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力回天 炎热的夏季在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之中匆匆过去了,西山峰岭浓密的丛林被秋 风染红,京郊大地上的谷子黄了,收获的季节到了。辛苦了一年的农夫佝偻着腰, 托起谷穗掂掂分量,掐下几粒谷子放在嘴里嚼嚼,瘪瘪的。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唉,老天不怜惜庄稼人,半年不见雨滴儿,哪来的好收成啊!回首当年,天子脚下 的这片土地,曾经有过多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不要说遥远的康、乾盛 世,就是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的头二十年,大清国也还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师 二十里以内,地亩永不干旱,庄稼连年丰收,有民谣唱道:“光绪坐龙楼,五谷回 丰收,四海民安乐,福如长水流。”自甲午战败,国家伤了元气,老天也雨露不施, 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京西官道上,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簇拥着天子銮驾,正朝着颐和园方向疾行。 自从光绪十四年,皇帝十八岁大婚,皇太后“归政”之后,一年十二个月之中,她 在紫禁城宁寿宫住两个月,在中南海住三个月,其余大半年时间,从立夏开始便到 颐和园避暑,待十月初十过了她的生辰,才起驾回宫。然而,“归政”的皇太后并 没有放弃大清国的权柄,皇帝每十天就要到颐和园请安,把国策政务一一奏禀皇太 后,获准懿旨之后才可以执行。现在是农历七月末,公历已是9月中旬,这是光绪自 颁布《明定国是诏》以来,第十一次赴颐和园请安。 立秋一个多月了,迎面吹来的秋风已有些凉意袭人。光绪皇帝坐在銮驾之中, 尊贵的龙体随着轿夫那有节奏的颠簸而颤动,他双眉微蹙,深褐色的眸子蕴含着悒 郁之色。维新变法已将近百日,这九十多天来,他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他的朝廷设 置着那么多衙门,养着那么多官员,却大半是尸位素餐、坐享富贵的颟顸庸碌之辈, 正如他曾经拥有庞大的舰队而国难当头之际却经不起一战,现在他开创的维新变法 正需要群臣尽力辅佐,那些银样蜡枪头哪一个用得上?枢臣耆老或者装聋作哑,袖 手旁观,或者仇视新政,百般抵制。两江总督刘坤一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对皇 帝谕令筹办之事无一字奏复,皇帝以电报催促,才借口“部文未到”,一电塞责。 两广总督谭钟麟则连电报也不复,置若罔闻。皇帝怒责他们“因循玩懈”,“该督 臣等皆受恩深重、久膺疆寄之人,泄沓如此,朕何复望?倘再借词宕延,定必予以 惩处!”然而比起京官来,刘坤一、谭钟麟这两名外官还算好的,京官的胆子更大。 礼部的满、汉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骙,当部下司员上书言事时,不仅拒绝代递,挟制 阻挠,甚而至于许应骙恶人先告状,诬其“咆哮署堂”。别看许应骙在与英使窦纳 乐谈判时纯属废物点心,阻挠新政倒成了一马当先的好汉。皇帝拍案大怒,谕令将 怀塔布、许应骙连同礼部侍郎囗岫、徐会沣、溥(廷页)、曾广汉一体罢免,终于吐 了一口恶气!皇帝严辞谕令:此后各衙门司员上书言事,即由该各部堂官将原件封 呈,毋庸拆看,“诚以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该堂官等鳃鳃过虑也!” 罢免礼部六堂官的惊人之举,震动了全国,士民争相上书,言路大开。都察院 和各部衙门每天各有数十摺进呈,某些奏摺长达数十页。言路壅塞得太久了,民怨 积压得太多了,士绅百姓有万语千言,要向皇帝诉说!中国历朝历代,对奏章的格 式限制最严,若不慎有一笔之误,便获“欺君之罪”,而今那些下僚寒士,哪里懂 得这些规矩?只顾随意写来,格式杂沓不一,更有山野农夫渔民,寄来二尺长条, 称“皇上”不知抬头,遇避讳不知缺笔,皇帝也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动怒。外省有 一腐儒,竟斗胆上书责难皇帝“变乱祖宗之法”,枢臣主张严惩,皇帝却说:“方 开言路之时,不宜谴责,恐塞言路,亦容宽之。”皇帝每天闻鸡而起,日暮不息, 成千上万份奏摺尚不能尽览,由新任军机处四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代 为披阅。年轻的皇帝思贤若渴,把焦灼的目光投向他的臣民,孜孜以求良谋善策, 挽救危难中的国家。 在浩如烟海的奏摺之中,有两份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 一份来自顺天府举人易君恕。对大清天子来说,易君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 物,但他的奏摺却讲的是国政大端。目睹那连篇俊逸挺秀的小楷,咀嚼那满怀悲愤、 激荡肺腑的话语,皇帝被深深地触动了,今年夏天挥泪来批《展拓香港界址专条》 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香港是光绪皇帝的一块心病。当年道光爷“深以弃香港为耻” 的遗诏至今言犹在耳,那么他呢?他这个不肖子孙比祖先走得更远,不但割让了比 香港大得多的台湾,而且租让了旅大、胶州湾、威海卫、广州湾,还有广东新安县 那片土地,也被英国以“展拓界址”为名划归了香港,租约一签就是九十九年,是 租让期最久的一块租借地!九十九年是个多么漫长的期限,二十八岁的光绪皇帝穷 其天年也不可能看到将国土收回的那一天,那么,当他告别人世之时,将给子孙后 代留下怎样的遗诏呢?大清开国圣祖留下的是广阔的疆土和国家的尊严,而他留下 的却是破碎的江山和民族的耻辱,仅仅“深以为耻”一句话能够洗刷他深重的罪孽 吗?不,他死后也不得瞑目,将长久地被后世子孙和臣民怨恨、诅咒!剧烈的痛楚 使皇帝震颤,仿佛躯体四肢被割裂,五脏六腑被撕碎! 皇帝反复将易君恕的奏摺看了两遍,英国推迟接管新租借地的信息使他怦然心 动,和上书的那个同龄人一样,年轻的皇帝心中升腾起一个强烈的愿望:借此时机, 与英夷重开谈判,推翻屈辱的条约,收回新安县!他拈起朱笔,在奏摺的上端批道: “著总理衙门照会英使……” 刚刚写了这几个字,手腕猛地一抖,又停住了。他突然想到,今年西历8月6日, 中国公使罗丰禄已经在伦敦和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互换《展拓香港界址 专条》,并且申明此《专条》已从7月1日生效,再也没有谈判的余地,要想推翻成 约已经根本不可能了!英国政府和驻华公使窦纳乐是好惹的吗7如果中国就此再和英 国交涉,只能被人家无情地嘲弄:你们早干吗呢?是啊,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 与窦纳乐谈判长达两个月之久,步步退让,何曾向英夷力争国权?满朝文武又何曾 挺身而出、捍卫国士?你们都早干嘛呢?!如果在签约之前皇帝能听到这个布衣书 生易君恕的声音,也许还来得及……不,李鸿章背后有皇太后作主,早已抱定了以 和戎求苟安的宗旨,连大清国的天子也没有回天之力,割让台湾和租让旅大、胶州 湾、威海卫、广州湾的条约不都是皇帝朱批御准的吗?李鸿章酿成的苦酒逼迫着他 喝下去,已经多少次了!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一腔怒火从心头升起!大清国的外交大权掌握在这种人手 里,外侮接连不断,国家何谈自强、自立?自甲午丧师、乙未议和,皇帝已经对李 鸿章忍耐了多年,现在忍无可忍了!他既然可以罢免礼部六名堂官,难道就不能罢 免一个李鸿章吗? 屈辱、悲愤凝聚于笔端,皇帝把刚才所写的半句话勾去,重新写下御批:“著 李鸿章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 作出了这项决定,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才像个皇帝了。 另一份奏摺来自英国牧师林若翰。皇帝虽不曾见过此人,但对这个名字并不算 陌生,曾经听到过关于这位“鬼子大人”的传闻,也曾经读过他的专著《甲午战纪;, 印象之中留有相当的好感。皇帝痛恨列强对中国的巧取豪夺,却并非仇视所有的洋 人。英、法、德、俄、日东西各强国都曾给中国带来灾难和耻辱,但“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列强何以能够强大?英国的“工业革命”、俄国的“大彼得变政”、 日本的“明治维新”……这些成功的经验都值得中国借鉴,正如林若翰在这份奏摺 中所说:学问无论中西,以实用者为取。何况林若翰这个洋人又有特别之处,他既 不是英国政府官员,又不是军事将领,只是一位以宗教为职业的牧师,一位对中国 有着浓厚兴趣的学者,有道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若这位“洋和尚”念得好则 听,念得不好,不听也就罢了。 林若翰的奏摺,是由康有为作了精心修改,然后才代为递呈给皇帝的。尽管修 改后的摺子已经削弱了林若翰的某些锋芒,加进了康有为自己的主张,仍然涉及了 大多的禁忌。光绪皇帝阅过之后,没有批复,仅仅“留中”,把其中有用的东西化 为自己的主张,予以推行。他颁布了一系列诏令:开办学堂、报馆、译书局;京师 设矿务铁路总局、农工商总局,沿江沿海开办商会、商务局,提倡实业,振兴商务, 奖励新著作新发明;裁减绿营,实行征兵,筹造兵轮,兴建枪炮厂,以洋操、洋枪 练兵,出洋采办军火,选派宗室王公和学生出国“游学”,令驻外使臣博考各国律 例……这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在各行各业全面推广西法。 使他犹豫不能决断的,是林若翰关于聘用洋人的建议。皇帝认为,工、矿、企 业聘用洋人技师是完全可以的,正可以“师夷之长技”,但洋人不可入朝做官。虽 然大清国也有“客卿”,像总税务司赫德就是英国人,把持中国海关至今已经三十 七年,今年正月英使窦纳乐又以“英国在华贸易既已超过他国”,“英商纳税几达 外国所纳全数十分之八”为由,迫使中国继续聘用赫德为总税务司,欲罢不能。赫 德之例不可循,如果搞得朝廷枢臣华洋参半,后患无穷,国将不国。