时,他都要动员坦白。这一天 他没有训话,只是喊了一声:立正、向右转、跑步!” “以后呐,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以后好多天他没有找我,剧团也不再开会了。又过了一些时候,传达了甄别 平反文件,坦白了的都一风吹了。前后几个月光景,秋后一阵风,就成了特务,开 春一场风,又都是好同志了。在甄别平反大会结束时,团长叫住了我,说:我向你 道歉,我不该打你一巴掌。我急忙说:我不该胡乱坦白。团长又说:当时我虽然很 生气,但是你却提醒了我,难道剧团里都是特务!连我的老婆也是特务吗?你给我 敲了警钟,我才停止了逼供信。所以我还应当感谢你。你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吗? 我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放心了,便说:应当补我一顿挂面。团长笑了,大家也笑了。 团长说:会后大家一起会餐,今天是白面蒸馍、猪肉烩白菜。” “你真调皮。这么说来,你们团长还挺不错呢!” “是啊,他也是执行上边的指示。先是康生的报告,后来毛主席作了甄别平反 的讲话。”沈纪明又从衣袋里拿出笔记本来,笔记本上有他听传达时的记录。“毛 主席在延安的甄别平反大会上说:现在把戴错了的帽子给你们取掉,向你们行个礼, 赔个不是。毛主席还给大家鞠了一躬呢!毛主席还说,要从错误中总结教训,给别 人戴过帽子的同志,以后再给别人戴帽子时就要谨慎。被错戴了帽子的同志,因为 自己吃过这个亏,以后就不要乱给人家戴帽子了。”沈纪明合起笔记本来又说: “你听毛主席说得多好。可是,运动一来,有些人就头脑发昏了。我听说你们工作 团长在整风抢救中也挨过整,还住了一年党校,他吃过‘左’的亏,还要搞‘左’ 的那一套。他为什么就没有吸取教训呢!”“ “是啊,”何舒莹也问道:“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左’呢?为什么连姚大姐也 要怀疑呢?” 沈纪明摇摇头,一时想不好怎样回答。他也在想:”为什么革命常常要伴随着 “左”呢!为什么人们容易看到右对革命的危害,而很难看到、或者不敢承认“左” 也对革命带来危害呢!何舒莹提到姚大姐,沈纪明忽然想起姚大姐的爱人于部长。 于部长是从延安来的一位斗争经验很丰富的领导干部。去年春节于部长带领他下去 做土地调查、搞土改试点时,曾给他谈过一些经验教训。于是他对何舒莹说道: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是最革命的,怀疑别人是不革命的,甚一至是反革命。而 知识分子又最怕人家不信任。他们内心很热,又不愿意表白。” “我就不愿意表白。”何舒莹很同意他的分析。“我从敌占区跑到解放区,这 不明明是参加革命吗!可他偏要怀疑我,而且不准我革命,硬要把我送回家去。当 然,敌人也会派特务来解放区,但我们总不能怀疑一切吧!” “怀疑一切是由来已久了。”沈纪明又想到了他跟于部长下乡时的谈话。去年 他跟于部长谈起整风抢救时,他还有些想不通。于部长曾劝过他。现在他也劝慰她 说:“我们的‘左’的根子是很深的,听说红军时期就有过审干、肃反,也是很残 酷、很可怕的,还错杀过一些知识分子干部,使革命受到很大损失,毛主席接受了 红军时期“左’的教训,整风抢救时提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可还是又一次种 下了‘左’的怀疑一切的根子。好在当时前面有日本帝国主义,后面有国民党反动 派,因而党中央、毛主席迅速、果断地纠正了整风中的抢救歪风,给错戴了帽子的 同志甄别平反,解放了大批干部、迎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这次土改、整党、三查 中受到‘左’的伤害的同志也不只你一个人,以后也会平反的。” 沈纪明说到土改、三查,何舒莹又想到自己的事,她有些伤感地说道: “他们‘左’一下不要紧,我却成了牺牲品!” 沈纪明又劝慰她道: “牺牲了的是那些冤死的同志,没有死的不过是受些磨难。有的磨难厉害一些, 时间长一些;有的磨难少一些,时间短一些。我说这些,就是让你相信,不论你受 多大多长的磨难,总会给你平反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团长受过磨难,现在又是工作团长,你挨了一巴 掌,现在还是工作组长。我呢,却要被送回家去。” 何舒莹说到回家去,眼里又涌出了泪水。虽然沈纪明给她讲了整风、抢救和甄 别平反,想给她一些希望和信心。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怎么办呢? 窑洞外面的风声大了,雨也下大了。何舒莹忽然想到明天仍然下雨,最好是连 阴雨,她就可以和沈纪明多呆几天。可是雨停了呢? “我家在敌占区,我们镇上驻着敌军据点,我回去又怎么办呢?” 沈纪明想了一会儿,忽然紧紧地握住何舒莹的手问道: “我想了个办法,你愿意吗?” 十四 沈纪明听何舒莹说了几次不愿意回她家去,确实也不能回去。那么她愿意到我 家去吗?他问道: “你家在敌占区,你不能回去,那么到我家去,你愿意吗?” “你家不在敌占区吗?” “我家在一个山沟后面的小村子里,不比你家在大镇子上。我们村里没有驻扎 敌人据点。你到我家后,我父母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一定会很好地照护你的。我 家就我父母二人。我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你先在我家住下来,等解放后我就请 假回家去,咱们在家里结了婚,我再带你出来,好吗?” “好。” 何舒莹只好走这条路,到他家里去了。 沈纪明拉住何舒莹的手,从灶火前站起来,走到炕桌跟前,拨亮了小油灯,从 衣袋里掏出笔记本,扯下一页,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拔出水笔来写道: 父母亲大人: 儿离家至今,未能孝敬父母,请二位大人原谅。今 有儿的未婚妻何舒莹到咱家里,望二老留她住下,待解放 后儿再回家团圆。 望二老保重身体,并问候兰姐和姐夫。 儿 季季 九月九日 沈纪明写好信后,又告诉她往他们村走的路线,村名叫长里岩。