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染国门 山野里,丛林中,披着硝烟的乡民们草草掩埋了死难者的尸体,搀扶着负伤的 同伴,含泪撤回自己的村庄,每颗心都像压顶的乌云那样沉重。 乡亲们慌慌地迎上来,白发苍苍的阿公、阿婆寻找着儿子,年轻的阿嫂寻找着 丈夫,细女、细路仔寻找着父亲,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在人群中巡睃,却不敢开口问, 怕听到那个骇人的消息。而噩耗还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凄厉的哭声在村头回荡。 夜幕下,从锦田通往屏山的土路上,龙仔手提着一盏火水风灯,陪着阿惠急急 地奔走。 觐廷书室的客房里,三嘴灯下围坐着太平公局的首领们,一张张脸上笼罩着阴 云。 “首战失利,断送了乡亲们几十条性命,每个冤魂身后都撇下了妻儿老小!” 邓菁士沉痛地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滚出两串泪水,“我们指挥作战的人,有愧 啊!” “打仗就免不了伤亡,我们每个人都准备战死!”邓伯雄咬牙切齿道,“鬼佬 欠下的血债,要让他们加倍偿还!” “雄叔说得对!”邓仪石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气可鼓而不可泄,我们今夜 作好准备,明天再战,怎知不能打败鬼佬?” “和强敌作战,不可全凭一腔激愤,”邓菩士沉吟道,“我们的人数虽然数倍 于英军,但武器装备不如人,兵员素质不如人,实战经验不如人,战略战术不如人……” “大哥尽长洋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邓伯雄吼道,“照你说来,我们既然样 样不如人,这仗也就不必再打了!干脆举起白旗去投降,做鬼佬的顺民,岂不更便 当?” “伯雄,你少发这种无谓的牢骚!”邓植亭拍案道,“大哥受十万乡亲委托, 率众抗敌,恨不能一鼓作气,杀尽番鬼!可是我们对敌情估计不足,初次交战便伤 亡惨重,现在应该以此为鉴,商讨对策,以利再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 哥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又能如何?”邓伯雄紧锁着浓眉说,“敌人有战舰、 炮艇,我们没有;敌人有几十、几百挺机关枪,我们没有;我们只有那几门老式炮, 步枪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爷枪,靠钟表匠修理了勉强使用,就连这样的枪,还做不 到人手一支,多数人还得靠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 惟有这一腔血了!”说到激愤处,他目眦欲裂,脖项的青筋暴起,一把扯开领口, 坚实的胸膛在霍霍地跳动,“大清国有二十万‘八旗兵’、六十万‘绿营兵’,可 都不来打鬼子,只有靠我们这些百姓自己去挤命!” “拼了!”文湛全愤然道,“我们文氏的旗帜被英夷夺去,定要雪洗此辱,夺 下运头角山,击落‘米’字旗!” “打!坚决要打!” “把鬼佬赶出新安县,赶出国门!” 邓芳卿和彭少垣、侯翰阶也纷纷说道。会场上群情激昂,沉重气氛为之一扫。 “打,当然是要打,”邓菁士思索着说,“但要看如何打法。现在英军集中在 大埔,固守运头角山,他们富于阵地战经验,阵法严整,枪械优良,吐露港又有炮 舰掩护,我们正面强攻,正是以己之所短,攻敌之所长,是为兵家所忌……” “菁士兄言之有理,”易君恕静听多时,才说,“我们不仅要和英夷斗勇,更 要斗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嗯?”邓伯雄回头望着他,“兄长此话怎讲?” “我不懂军事,只是纸上谈兵,”易君恕说,“古人三十六计之中有‘调虎离 山’之计:‘待天以围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反。’现在英军主力驻守吐露港和 大埔,我若强攻,难以取胜,应该设法把他们调离,乘运头角山兵力空虚,再发起 进攻……” “兄长的想法倒是不错,”邓伯雄道,“但英军又不听我们的号令,如何调法?” “英夷要占领新安县境,必然首先着意于东西两端,”易君恕接着说,“如今, 东端的吐露港既已落入英夷之手,那么,西端的深圳湾和青山湾则成为下一个攻击 目标。我们不妨先走一步,派人前往西部海岸一带,广树旗帜,摆出决战之势,迷 惑敌人……” “嗯,”邓菁士深深地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地图,接下去说,“敌人必然出 兵西犯,这时,大埔兵力薄弱,我们正好乘虚而入,‘声东击西’,一举拿下运头 角山!” “好!”邓伯雄拍案称道,“速速派人前往青山、沙江,山上插满旗帜,村庄 贴满标语,大造声势,诱敌前来;我军集合人马,连夜开往大埔,明天和敌人决战!” 这时,客房的门被推开了,邓老夫子带进两个人来,是龙仔和阿惠。 “阿惠?!”易君恕骤然一惊,“你怎么来了?” “易先生!”阿惠踉跄扑到他跟前,号啕大哭,泪如雨下,“我的兄弟、阿妈 都被他们打死了!我兄弟才十四岁,他还没成了啊……” “啊……”邓伯雄猛然想起那个手拿菜刀的孩子,他正是泮涌的,还说他阿姐…… 那孩子,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转眼之间就在英军的炮弹下血肉横飞!邓伯雄的眼 泪夺眶而出,他伸手扶住阿惠,“阿惠,我们替你报仇,明天就打回泮涌去!” 犹如大火之上又浇了油,太平公局的首领们情绪激昂,摩拳擦掌,连今夜都难 以忍耐了。邓菁士目光炯炯,命令道:“大家按照刚才的部署,回去连夜作好准备, 各村留下一些人马自卫,抽调精锐主力,开往大埔!出发吧!” “菁士兄,等一等,”易君恕上前拦住了邓菁士,“大家都领了军令,请不要 把我忘了!我虽不才,也愿随你们前往大埔,即便是摇旗呐喊、运送弹药,总算尽 一份绵薄之力!” “易先生!”邓菁士神色严峻地说,“这次不比舌战方儒,上阵杀敌是要出生 入死啊!” “不行,不行!”邓伯雄一把抓住易君恕,“兵荒马乱,我们对兄长照顾不周, 已是深感不安了,怎么还能让你上阵杀敌?那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出了闪失, 我们新安人真是要愧煞了!君恕兄,这话再不要提!” “如果没有你们冒死相救,哪有我今日?新安人对我有再造之恩,十万父老危 在旦夕,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易君恕慨然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惟独我怕死 不成?” “易先生既然执意参战,”邓菁士沉吟道,“我倒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先生……” “菁士兄请讲!”易君恕说。 “我们声东击西,也不可孤注一掷,顾此失彼。”邓菁士道,“还要防备敌人 西犯,因此西路的自卫,也非同小可。先生可与芳叔、植亭一起留守屏山、厦村, 随时与我互通情报;如果敌人来犯,立即召集人马,予以抗击。此事关系重大,先 生幸勿推辞!” “嗯?”易君恕默然。请战的结果竟是让他留守,仍然原地不动!这是邓菁士 委他以重任呢,还是为了保护他而有意因人设事?一两天之内英军会不会西犯屏山, 这里有没有仗可打?谁也难以预料…… “好,这倒是有备无患之策!”邓芳卿表示赞成。 “我们一定守住厦村、屏山,”邓植亭也说,“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易君恕见他们两人都已替他答应,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从 命!”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各位首领提了火水风灯,匆匆离去,准备连夜行动。 邓植亭、邓芳卿送他们下楼,客房里只剩下易君恕和阿惠两个人。 “阿惠,倚阑小姐她……好吗?”易君恕轻声问道。自从他仓皇逃出港岛,还 是第一次见到来自翰园的人,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她现在怎 么样了?一颗心怦怦地狂跳,还不知道阿惠带来的消息是吉是凶! “易先生!”阿惠一开口,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小姐她就是不放心你呀……” 次日,阴沉的天空落下绵绵细雨,虽已是农历三月上旬,凉风吹来,也寒意袭 人。英军接管后的大埔墟一片死寂,店铺全部关门,居民转移一空,附近的村落、 田野不见人迹。运头角山上,那一面孤零零的“米”字旗在细雨寒风中抖动。 下午一时许,泮涌后山突然旌旗招展,鼓角齐鸣,数千抗英武装乡民携带重炮, 向英军阵地发动猛攻! 加士居少将早有准备。昨夜,侦察兵送来情报:青山、沙江出现大量旗帜、标 语,少将立即识破了这一“声东击西”的计谋,留下“汉伯”、“孔雀”两艘战舰 在吐露港待命,大埔精锐主力按兵不动,等待抗英乡民前来偷袭。一方是志在必得, 一方是有备无患,双方交火之后,加士居派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两个连迎战,西 蒙斯上尉率领的香港新加坡兵营以炮火掩护,战舰“汉伯”号和“孔雀”号也以重 炮猛轰抗英武装的阵地,战斗十分激烈!抗英乡民奋勇作战,竟然以低劣的武器击 伤了英军高级军官布朗上校!但是,毕竟英军拥有强大的火力优势,香港团队在炮 火掩护下发起冲锋,抗英乡民渐渐难以抵挡,不得不再度退却,沿林村谷西撤…… 运头角山的“米”字旗下,加士居少将从望远镜里望着那潮水般溃退的农民队 伍,微微地笑了。 “大英皇家军队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早就应该明白,难道非要我一次又一次地 教训他们吗?”少将喃喃自语。他放下望远镜,高声叫道,“奥格尔曼中校!” “到!”奥格尔曼应声来到他面前,立正敬礼。 “现在,军队由你指挥,”少将说,“命令伯杰上尉率领香港团队乘胜追击, 西蒙斯上尉率领新加坡兵营、巴瑞特中尉率领预备部队配合作战,把敌人往西赶!” “是,阁下!”奥格尔曼答道。 “我呢?”少将那双眼睛在金丝夹鼻眼镜后面闪烁着狡黠的光彩,“我还要给 那些叛乱分子一个大大的惊奇……” 加士居少将交代完毕,立即登上汽艇,从吐露港神秘地消失了。 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卜力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幅地图前,正在凝神阅读一封 电报译稿,据情报人员报告说,这是他们所截获的两广总督谭钟麟发给九龙水师的 密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卜力猛然抬起头来,加士居少将和梅轩利警察司已经来到 了他的面前。 “阁下!”他们向他举手敬礼。 “嗯,回来得很快嘛!”卜力说,“从你们的表情看来,一定是打了胜仗!” “是的,阁下,”加士居自信地笑笑,“一切按照阁下的部署进行,预计在一 两天之内可以取得完全的胜利!” “很好。”卜力点点头,对此深表满意。 “阁下,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件战利品,”加士居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四千疮 百孔的丝织品,双手抖开来,把那面绣着“太溪奉宪团练,文”字样的战旗展现在 总督的面前,“阁下请看,我们拿到了中国官方军队直接参与抗英的铁证!” “噢,谢谢你!”