因此,他悄悄 地采用了林若翰建议的切实可行之处,却把其中的关键之笔抹掉了。至于在皇帝身 旁可不可以设外国顾问,他打算看一看再说。现在,来华访问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 文已到天津,这位卸任的东洋政治家此行的目的,据说一为考察中国的维新变法, 二为自己寻求再显身手的机会,意欲改换门庭,投靠大清皇帝,建功立业。光绪皇 帝不敢轻信,但准备见一见伊藤博文,听听他对维新变法的见解。还有那位执著上 摺的英国传教士林若翰,也不妨一见,或许他本人正是想谋求顾问之职? 林若翰奏摺原稿中关于“尊奉皇太后如英国女王,而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 的建议被康有为删除了。康有为认为:皇太后猜忌阴骛,为万不可造就之物,即使 用翰翁之策,也难保她安于虚位而不乱政。康有为把这一条改为设制度局、开懋勤 殿以议制度,这实际上是西方议会在中国的一个变相尝试。皇帝采纳了这一建议, 为此他特命军机章京谭嗣同从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档案中查找有关开“懋勤殿” 的先例,以作为说服皇太后的依据。如果能获得皇太后首肯,便可以“特开专司, 妙选通才,商鸿业而定巨典”,中国就有了一个类似议会的参政议政机构,皇太后 独擅专权的局面将大为改观了。但是,这一意在从皇太后手中夺权的举措,却又必 须经皇太后批准,其难度可想而知。现在,皇帝正忍耐着几十里路的颠簸,怀着一 颗惴惴不安的心,前往颐和园叩请懿旨,至于皇太后将会如何答复,则难以预测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向西疾行,颐和国越来越近了,巍巍万寿山已经清晰地出现在 眼前,颤颤悠悠的銮驾之中,光绪皇帝的那颗心悬在半空,慌慌地跳个不止。每次 前来颐和园请安都是如此,越是靠近他的那位“皇额娘”,就越觉得自己不像个皇 帝,天子威仪消失殆尽…… 颐和园里的乐寿堂,南望昆明湖,北倚万寿山,东临德和大戏楼,西接彩画长 廊,这是皇太后居住的地方。时令将近中秋,殿堂楼阁,廊榭亭台,金桂飘香。 乐寿堂的御座上,端坐着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她身穿明黄软缎夹袍,绣紫 色牡丹,密缀明珠无数,以碧玉为纽;肩披领巾,绣“寿”字纹,嵌以明珠碧玉; 一头黑发左右中分,梳成“两把头”,左戴玉蝴蝶,右簪鲜花,垂明珠八串,长及 肩头,摇曳生辉,光彩夺目。皇太后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然而由于保养得当,却 并不见老态,广额丰颐,明眸隆准,眉目如画,柔软的双手戴着玉观和玉护指,从 容抚膝,神态平和而安详。长期以来,民间盛传皇太后是个残暴不可理喻的老妇人, 抱定这种成见者如果有机会得瞻皇太后的慈颜,一定会惊叹不已,不是怀疑自己的 眼睛出了毛病,便要怀疑那外界的谣传了。 此刻,御座前跪倒了一片老臣:罢了官的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和礼部侍郎 囗岫、、徐会沣、溥(廷页)、曾广汉,被赶出总理衙门的李鸿章。还有一位官职不 高也未被罢免的御史杨崇伊,也跟着凑热闹,他是李鸿章的儿女亲家。这些人跪在 皇太后脚下,一个个神情沮丧,泪水涟涟,这个说:“请老佛爷给奴才作主!”那 个说:“臣冤枉!”乐寿堂里哭声一片。这些人都是大清老臣,为什么却称呼不一? 按大清规定,凡受皇家豢养者必须自称“奴才”,上自皇族世袭王公,下至太监, 莫不如此,满员建树卓越者始可称“臣”,而汉员则必须称“臣”,非有大功封为 侯爵才有资格称“奴才”,所以有“汉官盼称奴才,旗官盼称臣”之说。 “老佛爷!”怀塔布哭诉道,“变法先拿咱们叶赫那拉氏开刀,奴才实在咽不 下这口气……” “怀塔布,你这话说得差点儿,”皇太后慢条斯理地说,“这大清天下是爱新 觉罗家族的,我的娘家人儿也得乖乖儿地守规矩!” “皇太后,怀大人他没错,臣也没错!”许应骙说,“臣等从未阻挠皇上的新 政……” “这么说,是皇上冤枉你了?”皇太后微微一笑,“你拥护新政,真是皇上的 好臣于,皇上倒是应该有赏啊!” “哦,臣不是这个意思……”许应骙突然意识到这话拉了空,表白自己没有阻 挠新政就等于拥护新政,犯了皇太后的忌讳,连忙改口说,“臣等循规蹈矩,奉公 守法,是皇上坏了祖宗之法,如今连芝麻大的官儿、芥子儿小民,都可以上摺奏本, 成何体统?” “许应骙,话可别这么说,”皇太后又说,阴阳怪气使人摸不着底,“芝麻大 的官儿能办大事,皇上新提拔的那四位军机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 为皇上披阅奏章,草拟诏令,已然在行宰相之职了,你们可别不服气!”她微微眯 着眼,望望跪着的这群人当中资格最老的李鸿章说,“李鸿章,你这位四朝元老, 嘎噔给撤了,是不是也觉着挺委屈啊?” “启奏皇太后,”李鸿章抬起头,鼓着松松的泪囊,仰望着皇太后,“臣不敢! 臣何德何能?一辈子不过办了几件事,练兵也,海军也,洋务也,外交也,岂能尽 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如今臣老矣,甘愿辞位让贤,惟愿皇太后万寿无疆,教导 皇上,治国安邦,臣沦为布衣也无所怨!” “嗯,疾风知劲草,世乱见忠臣。”皇太后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这才点点头, 说出几句心里话,“皇上撤了你的总理衙门大臣,可是他撤不了你的太子太傅、文 华殿大学士,摘不了你的三眼花翎,扒不了你的黄马褂,你还是你!皇上不让你干, 你就先歇着吧,保养保养自个儿的身子!” “谢皇太后隆恩眷顾!”李鸿章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无限感激地伏地叩拜, 稀疏的白须被涕泪打湿了。 他的亲家杨崇伊就跪在身后,得了皇太后这样的许诺还不解气:“皇太后!朝 廷里已然乱得不成样子,您得作主!臣冒死恳请皇太后以国事为重,临朝训政!” “恳请皇太后临朝训政!”前礼部六堂官立即附和。他们这才明白,各诉自个 儿的委屈管不了多大用,杨崇伊说到了根本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皇太后回宫 重新执政比什么都要紧。 这时,太监总管李连英匆匆从乐寿堂外走进来,“嚓嚓”撸下马蹄袖,一哈腰, 单膝下跪:“老佛爷,皇上来了!” 啊?!跪在地上的这一群革职的老臣顿时黄了脸! “瞧你们,听说皇上来了,都吓得跟避猫鼠似的!”皇太后依然是那么平和而 安详,“放心吧,皇上还没说要剪辫子、改国号呢,这天塌不了,跪安吧!” “嗻!”这群老臣磕了头,忙不迭地退去了,害怕被皇上撞见,那就说不清道 不明了。 光绪皇帝站在乐寿堂前的那块名叫“青芝岫”的巨石前,等待着皇太后召见。 那巨石本是明朝米万钟的心爱之物,从房山开采而得,雇用大批人夫、器械,从房 山运至良乡,已经把资财耗尽,因此落下个“败家石”的俗称。皇帝倒背着手,抬 头凝视着“败家石”,耳畔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虽然没有看见里面都是些什么 人,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皇上,”李连英笑眯眯地出来了,“老佛爷正等着您呢!” 光绪皇帝整整衣冠,俯首低眉走了进去;一步步接近了皇太后的御座,心跳得 更厉害了。 “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皇额娘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御座前,机械地 背诵着每次来到颐和园必说的话,声音微微地颤抖。 皇太后没有回答,“母子”两人相对无言,乐寿堂鸦雀无声。 光绪皇帝定了定神,把要请示的事情说了一遍,强制着慌慌的心跳,等待皇太 后定夺。她说“成”,此事就可行;她要是说“不成”,一切准备就算白费了。 “设制度局、开懋勤殿,这个主意好啊,”皇太后说话了,神态还是那么安详, 语气还是那么平和,“把康有为、谭嗣同那些人都弄进来,天大的事儿,捏咕捏咕 就定了,也省得你老是颠儿颠儿地往我这儿跑!” “皇额娘,”光绪皇帝一听这话音儿,心里就凉了,赶紧说,“儿臣没有这个 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后说,“你四岁进宫,是我把你拉扯大的,知于莫 若母,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儿里。小时候,你胆儿小,下雨天儿一听到打雷就害 怕,吓得扑到娘的怀里,我就紧紧地抱着你,说:儿啊,别怕,娘在这儿呢……” 老太后说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恍若昨日,两眼不觉湿润了。 “皇额娘,”光绪皇帝低着头说,“儿臣永远记着您的恩典!” “是啊,你是个孝顺儿子!如今长大了,胆儿也大了,用不着娘再护着你了, 祖宗的家法也敢破,我的那些老臣也敢撤,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皇太后的声音 高了起来,“天地良心!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皇额娘!”光绪皇帝如雷殛顶,惶然抬起头来,“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皇太后伸手指着他,那长长的玉护指好似利刃迎面 刺过来,“我听说,你还要请洋人进宫当顾问?那好哇,有洋人‘顾’着你,我就 什么都别‘问’了!”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那都是外界的谣传。”光绪皇帝赶紧说,“皇额娘圣明, 儿臣一切请皇额娘作主……” “哼!”皇太后连看也不再看他,转过脸去,伸出那尖尖五指。在旁侍奉的宫 女连忙搀着她,皇太后缓缓地站起身,轻移花盆鞋,下了御座,回寝宫去了。 光绪皇帝愣愣地跪在那里,茫然望着皇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帷幔深处,一颗心凉 到了底,不知如何是好…… 他怏怏地退出乐寿堂,来到玉澜堂,这是他每次请安之后的驻跸之处。颓然坐 在专为皇帝而设的御座上,他觉得这庄严的摆设也实在是“摆设”了!变法之初, 皇太后曾经传话给他:“让皇上放手去做,我不管他的事。”