他家在村东头, 门口有一棵杏树、一棵枣树,树下有一盘碾磨。 何舒莹高兴地看了两遍他写给父母亲的信。到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她总算 有一个可靠的去处了。她把那封信折叠起来,看了看放在炕上的她的包袱,是放在 包袱里呢?还是装在身上!她想了一下,还是装在了内衣口袋里。就在她看到她的 包袱时,忽然说道: “尽顾了说话了,差点忘了我给你织的毛手套了。” 何舒莹解开包袱,拿出一副白色的毛线手套来。 “我在木兰坡时,向羊倌买了一些羊毛,那位羊信也是土改时分了土地翻了身 的农民,对我很热情,给我挑了一些好羊毛。我自己捻成毛线,把竹筷子削细,给 你打了一双手套。我怕你手冷,你戴上看合适不合适。” 沈纪明立刻戴上毛手套,高兴地说道: “合适,大小长短正好,你怎么就打得这么合适!” 何舒莹撒娇地瞅了他一眼: “你把人家的手都握疼了。” 何舒莹给他织手套时,一直想着他那温暖有力的手。她记得他的手指比她的长 一点,手背宽一点,手心厚一点。 沈纪明一面伸手到内衣口袋里,一面说: “我也送你一样东酉吧!” 何舒莹看到他掏出一块银元,摇摇头说: “我不要钱。” 沈纪明举起一块银元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一块钱,这是我离家时我妈给我的一块白洋。是她的一点积蓄。 我也舍不得花。你到了我家,我妈见了这块白洋,就认你做儿媳妇了。” 何舒莹知道了这块银元的意义,才感激地接过来,装在内衣口袋里。她心里只 觉得一阵轻快,一阵温暖,在伤痛中感到了慰藉。她感到心里很充实,很满足,在 失望和孤寂中有了可靠的希望,便紧紧地依偎在沈纪明的怀抱里。 沈纪明心里也一阵阵烘热起来,紧紧地拥抱着她,热烈地吻她。吮吸了她满脸 的愁云和苦痛,给予她爱情的甜蜜和幸福。她感到了他火热的胸膛,感到了他炽热 的情爱,她更紧地搂抱着他,回报着他给予的爱情的幸福。 何舒莹刚刚睡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院子里公鸡叫了一声。她睁开眼睛,看到窗 纸发白了。唉,为什么有闰年闰月,而今夜不能闰三更呢! 十五 何舒莹和沈纪明说了一夜说不完的话,天快亮了,他们才睡着了。院里的公鸡 叫鸣时,何舒莹醒了,屋子里渐渐明亮了。皑侧耳听了听院里有什么声音,院里静 静的,听不到下雨的声一天。雨停了,她就要和沈纪明分开了。她俯身看看身旁睡 着的沈纪明。他仍然闭着眼睛。他睡得那样熟,那样香甜,不时发出鼾声。她感到 是那么动听的轻微的鼾声。她看着沈纪明宽宽的带一点棕色的油亮的额头,一年前 他还是那么白净,下乡后晒黑了。她伸手去理了一下散落在他额头上的几绺乱发, 他哼了一声,翻过身又睡着了。他太累了。她怨天为什么这么快就亮了呢!相聚的 时间为什么这样短暂,而分别后的日子又不知会有多长;快乐的时光为什么这样飞 快,而愁苦的日子竟是那样漫长!她多么留恋那甜蜜而苦涩的夜话,那么留恋昨夜 火热而真诚的爱情。她真舍不得离开他,她多么想搂抱着他再睡一会儿,可是她不 能睡了,她听到了隔壁开门的声音,她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 何舒莹叫醒了沈纪明,她用房东家的铁洗脸盆打来洗脸水。他俩烧了半夜灶火, 她揭开锅盖时,锅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他俩刚洗了脸,农会主任和田小根已进来了。 房东郭大娘端来了两碗黄米捞饭,两碗粉条豆腐汤,粉汤里还有两颗荷包鸡蛋。 沈纪明端起黄米捞饭来让田小根吃,田小根说: “我在农会主任家吃过了。你们赶快吃吧,吃完饭好早点上路。” 何舒莹和沈纪明吃过早饭后,向郭大娘道了谢,何舒莹把黄围巾搭在肩上。沈 纪明帮她提上包袱。他俩走出了窑洞时,只见院子里起了浓雾。乳白色的浓雾在院 门、院墙和墙边的两株枣树上飘浮着。何舒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朦胧。她只好跟随 着沈纪明和田小根走出了大门。农会主任和郭大娘把她送到大门外,何舒莹握住郭 大娘的手说: “再见吧,大娘,谢谢你了!” 郭大娘叹了口气: “唉,刚见了一面就走,可怜的,也不能多住几天。” 郭大娘的话又勾起了何舒莹的伤痛,她强忍着涌出来的泪水,急忙转过身去。 跟随着田小根向村外走去。村子里静悄悄的。房屋和树木都被浓雾笼罩着。她也无 心再看看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一夜的村子,现在又要匆匆离去的寄宁村了。 沈纪明和何舒莹手拉着手,跟随在田小根后面走着。他把何舒莹送到村口,送 到村外的一个高坡上。田小根扭回身摆了摆手说道: “不用送了,请回去吧。沈同志,再见吧!” 沈纪明站住了,何舒莹也站住了,从他手里接过了她的包袱。她看看沈纪明, 她和他就要分别了,前边是弥漫着的无边无际的浓雾,何时才能相见呢!她忍不住 又涌起了两眼泪水。 沈纪朋看看就要离去的何舒莹,心里感到阵阵痛楚。他强忍着涌上眼里的热泪, 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只说了一声: “再见吧,我们一家能再见的。保重!” 何舒莹的喉咙哽咽着,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最后深情地看了看 沈纪明,点了点头,似乎是回忆着他说的:我们一定能再见的,便担回头,捂着满 脸的泪水。跟着田小根向前走去,走进了乳白色的浓雾里。 沈纪明一直站在村外的高坡上,看着被浓雾裹走了他的爱人。浓雾像一团团白 色的棉絮,又像一缕缕灰蒙蒙的轻烟。在浮游的烟雾里,他看到何舒莹转过头来, 又转过身去,而后便是越来越模糊的时隐时现的身影。最后,只见那黄色的围巾闪 了一下,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浮动的浓雾。 乳白色的浓雾一时像一团一团的蒸气向他飘浮过来,一时又像一层一层的轻纱 飘散开去。 第五章 信任 十六 何舒莹和沈纪明在寄宁村分别后,跟着田小根走了两天,第二天下午,走到根 据地边缘,快到敌占区时,田小根就返回去了,让何舒莹一个人回她家里去。 何舒莹离开汾河岸边的大路,绕着小路向前走去。