卜力兴奋地站了起来,“这将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占领深圳, 赶走九龙的税关和驻军!为此,我们应该干一杯!”他转过脸去,朝着办公室门外 喊道,“威士忌!” “报告阁下!”秘书走了进来,手里并没有端着威士忌,却拿着两张红色的卡 片,“两广总督派代表求见,这是他们的名片。” “什么?两广总督?”卜力很觉意外,从秘书手里接过那两张卡片。这种中国 式的名片,正式的名称叫“名刺”,比西洋名片要大得多,在红纸上书写着投“刺” 者的官职和姓名。卜力莫名其妙地拿在手里看了看,便递给懂汉文的梅轩利,“来 的是什么人?” 梅轩利接过“名刺”,先看第一张,读出上面的文字:“‘广东候补道王存善’……” “王存善?”卜力脸上泛起鄙夷的笑容,“这个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对我们毫无用处了。另一个人呢?” 梅轩利把下面的那张“名刺”拿上来:“‘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 “噢,驻扎在九龙城的低级军官,将在被我们赶走的人员之列!”卜力满脸的 不屑,“他们到香港来做什么?” “阁下,”梅轩利说,“两广总督对于新租借地发生的骚乱,态度非常暧昧, 他派代表来,显然是希望我们对那些抵抗分子手下留情……” “不,他的态度不是暧昧,而是鼓励暴民的骚乱,抵制我们的接管,我已经搜 集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两广总督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卜力怒气冲冲,两撇 小胡子微微地颤动,“现在,英国国旗已经在新租借地升起,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 镇压反政府的叛乱,中国方面根本无权干涉,还派什么代表?谭钟麟要见我,他应 该亲自来,就像我到广州去见他一样,这是起码的外交礼仪,两名低级官员不配我 接见!把他们赶走!” “是,阁下!”秘书应声道,转身走了出去。 “不,等一等,”卜力又叫住了他,“这件事由梅上尉去处理,让那两个人把 我的话转告谭钟麟,特别是,我这里还有一封他的密电……” 十几分钟之后,梅轩利便打发走了那两位不速之客。 总督办公室里,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在地图上展开,卜力手中的红铅笔在林村谷 画了一个长长的箭头,直指西方…… 夜幕降临了林村谷。 这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峡谷,左为大帽山的余脉,由锦山迤逦连结大艹 奄山、观音山,右为大刀(上山下刃),两侧群峰夹峙,山高坡陡,丛林茂密,古木 参天,港九几近绝迹的“莞香”树,在这里尚有野生。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垂下 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瀑布,汇入林村河,由大浦东泻吐露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 了林村谷的奇绝险峻,由北端的坑下莆,到南端的观音径,一条狭窄的通道连接着 大埔平原和八乡平原。英军由大埔西进,此地为必经之途,别无他路。 伯杰上尉奉奥格尔曼中校之命,率领香港团队二百五十人追击抗英乡民,进入 狭谷,巴瑞特中尉率领预备部队随后赶来,两部会合。而同时奉命前来支援的西蒙 斯上尉,刚过坑下莆,便在放马莆迷了路,率领由三名英国军官和一百二十名印度 士兵组成的枪队,拖着两门炮,南辕北辙地往粉岭方向开去…… 伯杰等不到西蒙斯,率众继续向西进发。林村谷的谷底只有一华里宽,被山里 人垦为稻田,刚刚插上秧苗,稻田之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头顶细雨纷纷, 脚下一片泥泞,队伍行进得十分艰难。 突然之间,两侧山上枪声大作,弹如雨下,好似从天而降!千百人同时发出惊 天动地的怒吼:“杀!……” “啊?!”伯杰大惊,“我们中了埋伏!” 正在泥泞中跋涉的英军猝不及防,在突然而至的枪弹下倒下了一片,“哇哇” 乱叫,伯杰率领的先头部队本能地向西突围,而林村谷西口被密集的火力死死地封 锁,已经根本无法前进! “撤退!赶快向东撤退!”伯杰举起手枪,对空连发三枪,下了紧急命令。二 百多人的香港团队立即缩回,向东溃退,却被巴瑞特率领的后续部队堵住,他们的 后方也已经被仇恨的火网封锁,英军进退两难,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中弹者纷 纷跌入泥泞之中,一时阵营大乱! 几分钟前还自以为胜利在握的伯杰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料到从大埔败退的抗英 乡民还有如此猛烈的后劲,在撤退之中将计就计,利用林村谷的特殊地形,埋下伏 兵,等待英军到此,出奇制胜,欲置英军于死地!作为职业军人的伯杰却不得不佩 服这些中国农夫的军事眼光:他们选择了一个极好的伏击阵地,居高临下,两面夹 攻,密集的枪弹朝着狭窄的谷底倾泄;而英军完全暴露在他们的伏击圈之内,毫无 回旋余地!这些抵抗者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农夫,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对这里 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敢于以农夫的智慧和军事家较量。啊,太大意了,不但伯杰 上尉和奥格尔曼中校没有想到,连精明的加士居少将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失误! “伯杰上尉,伯杰上尉!”巴瑞特中尉从乱成一团的队伍中挤过来,惊慌失措 地呼叫着他的上司,“东面火力太猛,我们无法撤退,怎么办?” “开炮!”伯杰声嘶力竭地吼道,“西蒙斯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开炮?我请 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 “报告上尉,”巴瑞特喊道,“西蒙斯上尉还没有赶到,现在我们手里根本没 有炮!” “啊?”伯杰狠狠地骂道,“西蒙斯这个魔鬼,他把炮拉到哪里去了?没有炮 火掩护,我们将死在这里!” 两侧的山上,抗英乡民士气大振,“杀”声震天,山鸣谷应!邓伯雄手持驳壳 枪,厉声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弟兄们,报仇雪恨的时机到了,杀啊!瓮中 捉鳖,杀尽鬼佬,一个也不要让他跑掉!” 滚在泥沼和血泊之中的英军被两面夹击,全军覆没的厄运迫在眉睫! “上尉……”巴瑞特踉跄奔过来,抖抖索索地抓住伯杰,“上尉,我们投降吧, 这样可……可以减少一些伤亡……” “Bastard!女王陛下的军人,怎么能向这些农夫投降?”伯杰猛地甩开巴瑞特 的手,瞪着血红的两眼,朝他的部下高声喊道,“听我的命令!迅速离开谷底,分 散隐蔽,潜伏上山!夺下制高点就是胜利,上帝保佑我们!” 伯杰毕竟是一名极富作战经验的军官,千钧一发之际,他当机立断,为英军指 出了一条死里求生之路。一声令下,陷于绝境中的英军迅速撤离田间小路,奔向谷 侧山地,一面射击,一面朝山坡上爬去,利用树木、山石为掩体,人自为战。山间 茂密的丛林既掩护了抗英乡民,也掩护了英军,双方都湮没在烟雨草莽之中,展开 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激烈的对射交织成密集的火网! 深夜,屏山觐廷书室楼上的客房里,三嘴灯下,易君恕和邓植亭、邓芳卿围在 书案旁,谛听着远处传来的密集的枪声,一声声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 “天哪,”阿惠靠墙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失神地喃喃自语,“打了这么多枪, 不知道又死了多少人呢……” “唉!”邓植亭焦躁地拍案而起,“芳叔,现在正是该上战场的时候,我在这 里待不下去了!” “植亭,”邓芳卿说,“这是菁士下的军令,要我们在家留守嘛……” “留守,留守!大哥他们在和鬼佬拚命,我们还留守什么?”邓植亭吼道, “芳叔,你留下好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易先生,我带队伍走了!” “植亭兄!”易君恕倏地站起来,“请不必以我为虑,我和你一起走!” “这可不行!”邓芳卿忙说,“菁士临走时,特地交代:先生是我们的贵客……” “芳叔,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主客之分!”易君恕慨然道,“一旦主力在前方失 利,英国人就要打到我们家门口了!” “可是,”邓芳卿仍然犹豫不决,“万一英国人从西边打过来呢?” “你没听见东边的枪声不断吗?”邓植亭喊道,“哪里响枪,我们就往哪里上! 你没有胆量,就不要去,也不要拦我!” “哪个没有胆量?”邓芳卿被激得心头火起!他虽然长植亭一辈,却又是同龄 人,自幼便一起读书、玩耍,叔侄犹如兄弟,植亭讥他胆小,他如何能忍?一拍膝 盖,倏地站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远处密集的枪声催促着他们作出了紧急决定,觐廷书室的铜钟敲响了,邓植亭 同时派出人去,到厦村集合队伍,立即出发。 “呜呜”的螺号声震动了厦村,枕戈待旦的壮丁走出家门,手执长枪、短枪、 大刀、长矛,洪流般朝邓氏宗祠“友恭堂”拥去,围村间的上路上一片紧急的脚步 声、枪械声和人们彼此的招呼声。 老莫从乱哄哄的街上回到自己的家门,他老婆披着一件洋布衫,连钮扣都来不 及扣,慌慌张张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外边出了什么事?” “要打仗了!”老莫兴冲冲地说,“你听,枪声越来越近,英国人快打过来了!” “啊?!”老婆吓得猛地一哆嗦,“打仗是什么好事情?看你开心得这个样子!” “咳,你呀,总是妇人之见!”老莫进了客堂,在八仙桌旁坐下来,点上一支 烟,胸有成竹地说,“自古乱世出英雄,不管哪朝哪代,开国皇帝都是穷光蛋,靠 的是乱中夺权,从血泊中杀出一片江山!你等着,等到英国人扫平了新租借地,我 莫某人就是他们的‘开国元勋’,好处就不光是迟府少爷给我的那十五英亩地了, 凭着我为英国人立下的汗马功劳,还不得赏个一官半职?你呢,以后你就不要再待 在这里做乡巴佬了,跟我搬到香港住大楼去!坐着四抬轿子逛街,‘这位阔太太是 谁?’‘咦,你还不知道?这是莫先生的夫人哪!’” “喔哟哟,你这梦倒是做得美!”老婆撇撇嘴说,“要是英国人打到厦村来, 那枪弹可不长眼睛,认得什么‘莫先生’、‘莫夫人’?一颗枪弹落在脑壳上就要 了命!我们家里还有两个女儿,要是被拉去‘慰劳’英国兵,那可怎么好?” “哎呀,你这黄脸婆倒比我有心计,说得是呀!”老莫也含糊了,倒吸了一口 冷气,“千万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羊肉还没吃到,先惹上 一身臊,赔上老婆和两个女儿……” “这话说得好难听!英国人还没到,你倒先准备把我们赔出去?”老婆气得两 眼冒火,一巴掌打落了他叼在嘴上的烟卷,“我的‘扭计祖宗’,你快想想办法吧!” “是啊,是啊,”老莫答应着,皱紧了眉头,“我得想想办法……” 觐廷书室门前,人声鼎沸,屏山、厦村的抗英武装壮步橐橐朝这里开来。