那句话不管是真心还 是假意,总算是一个许诺,而今天,连那句空话也被皇太后收回了,不算数了。现 在维新变法尚不满百日,擢用军机四章京还不到十天,而皇太后早已宣布的九月天 津阅兵之期却已经逼近了!一股不祥之兆从光绪皇帝的心头掠过,他意识到也许将 有剧变发生…… 心重如铅的皇帝提起笔来,给军机四章京之一的杨锐写下一封密诏: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大臣罢黜,而 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 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 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陆危, 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 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 策,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 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 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 朕实不胜十分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密诏由他的亲信太监悄悄地送出去了,光绪皇帝“紧急翘盼”地等待着回音。 与此同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在紧急行动,把北洋三军之一的聂士成手 中的武毅军由芦台调到天津,驻扎在陈家沟一带,截断北京和小站之间的交通;调 董福祥的甘军移驻北京长辛店,专供皇差弹压之用!京津一带车磷磷,马萧萧,箭 在弦,刀出鞘,一触即发! 八月初六日凌晨,濛濛雾霭笼罩着千年古都,天子脚下的子民们还沉睡在梦中, 紫禁城里却已经天翻地覆。迅雷不及掩耳,沸沸扬扬的戊戌变法在第一百零三天戛 然而上…… 天亮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北京城又一个喧嚣的早晨开始了。和往常一样, 大街上奔跑着骡车、马车,拥挤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早点铺子生意兴隆,豆汁儿、 焦圈儿、面茶、油炸鬼,热气腾腾,老百姓还不知道禁苑深宫里所发生的一切。 疲惫不堪的易君恕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快步走进胡同,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伸手拍响门钹。 门开了,杏枝一眼看见他,惊叫了一声:“啊,大少爷!您怎么这个样子?吓 死我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身子一闪,跨进了大门,又 赶快把门扇关上,把整个身体靠在上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杏枝一脸的惊骇,满眼的疑惑,“您上哪儿去了? 这是打哪儿来?” “别……别问我,老太太怎么样?” “您好几天不见影儿,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快急死了!” “噢……”易君恕倏地挺起身子,“我去见老太太!” 杏枝赶紧闩好了门,抢在他前头朝里跑,一面喊着:“老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易君恕匆匆穿过垂花门,往上房快步走去。当他踏上上房廊下的台阶,老太太 已经拄着拐杖,由安如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出来了,娘儿俩,一个瘦骨嶙峋,弱 不禁风;一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猛地看见易君恕回来了,骤然一惊,差点儿摔 倒! 易君恕快步向前,扶住了老太太:“娘!” “儿啊,”老太太深陷的眼睛饱含着惊恐和焦虑,“你……” “君恕!”安如急切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好几天不回来,家里都快急死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扶着老太太,进了上房 里屋。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没等喘过气来,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我看你这个样 子,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快告诉娘!” “娘,没出什么事儿,”易君恕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甭瞒我,娘的这双眼睛能看到你的心里去,”老太太眼望着儿子,把瘦骨 嶙峋的手抚在儿子的胸膛上,“娘知道,你这心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儿呢!” 让老太太给说中了。易君恕胸膛里,那颗心跳得疾如奔马,乱似鼓槌,那里面 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说!”老太太在催促他,“甭管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对娘说!” 易君恕知道,要想瞒住娘是不成了。但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对娘 说啊?不,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刚刚发生的事,反正很快就会传遍北京城,瞒 也瞒不住。 “娘,刚才九门提督带着官兵,抄了南海会馆……” “啊?”老太太吃了一惊! 侍立在一旁的安如和杏枝脸上“唰”地变了色儿! “南海会馆……”老太太神色肃然,“那不是康有为住的地方吗?” “是啊,”易君恕说,“那是康先生的住处。” “康有为是天子近臣,官兵怎么会去抄他的家?一定是朝廷里出了大事!”老 太太立即作出了判断,“康有为被抓走了吗?” “没有,幸亏康先生先走了一步,只抓走了他的兄弟康广仁……” “那是因为哥哥犯案,兄弟连坐!”老太太感叹道,又急着问儿子,“康广仁 被抓走的时候,你在南海会馆吗?” 易君恕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来以为,老太太听说南海会馆的事儿,注意力 就被转移了,不再追问儿子的行踪,却不料完全失算,老太太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儿 子,事事都要首先想到是不是牵连到儿子! 旁边的安如和杏枝都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紧随着老太太的情绪变化而变化, 听到这里,紧张地盯着易君恕,生怕他也被牵连进去! “没有,”易君恕说,“我不在那儿,这事儿是听别人说的。” “你当时在哪儿?”老太太紧追着问。 “我在浏阳会馆。”易君恕说。 “嗯?”老太太十分警觉,“你在谭三公子那儿?” “是。” “谭嗣同和康有为都是维新党,官兵既然抄了南海会馆,就不会抄浏阳会馆吗?” “我想……不会吧?”易君恕故作镇静,“谭复生是朝廷命官,四品军机章京……” “算了,别说四品章京,就是一品大员,罢官也只在顷刻之间,宦海沉浮,翻 云覆雨,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翁同龢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老太太一脸的严峻, 这位已故北洋水师文案的遗蠕虽然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俨然饱经沧桑的官 场过来人。 “娘说得是,”易君恕说,“政界的争斗,实在凶险莫测!”老太太的分析, 其实正打在他的心上。 “既然明白,那你还去浏阳会馆干吗?” “谭复生学识渊博,藏书丰富,我去向他借书。” “借书?”老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借书还用天天往那儿跑吗?借书还非得 住在那儿不成吗?几个月来,你越跑越野,家里都挂不住脚了!这一回更不得了, 竟然三天三夜都不见影儿,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我……我就在浏阳会馆读书。”易君恕仍然一口咬定。 “不对!”老太太威严地说,“我打发杏校去找过你,你没在那儿,谭嗣同也 没在家,他的家人说,你们一起出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易君恕张口结舌! “到底上哪儿了?”老太太怒喝道。 易君恕垂下了头。再找任何借口都已经无法搪塞,他只有一言不发。 “说呀!”老太太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猛地一顿,“你给我跪下!” “娘……”易君恕“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您别问了,儿子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老太太怒不可遏,“我是生你养你的娘!什么话不能对娘 说?杏枝,给我用家法!” “当卿!”一声,拐杖扔在了地上。这就是老太太的“家法”,儿子小的时候, 背书打了磕巴,写字出了错笔,都要受到“家法”的惩罚。现如今,儿子长大了, 老太太也没有力气打了,再用“家法”,就只有由佣人执行了。 杏枝猛地一哆嗦,捡起那根拐杖,畏畏葸葸不敢上前。安如眼看丈夫要受皮肉 之苦,惊得嘴唇发白,却也不敢阻拦。 易君恕跪在地上,挺直了腰,准备承受挞伐。打吧!他在心里说,如果这顿痛 打能消消母亲的怒气,能弥补我对母亲的愧意,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什么都别再问 我了! “杏枝!”