她不再像刚从木兰坡出来时 那样愁苦了。她在寄宁村和沈纪明见过面后,心里便孕育着希望。她想着到了长里 岩沈纪明家里,见了他父亲该怎么说呢?他的父亲会像沈纪明说的那样收留她,像 对儿媳妇那样待她吗?她按照沈纪明告诉她的路线又走了一天,看到前边有一个岔 路口,便到村口向一位老人问路。她正在问路时,从村里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穿蓝衫的人嬉皮笑脸地问道: “姑娘家要到哪里去呀?” 何舒莹看看这人像泼皮无赖,村口那位老人已经躲走了,她也想夺路走开,而 另一个穿黑衣衫的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说到哪儿去就不用想走!” 何舒莹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应付了一句: “走亲戚。” “走亲戚还要问路?” “多时不走,记不清了?” “亲戚家在哪里?” 何舒莹顺口答道: “寄宁。” 穿黑衣衫的人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道: “寄宁不是在八路军的地面吗!你是什么人,你到那里究竟干什么去了?” 何舒莹有些紧张,也有些生气: “你管我干什么!” 何舒莹又要夺路走时,那穿黑衣衫的人突然掏出手枪来说: “站住!不说清楚你就走不成!” 何舒莹一看不妙,遇上敌人的便衣特务了。她后悔不该说寄宁村了,但又不好 改口。她镇静了一下,说道: “我是学生,是去走亲戚的。” “学生不在学校念书,到八路军地面上干什么去了,搜!” 何舒莹听说要搜身,慌急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胸脯。但却反而暴露了目标。那个 穿蓝衣衫的特务一把撕开她的上衣,搜出了沈纪明给他父母的信和那一块银元。 穿黑衣的特务看了信,又看看那一块银元,随即说道: “带走!” 何舒莹急了,她大声叫喊道: “你们凭什么抓我!” 穿黑衣衫的特务指着那封信和银元说道: “这不就是证据吗!未婚妻到婆家住,你又不是童养媳。解放后再团圆。这不 分明是让你做地下工作吗!这银元不就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吗!走,带走!” 穿蓝衣衫的特务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尽管她一面挣扎,一面叫喊,但已无济于 事。想不到带给她希望的那一封信和一块银元。那爱情的信物竟成了被捕的证据。 敌人的便衣特务把她带回村里后,又把她送到了太原城里阎锡山的特警处。 十七 何舒莹被抓到特警处后,随即把她带到了审讯室。她看到审讯室的阴森恐怖的 气氛,不由得一阵紧张。她闭了一下眼睛,镇静了一下。她听到一个特务问她: “八路军派你到什么地方做地下工作?让你和什么人联络?” 何舒莹想不到自己竟成了地下工作者。她猜想敌人是根据沈纪明写给他父母的 信而怀疑的,于是她也按照那封信的意思为自己辩护。她说娘家没有人了,上学有 困难,她男人到她家来看她后,男人要出外做买卖,才写了封信让她到婆家去住的。 特务不相信她的话、怀疑她要去的地方就是她们的联络点。便问她婆家在哪个 村?公婆叫什么名字? 何舒莹不说话了。沈纪明告诉她村名是长里岩,好在没有信封,信上也没有写 村名。她也实在不知道他父母叫什么名字。但如果她说出了村名,敌人就会按照写 信人的名字,到长里岩找到他父母的,她下决心宁死也不能连累他父母。 特务问不出口供,先是用皮鞭打她,她就是咬住牙不说话。两个特务又把她压 倒,在她双腿上压上杠子。她咬着牙忍着疼痛。特务压一下杠子,问她招不招!她 只是咬紧牙关,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不说话。两个特务又用劲压了一 下杠子,她觉得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大叫了一声,便昏了过了。 第二天醒来后,她只觉得头昏脑涨,两腿火烧火燎。她强忍着疼痛坐起来,慢 慢挽起了裤腿,啊!两腿肿胀,血迹斑斑。她想试着站起来,但立刻便痛得倒下了。 她想跪着往前爬几步,膝盖一挨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痛苦地想到:两腿被压 断了!压残了!她咬咬牙,心想腿断了也不能说出沈纪明的家。她闭着眼睛躺下了。 躺在了阴冷潮湿的地上。 何舒莹就这样在痛苦中熬煎着,在恐怖中等待着下一次的审讯。不知过了几天, 忽然有两个特务把她架到了一间屋子里。她看看这间屋子不是审讯室,而且还让她 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对面,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当官模样的人。 “何舒莹!” 桌子后面的大特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们早就从沈纪明的信上看到她的名字 了。特务问道: “我们等待了你好几天了,想好了吧,有什么要交代吗?” 何舒莹听到他们的口气比较缓和,但不知道他们耍什么花招。她仍然打定主意 不说话。 特务又说道: “现在给你一条出路,前几天我们捕了几个从贺龙中学回家的学生,这几天才 知道他们是被八路军清洗回家的。有几个学生已经愿意给我们做事了。你从八路军 地面那边来,不论你来做什么,只要你给我们做事,我们也可以讲宽大。” 何舒莹明白了,敌人不怀疑她是地下工作者了,可能认为她也是被清洗回家的。 于是以贺龙中学的几个学生为他们做事诱骗她。她不相信贺龙中学的学生愿意为敌 人做事。和她同一四室的一位贺龙中学的女生就不答应为他们做事。那位女生是前 几天才被抓来的,比何舒莹小几岁,是一位瘦高条个子的很秀气的姑娘。特警处审 讯她时,她只好如实说是被贺龙中学清洗回家的。因为她回家后,她给家里人讲了 实情。她的几家亲戚也知道了。原以为本村没有驻扎敌人的据点,但不知怎么走漏 了风声,还是被敌人的便衣特务搜捕来了。她还告诉何舒莹,贺龙中学在土改、整 党、三查中,查立场、查思想、查成分查到了三代,清洗了不少从晋中平川上来的 出身于地主家庭的,或者被怀疑有问题的学生,让他们回家去,他们走到敌我边缘 区时,有些同学因为他们村子里驻扎着敌人据点,怕回去后被敌人逮捕,便在边山 一带藏了起来。