乡亲 们扶老携幼、挈男抱女,惶惶不安地跟着来到书室前,送亲人出征,一双双眼睛含 着热泪,人群中发出低低的嚼泣声。 “本族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姐妹!”邓植亭手持一支左轮手枪,站在门前的花岗 石阶上,高声说,“大家都听见了东边的枪声,那是我们的亲人在和鬼佬血战!现 在他们胜负不明,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坐视不顾,男丁都跟我去打鬼子!留下的老 人、妇女,看好我们的家,带好我们的仔、女……”说着,他自己的喉咙也不禁一 阵哽咽,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声音说,“男丁就应该保卫父母妻子,保 卫家园!走了,走了!等我们打败了鬼子,回来和大家一起吃盆菜、祭太公!” 队伍就要出发了。 阿惠流着泪,送易君恕走出觐廷书室。易君恕的长衫上束了一条丝带,肩上挎 一支驳壳枪,一介书生倒也平添了些许英武之气。 “易先生,你可千万保重啊!要是有个好歹,小姐她……”泪水噎住了喉咙, 阿惠说不下去了。 易君恕默默无语,他能说什么呢?对于家破人亡的阿惠,任何安慰都已经无济 于事;对于远隔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情闹,他也无法作出任何许诺。他是个男子汉, 现在应该挺身而出了,和年逾半百的邓菁士一样,和阿惠那未成年的兄弟一样,再 无别的选择,至于能不能回来,谁也不能预料! “阿惠,你也保重……”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屏山河边一阵吵嚷声,两名后生手持红缨枪,推揉着一个满身泥污的人往这边 走来。觐廷书室门前的人群轰地骚动起来。 “喂,出了什么事?”邓植亭大声问。 “我们抓住了一个奸细!”那后生一手持红缨枪,一手抖着一面泥污的白旗, 说,“这家伙三更半夜偷偷地爬过我们的岗哨,携带着这面白旗,要往屯门那边跑!” “我冤枉!我不是奸细!”满身泥污的老莫跌跌撞撞地喊道,“植亭贤弟,你 是知道的,我为保卫家乡捐献了五百港币!” “噢,原来是莫先生?”邓植亭听出了他的声音,问道,“半夜三更的,你往 屯门跑,要去做什么?” “我……”老莫期期艾艾,“我是个生意人,当然是去做生意了,去屯门搭船……” 押解他的后生把抓在手里的白旗扔在地下:“这白旗怎么讲?” 老莫猛地一抖,说:“我……我是怕碰到英军,好有个防备……” “英国佬正在攻打我们的家乡,杀我们的人!”邓植亭喝道,“你往那边跑, 天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个人,我好像在香港见过……”阿惠对易君恕轻声说。 “噢?”易君恕引起了警觉,“你仔细看一看……” 阿惠走上前去,借着书室门前灯笼的光亮,辨认着那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不禁 吃了一惊,叫道:“哎呀,他是迟孟恒的管家!专给东家出坏主意,绰号叫‘扭计 祖宗’!” “啊?”老莫一愣,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认识你,不要血……血口喷 人啊!” “少噜嗦!”邓植亭大喝一声,“搜!” 老莫听到这个“搜”字,顿时慌作一团,两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别……别误 会,我没做违法的生意,身上也……没带什么……” 这种最愚蠢的欲盖弥彰竟然发生在号称“扭计祖宗”的老莫身上,实在令人难 以置信,本能地掩饰恰恰表明了他胸口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两名后生不由分说, 一个反剪住老莫的手,一个扯开他的长衫大襟,随即摸到藏在夹层里的一样东西, “嚎”地撕开,一个信封掉了下来。 老莫疯了似地挣扎着要扑过去,但他的两手被死死地抓住,那信封已经被飞快 地捡了起来。 “亭哥,你看,”那后生把信封递给邓植亭,“不知他要给什么人送信噢?” “‘大英皇家军队长官启’……”邓植亭读出信封上的字样,怒火中烧,厉声 喝道,“姓莫的,这就是你做的‘生意’!” 老莫面如土色,浑身瑟瑟发抖,两腿一软,顿时软瘫在地! 乡民们激愤地议论纷纷: “真是想不到,平时人模人样的‘莫先生’,倒是个汉奸!” “唉,早该想到啊!他多年在香港做事,轻易不回家,英国佬要占新安,他倒 突然回来了,不是搞鬼才怪哩!”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带头捐钱,倒像个好人哩,谁知道……” “诸位静一静,听听他的信里都写些什么!”邓老夫子对大家说。 邓植亭展开信纸,读道:“‘大英皇家军队长官阁下:敝人系香港奉公守法之 良民,供职于迟氏万利商行。兹因拓界之事,乡下莠民作乱,于政府之接管颇多阻 碍。敝人忠于大英皇室,愿为国事分忧,特返乡搜集莠民抗英活动之情报,曾先后 呈报首恶分子名单以及多次聚会之商谈内容,另有中国悬赏捉拿之逃犯易君恕,系 书写揭帖《抗英保土歌》之人,亦由敝人侦得线索,报告于港府,警察司梅轩利阁 下以及万利商行总经理迟孟桓先生均可作证。今闻枪炮之声,知大军将至,敝人喜 不自胜。又恐军士不识敝人,产生误会,特禀报详情如上,请求保护敝人及家小生 命财产之安全。’” 这封信宣读完毕,极度的震惊倒使人们愣住了。尽管抗英首领早就提出严防奸 细,却不料世交乡邻之中会真地出现这样出卖同胞的内奸,而老莫自己开的“功劳 簿”更令人吃惊,他一个人竟然做出了这么多的罪恶! “莫先生,”易君恕上前一步,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老莫,“我以前只知道迟孟 桓是英夷走狗,今天又认识了你这条走狗的走狗!” 软瘫在地的老莫惶恐地翻翻眼,望着这个陌生的人,二十七八岁,北方口音, 面目很清秀…… “啊,你……你……” “我就是你‘侦得线索,报告于港府’的那个易君恕,”易君恕说,抬手指着 自己的前额,“这颗头颅如果被你割下来,无论拿到广州,还是香港,都可以卖个 好价钱,可惜,这笔买卖你恐怕做不成了!” “啊……”老莫一声呻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枪毙他!” “拿刀宰了他!” “把他剁成肉泥!” 人群发出愤怒的吼声,把老莫包围起来,石头、砖块像雨点似地向他砸过来, 壮丁们举着步枪、火铳、大刀、长矛朝前涌去,争着要亲手结果这卖国贼的性命! “这样的恶人不杀,天地不容!”邓植亭举起了手中的左轮手枪,瞄准老莫的 头颅,在将要扣响扳机的一刹那,却又垂下了手,“不,省下这颗子弹去打鬼子, 我给你一个更合适的死法!姓莫的,还记得吗?我们十万乡民约法三章:‘做内奸, 通外鬼,猪笼浸水。’当初的那份草稿还是请你写的,现在正好用在你身上!” “饶命!饶命啊……”老莫突然疯狂地嚷叫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可不要把 事情做绝啊!英国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网开一面,饶我性命,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 “拉出去,”邓植亭怒喝道,“猪笼浸水!” 愤怒的人群一起拥了上来,用粗壮的麻绳将老莫捆住手脚,塞进猪笼,赘上重 石,向河边拖去,老莫在猪笼之中,杀猪般地嚎叫!人们叫喊着,咒骂着,奔跑着, 把他拖到了屏山河边…… “饶命啊!”猪定里,老莫发了疯地在嚎叫,“我求你们了,下辈子再也不敢 做汉奸了!……” “你这辈子罪有应得,没有下辈子了!”邓植亭怒喝道,“扔!” 人们发一声喊,那嚎叫着的猪笼便被抛上了半空,“哗!”跌入屏山河中,随 即被激流冲卷着滚向入海口,喂鱼虾去了…… 惩治汉奸,大快人心,把乡民们抗英的怒火烧得更旺,邓植亭把手一挥:“集 合队伍,出发!” 林村谷激烈的枪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抗英乡民居高临下,拼尽全力封锁 山谷,密集的枪弹呈三十度角倾泄下来,组成一片飞鸟难逃的火网,山麓的丛林被 削去了一截,枝叶和着硝烟纷飞!谷底的稻田里横倒竖卧着英军的尸体,而正是这 些尸体掩护了他们的大部队,化整为零,凭借树丛和石块作掩体,步步为营,潜伏 前进。 山腰里,伯杰靠在一棵树干的背后,侧耳谛听着激烈的枪声,微微地笑了。他 发现,中国人在黑暗中一直不停地向山麓开火,自以为已把英军聚歼在谷底,根本 不相信他们能够登上这险峻的山坡。突然,空中一道闪电,把山麓照得如同白昼, 伯杰抬头看去,中国人凭坚据守的山梁就在跟前,已经不足二百码!他兴奋地大叫 一声:“冲啊!冲上去,夺取制高点!” 刹那间,化整为零的英军看清了目标,步枪、冲锋枪一齐喷出了火舌,喊叫着 冲了上去!这些远离本土的殖民军,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一个小时之前几乎陷 入了全军覆没的绝境,侥幸随着伯杰逃离了九死一生的谷底,他们知道,后退只有 死路一条,只有攻上山顶,才有可能转败为胜,现在分明已经胜利在望,人人杀红 了眼,向山头发动猛攻! 同一刹那间,在山顶指挥战斗的邓菁士和邓伯雄发现了自己的失误! “伯雄!”邓菁士叫道,“怪不得鬼子的枪声一直不断,他们偷偷地上山来了!” “打!”邓伯雄怒喝道,“给我狠狠地打,决不能让他们攻上山头!” 闪电熄灭了,山头阵地却成了一片火海,即将攻占制高点的英军突然败退下来, 伯杰眼看他自己苦心经营的策略就要功亏一篑!“不许后退,违令者枪毙!”他高 喊着,举起手枪,“啪啪啪”一梭子子弹打过去,后退的英军应声躺倒了好几个! 败退的颓势立即被止住了,英军疯了似地向山头扑过去,凭借先进的武器,发动猛 烈的攻势,一条条火舌喷向山顶,抗英乡民渐渐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中弹伤亡…… 空中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激烈厮杀的山头阵地,邓伯雄猛然发现,自己的身 旁已经尸横遍野,还活着的、正在射击的乡亲们一个个都成了血人! “鬼佬们!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他大喝一声,从山石背后一跃而起,“杀 啊!” 一颗子弹“嗖”地向他飞来,击中他的左臂,邓伯雄一个踉跄,跌倒在山石上! “伯雄!”邓菁士向他猛扑过来,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给他裹住伤口。 闪电稍纵即逝,头顶响起滚滚沉雷,和密集的枪弹声交织在一起。 邓伯雄扶着邓菁士,牙关一咬,又挺立起来! “大哥,快打呀!”他喊道,“鬼子已经上来了!” “伯雄!”邓菁士一把拉住他,“我们的人伤亡太重,要保存实力,不能再打 了!” “什么?”邓伯雄怒吼道,“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撤!” “我不能让大家一起送死!”邓菁士命令道,“撤,快撤!” 呜咽的螺号吹响了,刹那间兵败如山倒,抗英乡民像一股血色瀑布,从山顶倾 泄下来……英军乘机攻上山头,占领了制高点…… 凌晨,加士居少将率英舰“荣誉”号在深圳湾登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深圳 湾沿岸的沙江一带虽然遍插旌旗、贴满标语,却并无重兵把守,仅仅是为了迷惑英 军而制造的假象而已。少将微微一笑,他为自己的精明而感到自豪,昨天成功地组 织了大埔之战,一举打退抗英武装的偷袭,现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们 的后方,他们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完全失算,反被加士居巧妙 地利用! 