老太太怒喝道,“给我打!” “老太太,”杏枝为难地哭了,“您让我打大少爷,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不 敢……我不敢……” “少噜嗦,给我狠狠地打!” “大少爷,您别恨我,我……我这也是没法子!”杏枝满脸是泪,两手瑟瑟发 抖,举起了那根拐杖…… “别打!”安如突然惊叫一声,踉踉跄跄扑了过去,两手抓住杏核举在空中的 拐杖,“娘啊,我求您了,别打他!您瞧他,这几天人也瘦了,俩眼都是红的,兴 许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难处,好容易回来了,您还舍得打他呀?他这文弱的身子,禁 不住啊……” 拐杖在易君恕的头顶摇晃,泪珠叭嗒叭嗒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那是妻子的 眼泪。宁折不弯的汉子心软了,他可以忍受母亲的痛打,却不能忍受妻子的哀哀乞 怜! “娘!”易君恕昂然说,“不用难为她们了,我说!” 安如和杏枝的手松开了,拐杖“当啷!”摔在地上。 “你说吧,”老太太威严地说,“我听着呢!” “三天前,谭复生给我看了一封皇上的密诏……” 他刚刚说了这一句,老太太已经大惊失色! “皇上的密诏?”老太太急着问,“是……什么密诏?” “娘,”易君恕先不回答她,却问道,“您知道李鸿章被罢了官吗?” “听说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李鸿章罪有应得!” “娘,那是我告的……” “什么?”老太太不敢相信儿子能办这么大的事,“你?” “我上书皇上,参了李鸿章一本!”易君恕说,“皇上决心革除弊政,把那些 老谬昏庸大臣统统罢黜!” “噢,”老太太激动地说,“当今皇上真是圣明天子!” “可是,皇太后发怒了,不许尽变旧法,罢黜老臣!现在皇上手中无权,皇位 难保,传密诏给军机四章京,要他们速速谋划良策,皇上说,‘朕实不胜十分焦急 翘盼之至’!”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骇然,“皇上……皇上他遭了大难!那么,军机四 章京有什么办法?” “他们和康先生商量,康先生说,如今情势紧急,别无良策,只有举兵勤王, 解救皇上!” “举兵勤王?”老太太听一愣,“他们这些读书人,手里哪有兵权?” “是啊,”易君恕道,“康先生说,现在只有借用袁世凯的兵力,袁世凯正在 北京,刚刚蒙皇帝召见,加官晋职,必定感恩图报!八月初三那天晚上,我陪谭复 生一起去法华寺见袁世凯……” “你……你们要袁世凯怎么办?” “要他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兵谏皇太后,请皇太后不再干预朝政,如果她不 肯,就杀了她!” “天哪!”老太太听到这里,魂飞魄散! 安如和杏枝已经吓傻了…… “你们……”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浑身颤抖,“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皇太后是大清国的国母,怎么能……” “娘!”易君恕满怀悲愤,慨然说,“皇太后重用奸臣,干政误国,要借九月 天津阅兵之机废黜皇上,兵谏皇太后实属迫不得已!只要能保住了皇上,皇太后答 应不再干政,臣子们决不会伤害她!” “噢?”老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急切地问,“那……袁世凯怎么说?” “袁世凯说,他为报皇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军诫粮草部在天津营 中,他手下所存甚少,需要十天半月,运筹充足,才可用兵……” “哎呀!”老太太跌足道,“他这是缓兵之计!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袁世 凯是李鸿章的门徒,这个人阴鸷险恶,居心叵测,将来必是乱世奸雄!康有为、谭 嗣同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视为同道?现在……勤王之师还没有影子,南海会馆倒先 被查抄了!看起来,事情肯定已经败露……”极度的惊恐震撼着这位病弱的老人,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啊,你……你惹下滔天大祸了!” “啊?”安如早已被吓得软瘫在地,听得老太太这么说,不禁大哭起来,“娘 啊,这可怎么办啊……” 杏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您得想办法啊,大少爷要是有个闪失,咱 这个家……” “没有办法了……”老太太紧抱着儿子,瑟瑟发抖,“惹下了这样的大事,谁 也救不了我的儿子了!” 安如和杏枝匍匐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家人哭成一团! “君恕!”老太太在绝望之中突然心里一动,抬起了头。她抽出两手,托着儿 子的脸,问道,“和谭嗣同一起去见袁世凯的,除了你,还有谁?” “只有我们俩,再没别人。”易君恕说。 “你和他一起进去见袁世凯了吗?”老太太急切地追问。 “没有,他一个人进去,我在大门外边等着。” “袁世凯没看见你?” “没有,天很黑,又没有月亮,我在法华寺外边的树林子里等他,没有人看见 我。” “啊,这就好了!”一直极度紧张的老太太这才哭出声来,“我的儿子保住了! 谢天谢地,这是苍天有眼,不灭我易门之后啊!” 转眼之间绝处逢生,安如和杏枝倒惊呆了…… “娘,”易君恕仍然忧心忡忡,“可是皇上……” “皇上和皇太后娘儿俩的恩怨,由他们自个儿撕巴去吧,我们平头百姓,管不 了帝王家的事,就不管了!”老太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是泪,蛛网似的 皱纹在抖动,“为了这个大清国,我们易家已然搭进去你爹一条命,不能再搭上我 的儿子了,给我留住这条根儿吧!娘给你立下规矩,从今儿起,在娘身边儿好好儿 地待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亲的肩上,默然无语。全家人都为他的侥幸脱险而如释重负,而 他的心上仍然压着千钧磐石。 他的耳畔,回响着皇上的召唤: 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问汝:有何良策…… 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里天翻地覆,而与它相距仅一箭之遥的东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安 详。这里是外国使馆区,俨然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着英国公使馆的大门走来。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长袍 马褂的中式装束,而换上了全副西服革履,头戴英国特有的那种硬胎圆顶“波乐帽”, 手里拿着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伞,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早安,林牧师!”全副英国皇家军队装束的卫兵向他敬礼。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礼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卫兵欠了欠身,走 进了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卫兵都认得他。即便不认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一 张白种人的面孔也已经是通行无阻的护照。 院子的旗杆上悬挂着英国国旗,在初秋的和风中徐徐飘扬。宽阔的草坪刚刚修 剪过,苍翠碧绿,一群鸽子在啄食草籽。草坪间的甬路通往使馆的主楼,那是典型 的英国建筑,红色砖墙和白色垩粉相间的两层楼上覆盖着哥德式的屋顶,券门、廊 柱呈现出浓浓的异国情调。一道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这里完全没有大街小巷的市 尘喧嚣,感受不到紫禁城里那场剧变带来的风声鹤唳。 侍者把林若翰带进客厅,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请他在这里等一等,然后去通 报公使。林若翰在雕刻着缠枝花卉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吁了口气,默默地 望着面前那英国式的壁炉,还有墙上高悬着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每次林若翰到来, 公使都是在这里接待他,到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阔别的祖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 份兴致,内心的焦躁不安使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而在这个已经秋凉的季节,本 来是不至于再感到燥热的。 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窦纳乐扶着光洁馒亮 的铜质栏杆扶手走下楼梯。 “早安,林牧师,”窦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但仍然做出礼貌的笑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阁下,”林若翰站起身来,向窦纳乐迎上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你不必抱歉,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请坐,林牧师!”窦纳乐亲手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 己才在旁边落座。 侍者托着托盘走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的肩后。 “你喝点什么?”窦纳乐回头望着林若翰,“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林若翰咂咂干渴的嘴唇,“我只想占用阁下一点宝 贵的时间,谈一谈……” “噢,是这样……我要威士忌,”窦纳乐从侍者手里接过高脚玻璃杯,看了一 眼那闪着琥珀光泽的液体,这才问道,“对不起,你要谈什么事,牧师先生?” “中国的事,紫禁城里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了,一切都颠倒了!”林若翰急切 地说,“公使阁下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我应该知道,甚至知道得可能比你还要早些,”窦纳乐 平静地说,抬起捏着高脚杯的右手,指了指头顶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可是天并 没有塌下来,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怎么能说一样?这里发生了政变,皇帝被软禁了,皇太后又重新堂权了,一 场本来很有希望的变法失败了!”林若翰情绪激动起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 “这个国家刚刚前进了一步,却又要倒退两步、三步,甚至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政变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人把权力夺过来,另一些人把权 力夺过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紫禁城里的政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 “是啊,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坏了!康有为他们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恨不能 一夜之间把旧法全部废弃,而不知道调和新旧之间的关系,我曾经建议他们不要激 怒皇太后,可是康有为不但不听,反而对她采取极端措施,结果是欲速不达,激成 剧变!” “你说得一点不错,牧师先生。康有为的理想是在中国建立像西方那样文明、 民主的社会,如果真地能够实现,我们两国关系也许会有新的发展。但事实是,他 没有做到,他的激进主义失败了,变法完蛋了。对这应冒险政治家的不幸,我们除 了表示无可奈何的一丝同情,还能做些什么?” “应该发照会,提出抗议!”林若翰有些失态地挥动着两手,“英国使馆是代 表英国政府和大清帝国打交道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元首,英国应该进行于 涉,要求他们恢复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不,不,牧师先生,”窦纳乐呷了一口威士忌,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从他 们发布的诏令来看,皇帝并没有倒台,他还是国家元首,只不过‘自愿’地接受皇 太后的‘慈恩训政’罢了。作为英国的驻华公使,我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部只能 是英国的利益。威海卫的租借条约已经签字,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在伦敦换约 生效,这些,无论中国的政局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推翻,英国的在华利益仍然有切 实的保证。所以,我们对于中国的局势,不必急于作出干涉的举动,而需要冷静地 观察……” “可是,光绪皇帝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林若翰急切地说,“皇太后本来就 准备在天津阅兵时废黜他,现在这个日程提前了,说不定会把他杀掉!可是他刚满 二十八岁啊,一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一条年轻的生命,太可惜了!” “我理解你的怜悯之心,牧师先生,”窦纳乐点了点头,却又反问他,“但你 相信皇太后会做这种蠢事吗?” “为什么不会呢?”林若翰愤然说,“她的专横、残暴、喜怒无常、为所欲为, 使得所有的中国人只要一提到她就不寒而栗。当年她为了篡夺政权而杀害顾命大臣, 为了独揽‘垂帘听政’之权又毒死了慈安太后,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 出来的!” “是的,要废黜甚至杀掉一个本来就是由她指定的皇帝,那是很容易的,”窦 纳乐说,“但这件事在紫禁城里就可以做到,而根本用不着借天津阅兵的机会大动 干戈,她只需要控制皇帝,而不需要杀掉他。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国家 陷入混乱,何况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害怕引起国际干涉。当然,如果那个老女人 真地发了疯,杀了皇帝,另立新君,并且和英国对抗,我们决不会坐视不顾!但是 她不会这样做,至少目前还没有这种迹象。所以我们无须对中国的局势担心,刚刚 我给伦敦发了电报,建议对中国的政策不变。你是我国的侨民,又是我所尊重的前 辈,我已经把底牌交给你了,牧师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林若翰失望地深深叹息,“完了,全完了!” “‘全完了’是什么意思?”窦纳乐疲倦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些许光彩,在谈话 即将结束之际又对这位沮丧的老人产生了兴趣,“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一直 在等待皇帝的接见?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 林若翰微微一愣,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垂下了眼睑。 “我也为你感到遗憾,”窦纳乐笑了笑。继续说,“皇帝在失去自由之前最后 一次接见的外国人是伊藤博文。早些时候有消息说,皇帝可能聘请一至两名外籍人 士做他的顾问,所以伊藤动身来中国之前是有所准备的,如果这位退休的日本首相 能在中国担任皇帝顾问,将为他的政治生涯增添光彩的一笔。但来到中国之后,他 似乎又犹豫了,乱哄哄的现实使他对这个顾问之职望而生畏。他是个颇有远见的人, 试想,如果他在政变前夕就任了皇帝顾问,现在正是尴尬的时候!我不知道牧师先 生是否也有意竞选这个职位?那么,应该感谢上帝的保佑,使你避免了这样的尴尬!” “我……”林若翰悲哀地望着窦纳乐,猜不透这是同情呢,还是幸灾乐祸, “我个人是无关紧要的,遗憾的是辜负了主的启示,没有能够帮助这位年轻的皇帝 度过难关,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公使阁下也不能帮助他,我就告辞 了!” 林若翰站起身来,朝窦纳乐礼貌地欠了欠身,伸手从侍者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 布伞。 “再见,林牧师!”窦纳乐放下手里的杯子,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保重自 己的身体,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谈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林若翰怅然说,“我继续留在北京已经毫无意 义,该走了!” “噢,回英国去吗?”窦纳乐倒来了兴致,“我也很想家啊,只是现在太忙了, 抽不开身,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国休假,我很羡慕你,牧师先生!” “不,故乡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要回香港去,那里有我的教堂,我的家,还有 我的女儿在等着我,”林若翰喃喃地说,蓝色的眼睛湿润了,“我该回家了……” “回香港?香港也是我们的地方。你回去的时候,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差不多也 该到任了。他好运气,新官上任就将接管一大片新的领土!你见到他,替我问候!” 窦纳乐把客人送到客厅门口,就站住了,朝他挥了挥手。 林若翰撑着作手杖用的布伞,缓缓地迈下台阶,穿过草坪之间的南路,往大门 走去。草坪上的那群鸽子扑楞楞飞起来,从他的身旁盘旋着,升上蓝天。 林若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纯净,蓝得 深邃。 一天又一天,易君恕只能对着庭院上方的这片天空发愣。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 带着悠长的哨音,消失在远方。而他却像笼中的鸟儿,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失去了自由。老太太几乎日夜都不阖眼,;守护着她三世单传的儿子,惟恐有个闪 失。杏枝尽责尽职,把大门闩得严严的,甚至不许大少爷迈出垂花门半步。安如终 于如愿以偿,把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了,形影不离。她的身子虽然已经极其笨 重,仍然恪尽妇道,亲手调制了冰糖莲子羹,迈着蹒跚鹅步,端到丈夫的面前。然 而,易君恕却未因此感到丝毫的温暖,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 家里! 三天前,易君恕从洲阳会馆匆匆回家,本来是想看看老母亲,安顿安顿家里的 事情,还要去和谭嗣同去一起奔走,却不料就此被困,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绝了。他 曾几次想逃出去。