有的男同学给当地农民打短工,有的就给当地农民当了干儿子。有 的女同学给当地农民当了干女儿,有的就嫁给了当地农民。她和另一些同学因为他 们村里没有驻扎着敌人据点,便回家去了。但她回家去没有住了几天,还是被敌人 逮捕了。敌人原想她被八路军清洗回来。便想利用她为他们做事,但是她没有答应。 何舒莹也决不答应给敌人做事。三年前,她从这黑暗的地方跑到光明的解放区, 难道现在能到这更黑暗的地方做事吗!她仍然希望并相信她以后会平反,再回到革 命队伍中去,再见到沈纪明。但她现在是不可能到沈纪明家里去了。她失去了沈纪 明给他父母的信和那一块银元。转而又想到她的家。离开木兰坡时,她害怕回家, 因为她家镇子上驻扎着敌人据点。现在已经被捕了,她多么想念她的父母啊!于是 她说: “我要回家!” “回家?”特务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道:“你想得倒美!摆在你面前的只 有两条路,要么给我们做事。我们还可以给你治好腿,你年轻轻的总不愿意落个残 废吧!要么就送你回老家。你好好的想想吧!” 两个特务又把她架回国室里。何舒莹能想什么呢?她想家,想沈纪明,她相信 沈纪明的话,她和沈纪明在寄宁村见面后,她有了希望。希望给人以鼓舞,给人以 信心,给人以力量。希望使她在国室里度过了许多难熬的日日夜夜。虽然白日过得 是那样慢,夜晚又是那样长。她只是希望解放军赶快打进来,赶快解放太原。 终于她兴奋地听到解放军攻打太原的隆隆炮声了,她的两条沉重的残腿也觉得 轻一些了,但仍站不起来。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炮声。 忽然,几个特务端着枪跑到四室来,喊叫着让他们到后院去集合。她预感到敌 人要下毒手了,便急忙拿起治有血迹的黄围巾。特务搜去了她的一块银元和一封信, 而留下了这条黄围巾。她把黄围巾围到脖子上,手托住墙站了几次,两条残腿仍站 不起来。特务就用枪托打她。同国室的难友把她拉起来,搀扶着她走到后院里。她 看到院里站着一排端着枪的士兵,还架着机枪,敌人果然在临解放前要杀害他们了! 她心里一时发冷,感到一阵恐怖,但看到身旁那么多难友都是那么从容地向后墙根 走去,她觉得自己也要挺起胸膛来去英勇就义。她刚刚咬住牙用尽力气拖着两条沉 重的残腿移到后墙根时,只觉得一阵头晕,两腿站立不住,她跌倒了。 罪恶的枪声响了! 解放军的枪声也响了,解放军冲到特警处里面来了! 十八 解放军的一位团长带着战士们冲进特警处,消灭了顽抗的特务,便急忙去抢救 难友。然而难友们大都倒下了。团长和战士们把烈士的尸体一个一个地抬到院子当 中。忽然,团长发现有几位难友虽然中了弹,但没有打中要害部位,有的虽是重伤, 但还没有断气。他急忙调来担架队,让抬到医院去抢救。团长又在烈士的尸体中察 看着,一面察看是否还有未死的难友,一面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特别仔细地观 看着女同志的尸体。当他看到何舒莹时,他拨开她额上的乱发,抹去她脸上的血迹, 他认出了这就是他要寻找的他的妹妹。他心中一阵紧张,急切地大叫了一声:“舒 莹!”便抱起她来。他摸摸她的嘴鼻,还在出气。他又大声地叫了几声:“舒莹! 舒莹!”何舒莹果然睁开眼睛了。当她睁大眼睛,先是疑惑,然后惊奇地看到抱她 的亲人时,她只叫了一声:“哥哥!”便又昏过去了。他立刻叫来一副担架,并且 亲自护送舒莹到了他们部队的野战医院。医生即刻给她做了检查,给她打了一针, 把受伤的右臂包扎起来。何舒林帮助护士给她脱了血衣,换上了伤病员衣服。 何舒莹昏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醒来时,看到在她床边坐着的就是从死人堆里 救出她来的哥哥,就是分别十二年的亲人时,她用左臂抱住哥哥痛哭起来了。身经 百战的团长也抱住妹妹流下了眼泪。 何舒莹的哥哥何舒林比妹妹大六岁。何舒林非常爱护他的妹妹。他在家乡上高 小时,何舒莹刚刚上小学。遇到下雨天,街上流水,路上泥滑,哥哥便背上妹妹送 她上学,接她下学。晚上,哥哥在煤油灯下写仿,妹妹就坐在一旁给他磨墨,看他 写字。然后,哥哥再教妹妹写字。何舒林考上太原成成中学后,放暑假回来,就带 上妹妹从平川镇上的家里到山村的姥姥家玩。那里有高山、有森林、有小溪、有野 花,还有许多果木树和葡萄园。抗战开始时,何舒林随着成成中学的学生游击队上 了山,后来编入了八路军,现在何舒林已经是解放军的一位团长了。那天他在军部 领受攻城任务时,他向军长请求让他带领一连人攻打特警处。他从城工部那里打听 到他妹妹被捕后关在了特警处。军长同意了他的请求。他果然找到了他的妹妹。 何舒林给妹妹擦了眼泪,劝慰妹妹道: “不要哭了,也不要说了,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想它了,以后 有机会再说吧!现在你要好好的养伤。昨天下午医生给你检查过了,你右臂上有两 处枪伤,很快会治好的。只是两条腿要动手术。医生说只要你配合好,可以完全治 好。就是治疗和恢复的时间要长一些。你就安心好好养伤吧!” 何舒林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她擦了脸,擦了手,又喂她喝了半碗米汤。然 后让她躺好,给她盖好被子,俯身对她说道: “好好躺着不要动。今天我还要去执行任务,抽空再来看你。你一定要听医生 的话,听护士的话,安心养伤啊!” 何舒莹哽咽着点了点头,用泪眼送走了哥哥。 部队的野战医院是在太原城北的一个村子里,利用小学校的几间教室和几间民 房,为攻打太原负伤的指战员治伤。何舒莹作为部队家属被安排在一间民房里。这 是一间不大的偏房,在房子中间用门板搭了一张病床。医生给何舒莹的右臂伤口换 了药,给她的右臂吊上架板,然后就给她的双腿动手术。由于敌人给她压杠子时使 她双腿骨折,而且又过了几个月时间,手术很复杂,又怕她身体虚弱经受不住,因 而先给她的左腿动了手术,打上石膏。过几天再给她的右腿动了手术,打上石膏。 医生给何舒莹动手术时,何舒林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动手术后,又在病房里 陪她。一连陪了她两天。