加士居率领英军长驱直入,向元朗平原推进:轻取厦村、屏山,并立即派兵前 往青山、大榄,封锁从青山湾到深圳湾的西部海岸,切断抗英武装的后路。 天色微明,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十余名“红头阿三”,陪同加士居少将和摩利 士上校来到屏山。 少将悠然地浏览着晨曦中的山光水色、宝塔古祠,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懂中国人所说的‘风水’,但也能够感觉到这片依山傍海的村庄的迷人 之处,”他抬起手来,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向旁边侧过脸去,“看来,梅上尉的 眼力不错,你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谢谢阁下的称赞,”梅轩利得意地笑道,抬手指着村后的山岗,“阁下请看, 警署将建在那座山上,我们马上就可以动工了!” 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被端着刺刀的“红头阿三”驱赶到觐廷书室门前的空地上。 他们看到,半个多月前从这里狼狈逃窜的梅轩利和迟孟桓又神气活现地回来了,一 双双眼睛闪射着无声的怒火。 加士居在军队和警察的簇拥下走到人群的前面,登上书室门口的台阶,向乡民 们训话,由迟孟桓译成汉语,高声宣布:“大英皇家军队自即日起接管屏山,尔等 居民须遵守一切法令,敢有抵制者,必遭到严惩!今将觐廷书室辟为英军指挥部, 其中一切闲杂人等,限令立即撤离,不得有误!” 迟孟桓站在加士居旁边,一句一句地鹦鹉学舌,指手画脚,趾高气扬,俨然成 了英军的代表。训话完毕,正要陪同少将和警察司进入觐廷书室,突然,他的目光 落在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阁下,”他立即对梅轩利说,“你看,林若翰家的小丫头……” “噢?”梅轩利一愣,下了台阶,迈着“咔咔”的皮靴,朝人群中走去,一步 步逼近了站在乡亲们中间的阿惠。 “没错,就是你!”梅轩利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阿惠,“你……怎么到这里来 了?” “我……”阿惠的心脏怦怦地跳,半个月之前梅轩利搜查“翰园”的情景又重 现了。不,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宽叔,没有小姐,梅轩利直截了当地冲着她来了, 她该怎么办? 乡亲们焦虑地望着阿惠。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并不认得阿惠,但是,这个大姐仔 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操着同样的方言,无疑是他们的乡亲,不禁替她捏着一把 汗。 “我在问你,”梅轩利逼视着她,“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给我的阿妈和细佬出殡,”阿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句 充满仇恨的话,一想到惨死的阿妈和小弟弟,她什么也不怕了,“阿妈和细佬都死 在你们手里!” “噢,你还是抵抗分子的家属!”梅轩利心里一动,突然厉声喝道,“易君恕 就是被你们放走的!他现在在哪里?” 乡亲们的心悬在了胸口上。他们亲眼看着易先生从这里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哪想到鬼佬就来了,要抓易先生!大姐仔,你的嘴可要严,千万不能说出去噢…… “我不知道!”阿惠昂起头,对梅轩利说。她想起那次梅轩利到翰园搜捕易先 生,小姐就是这么回答的,对,随你怎么追问,阿惠只有这句话! “你不知道?”梅轩利当然不会相信,转过脸去,把手一挥,“逮捕她!” 加士居身边的十几名印警应声忽地扑了过来!阿惠慌了,香港人都知道“红头 阿三”心毒手狠,谁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由分说就是剪辫子、抽“九尾鞭”,那个 罪比死还难受!抓到阿嫂、大姐仔,他们还会兽性大发……啊,不,决不能落到他 们手里!匆忙之中,阿惠不顾一切地撒腿便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逃出去, 宁死也不能…… 阿惠太糊涂了!她的身后是十几名警察、几百名英军,人人荷枪实弹,一个单 薄、柔弱的大姐仔怎么能逃得出去呢?刚刚跑了十几步,梅轩利便从容地举起手枪, “啪!”地一声,阿惠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乡亲们震动了,人群中一片感叹唏嘘,夹杂着低低的饮泣,在军警的枪口威逼 之下,人们连哭都不敢放声了。 “你们看见没有?胆敢反抗港府,就是这样的下场!”迟孟桓耀武扬威地登上 台阶,“你们这个地方,是抗英分子的据点,无论他们藏在哪里,都要逮捕归案, 藏匿不报者,视为同罪,一律严惩不贷!” 回答他的是悲枪的沉默,人们只能用无声的抗议表达他们的愤怒。 觐廷书室那两扇厚重的黑色木门打开了,加士居的皮靴率先踏了进去,身后跟 着摩利士、梅轩利和迟孟桓,石板地上响起一串“咔咔”的脚步声。 经过门厅,加士居望着陈列在两侧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功 名牌,问:“这是什么?” “这上面记载着他们家族往日的地位和荣誉。”梅轩利说。 “嗯。”加士居点点头,向前走去。 书室的正厅“崇德堂”,帷幔低垂,明灯高悬,香烟缭绕。 “这是什么?” “这里供奉着他们家族历代祖先,他们深深地以此为荣耀。” 加士居站在门口,朝着这神秘的厅堂在目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旁边的 厢房。 “这是他们教育子弟读书的课堂,阁下。”梅轩利说。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 时,那位老夫子正在给学生讲解一首杜甫的诗,傲慢地对不速之客下了逐客令。而 今,桌椅俱在,人去楼空,宾主已经颠倒了位置,警察司成了这里的主人,这戏剧 性的变化真是耐人寻味! 迟孟桓抢先跨进这间课堂。上次他被拒之门外,现在则以占领者的身份登堂入 室,可以出一口恶气了。突然,他的头顶被什么撞了一下,“哎哟”一声,抬起头 来,不禁大惊失色,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 “啊?!”加士居和摩利士、梅轩利也被这意外的遭遇惊呆了。 高挂在房梁上的是邓老夫子。他仍然穿着那件灰布长衫,戴着那顶瓜皮小帽, 脑后垂着灰白的辫子,一根麻绳勒在脖子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后,粉墙上书写着一首诗,湿淋淋墨迹未干: 洋蟹横行粤海滨,家亡国破泪沾巾。 此身宁作华夏鬼,不愿生为异邦民。 加士居神色肃然地注视着这几行他所不认识的汉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他的遗书,表示宁死也不肯和我们合作!”梅轩利说,“一个非常顽固的人……” “看来,要从心理上征服一个民族,太难了!”加士居紧皱着眉头,那张苍白 的脸冷冰冰,阴森森,深陷的眼睛在夹鼻镜片后面闪着幽幽的蓝光,“但是,我们 必须从军事上、政治上迅速地压倒他们!” “他……他还侮辱英军,”迟孟桓身旁那具尸体使他心惊肉跳,插嘴道,“他 说……说英军是横行霸道的螃蟹!” “螃蟹?”加士居冷笑一声,“螃蟹有什么不好?身披铁甲,手持钢钳,是一 个不可战胜的形象!”他扬起双手,像是螃蟹高举着一对螫足,“对,正是这样, 我们要用铁甲和钢钳征服他们!” 邓植亭、邓芳卿和易君恕率领部队急速东进,没有赶到林村谷,便遇上了从观 音山南麓败退的邓菁士部。 “怎么回事?你们来做什么?”邓菩士大吃一惊。 “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啊!”邓植亭喊道,“大哥,仗打得怎么样?” “君恕兄!”邓伯雄激动地上前抓住易君恕的双手,“你……你怎么……” “伯雄,”易君恕望着伤痕累累的邓伯雄,急切地问,“我们听见林村谷方向 枪声激烈,不知你们胜负如何?” “唉!”邓伯雄摇摇头,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叹息。 “鬼佬火力太猛,我们没能取胜,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邓菁士愤然道,突 然,又威严地盯着邓植亭,问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为什么擅自撤离屏山?” “大哥,”邓植亭说,“你们在前方拚命,兄弟不能见死不救啊!” “菁士,不要责怪植亭,”邓芳卿忙说,“这事,是我和他一起作主的!” “糊涂!”邓菁士怒喝道,“两个拳头怎么能同时打出去?万一身后射来暗箭……” 话音未落,哨兵气喘吁吁地飞跑而至…… “菁士阿叔!刚才得到……确切消息,鬼佬从深圳湾打过来了,厦……厦村……” “怎么样?”邓菁士一把抓住哨兵,“快说!怎么样了?” “厦村和屏山……都被鬼佬占了!” 队伍里顿时一片惊呼,那些来自厦村和屏山的壮丁焦躁不安,人群里传出号啕 哭声。 “啊!”邓菁士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朝邓植亭打去,“你违抗军令,擅离职守, 把厦村、屏山白白地送给了英军,我……我枪毙了你!” 邓植亭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仰面跌倒。邓菁士举起手中的驳壳枪,对准了自 己的亲兄弟! “菁士兄,住手!”易君恕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抓住了邓菁士的手腕,邓伯雄 和邓芳卿、邓仪石、文湛全等人和壮丁们也急忙围上去,拦住了他。 “大哥!”邓伯雄血红的眼睛中含着热泪,“鬼佬杀了我们多少人!现在,他 们正在强占我们的家园,凌辱我们的父老姐妹,你……你手里的枪是打鬼子的,怎 么能杀自己的亲兄弟?” 怒火在邓菁士的双眼中燃烧,浓须连鬓、沾满血迹的脸庞痛苦地扭动,持枪的 手臂颤抖着垂下来了。 “大哥不杀我,活着就要杀鬼子!”邓植亭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大吼一声,跳 将起来,“不怕死的都跟我走,打回家去,杀鬼子!” “走!”邓伯雄也举起了手枪,高呼道,“从鬼佬手里夺回厦村、屏山!” 队伍像潮水似地“呼啦”往西涌动,那些厦村、屏山籍的乡民哭着、喊着,朝 着家乡奔去,家里的父母妻小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菁士茫然地望着西泻的潮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菁士兄!”易君恕急切地说,“厦村、屏山失守,我已经后悔莫及,现在不 能一错再错!像这样凭一时激愤,回去拚命,恐怕难以取胜……” “菁士兄!”文湛全也说,“我们已经损失惨重,如果再打败仗,将不可收拾!” 邓菁士猛然一个激灵,朝着乱哄哄的队伍厉声喝道:“回来!” 人群被震住了,西泻的潮水又往回涌流…… “大哥,”邓伯雄怒吼道,“你是怎么回事?被鬼子吓倒了吗?” “我……”邓菁士眼睛望着西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恨不得一步跨到 家门,把强盗们杀光!