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要对付一位病弱的老太太、一名孕妇 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自然是容易的,夺门而出也易如反掌。但他却不忍那么做, 怕伤了这老老少少的心。母亲已是风烛残年,身体病弱得那个样子,惟一支撑着她 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儿子,也正是这一颗慈母之心捆住了儿子。安如虽然平平庸庸, 但毕竟是易君恕的结发之妻,如今又怀着身孕,对丈夫更加依恋,使易君恕不忍弃 她而去。杏枝是个使唤丫头,自不足论,但若是大少爷逃了出去,老太太必然迁怒 于她,大加责罚,让她代己受过,非大丈夫所为。老弱病残的三个女性拦住了一条 男子汉,区区小院竟是不。寸逾越的藩篱。 他只有对着头顶的天空发愣。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夏历八月是秋季最好的 月份,碧空澄澈如洗,清风拂弄白云。层层云海从天际向头顶涌来,如怒潮滚滚, 如奇峰突起,如万马狂奔,如怪兽狰狞……传眼间却又如冰化雪消,悄然四散,化 作一片薄薄的轻纱,随风而去…… “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打门声惊断了他无边无际的逻想,上房里立 即传出老太太急切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杏枝已经跑过来。听见外面有人打门,她不是跑去开门,而是先往里跑:“大 少爷,您快进屋去!” 这是老太太立的规矩,甭管任何人来,都不许见大少爷。 安如也闻声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扶着廊下的柱子,低声叫着:“君恕,君恕……” 易君恕被推推搡搡地进了东厢房,杏枝带上了门,才往外面跑去:“来了,来 了!这是谁呀?” 易君恕躲在东厢房里,听得“哐啷,哐啷”的开门声,关门声,又听见一串脚 步声越来越近。安如挨在丈夫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心跳 得“咚咚”响。 进来的原来是栓子!栓子手里提着大捆的青菜,还有几盒子点心。他把青菜递 给了杏核,提着点心进了上房。 东厢房里一场虚惊。安如这才舒了一口气,热气吁在了丈夫的脸上。 栓子在上房待了不大会儿就出来了,正往东厢房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喊着: “大少爷呢?好些天没见着大少爷了……” 上房里又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不等老太太吩咐,杏校已经一步跨到栓子的前头,拦住他说:“栓子哥,大少 爷不大舒服,这会儿刚睡着……” 东厢房里,易君恕听得发急,他想大喊一声:我没病,也没睡着,我在这儿呢! 栓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如赶紧把那汗津津的手捂在他嘴上,一声儿也不让他出! 院子里,栓子就站住了:“哟,那我就不打扰他了。”转身往外走,一边走, 一边对杏枝说:“这些菜够你们吃几天的,外边儿不大安静,你就甭上街了,有事 儿跟我言语声儿……” 栓子走了。易君恕眼睁睁地让他走了,惟一能够给他传递信息的人,就这样放 过去了。 “哐啷!”一声,杏枝闩好了大门,这才解除了东厢房里的禁令。 易君恕一把推开房门,往上房走去,他要从老太太那儿曲折地探听探听外面的 信息。 老太太并没有躺在里间的床上。她穿戴齐整,手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在堂屋里 条案前的太师椅上。老太太早就有所准备,如果不速之客突然光临,她先在这里抵 挡一阵,谁要找她儿子的麻烦,就跟谁舌战一番。刚才就是这么紧张而隆重地接待 了栓子——她哪知道来的是栓子! “娘,”易君恕进了上房,问道,“栓子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老太太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把他的问题挡住了,“一个芥子 儿小民,心里装的无非是柴米油盐,管不了天下大事。你也甭打听,踏踏实实地在 家待着吧!” 易君恕便不再多说,怏怏地退了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栓子跟老太太真地“没说 什么”,栓子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况,只可惜从老太太那儿问不出来。 不过,老太太的神情和语气又似乎隐约传递了一些信息,外边好像表面上还算平静, 至少还没到干戈四起、大动刀兵的地步,不然,老太太自己也不会这么踏实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西南天际朦胧地显出半轮秋月。八月上旬只剩下两天了, 眼看就要进入中旬,上弦月不知不觉地胀满,再过几天,等到月亮变成一轮浑圆, 就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中秋佳节,那是普天同庆、家家团圆的节日。可是,赶上戊戌 多事之秋,国事汹汹,人心惶惶,这个即将到来的节日已经不为人们关心,变得黯 淡了。 天黑定了。一家人默默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去。易君恕无事可做,顺手拿起 一本书来,却又全然看不进去,满篇白纸黑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便将书放下,和 安如对坐良久,竟又无话可说。 夜里,杏枝伺候老太太睡下了,又到东厢房来,替他们铺好了床,说声:“大 少爷,少奶奶,早些歇着吧!”就退了出去。 安如已经抽坐得呵欠连天。等杏枝走了,便宽衣解带,脱鞋上床。 她躺下了,拉起被子蒙在身上,那胀鼓鼓的腹部耸起一座小山。抬起两手,搁 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升起万千情感,却又不困了。想想自己自从进了易 家的门,所受的种种辛苦、样样委屈,如今重孕在身,也难得丈夫的呵护,不觉悲 从中来,两眼涌出了莹莹泪花。 “安如,”易君恕看见她那个样子,更加烦闷,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你哭 什么?” “我啊……”安如也不看他,只瞅着自己的两只浮肿的手,和那隆起的肚子, 哀衷地说,“我是感叹这孩子命苦,在娘肚子里还没出世,就跟着大人担惊受怕, 也没人心疼……” 说着,眼眶里噙着的泪珠就扑籁籁坠落下来。 易君恕心里一动。他当然听得出,安如是借话说话,借腹中的孩子,诉自己的 委屈。一个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要承受多少艰难困苦?在这种时候,她最 需要的是别人“心疼”,而做丈夫的却实在没有给予她什么关心抚慰。想到这里, 易君恕便感到一阵不安。 “怎么没人心疼啊?娘不是一直在盼着早日抱孙子吗?”易君恕说。这也是借 话说话,借老太太的盼孙心切,把自己的一份情感也捎带上了,以此给妻子一点儿 安慰。要是让他“心肝宝贝儿”地哄妻子欢心,他也说不出,做不到。 “你呢?你不盼着吗?”安如抬起眼,望着丈夫。 “当然,我也盼着……”易君恕说,“这孩子出世,大概要在什么时候?” “快了,我掐算着日子呢,八月十五前后也就差不多了,”安如说,朝他伸出 手,“过来,你摸摸,小东西在里面动唤呢!” “哦,”易君恕把手伸过去,安如握住了,伸到被子底下,按在那座高耸的小 山上。 易君恕的手在妻子的腹部滑动,那像一团凝脂,一池春水,里面的确有一个小 东西在跳动,好像池中的鱼,迫不及待地要跃出水面。一种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从 他的掌心的手指传遍全身,一个将要做父亲的男人,和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他 们两人一起抚摸着共同缔造的生命,这是幸福,是自豪,是责任。可惜呀,易君恕 在心里叹息,这孩子生不逢时,做父亲的尚且“苟全性命于乱世”,下一代却又要 来到这个险恶莫测的人间…… 人的情绪变化只在一念之差,转瞬之间,那美好的情感无影无踪了,只留下莫 名的惆怅。 安如并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心境不安,仍然憧憬着一个母亲心中的未来。 “君恕,你快当爹了,”她甜甜地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哦,”易君恕心绪茫然,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名字?却又不忍心败了她的兴头, 便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起名儿呢?” “那就各起一个吧,添个儿子叫什么,添个闺女叫什么,你都得先有个准备!” “噢,让我想想,得好好儿地想想……” 安如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紧紧拉着丈夫的手,静静地等着他为即将出世的孩 子命名。 她就这样,渐渐地沉入了梦乡,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也许,那是一个五彩斑 斓的梦,美好得无以复加的梦。 易君恕等她睡着了,就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她的身旁,心里仍然像一团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无头无绪…… 不知什么时候,易君恕突然被一阵呻吟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窗纸上已泛出鱼 肚白色,朦胧的光亮下,他看见安如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啊,啊……” “安如,安如!你是在做噩梦吧?你醒醒,醒醒!”他忙着伸手去扶妻子,手 上触到一摊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抬手一看,啊,是血! 