第三天上午,何舒林又来看她时,她看见哥哥相随来好几 个人。除了她认识的许医生和王护士,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人,看样子好像是一位 首长,他身后还跟着警卫员。 何舒林急忙走到何舒莹床边,高兴地给她介绍道: “我们张军长看你来了!” 何舒莹听说是军长来看她,心里一阵激动,便用左手托着床想要坐起来。张军 长急忙走近床边,摆摆手说道:“躺着、躺着,莫动、莫动!”王护士端过来一张 凳子请张军长坐下。张军长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军装,腰间的皮带上有一支小手枪。 他是那样庄重,又是这样和蔼。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她想到他可能是经过长 征的老红军。于是她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仰起头来听他说道: “你的情况你哥哥给我们说了。以前的事么,以后再说吧。我们很看重你在特 警处的表现。真是一个坚强的革命知识分子!” 何舒莹听到张军长给予她这么高的评价,立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还是第一次 听到领导人这样赞扬她呢! 张军长接着问道: “今后有什么打算?治好伤后准备到哪里去呢?” 何舒莹能到哪里去呢?她哥哥前几天来看她时,已告诉她,她父亲因为是解放 军家属,去年被敌人抓去,死在监狱里。母亲也于去年气病而死了。她上中学时在 太原杏花岭寄宿的舅舅也在解放前带着全家到天津去了。于是她摇摇头,难受地低 下头来。 张军长已从她哥哥那里知道她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他想到应当给她一条出路, 部队中也非常需要知识分子。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何舒林,然后说道: “那就参军吧,你哥哥也希望你参军。像你这样有坚定信念的知识分子,我们 是欢迎的,我们信任你。如果你愿意,就到我们部队来,好吗?” 何舒莹听说让她参军,急忙连声说道: “好,好,我愿意参军。谢谢张军长,谢谢张军长!” 何舒莹受了一年多的委屈和苦难,死里逃生遇到了亲人解放军,她又能回到革 命队伍中来了。张军长终于说信任她了,多么难得的宝贵的信任啊!她感动得哭起 来了。 “不要哭么!”张军长亲切地微笑着对她说,“到了部队里可不能哭鼻子啊!” 张军长看了看她架着架板的右臂,又看了看打着石膏的双腿。劝慰了她几句, 随即告诉她: “过两天我们部队就要进军大西北了。你哥哥也要去。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们 医院还要留一部分人,许医生也留下了。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军部留守处。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们帮助。” 张军长回过头来对许医生说: “何团长走后就靠你们照顾她了。一定要把她的腿治好,可不能让我们何团长 的妹妹留下一点残疾啊!” “请军长放心!” 许医生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随着张军长和何舒林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何舒林给何舒莹带来了几个罐头和一些水果。还给她送来一套军装。 何舒莹看到那一套崭新的军装,军帽上还有闪闪发亮的红五星,高兴得当下就要穿 上军装。虽然她的右臂还架着架板,但她一定要穿。何舒林体谅妹妹的心情,只好 先给她戴上军帽,然后小心地给她拿下右臂的架板,慢慢地给她穿上军上衣,再给 她的右臂架上架板。她的两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那只好等以后再穿军裤了。何舒 林陪她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给她留下一支水笔。 第六章 寻找 十九 何舒莹的哥哥走后,她想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沈纪明。几个月了,为什么他还不 来找我?转而又为沈纪明着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何舒莹的右臂痊愈后,护士给她取下了架板。她可以用哥哥留给她的水笔写信 了。她想到她和沈纪明在寄宁村苦涩而甜蜜的夜话,但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寄宁村。 她给寄宁村的郭大娘写了一封信,问她沈纪明还在不在村里,或是到了什么地方。 并告诉了她现在养伤的地址。她想,郭大娘虽然不会写信,但她会找人代笔回信的。 过了半个多月,护士给她拿来了寄宁村的来信。她高兴地拆开信看时,却失望 地看到:沈纪明在几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寄宁村,不知是否回了地委机关。使她慰藉 的是郭大娘在信中夸奖了沈纪明,还说了他们土改后的好生活,信的末尾希望她很 快养好伤,找到沈纪明。 沈纪明离开寄宁村,自然是回了地委机关。何舒莹便给碧水湾村地委机关写去 一封信。这一封是写给沈纪明的。她告诉他,她在这个部队的野战医院养伤,她多 么想念他,多么盼望见到他啊! 又过了半个多月,护士给她拿来一封信,怎么还是她寄出的那封信呢!她翻过 信封背面看时,上面写着:“地委机关不在了,原信退回。” 何舒莹苦恼了。地委机关不在了,地委的干部们到哪里去了呢?找不到地委机 关了。那么专署机关也一定是迁走了,姚大姐也走了。她再往哪里寻找沈纪明呢?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沈纪明的家。沈纪明让她带给家里的信上说,解放后再回家 团圆。那么太原解放几个月了,他一定会回家的。即使不能在家里久住,家里人也 会知道他到了哪里。