可是,伯雄啊,”他用厚实的手掌拍着邓伯雄的肩膀,“连 日来,我们两战大埔,再战林村谷,却屡战屡败……” “不,是屡败屡战!”邓伯雄昂然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和鬼佬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人马死尽,谁来收复失地?”邓菁士说,“敌人装备优良,火力 凶猛,我们只凭强拚硬打,难以取胜,下一仗如何打法,要慎重决策……” “你说如何打?”邓伯雄急得两眼冒火。 “依我看,”邓菁士思索着说,“西路敌人乘虚而入,还没有遇到抵抗,锋头 正劲;而东路敌人从大埔到林村谷,已经和我们经过昼夜激战,洋鬼子纵是钢筋铁 骨,也会疲劳不堪……” “嗯?言之有理!”邓伯雄怦然心动,朝易君恕转过脸来,“君恕兄,你意如 何?” “孙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治气者也。’”易君恕说, “我们与其进攻西路劲健之敌,不如避其锋芒,回师反攻东路疲劳之敌!伤敌十指 不如断敌一指,我们已经补充了兵员,合力歼敌,哪怕获一小胜,也可挫败英夷气 焰,鼓舞我方士气!” “好!”邓菁士说,“这一仗关系重大,行动之前,还要缜密谋划。命令大家 就地休息待命,请公局首领和各乡、各村代表前来议事!” 队伍在一片木棉树林里临时驻扎下来,连日血战使这些一向吃苦耐劳的农夫也 疲惫不堪,坐下之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背的于粮已经所剩无几,又饥又 渴的人们趴在山涧边捧饮着来水。身上没有负伤的几乎一个没有,轻伤员在给重伤 员清洗伤口,重新包扎,清清涧水被鲜血染红了。 挺拔的木棉树枝桠上缀满了红花,静静地开放。 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一队人影,从北坡爬上来。哨兵警觉地赶来报告, 邓伯雄举起望远镜,啊,原来是锦田的父老子弟,肩挑箩筐、身背米袋上山来了, 走在前面的不是龙仔吗?邓伯雄的眼眶湿润了…… 乡亲们来到木棉树林里,忙着寻找自己的亲人,连不相识的也拉着手,亲切得 不得了,看见他们遍体鳞伤、满脸烟迹血痕,都心疼得哭了。他们拿出连夜赶制的 炒米饼、竹筒饼、煎锅贴片和肉脯、咸菜,甚至还不辞辛劳地用瓦罐送来了余温未 退的汤水,让亲人们暖一暖肚肠。 “易先生,我们这里兵荒马乱,让你也跟着受苦了!”龙仔一边把带来的食物 递给易君恕,一边说,“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请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着这个孩子,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欠乡亲们的情 太多了,该怎么报答呢? “少爷,看你身上的这些伤……”龙仔心疼地望着邓伯雄说,“少奶奶答应我 了,让我跟着你打鬼子,也好照顾你!” “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唉,”邓伯雄望着龙仔,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虽也是邓氏子孙,却并不是 吉庆围的人,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被邓伯雄收作仆僮,转眼七八年过去,也已 经成“丁”了。虽然个子不矮,可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茸毛, 一脸的稚气。邓伯雄猛然又想起阿惠的兄弟,心里一阵刺痛,他怎么忍心让龙仔也 跟着出生入死!“龙仔,听话,你还是回去吧,在吉庆围站岗、巡更也很重要,家 里又离不开你,拜托你好好照顾心瑜和阿猛,让我放心!” “嗯……”龙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少爷,你可一定要保重啊,也让少奶奶 放心……” 距抗英乡民临时营地仅数华里之遥的上村,驻扎着伯杰上尉的香港团队和巴瑞 特中尉的预备部队,他们昨天晚上从林村谷赶过来,在此宿营。 中午时分,辅政司骆克和指挥官奥格尔曼中校率领后续部队来到上村。 昨晚激战的枪声使骆克一夜没有安眠,睡眼惺松。他和奥格尔曼一起,在伯杰 和巴瑞特的陪同下走进部队驻地石头围的临时指挥部。这是一座乡绅的庭院,昨天 晚上被英军占领,房主全家被赶走,所有的房间和走廊都住满了士兵,没有足够的 床铺,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士兵们躺在干草上,一些人睡着了,还有的在 打纸牌,一名士兵正伏在膝盖上写什么东西。 士兵们发现长官进来了,马上像弹簧似地跳起来,向他们立正、敬礼。 “稍息!”奥格尔曼挥了挥手。 “年轻人,你们在这儿生活得怎么样?”骆克停下来,问他们。 “报告阁下,”一名士兵回答说,“睡在干草上很舒服!” “很舒服?”骆克笑了,“你不怕艰苦,很好。刚才,你在写什么?” “报告阁下,我在给妈妈写信。”士兵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向他递过来。 “噢?”骆克接过来,“这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么可以看?” “当然可以看,”士兵坦然地说,“这里面没有秘密。” 骆克垂下眼睑,注视着那张纸。这不是一封通常意义的信,而是一幅铅笔画。 绘画技巧当然很拙劣,但看得出,士兵画得很认真。上面画着一名英国士兵,显然 代表他自己,手持毛瑟枪,在向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射击。画的下方写着一行英文: “1899年4月17日晚,林村谷之战纪念。” “你把这幅画寄给妈妈……”骆克皱了皱眉头,心里泛起了一阵不安:这种屠 杀的场面,似乎不宜宣扬,特别是寄给一位身为母亲的女性,也许将造成不利于皇 家军队的影响……骆克沉思着,侧过脸看着这名年轻的士兵,“你妈妈看到之后, 会怎么想呢?” “她当然会为我感到骄傲!”士兵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熠熠闪光,“爸爸年轻 的时候在印度殖民地干得很漂亮,赢得了女王授予的‘C.S.l.’勋章,妈妈希望 我也能早日给家族带来荣誉!” “嗯……”骆克心中的那一丝疑虑打消了。当大英帝国全民族都在为称霸世界 的荣誉而欢欣鼓舞之际,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没再说什么,把那幅画还给了士兵,和军官们一起走出营房。 “伯杰中尉,你们昨晚打得很好!”奥格尔曼中校赞赏地对他的部下说,“特 别是在西蒙斯不幸迷了路,他的大炮不能为你掩护的情况下,你们能够粉碎两千多 名中国人的围攻,可以说是一件军事杰作!” “谢谢,能够得到阁下的首肯,我深感荣幸!”伯杰激动地说,“其实我们打 得也非常艰苦!中国人的阵地选得很好,要是他们枪打得准,我们本来是会倒媚的!” “是啊,”骆克深以为然,“我们的对手虽然只是一些农夫,但他们却具有军 队的纪律性和攻击力,如果他们拥有近代化的武器,我军恐怕就更加为难了!即使 如此,他们使用原始武器顽强开火的那股劲头,也显示出他们浑身是胆!” “所以我认为,”伯杰说,“和中国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进攻他们, 袭击他们,使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可能再组织一次成功的反击!” “事实证明,你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奥格尔曼说,又问,“部队在这里休 整,有什么困难吗?” “当然有了,”伯杰耸耸肩,说,“这里的居民对我们非常仇视,以至于雇佣 苦力、购买东西都成为不可能的事,只有采取以武力强迫的办法。食品短缺,我们 宰杀了农民的耕牛,用水牛肉做的牛排也还是很好吃的,等一会儿将请阁下品尝品 尝!”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正坐在强占的民房客厅里享用午餐,一名侦察兵急步走了 进来。 “报告阁下,三英里之外发现敌情,中国人正在向我们靠近!” “嗯?”骆克一愣,停止了咀嚼,“他们又打过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奥格尔曼问。 “估计有两千人以上。”侦察兵回答。 “嗯,有那么多人?看来,不仅是昨晚战败的残部,他们又补充了新的兵力。” 奥格尔曼思索着说,“伯杰中尉!” “有!”伯杰在餐桌旁站起来,“咔”地一个立正。 “你现在就去作准备。”奥格尔曼命令道,“让昨晚参加战斗的士兵休息待命, 今天由增援部队出战,他们已经养精蓄锐,战则必胜!不过,在战术上,还是要动 一动脑筋,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不仅要打得顽强,还要打得巧妙!” “是,阁下!”伯杰答道。午餐还没有吃完,他便和巴瑞特一起匆匆走了。 下午三点钟,战斗打响了。 从石头围驻地的窗口,骆克和奥格尔曼手持望远镜,注视着战场。 村外空旷的原野上,浩浩荡荡的中国农民武装正汹涌而来。他们排成三列,队 形非常整齐,显然不是出于盲目的冲动而是经过严密策划之后采取的行动。他们挥 动旗帜,大声叫喊着,越过被犁过的大片土地,朝着石头围冲过来。子弹在空中呼 啸,打烂了村外树木的枝于,绿叶纷飞,而英军驻地石头围却没有任何回应。也许, 中国人自以为这次的反攻已经胜券在握了! 就在那片空旷的原野前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现在雨季刚刚开头,河床 里几乎干涸见底。伯杰上尉、巴瑞特中尉率领着部队,正埋伏在那里。 抗英乡民的队伍呼啸着,奔跑着,射击着,越来越近。显然,他们是要跨过那 条干涸的河床,包抄石头围,实施“瓮中捉鳖”之术。但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 那条干涸的河床竟然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们已经逼近了河床,只剩下差不多五百码了,子弹打在河堤上,激起滚滚尘 烟。可是,河床里仍然不见动静。 “上校,为什么还不打?”骆克的心脏怦怦地狂跳,“我担心伯杰上尉会错过 狙击的最佳时机……” “不要着急,阁下,”奥格尔曼微笑着说,“等到距离三百码左右,才能保证 在射程之内,而且,可以让阁下清楚地欣赏到射击的效果!” 乡民们杀声震天,直扑河床而来,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激愤的 面孔,沾着泥污,染着血迹,焦渴的嘴唇爆裂,眼睛里闪射着火焰。看来,他们把 全部“赌注”都押在这次反攻上了! 只剩下三百码了! “啪!”河床里一声清脆的枪响,伯杰一跃而起:“打!” 顿时,干涸的河床像是突然洪水泛滥,英军涌上河岸,一起猛烈扫射,密集的 子弹交织成一张火网,连飞鸟也难以穿过! 奔跑着的农民队伍显然大吃一惊,跑在前面的一排像砍刀之下的甘蔗林突然倒 下了一片,后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往前冲,骤然如潮水倒流…… “追!”奥格尔曼兴奋地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转身往指挥部外面走去,指 挥官现在要上前线了。 空旷的八乡平原上,潮水般溃退着世世代代与土地为伴的农民。