易君恕突然明白了,他跳下床,冲出门去,急切地喊道:“娘!安如要添了!” 一声惊叫震动了整个院子,上房里立即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啊?天哪!怎么 不到日子就添了?快着,叫杏枝,扶我过去!” 杏枝听见大少爷那一嗓子,没顾穿鞋就跑了出来,直奔东厢房而去。听见老太 太叫她,在里边喊道:“少奶奶这儿离不了人!大少爷,您把老太太搀过来!” 易君恕连忙朝上房跑去! 上房里,老太太已经慌作一团,腿软得直不起来。易君恕急得没有办法,背起 老母亲往东厢房跑去! 东厢房里,床上已经满是鲜血。杏枝跪在床上,拦腰抱着安如,安如像鲤鱼打 挺似地翻滚挣扎,呻吟已变成凄厉的惨叫:“啊!啊……”令人毛骨悚然! “老太太,老太太!这可怎么办啊?”杏枝惊呼着,嗓音都变了! 老太太瘫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哆嗦,束手无策。想当年,她作媳妇的时候,也 曾经历过分娩的劫难,她的婆婆亲手给她接生,一剪子铰断了脐带,把肉滚滚的孙 儿抱在怀里,大功就告成了。如今,等她盼到了这一天,却又力不从心,办不到了! “快,快着!”老太太情急之中想起了一位救星,“快去请冯家五奶奶,多少 孩子都是她接的生,神仙一把抓!” “好,我去!”易君恕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问,“冯家五奶奶 住哪儿啊?” “就在小栓子家后身儿,你一问就知道了,那儿的人都认得她!你快……快去 啊!” 易君恕连一秒钟也不敢耽误,奔出东厢房,奔出大门,奔出报国寺前的这条小 胡同,沿大街朝菜市口方向跑去!此刻,老太太不许儿子迈出家门的禁令,已经被 全家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为了省时间,易君恕先奔栓子家。 天已经大亮了,栓子收拾好了独轮小车,正准备出门上街,猛然看见易君恕跑 进来,大吃一惊:“大少爷!出了什么事儿?” “栓子!”易君恕气喘吁吁地说,“安如要添孩子了,你快……帮我请冯家王 奶奶!” “噢!”栓子扔下车子,就往外跑,“我这就去!” 易君恕跟着他跑出院子,栓子说:“大少爷,这事儿交给我了!您赶快回去照 看少奶奶吧!” “哎,也好,”易君恕这才舒了一口气,正待往家走,却突然想起心里的那件 大事!啊,如果现在不办,怕没有机会了!就说,“栓子,你接了冯家五奶奶赶紧 过去,我到浏阳会馆跟谭复生见个面儿就回家!这事儿,你……就别跟老太太提了!” “嗯?”栓子微微一愣,却又赶紧说,“那是,那是!” 也不管栓子明白不明白,两人来不及多说,在栓子家门口分头跑去了。 浏阳会馆莽苍苍斋里,谭嗣同正襟危坐于书案前,在一页八行信笺上凝神书写。 易君恕随着胡理臣匆匆走进来,一眼看见谭嗣同这副安详的神色,好像什么事 也没发生,倒愣住了。他站在谭嗣同身后,看那信笺上所写的,是一首七言律诗: 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客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 这诗沉郁冷寂,如空谷足音,凛凛一股肃然之气,却又含义晦涩,令人费解。 “三少爷,”胡理臣不得不打破了他的这片宁静,轻声说道,“易先生来了。” “噢?”谭嗣同猛然抬起头,这才发觉易君恕正在他的面前,便倏地站起来, 用力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君恕!你怎么来了?” “复生兄!”易君恕不知从何说起,劈头问道,“皇上……皇上怎么样了?” “皇太后已经临朝训政,”谭嗣同叹息道,“我们的皇上,已经被……软禁在 南海瀛台了!” “啊?!”易君恕如闻晴天霹雳,两手战栗着抓住谭嗣同的胳膊,“复生兄! 快,快想办法救皇上啊!” “能想的办法我都试过了,”谭嗣同说,“我和翰翁分头去找了各国公使,他 们有的躲开了,在京的也不肯出面干涉,我们自己又没有军队,瀛台四面环水,戒 备森严,我们救不了皇上了!” 易君恕心如死灰。这就是他连日来焦急地等待的结果,完了,一切都完了! 莽苍苍斋寂静无声,仿佛空气凝固了,时间静止了。 良久,易君恕突然从无望的死寂中醒来:“复生兄,您赶快走吧!他们既然已 经抓走了康广仁,也不会放过您!” “当然,‘康党’一个都不会放过。好在,康先生走了,梁任公也离开北京, 到日本去了。” “那么,您呢?” “我不走,留在这儿。” “什么?”易君恕直愣愣地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们抓住您,是要砍头 的!既然康先生、梁先生都走了,您为什么不走?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平静地说,“该走的 走了,该留的留下,我和康、梁,分头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也应该活下去,活着才可以酬圣主,图将来,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啊?” “我早就对你说过,在中国要变法,难于上青天,这件事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现在变法已经失败,我何惧一死?世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 至今还没有人为变法而流血,如果要有,那就请从我谭嗣同开始!我愿把四万万同 胞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身上,用我的死换来中国的新生!” 谭嗣同的神色是那样坦然,语气是那样从容,仿佛他面临的不是血肉横飞的惨 死,而是霞光万道之中的凤凰涅槃;不是暗无天日的沉沉地狱,而是托起灿烂旭日 的海阔天空。 “复生兄!我佩服您为国捐躯的勇气,可是现在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您 总不能自己去送死啊!”易君恕两手在剧烈地颤抖,抓着谭嗣同的腕子,“您今年 才三十三岁,家里还有年迈的父亲,年轻的妻子……” “对于老父弱妻,我自有交代,不让他们因为我而受连累,这样,我就死得无 牵无挂了。梁任公和翰翁临走之前都来劝过我,我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 的,你也不必再劝我了!”谭嗣同抽出手来,抚着易君恕的肩膀,“君恕,你倒是 应该出去躲一躲,不要为我而受了连累!” “我?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抓我干什么?” “康广仁也是一介布衣,并没能幸免!这几个月来,你和我来往密切,官府耳 目众多,难免会注意到你,为防万一,你还是小心为好。我这里已经很不安全,你 以后不必再来了,今天,就算是告别吧!” “复生兄……”两行热泪从易君恕的眼眶中涌流出来,他知道,任何言语也难 以打动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谭嗣同凝望着易君恕,缓缓地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易君恕握着这位视死如归的维新志士之手,头顶“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涌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莽苍苍斋,不记得是怎样走出了北半截胡同,只觉 得头脑空空,两眼茫然,像一个无依的游魂,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当然更没有料到,就在他离去不久,浏阳会馆就被九门提督率领的官兵包围 了。 此刻,他正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家走去,远远地已经看见民房后面报国寺那高大 却残破不堪的庙堂。 迎面疯也似地跑过来一个人,把这个恍恍惚惚的游魂撞醒了! “大……大少爷,大少爷!”栓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栓子?”易君恕突然记起了家里还有事,“冯家五奶奶来了吗?安如她……” “大少爷!”栓子面无人色,竟然所答非所问,“官兵……官兵到家里去抓您 了!您快跑,快跑!” “啊?!”易君恕惊叫一声,“跑?往哪儿跑?” “赶快出城,越远越好!” “可是,家里老太太怎么办?还有安如……” “您什么都别管了,家里有我呢,快走!” 栓子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飞跑…… 跑过菜市口,跑到骡马市,路南就是“车口儿”,栓子拉着易君恕,纵身跳上 一辆骡车! 车把式被这两个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吓了一跳:“哎……怎么个意思?” 栓子大喝一声:“掌柜的,快,送我们一趟,永定门外马家铺!” 骡车飞奔…… 马家铺火车站,月台上,开往天津的火车升火待发。 栓子在票房买好了车票,递给大少爷,搀着他,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向检票口。 上车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把手里的车票递上去,由穿着铁路制服的“路差”验过, 一一放行。可是,奇怪,那旁边还站着一排穿着号衣的官兵,眼睛紧盯着每一个人, 发现形迹可疑的就随时拦住,仔细盘查,易君恕和栓子眼睁睁地看着前面有一个人 被官兵架着胳膊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易君恕暗暗吃了一惊,莫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如果那些官兵是在盘 查“康党”,他也就在劫难逃。回首平生,易君恕一介书生,空怀报国之志,一却 报国无门,一事无成,落得个仓皇出逃。谭嗣同说,“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如 果易君恕面前的这一关不能通过,那就是他本不该逃,应该和复生兄一样,从容地 走向自己的归宿。为国而死,死不足惜,只可惜身后还留下病弱的老母和孤苦无依 的妻子;刚才在飞驶的骡车上栓子又告诉他,少奶奶添了个小姐,唉,生不逢时的 可怜的女儿…… 他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关口。