而且她相信他回家后一定会问起他的未婚妻为什么没有来,一 定会把她的名字告诉他父母的。她记得他家的村名叫长里岩。 她急忙给长里岩寄去一封信。 她焦急地等待了半个多月,寄到长里岩的信也退回来了。信封上贴了一张白纸 条,上写:“查无此人,原信退回。” 何舒莹纳闷了。为什么查无此人呢?她又看了看她在信封上写的村名长里岩, 对呀,他家就住在长里岩。她又看看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她写着“沈纪明家中收”, 也对呀,即使沈纪明不在,他家也会有人呀!她苦思苦想了几天,她回想着有寄宁 村沈纪明让她带的那封信,忽然想起那封信的署名是季季。季季是他的乳名呢,还 是他出来后改了名字!唉,为什么不写成季季家收呢!现在她只有这一条寻找他的 线索了,她一定要寻找到他。她决定亲自到长里岩走一趟。 她看了看她的双腿。腿上的石膏已经去掉。她能走路了。刚拆掉石膏时,她架 上双拐,由王护士陪着在屋里练习走步。她咬着牙在屋里地上锻炼了一些时日,就 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她觉得双腿不大疼了,便一直走到村边去。再后来, 她已能丢开双拐一个人到村外去散步了。村子周围的田野里,高粱穗子已经红了。 在村庄西边,透过一行行柳树林,可以看到悠悠流淌的汾河。汾河就是从这个村子 的西北边的山口流出来,流经太原,流向晋中平川。她沿着汾河岸向南走着,竟不 知不觉走进太原城里了。于是她就到她的同窗好友吴艳萍家的院子里看了看。三年 前的九九重阳节,她们曾约好了一同出城到解放区去。但吴艳萍没有去。她为什么 没有去呢?她现在还在家吗?吴艳萍的邻家告诉她:解放后,吴艳萍家就搬走了。 听说吴艳萍也参加工作了。何舒莹庆幸她的同窗好友终于也参加革命工作了。虽然 吴艳萍的邻家不知道吴艳萍到了哪里,而何舒莹却高兴地知道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 好了。既然可以走到城里寻访吴艳萍,那么她就可以走到长里岩去寻找沈纪明了。 何舒莹向许医生说了她请假的理由。许医生很同情她,又给她检查了一次右臂 和双腿,还到军部留守处为她开了一张给沿途兵站的介绍信。 第二天一早,何舒莹便告别了许医生和王护士,离开野战医院,到长里岩去了。 二十 何舒莹离开太原后,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是到长里岩附近的镇上的。何 舒莹在镇上饭铺里吃了午饭,便向长里岩村走去。她按照沈纪明告诉她的路线,进 村后一直走到村东头,果然看到在一家大门口有一株杏树,一株枣树,树下有一盘 碾磨。 何舒莹敲了敲门,等不得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进去。她看到从屋里走出一位 老大娘,便问: “这是沈纪明、是季季的家吗?” 老大娘高兴地应道: “是啊!” 何舒莹终于找到沈纪明的家了。她看看这位老大娘,上身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衫 子,灰布裤腿下面用黑布条扎着裤口。她的头发花白了,但梳得很整齐,显得很精 神。从她的面容上看,大约五十多岁,她的明亮的眼睛有点像沈纪明。于是她亲切 地问道: “您是沈纪明、是季季的妈妈吧!” “是啊,你是?” 何舒莹急忙应道: “伯母,我是何舒莹。” 大娘疑惑地又问了一声: “你是谁呀?” “我是何舒莹呀!伯母,沈纪明回来过吗?他没有告诉您吗?” 老大娘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她儿子回家来说过何舒莹,她也记得这个名字。可 是儿子到太原后,写回信来说何舒莹牺牲了呀!老大娘有些迷信,心想是否她的鬼 魂来找我的儿子呢?按照迷信的说法,鬼魂是见不得太阳的,或者在太阳下也不会 有身影的。老大娘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何舒莹,在她身后有一条太阳的影子。这时, 何舒莹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点心,走过来送给她,她鼓起勇气伸出手来,壮了壮胆摸 了一下何舒莹的手,手是热的,老大娘这才相信她眼前的何舒莹是活人了。啊,她 还活着,她真命大。老大娘又仔细地看了看何舒莹,她穿着一身军装,长得这么俊 秀,这么文静,笑模笑样的,一口一个伯母,叫得这么亲热。老大娘竟然很喜欢这 个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老远的跑来,还费心地带一包点心。快进屋坐吧!” 老大娘把何舒莹引进屋里,让她坐到炕上,”把何舒莹带来的一包点心放到炕 桌上。然后给她倒了一碗开水,给碗里放了一匙白糖,又端出一碗红枣来让她吃。 “走累了吧,快喝口水,吃几颗红枣。” 何舒莹确是很累了。她坐在炕沿上,舒展了一下有点酸疼的双腿。看看未来的 婆母这样热心,这样和气,非常高兴。她喝了几口糖水,吃了一颗红枣。 “这红枣真好吃,又甜又脆。” 说到红枣,老大娘就想到儿子: “你看见大门口那棵枣树了吧,那还是季季小时候从他姥姥家移来的。刚移来 的时候是个小苗苗,季季走了十二年,枣树长大了,这几年枣子结得又稠、又好吃。 啊,你还没有吃饭吧?” “我吃过了。伯母,季季回来看过您老人家吧!” “回来过。”老大娘也坐到炕沿上告诉她,“太原刚解放,季季就回来了。回 来叫了我一声妈。就左看看,右看看,问我何舒莹呐?我当时有点纳闷,也有些生 气,走了这么多年,怎么一回来就问输啦赢啦!他才告诉我们和你的事情。我当然 喜欢他在外头自由下媳妇,可是你没有来呀!唉,你看他愁眉苦脸的那个难过样子! 他爹问他这些年在外头的公事,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他爹给他说家里的事情, 他也不在意听。我给他做下他爱吃的饭,他也吃不多。整天地吃不好、睡不稳,只 是念叨你。在家里住了三天,到他姐家绕了一遭,第四天就到太原去了。他说到太 原打听你的下落。过了几天,他从太原给家里打回来一封信。说是……”老大娘忽 然不想说了。 何舒莹急忙问道: “他信上说什么呀,伯母,能给我看看信吗?” 老大娘犹豫了一下。怕她看到信上说她死了,她会难受。