当他们拿起武 器保卫脚下的土地时,面对的却是以攻城略地为职业的大英帝国皇家军队,战争这 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使他们一旦陷入便不可自拔。命运好像处处与他们作对,大埔两 战、林村谷伏击都归于失败,厦村、屏山失守,此次邓菁士调集了几乎全部的精锐 兵力,再加上从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前来支援的友军,共二千六百余人,志 在聚歼驻扎在石头围的“疲劳之敌”,却不料又中了埋伏,而且迎战的是从大埔乘 胜东进的勇猛之师,再一次失算! 英军穷追不舍。香港团队、预备部队、亚洲辎重连、警察部队……各军种、兵 种分进合击,以强大的火力,共同对付那些连“老爷枪”尚不能做到人手一支,许 多人还以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为武器的农民。他们那长满硬茧的手使惯了犁、 耙、镰、锄,按照大英和大清两国政府共同替他们安排好了的命运,本应该老老实 实地去种田,养活黄毛碧眼的洋主子。香港总督早已命令他们“照旧各安其业,守 分营生,慎勿造言生事、煽动人心”。并且警告说,“作奸犯科者,定必按律惩治, 决不姑宽。”可是他们偏偏不听,胼手胝足的农夫却有着极度的自尊,大来皇姑的 后裔、大宋丞相的子孙决不肯低下高贵的头,纵使朝廷已经签约、两国已经划界, 他们却仍然固执地要守住先人留下的祖业,祖国东南边睡的最后一寸土,那么,遭 到大英皇家军队的严厉“惩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疯狂的追杀,仓皇的奔逃…… 逃向哪里?八乡平原南靠大帽山,东临大刀(上山下刃),西接锦田平原,北至 鸡公岭,如今东面的大埔、西面的厦村和屏山、南面的上村都已被英军占领,所剩 只有北边一条路了。“上鸡公岭!”邓菁士在急速的撤退中作出了惟一可行的决策。 鸡公岭在“新租借地”的西北部,方圆十余里,主峰桂角山、侧峰鸡公山均高达干 余尺。八百年前,锦田邓氏四世祖符协公在桂角山创办“力瀛书院”,讲学其下, 嘉庆《东莞县志》有载,至今基址尚存,是名副其实的邓氏祖家山。此山地形复杂, 森林茂密,未尝不可作为立足之地,安营扎寨,进可东攻大埔,西征屏山,南伐上 村,收复失地;退而过河便是深圳,再与香鬼周旋,今天的撤退不可言败,华夷逐 鹿,尚不知鹿死谁手! 抗英乡民且战且退,将至七星岗,突然又从粉岭方向杀来一支英军!那是昨夜 迷路误入粉岭的西蒙斯部,如今赶来支援主力,正赶在紧要关头,骤然冲进乡民的 队伍,败退的潮水“哗”地向两边散开,一路往西涌流,一路向北倾泻…… 从石头围到鸡公岭,不过六七华里的路程,而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乡民们好似 跑了一年!血肉相连的邓氏祖家山收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子孙和乡邻,往日砍柴时 穿过的树林,赶路时爬过的坡岭,危难中成了他们惟一可以藏身的家园。 邓菁士清点队伍人数,已经损失过半!啊,那些没有赶上山来的弟兄们呢?他 们都战死了,从石头围到鸡公岭这条路,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他看看身边的几位 首领,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文湛全、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都还在, 可是,伯雄呢?易先生呢?难道……他们也已经倒在了那条血路上? “伯雄!……” “易先生!……” 悲怆撕裂了肺腑,峰峦之上,丛林之间,回荡着邓菁士凄厉的呼唤。 浓重的乌云从四方涌来,已经湮没了鸡公岭峰顶,那如铅似墨的天,好像要塌 下来了。 鸡公岭下黑压压一片,英军紧紧追踪而至。 “大哥,”身负重伤的邓植亭喊道,“鬼佬跟上来了!” “不怕!”邓菁士猛地昂起头,把垂落在胸前的辫子甩开,“鸡公岭不是林村 谷,鬼子休想再上山!告诉弟兄们,节省子弹,不许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好,”邓植亭说,“这是鬼子在上村的战法,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为伯雄和易先生报仇!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一张张血污的脸发出山鸣谷应的怒吼。 布满弹洞的旗帜高高举起,发热的枪膛上满子弹,滚木、擂石推上了山崖,大 刀、长矛蘸着洞水在山石上磨砺,听那声声都是:杀!杀!杀…… 山下的队伍步步逼近,已经不足半里之遥。 邓菁士举起了望远镜。 “大哥,打吧!”邓植亭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等待着报仇的时刻。 他们的身旁、身后,一支支枪都已经端起,对准了英军冲上来的那个山口。不 需要多久了,也许再等一两秒钟,只须邓菁土一声令下:“打!”仇恨的子弹和滚 木擂石便将一齐倾泻向那里,英军插翅难逃,纵使不能一举歼灭,也将予以重创! 邓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将要用力挥下之际,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停在半空,双眼紧盯着望远镜中的英军。 望远镜中,随着队伍的越来越近,一幅出乎意料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走在英军队伍最前头的竟然是一些本地乡民,有被抓来的挑夫,也有携男抱女的老 人、妇女,他们被英军用刺刀驱赶着,向山上挥着手,哀衷地呼喊着:“自家人呀, 不要开枪!……” 邓菁士的手臂颤抖了! “是自家人呀,不要开枪!……”那喊声更响了,像是许多人齐声在喊,完全 相同的词句,一遍一遍地重复,显然是英军威逼他们这样喊的,可是他们毕竟真地 是自家人啊! “唉!”邓植亭大吼一声,胸膛似乎爆裂了,“大哥,这怎么办?” 壁垒森严的阵地上,数百双眼睛盯着邓菁士,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怎么办? 怎么办? “我们不能朝自己人开枪,决不能……”邓菁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 出这几个字,像是轻声自语,而对于他身旁的数百条生命却是一道残酷的命令,不 准开枪,无异于自杀! 几乎就在他发出这一命令的同时,山下的枪声大作,马克沁机关枪的近距离扫 射立即封锁了山头,“咚!咚!”大炮轰响了,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冲天的 火光挟裹着粉碎的肢体……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 王存善和方儒匆匆奔进客厅:“卑职参见制台大人!” 谭钟麟从他们急切的脚步和语声已感到不祥之兆:“快讲,此去香港,情形如 何?” “大人,”王存善一脸的屈辱和沮丧,“香港总督嫌我们二人官职卑微,不肯 接见……” “什么?”谭钟麟勃然大怒,“我忍辱含垢,派员与他协商,他竟然拒而不见? 红毛番鬼,如此狂妄!” “他传下话来说,大人应当亲自去拜谒他,言辞之中,对大人极为不敬,颇多 污蔑……”王存善惶然望着两广总督,不敢再说下去了。 “讲!”谭钟麟怒喝道,“卜力都说些什么?” “他……他说:两广总督言而无信,没有承担起应当承担的责任!连日来,百 姓伤亡惨重,甚至连我都不能对这么多人丧失生命无动于衷,两广总督却视而不见……” “胡说!”谭钟麟拍案道,“两国签约之时曾有协议在先,英夷对新租之地, 须施行仁政,善待百姓,而今墨迹未于,英夷便出尔反尔,暴政屠民,倒是何人言 而无信?百姓丧生于英军枪炮之下,他反而指责于我,天下竟然有这等无耻之人! 我要上书朝廷,请总理衙门与英夷交涉!” “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便已属英界了,交涉还有何用啊?”王存善叹息 道,“以卑职之见,这书也不必上了,大人还是保重自己吧!香港总督已经电请英 国公使馆向总理衙门弹劾大人,说大人纵容莠民作乱,而且下令军队参与抗英……” “这里有一份电报抄本,”方儒从身上取出电稿,“港督说,这是大人给九龙 水师的电令,被他们截获……” “啊?!”谭钟麟大吃一惊,离座而起,“拿给我看!” 方儒走上前去,双手把电稿呈上。谭钟麟接过来,拿起身边的放大镜,眯起那 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的昏花老眼,贴近了,吃力地辨认,那纸上的字迹却仍然是恍恍 惚惚的一团…… “唉,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把电稿又递给方儒,“你念给我听吧!” “‘谕令九龙水师各舰艇:如有英舰三艘以上,未经允许进入港口,不问其是 否深入,坚决向其开炮。’” “啊?!”谭钟麟猛地一震,放大镜从手中滑落,砰然坠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龙水师没有接到这份电令啊!”方儒疑惑地说。 “本部堂又何曾发过这样的电令?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碍他们的手脚,有 意加害于我!”谭钟麟愤然道,脸上蛛网似的皱纹在扭动,稀疏的白须在颤抖, “其实,这倒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舰向英夷开炮,中国岂不又出了 一个林则徐吗?那也不枉为七尺男儿来世上一遭!唉,可叹,可叹啊,我谭钟麟纵 有此心,却无此胆,纵有此兵,却无此权,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两广总督仰天悲鸣,怆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失声! “大人!大人……” “告诉我,现在新安百姓的情形如何?” “我们一路都听见枪炮声不断,”方儒说,“他们还在和英军血战……” “啊,还在血战?以农夫对英夷正规部队,以抬枪火铳对洋枪洋炮,那是必败 无疑啊,而我却爱莫能助!”谭钟麟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头晕目眩,“方儒,王 道,你们……在哪里?” “大人,我们就在您跟前哪,”方儒慌慌地说,“您怎么……” “我看不见你们……”谭钟麟双腿颤颤巍巍,向前伸着两手,“什么也看不见 了……” “啊?”王存善惊呼道,“大人的眼疾又犯了!” “大人!”方儒连忙上前扶住他,“您可要保重啊!” “保重?我这老病残躯不值得保重了,两广总督尚不如一芥草民,苍天留我何 用啊?”谭钟麟木然地望着前方,那双枯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浑浑然失去光 彩,面前一片黑暗…… 乌云笼罩着新安大地。从八乡平原和元朗平原相对开来的英军,浩浩荡荡地汇 集在它们的中心地带:锦田平原,这是一片尚未占领的地方。 早在去年8月,辅政司骆克对新租借地进行调查时,就曾在锦田吉庆围受到令他 难堪的冷遇,近来的多方情报也清楚地表明锦田是策动抗英骚乱的“祸源”之一, 骆克早就想以适当的方式重访锦田了,今天自然是一个最佳时机,因为他在望远镜 里看到,从上村溃退的抗英乡民并没有全部撤往鸡公岭,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到达七 星岗之前就被英军冲散,由那里转而往西,奔向了锦田。 现在,辅政司兼新租借地专员骆克发出了命令:占领锦田,逮捕抗英分子,摧 毁骚乱之源! 锦田邓氏的五围六村之外,密密麻麻布满了英军。