“路差”验了他的票,正要放行,旁边的官兵却一 把拦住了他:“等等!你——姓什么?叫什么?” 易君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定入了官府的 另册,只要他自报家门,立即就会锒铛入狱。那一排官兵呼啦啦都朝他围过来,尖 厉的目光像猛兽发现了猎物。 完了,这回真地完了。此地既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他插翅难飞,只有束手 就擒了! 站在他身后的栓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懊悔自己倒把大少爷送到火坑里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许这位先生通行?”突然,旁边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易君恕猛然抬起头,一位西服革履、高鼻蓝眼的老者正从月台方向在朝这里走 过来。那人虽然换了装束,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林若翰! “我的朋友,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很久了!”林若翰说着,向他伸过 手来。 易君恕一愣!一个多月前,他和林若翰在莽苍苍斋不欢而散,此后再也没有见 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约会,为什么林若翰却在这里“等”他?刹那间,他突然明 白了:今天的重逢完全是不期而遇,林若翰发现了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便急中生智, 用这种办法出面来救他了!啊,易君恕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鬼子大人”竟然不计 前嫌,在他濒临绝境之时伸出救援之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握住那双皮肤松软的 老人的手:“翰翁!……” 正在盘查的官兵愣住了。他们并不认得林若翰,弄不清楚这位高鼻蓝眼、西服 革履、气宇轩昂的老者到底是哪国人、什么官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不敢得罪。 这年头儿,大清国的老百姓怕当兵的,当兵的怕当官儿的,当官儿的无论大小则都 怕洋人! “这是我的朋友!”林若翰拉着易君恕的手,威严地对他们说,“你们连我的 朋友也不信任吗?要不要检查我的护照?” 他抬起手,慢慢地伸进西服上衣的口袋,那双蓝色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面前的官 兵。 “哦,不必,不必!”为首的官兵立即低头哈腰,“洋大人,误会了,您请! 这位先生也请!” 林若翰连睬也不再睬他,和易君恕一起朝月台方向走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栓子那颗心才从嗓子眼儿落到肚子、里。这时,他才发 现,自己的夹袄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月台上,蒸汽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吐着团团白烟,“哐啷,哐啷”开动了。 在林若翰的包厢里,易君恕望着车窗外渐渐后退的古都北京,心里百感交集。 “翰翁,谢谢您救了我!” “不必感谢,解救不幸的人脱离苦难,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说,他神情悒郁 地望着窗外,“我遗憾的是,没有能够救出更多的人!” 9月28日,夏历八月十三,离中秋节只有两天了,浓重的阴云笼罩着北京城,仍 然看不到节日的气息。 鹤年堂的老掌柜已经奉命在店堂门口搭起了席棚,摆上了奥案。今天有官差, 监斩官和刽子手正在里面吃喝呢,回头就要开斩了。唉,老掌柜一边小心伺候着, 一边在心里感叹:唉,造孽啊,店里边儿卖药救人,店外头砍头杀人!他记得,三 个月之前他还和谭大人说过这个话,不曾想,谭大人今天就要在这儿被砍头!” 菜市口一带的老街坊们都走出了家门,京城的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朝这儿拥来, 把“丁”字街围得水泄不通,连街两旁的房顶上都爬满了人。 下午三点半钟,宣武门那边开过来九门提督的大队人马,押着六辆囚车。街两 旁的人群轰动了!六名钦犯被押进刑场。他们是:康有为胞弟康广仁,军机四章京 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还有一位御史杨深秀,他在皇太后临朝训政之后竟 然还顶风上书请皇太后归政,自然是必杀无疑。 监斩官军机大臣刚毅出来了,他披着大红缎子斗篷,威风凛凛地坐在桌案后面。 刽子手把六名钦犯押了上来,刚毅一一验明正身,以朱笔勾销,准备行刑。 谭嗣同突然要和监斩官说话,他朝着刚毅叫道:“你过来!” 刚毅惊呆了。天下竟然真有视死如白的人,谭嗣同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那么镇定, 他要对刚毅说什么呢?无非是要当众宣讲大逆不道的言论,或者把监斩官侮辱、奚 落一番?刚毅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甚至连听也不敢听,他惊恐地侧过脸去,双 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谭嗣同哈哈大笑,他以诗人的豪爽潇洒,放声朗诵: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监斩官在犯人面前发抖了,刚毅声嘶力竭地喊道:“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腔热血从谭嗣同不屈的躯体中喷涌而出,洒在这片早已浸 透了鲜血的土地上。 北京菜市口,是谭嗣同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捐躯之地。 他从这里走出去,最后又回到这里。 两天之后,正是戊戌年中秋佳节。天昏昏,地沉沉,天涯共此时,竟然没有月 亮。 这个无月中秋,易君恕正痛苦地幽居在海河之畔的一座基督教堂里。 京、津近在咫尺,六君子就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津门,惊闻噩耗,易君恕痛不 欲生! 林若翰到了天津之后,本来是要立即转乘轮船前往香港,但危难之中的易君恕 怎么办?他要为易君恕作出一个妥善安置,为此而耽搁了。他们一起暂住在圣公会 同道的教堂里,焦急地探听着外面的消息。 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林若翰又从街上回来了。 “外面到处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林若翰忧心忡 忡地说。 易君恕默然无应,这本是他预料到的,北京抓不到他,就会在外埠撒开天罗地 网。 “易先生,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你有什么打算?” “我仓皇出逃,连老母都没有来得及告辞,能有什么打算?”易君恕愁肠百转, “只好在外面暂避一时,等风头过后,再伺机返回北京……” “不,你不能再回去了!现在,全国到处都在通缉‘康党’,你必须立即离开 中国大陆!” “离开大陆?”这是易君恕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他生在北京,长在大陆,在 这片热土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现在,他难道要离开这里?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 古都北京西南一隅报国寺前的那座小院,他那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老娘,在分娩 的痛苦中挣扎呻吟的妻子,还有那没有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初生幼女,他怎么能丢下 她们,远走海外? 。易先生,你们的国家颓败如此,政局混乱如此,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林若 翰望着滚滚东去的海河浊流,怆然说,“你们的先哲孔夫子说过:‘道不行,乘桴 浮于海。’你在大陆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为什么还不走?难道等着被他们杀头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易君恕默诵着这苍凉的古训,西装洋服的洋夫 子以中国圣人之语奉劝他离开自己的祖国,把他的心击碎了。他开始考虑林若翰的 建议,却又去路渺茫,“翰翁,我……无处可去啊!” “日本和中国近在咫尺,你不妨到日本去……” “不!倭寇杀父之仇,此生难忘,我怎么能去国投敌!” “那么,或者去台湾……” “不!正是甲午惨败,台湾落入敌手,我不忍见那片伤心之地!” “啊,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 “香港。”林若翰这才说出了真正的打算,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已经酝酿成熟了。 香港?仿佛又一记重槌击在易君恕的心上!香港,祖国东南海隅的那片遥远的 土地,那片沦丧于英国人之手的土地,曾经长久地令他痛心疾首,今年的“拓界” 风波又使他耿耿于怀,而现在,面前的这位英国人却建议他投奔那个地方!这,即 使是出于善意的邀请,不也是一个讽刺吗? “易先生,香港是你最后的选择了。”林若翰在催促他作出决断,“有我同行, 路上会安全些,请不要错过这惟一的机会!” 易君恕沉默了。 三天之后,易君恕和林若翰一起在大沽港登上了南下的英国海轮“王子”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