但又想让她知道儿子 到太原找过她也好。于是她点了点头,上炕去了。在炕的正面墙下,是一排叠得整 齐的被褥,在炕的左边墙下躺着一排三尺多高的炕柜。老大娘从炕柜的抽屉里取出 两封信来给了何舒莹。 第一封信写着: 父母亲大人: 儿到太原住了几天,到处打听何舒莹的下落,都 说她被阎锡山的特警处杀害了。她牺牲了!儿虽然很难过, 很悲痛。但儿的假期有限。明天就动身去晋南新的工作单 位报到。儿也不能回去看望大人了。望二老保重身体。 问候兰姐和姐夫。 儿 季季 5月10日 何舒莹着信后,并没有难受。她听老大娘说了沈纪明回家后是那样想念她,又 看了这封信,知道他在太原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心里一时很感动,一时又埋怨他为 什么没有到部队的野战医院找她呢!好在她已经找到他家里,而且就要找到他去的 新的工作单位了。她便将被解放军抢救她的情况告诉了老大娘。然后接着看沈纪明 的第二封信。 父母亲大人: 儿到晋南新的工作岗位后,工作很忙,今天是中秋 节,也不能回去孝敬父母。前几天领导上让儿南下到湖 南工作。过了中秋前还要忙着作好准备南下的工作。再 过一个月儿就要远去了,也没有时间再回去看望父母了。 儿到湖南后,请二位老人到湖南来住。望二老保重身体。 问候兰姐和姐夫。 儿 季季 于中秋节 何舒莹看到沈纪明要南下到湖南,而且很快就会动身。她急得立刻从炕沿上跳 下来。她也顾不得她的又累又乏又有点酸疼的腿了,她仔细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和 单位,便急忙告辞: “伯母,我现在就到晋南找他,以后再来看您老人家。” 老大娘下炕来想留住她: “要去也吃顿饭再走呀!天气也不早了,住一夜明天再去吧!” “不住了,谢谢伯母,再见吧!” 何舒莹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出了屋门。 沈纪明的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屋门口,一直看着她的未过门的媳妇走 出了院门。 何舒莹离开长里岩村后,急忙赶到县城,找到兵站。她一面拿出介绍信来给兵 站站长,一面着急地问道: “今天还有南下的汽车吗?” 兵站站长看了她的介绍信后告诉她: “今天没有南下的汽车了。明天有过路的几辆军车在这里吃饭。明天搭上汽车 走吧!” 何舒莹虽然心急如火,但到晋南几百里路,她是走不到的。而且天色已经黑暗, 只好在兵站的客房里休息了。 何舒莹虽然昨天从太原到长里岩,又从长里岩到县城,忙累了一天,但仍未能 入睡。她兴奋地想着经过几个月的寻找,终于问明沈纪明工作的地方了。一时想象 着她和沈纪明见面的情景,一时又担心他南下走了。她心烦地等待着过路的汽车, 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看到墙上挂有一份日历,便走过去看了看,啊,怎么今 天又是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为什么这么巧呢! 她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她从黑暗的太原到了光明的解放区,去年的今天,在寄 宁村见到了沈纪明,今天又将到晋南去见沈纪明了。人生的经历中竟然有这么多相 似的重复,恰似历史的进程中也有许多相似的重复。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某些现象、 某些方面、某种联系、某种意义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愿人生的经历和历史的 进程一次比一次更进步,一次比一次更好。她相信今天一定比以前会好的。她想起 沈纪明中秋节给他父母的信上写着:再过一个月就要南下了。今天是农历九月九日, 还不到一个月,他还不会走。如果汽车顺利的话,今天下午她就可以见到沈纪明了。 今年的重阳节一定会比前年、去年的重阳节过得更好。 汽车的喇叭声唤醒了看着日历遐思的何舒莹。过路的军车来了。吃过饭后,兵 站站长让她坐到一辆汽车的车棚里,她向兵站站长道谢后,便随着急驶的汽车向晋 南去了。 二十一 黄昏时分,何舒莹坐着汽车到了晋南平原上的一座县城。她下了汽车。沿着县 城的街道走去。街道上人来人往,有的商店开门了,有的店铺在装修门面,有几幢 小楼仍在修理战争留下的创伤。街道两旁有不少卖各种旧货的地摊。也有一些卖小 吃、卖杂货的摊贩。摆地摊的人们看到天色阴沉,都在慌忙收拾东西。一阵秋风吹 过来,何舒莹觉得脸上滴了几点雨水,她抬头看看天空,天上布满了乌云,要下雨 了。她紧走了几步,到十字路口问了路,在风雨刚要到来时,她已走进了县委会的 大门。 何舒莹到收发室问道: “同志,请问沈纪明在你们县委会吧!” 收发室里一位穿着农民服装的老同志见是一位穿着军装的女同志,便告诉她: “在。他是我们的县委书记。” “噢,他当了县委书记了!”何舒莹高兴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急忙问道: “他在吗?” “在。”收发室的老同志随手向院里指了指,“他就在礼堂里。” 何舒莹舒了一口气,她放心了。沈纪明还没有南下。她终于找到他了,她就要 见到他了。她想到一年前他俩在地委、专署机关时的相识和恋爱,想到她在困境中 到寄宁村和他见面时,他让她回到他家里,等他回去结婚。现在,她就要看到一年 来时刻想念、寻找的她的未婚夫了。她朝礼堂那边望了一下,礼堂的窗户上透出了 明亮的灯光,何舒莹正要往礼堂走去时,收发室的老同志拦住了她: “同志,你也是来祝贺的吧?请登记一下。” 何舒莹没有听清他说的祝贺是什么意思?难道沈纪明要南下了还要祝贺?她顾 不得再问了,她在登记簿上先写了姓名、性别,在工作单位栏内写上×部野战医院。 在关系栏内她略微考虑了一下,写了朋友二字。 这时,正有一辆吉普车开进来。收发室的老同志认识那是地委的小车,自然不 要地委的领导同志登记了。何舒莹看着吉普车碾着院里的雨水溅着水花开到了礼堂 门口,她急忙从挎包里拿出黄围巾来这到头上,冒雨向礼堂跑去。礼堂门口人们进 进出出,礼堂里传出了人们的说笑声。当她到了礼堂门口时,忽然听到礼堂内有人 大声叫道: “现在结婚典礼正式开始!” 什么人结婚呢?