从八乡开来的奥格尔曼部, 从屏山开来的摩利士部,东西夹攻,把吉庆围包围得风雨不透。 滔滔锦田河畔,矗立着这座古老的围村。高达一丈八尺的青砖围墙筑成坚固的 方城,四角炮楼高耸,炮楼和围墙的外侧,一列枪孔森然。围村背靠鸡公岭,面对 蚝壳山,坐东朝西,周遭只有一个西门出入,花岗石门框中间装着特制的连环铁门。 门外的护城河宽一丈八尺,水深一丈二尺,河面铺有吊桥,水底插满锋利的铁刺。 吊桥高高升起,盗贼休想涉水攀墙。邓伯雄曾说:先祖筑成此围,目的在于防御海 盗,不承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这番话是在今年元宵前夕他对初访吉庆围的 易君恕说的,现在清明已过,谷雨未到,元宵之后尚不足两月,便已经应验了。 兵临城下,吉庆围内剑拔弩张。老弱妇孺聚集在围尾的神厅,十六岁以上的男 丁都准备作战。连环铁门由六名手持七九步枪的壮丁严密防守,围墙的每一个枪孔 都伸出了枪管。四角的炮楼各有两门土炮,共八门,其中九尺六长的六门,四尺八 长的两门。土炮其实不是“炮”,就是古老的抬枪,以传统的火药发射弹砂,每一 门土炮需要六名壮丁操作。炮楼底层排列着弹药桶,贮满扎制成捻的火药。 踏着一级级楼梯,一个魁梧的身影登上了围墙内侧的垣道。他一身短打,衫裤 千疮百孔,腰束皮带,手执短枪,左臂上裹着一条黑巾,粗壮的发辫缠在脖子上。 他的脸庞已经不辨肤色,烟尘、泥土、汗水和血浆混合在一起,在脸上垂下一道道 流痕,浓眉之下的一双大眼闪射着复仇之火。他是邓伯雄。 随在他身后,易君恕也登上了垣道。连续一昼夜的奔波、鏖战,易先生的文士 风采已不复见,头顶的青缎便帽不翼而飞了,一条长辫垂在脑后,两鬓飘散着几丝 乱发,清癯的面颊染上了硝烟,剑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如今也充盈着肃杀之气。银 灰色的长衫溅着血迹,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肩上挎着那支驳壳枪。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反攻石头围的队伍之中。大埔、林村谷的接连败北和 厦村、屏山的相继失守使易君恕痛心疾首,他渴望石头围一役能够获胜,哪怕付出 惨重的代价,也要挫败英军嚣张的气焰,给矢志抗英的新安义民以些许安慰。其实 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英国人已经正式接管“新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并且重 兵压境的情形之下,凭借两千余名农民武装要想驱逐敌寇、收复失地已经根本不可 能了;何况,即使民众能够“收复”失地,软弱的朝廷也不敢“接收”,到头来还 会落入英夷之手!在这弱国无外交的年代,“香港拓界”之议从谈判之始就已经预 定了它的结局,如果说易君恕当初还曾天真地抱有幻想,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 粉碎,如今连封疆大吏两广总督谭钟麟都已经无能为力,易君恕身为中、英政府同 时通缉的逃犯,自己的性命尚且旦夕不保,于国家大事更是徒唤奈何!但是,当他 第一次踏上新安的这片土地,第一次走进这座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吉庆围,第一次把 自己融入这些以历史为血脉、以土地为生命的乡亲之中,元宵节饮“了酒”使他强 烈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丁”,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名新安的百姓,已经踏进去 的脚就再也不可能拔出来,只有与他们共存亡了。青山湾舌战方儒、义撼水师,给 了乡亲们何等巨大的鼓舞,而他知道,略施小计仅此一次而已,卜力、骆克、加士 居、梅轩利不是方儒,也不是谭钟麟,与番邦殖民者没有道理可讲,义薄云天也感 动不了虎豹豺狼,只有以智相斗,以死相搏。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敌当 前他才感到金榜题名的顺天府举子原来是个无用之人,运筹帷幄无制敌之策,驰骋 战场无决胜之力,眼睁睁看着乡亲们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心碎了!兵败石头围,身 后强敌追杀,耳旁弹如飞蝗,他自知必死无疑,而千钧一发之际,同生死共命运的 新安人再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时,英夷阵中一支异军突起,冲入溃退的抗英乡民之中,邓伯雄回身挽 枪,准备最后的拚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体质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跄跌倒,再 迟一刹那,他即使不死于番鬼弹下,也会被数百双皮靴踏成肉泥!没有一秒钟的迟 疑,邓伯雄放弃了与英夷以死相拚的念头,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里 走?追兵接踵而至,鸡公岭还有数里之遥,易先生恐怕是难以支持了!绝望之际, 邓伯雄眼睛向着生他养他的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动:走,回家去,家里 有九旬太公,爱妻心瑜和幼子阿猛,有百余口阖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丢下他们; 吉庆围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坚不可摧的连环铁门,有八门土炮和数十支步枪,有 众志成城的护围壮丁,未尝不可凭坚据守,再与鬼佬决一胜负!胜敌的渴望使他平 添了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死亡和失败,率领身旁仅有的十余名弟兄,护卫着易君恕, 回家来了…… 刚刚进了围村,来不及洗去一身征尘,来不及向九旬太公叩问安好,来不及吃 一碗爱妻心瑜炒的米粉,来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队伍已经向吉庆围开来, 他和易先生又上了战场。 围墙内侧的垣道上,邓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凭着字墙的掩护,每一个 枪孔都布好了枪手,枪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机,子弹一触即发。 “准备好了吗?”他问一名枪手。 “雄哥,准备好了!”枪手响亮地回答。 “准备好了吗?”他走过去,问另一名枪手。 “雄叔,准备好了!” …… 沿着垣道,他们登上西南角炮楼。两门土炮的炮简各自伸向墙上的炮孔,每炮 分工负责上火药、上铁砂、插引线、观察敌情、移动炮位、点火发炮的六名炮手各 就各位。 “准备好了吗?”他问炮手。 炮手们齐声回答:“准备好了!”对他的称呼各不相同,同辈的叫他“雄哥”, 晚辈的叫他“雄叔”,长辈的叫他“阿雄”。只有一名炮手例外,叫他“少爷”, 那是他的仆憧龙仔。 “龙仔,”易君恕问他,“你在这里,管什么?” “易先生,我管点火开炮。”龙仔自豪地回答。 “真是不得了,小小的年纪就上阵杀敌!”易君恕感叹道,“国门临难日,稚 子早成了!” 围墙之外,传来一片鼓噪之声。 “雄哥,”一名炮手叫道,“你听,鬼子在朝我们喊话呢!” “嗯?”邓伯雄眉毛一扬,走近了炮孔。 果然,护城河外面黑压压的英军阵营中有人在喊话,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 洋人讲汉语的那种怪调,而是本地人说官话:“吉庆围的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 大英皇家军队仁爱宽容,不伤百姓,到此只是要抓捕造反作乱的莠民!请你们把大 门打开,交出莠民,其余归顺良民一概无事!” “这不是鬼子,而是二鬼子!”邓伯雄冷笑道。 易君恕听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炮孔向外看去,喊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头 上也没有辫子,剪得短短的“洋头”,梳得油光水亮。这个人,即使走到天边,他 也不会认错! “迟孟桓!”他愤然喊道,胸中一股热血骤然涌上头顶。 “打!”邓伯雄抬起手臂,一声怒吼! 话音未落,龙仔已经点燃了火嘴引线,引线“滋滋”地冒着火星,飞速燃进炮 膛,“轰!”一股白烟裹着火舌从炮口喷射而出,黑压压的英军队伍顿时倒下一片! “轰!”“轰!”四座炮楼的八门土炮一齐发射,“啪!”“啪!”四面围墙上的 枪孔一齐开火,英军阵营大乱! “打得好!”邓伯雄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挥动着手臂,怒吼着,“狠狠地 打!不停地打!让鬼子、二鬼子认识认识邓氏于孙!”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吉庆围四周的枪孔、炮孔喷射着烈火,三十丈见方的围 村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炮膛打热了,烧红了,炮手们拿来浸湿的棉被覆盖上, 坚持开炮;火嘴被砂粒堵塞了,炮手们仔细地用针剔净火嘴,继续填药;每一发炮 弹都挟裹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药捻的分量增加二成,杀伤力扩大到百分之二十…… “我们的弹药,能够坚持多久?”隆隆的炮声中,邓伯雄大声问。 “有的是,”龙仔说,“打它三天也打不完!” “三天?”邓伯雄的浓眉锁紧了,“不行!要准备打它三个月,和鬼子决一死 战!龙仔,我来点炮,你赶快去告诉大家,准备弹药!” “是,少爷!”龙仔抹了一把汗,匆匆跑下炮楼。 围尾神厅里,长明灯下,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的牌位,香案上青烟缭绕。案前 挤满了老弱妇孺,怀着深深的恐惧、殷殷的期望,注视着那缕缕青烟。文心瑜抱着 幼子阿猛,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忧伤的眼睛含着泪水,喃喃地说:“阿猛,阿猛, 你太小了,还帮不上你阿爸……” 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长跪在香案前,闭着双眼,像是一座塑像,默默无言, 纹丝不动。老人家年逾九旬,耳不聋,眼不花,外面的天下大乱,心里清清楚楚。 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皇帝,亲眼看着大清国从 泱泱天朝大国一步步垮下来,沦为狄夷列强刀俎上的鱼肉。道光爷翻手为云、覆手 为雨,自己派林大人到广东来禁烟、打鬼子,自己又亲手把林大人革职查办,把香 港岛拱手让给了鬼子;‘咸丰爷省了一道手续,鬼子打来他就跑,鬼子要什么给什 么,九龙又归了英国人;到了西太后掌天下,大清国的土地从北到南,今天割一块, 明天租一块,说不定哪天就被洋人瓜分个干干净净。所以,庆亲王啊,李中堂啊, 谭制台啊,统统都不必指望,既然已经签字画押、裂土为界,新安县的这块地方必 是洋人的无疑了。这就好比一个家族,领家的族长要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个家败起 来可就真快,就像一首曲子唱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大清国的这座大楼,风雨飘摇,还能支撑几时呢?