为什么选择九九重阳节这天结婚?收发室的老同志说沈纪明就 在礼堂里,他参加什么人的结婚典礼呢?这么热闹,这么隆重。想着沈纪明见到她 以后,也会在南下前夕和她举行热闹隆重的结婚典礼,然后一同相随着南下到新解 放区工作。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她现在就进去见沈纪明呢,还是等一会儿?不, 她不能等了。她急于要见到不远千里来寻找的沈纪明。但当她一脚踏进礼堂的门槛 时,惊讶地看到站在桌子前面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正是她寻找的未婚夫沈纪明, 在沈纪明身旁站着的也戴着大红花的新娘,竟是她的同窗好友吴艳萍。意想不到的 打击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猛烈,她经受不住寻找到的希望又将破灭。普式庚的小说 《杜布罗夫斯基》中最后新娘的一句话“太迟了!”在她脑中一闪,她只觉得两眼 发黑,两腿瘫软,跌倒在门槛上,晕过去了。 礼堂门里站着的几个人急忙围了过来,大声问道: “怎么啦?” “谁跌倒啦?” “晕倒啦!” “这是哪儿来的客人?” “部队上来的。” 在礼堂门口接待客人的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女同志急忙抱起何舒莹的头,何舒莹 仍没有醒过来、那位女同志叫道: “快拿开水来!” 有人进礼堂拿开水去了,礼堂里的人们暂停了婚礼,也围到门口来了。 那位扶着何舒莹的女同志又叫道。 “开水也灌不进去,快送医院抢救吧!” 收发室的老同志也走进来了,慌忙地对地委的吉普车司机说道: “司机同志,她是沈书记的客人,得了急病,请帮帮忙,快送县医院吧:” 司机立刻开了车门,两位女同志把何舒莹抬上吉普车,吉普车开往县医院去了。 在混乱的礼堂门口,沈纪明也走过来了。他也担心门口出了什么事。当他听说 是有人在门口晕倒,已经送到县医院时,他问道: “是谁晕倒了?” 收发室的老同志告诉他: “是部队上来的一位女同志,来看你的,说是你的朋友。” 沈纪明低下头来,疑惑地想着他在部队上没有女朋友啊!可是就在他低下头来 时,忽然看到地下有一条他熟识的黄围巾。他一时眼明,眼热,有点心慌意乱。这 不是何舒莹的黄围巾吗,怎么会掉在这儿?他急忙又问收发同志: “她叫什么名字?” 收发室的同志记不得名字了,就说: “她登记了。” 沈纪明拾起黄围巾来,慌急走到收发室,翻开来客登记簿,何舒莹三个字立刻 跳入他的眼里,跳进他的心中。她又看看她在工作单位一栏内写着×部野战医院。 他忽然明白了,她被抢救到部队野战医院里,她还活着,而今找我来了。可我为什 么没有到部队的野战医院找她呢!他也顾不得正在举行的婚礼了,他把胸前的大红 花摘下来扔到桌上,把黄围巾围到脖子上,急忙走出收发室,到车棚里推出他的自 行车。刚出大门,便骑上自行车,用劲蹬了几下,他要赶到县医院去,他要去寻找 以为牺牲了的未婚妻,他要去寻找他日夜思念的爱人!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街道上也只有几盏不大明亮的路灯。风 呼呼地吹着,细雨沙沙地下着。雨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脖颈流到胸膛上,他也不 觉得冷。他心里热烘烘的。他兴奋地想着她还活着,而且找到这里来了,但又悔恨 自己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以为她牺牲了呢! 太原刚解放时,沈纪明从长里岩家里到了太原,到处打听何舒莹的下落,他问 到了何舒莹被捕后关在敌人的特警处,特警处在临解放前杀害了被捕的同志。好在 还有被抢救出来的同志,都送到了医院里。沈纪明曾到各家医院查问,都没有何舒 莹。他心慌、他痛苦,好像丢了魂,散了骨架似的感到空虚。又像有什么东西堵在 心头,感到胸腔的沉闷。他想哭又哭不出声来。就这样痴呆呆地在太原呆了几天, 想到他的假期已满,只好到晋南去报到。他上任以后,一直忙于工作,他想以繁忙 的工作冲淡他对何舒莹的痛苦的思念。 中秋节的前两天,地委组织部陈部长找他谈话,告诉他组织上决定让他南下到 湖南新解放区工作。陈部长将担任新地委的书记,让他担任新地委的副书记。并和 他商谈了新地委的其他人选。中秋节后两天,县妇联王主任,也就是地委组织部陈 部长的爱人找到沈纪明,说是陈部长让她关心一下他的个人生活。他年纪也不小了, 新解放区情况复杂,不如在南下前解决。现在县妇联正有一个从太原分配来的大学 生吴艳萍,曾经和我们地下工作者有联系,也是要南下到湖南新解放区工作的。沈 纪明说他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县妇联王主任就劝他:“不要再想何舒莹了,她 已经牺牲了。就是不死,被敌人逮捕过再回来的,以后遇个什么运动,就会有麻烦, 也会影响你的前途。这也是老陈的意思,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沈纪明很感激领 导上的关心,于是和吴艳萍谈了两次话,便由县妇联王主任一手操办,于动身南下 前夕,在九九重阳节晚饭后举行了婚礼。 沈纪明骑着自行车往县医院追去,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太原多待几天仔细寻 找她,为什么没有到部队野战医院找她,而要按期到晋南来上任呢!他悔恨自己到 这个县城后,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了过去热烈的爱情,遗忘了相互间珍贵的信任。现 在他要去追回那过去的爱情,寻找回那失去的信任。 他能寻找回来吗? 他一定要寻找回来! 一阵风雨迎面扑来,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黄围巾抹去了 脸上的雨水。风吹乱了他新理过的头发,雨打湿了他刚做好的新衣服,泥水溅满了 他的新鞋,他都不顾了,他只是紧握车把,用力蹬着自行车,迎着风雨向县医院飞 驶而去。在他的前面,有一盏朦胧的路灯,在他的身后,是一片泥泞中的一条车辙 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