九公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亲眼看 见了这番破败;他嫌自己大老了,九十多岁的人,再活九十九年是没有指望了,新 安这地方再回到中国手里,那一天他是看不到了!如今,他的儿孙舞刀弄枪地抗英, 老人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邓氏儿郎没有辱没祖上的荣耀,想当年元兵 南犯,七世祖元亮公起兵勤王,搭救大宋落难公主,那是万古流芳的忠臣哩!今世 又是国难当头,儿孙们威武不屈,岂不正是继承了祖上遗风?将来族谱之上,必定 重重地落上一笔。惧的是,香港“拓界”事已至此,爱新觉罗氏都没奈何,邓氏能 够只手回天吗?更何况现在举兵事败,仅以小小的一个围村,要抗拒英夷,只怕是 难了,待围破之日,阖族儿孙无可逃避屠城之难,呜呼,老夫于心何忍!我邓氏自 汉黻公由内地迁粤,九百余年,传世二十多代,难道就灭于英夷之手吗? 两行清泪从老人紧闭的双眼潸然流出,没有哭泣,没有叹息,他只有默默地, 默默地念诵着历代祖先的尊讳,仿佛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心中流淌,列祖列宗, 先考先妣,不灭英灵,悠悠在天,护信你们的儿孙吧…… “太公,太公!”龙仔匆匆跑进神厅,气喘吁吁地喊道,“炮药不够用,少爷 说,请各位阿公、阿婆、阿(也母)、阿婶帮忙想想办法!” “哦,”文心瑜好似从梦中醒来,赶紧抱着阿猛立起身来,“我去把烧饭的铁 镬拿来,打碎了做炮药,有好几斤呢!” 她这样一说,旁边的老弱妇孺都动起来,铁镬谁家没有呢? “去吧,孩子们!”九公轻轻地发了话,仍然闭目长跪,纹丝不动,继续他的 思念和祈祷,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他的心中涌流…… 炮楼下的弹药房忙碌起来,各房各屋都送来了铜铁家什,铁镬、铜堡、铜盘、 锡壶、犁头、犁嘴……都拿了来,文心瑜还捧来了新年时给阿猛储压岁钱的瓦罐, “啪”地打碎,倒出一堆“光绪通宝”铜钱。专责捣药的壮丁毫不怜惜地抡起榔头, 把这些吃饭家什、耕田农具、孩童私房统统打碎,然后装进石臼,用铁杵“叮叮当 当”舂起来……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散射的碎铁烂铜在英军的阵营中遍地开花,英军的机关 枪、毛瑟枪、来福枪也在不停地扫射,却根本不可能穿透那厚厚的围墙,大英皇家 军队的精锐之师在中国土炮面前失去了威力,不得不后退了。 天越来越暗了。英军撤到了射程之外,吉庆围的炮火也暂告停息,锦田一片沉 寂,天昏地黑,星月无光,浓重的阴云中滚动着雷声。 加士居少将从屏山指挥部赶来了,他对于部下的软弱无能极为不满。 在蚝壳山下,少将召集了紧急军事会议。参加的有辅政司骆克、摩利士上校、 奥格尔曼中校、西蒙斯上尉、梅轩利上尉、伯杰中尉、巴瑞特中尉等等政、军、警 官员,迟孟恒虽然是平头百姓一个,但作为梅轩利的助手,出于“以华制华”的特 殊需要,荣幸地得以列席。 “大英帝国的皇家军队可以征服全世界,却在一座乡村土围前面退却了,这简 直不可思议,这消息如果传到伦敦,将被国防部当作一个笑柄!”少将说,马灯的 光亮从地上反射着他那张苍白的脸,鼻梁和眉弓上的大片阴影令人感到恐怖,“为 什么不开炮?” “少将阁下,这是骆克辅政司的命令……”奥格尔曼嗫嚅道,语气中已经流露 出对骆克的不满。 “骆克先生!”少将发怒了,尽管骆克在港府处于仅次于总督的地位,但作为 一名文官,直接向军队发令,这也是总司令所不能容忍的,“敌人在开炮,我们的 士兵在流血,在牺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 “请你听我解释,少将阁下,”骆克在总司令面前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显得 彬彬有礼,这位以“汉学家”自诩的洋儒生颇有一些“人不知而不温,不亦君子乎” 的涵养,“我作为新租借地的专员,所考虑的不仅是接管这片土地,还有如何统治 这里的人民,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将和他们共处九十九年,应该设法建立一种良 好的关系……” “这是不可能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少将冷笑道, “九十九年之后,我们在哪里?天堂或者地狱,总之不可能仍然活在这片土地上。 作为军人,我需要刻不容缓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对整个新租借地的占领,为此 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可是,阁下,”骆克说,“这里毕竟只是一座围村,而不是敌人的兵营;我 们要逮捕的是抗英分子,而不是所有的平民,如果向老百姓开炮,我们不能不顾虑 可能招致国际舆论的谴责,因此,我希望能够寻找一种更体面的方法进入吉庆围……” “维护大英帝国的尊严是最大的体面!”少将高声说,“我提醒你,这里已经 是英国的领土,我们不是入侵别的国家,而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平息武装叛乱!叛乱 分子有多少就杀多少,国际舆论无权谴责!我认为无须再争论了,行动吧!” 骆克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蹲坐在梅轩利身旁的迟孟桓跃跃欲试地望着加士居,试探地说:“总司令阁下, 我想向你提一个小小的建议……” “嗯?你?”加士居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觉得很好笑,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华 人都和苦力不相上下,这里也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迟,”梅轩利惴惴不安地碰了碰迟孟桓的手臂,轻声提醒他,“这是在开军 事会议……” “阁下!”迟孟桓竟不听劝阻,强烈的表现欲促使他壮起胆子,说,“清阁下 注意,他们的土炮灵敏度是很差的,而且装在炮楼的枪孔上,只能左右移动着平射, 无法调高调低,俯射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要能跨过护城河,就非常好办 了 “迟,这完全是废话!”梅轩利打断他的话,“你明明看见,那道护城河很宽, 上面没有桥,而且被他们的炮火封锁……” 迟孟桓诡秘地笑笑:“不要紧,我有一个办法……” 短暂的间歇之后,英军发起了冲锋。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冲锋集中火力猛 攻吉庆围西面的正门,其余南、北、东三面都无声无息。炮楼上,邓伯雄立即发现 了这一变化,命令东北、东南两座炮楼停止射击,以节省弹药,西南、西北两座炮 楼猛烈开炮,正面围墙上的所有枪孔一齐发射,全力防守连环铁门,阻止敌人破门 而入。邓伯雄亲自在炮楼指挥开炮,易君恕手持驳壳枪,登上正面围墙,从枪孔向 敌人射击。密集的火力封锁了护城河,而英军竟然像发了疯,在机关枪的掩护下猛 冲上来! “打!狠狠地打!”邓伯雄怒吼着,炮楼和围墙上的壮丁也齐声呐喊,不停地 射击,极力阻止英军向护城河靠拢。可是,邓伯雄万万也不曾料到,正在他们竭尽 全力抵御正面进攻的敌人之际,英军的工兵却已经悄悄地逼近了围村的后面,用临 时捆扎的竹梯搭在护城河上,铺上从邻近乡村抢来的门板,一丈六尺宽的护城河面 顿时化作通途,爆破队携带炸药包,迅速过河…… 突然之间,“轰隆隆……”三声巨响,吉庆围的东北角腾起滚滚浓烟,围墙一 阵剧烈的抖动,东北面墙根下裂开了一个数尺宽的洞口!随之,印警和英军蜂拥而 入,固若金汤的吉庆围终于无须开炮而攻破,不用破门而进入,果然是非常的“体 面”,实现了骆克先生的设想! “啊?!”邓伯雄猛然意识到中了敌人之计,但是,高踞于炮楼上的土炮无法 掉转炮口,立时失去了威力,现在只有靠枪战和肉搏了! 英军和“红头阿三”冲进围墙,“哒哒哒哒……”猛烈地扫射着,往神厅方向 前进…… “杀!”邓伯雄大叫一声,从炮楼的窗口纵身跳下来,落在围内的屋顶上,一 边持枪射击,一边沿着屋顶向围尾跑去。壮丁们纷纷跑下炮楼和围墙,抄起步枪、 火铳、大刀、长矛,呐喊着冲向敌人…… 神厅里的老弱妇孺乱作一团,妇女和儿童发出凄厉的哭喊。跪在香案前的九公 颤巍巍站起来:“孩子们……” 话还没有说完,一梭子弹扫射过来,神厅内外的人们顿时倒下一片,九公的胸 膛猛地一个震动,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定定地看着闯进家门的强 盗。他在吉庆围活了九十多年,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太公!太公啊……”文心瑜怀抱着阿猛冲出神厅,朝着屋顶厉声哭喊,“伯 雄……” “心瑜,别管我,快跑!”邓伯雄喊道,“女人和孩子都躲开!”他的一梭子 弹打过去,“啪!啪!啪!啪!……”那些屠杀老弱妇孺的鬼子应声倒地,文心瑜 和妇女们哭叫着,携男抱女四散奔逃…… 英军和印警又涌过来了,从神厅门前冲向围门和三街十巷,一路疯狂地扫射, 壮丁们从四面八方迎上来,和鬼子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易君恕把身体贴近巷口的一面墙,端着驳壳枪向敌人扫射。顺天府举人熟读经 史子集,对枪械却十分生疏,当命运逼迫他拿起枪来,像学童临帖那样笨拙,一笔 一画从头开始,根本谈不上枪法。一梭子弹二十发,他只有不停地连发,朝密集的 敌人打去,只要能击毙一个鬼子,也就不辜负这支枪了。他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 死期。他早已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侥幸活到今日,吉庆围是他最后的归宿。现在此 围已破,连抢救他死里逃生的人都必死无疑,他当然也绝无生还之望,一切都要结 束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北京,报国寺前的那个小院,回不去了;老母、弱妻、幼女, 见不到了!爱与恨扭结在一起的港岛,半山别墅“翰园”,也回不去了,和他刻骨 铭心地相爱的倚阑小姐,再也无缘相聚,上次一别便是永诀!今生今世,所余惟有 一死,男儿死在疆场,死不足惜!现在他心中所求的只是在死之前能够多杀几个鬼 子,不然就枉活一世,愧对了生死与共的新安十万父老!杀,杀,杀,杀鬼子!子 弹从枪口喷射,看到鬼子一个个应声倒地,他感到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意,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武穆豪情勃发的酣畅淋漓,他今天才真 正读懂了,可惜太晚了些…… 英军杀过来了,十几支枪一齐扫射着,扑向巷口! “易先生!”他的身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啊,龙仔!龙仔端着一 支上了刺刀的步枪,朝他这里跑过来,“先生,你不能跟他们硬拚啊!快……快跟 我走!” 英军冲进了巷子,龙仔和易君恕且战且退,退往小巷深处,前面就是邓伯雄的 那个小院,也许,凭借院墙还可以抵挡一阵…… 英军扫射着向他们冲过来…… “杀!”空中突然一声怒吼,邓伯雄从屋顶纵身跳下来,双脚把一名英军踏翻 在地,夺过那支枪,“哒哒哒哒……”仇恨的火焰喷射过去,英军被这个从天而降 的人惊呆了,呼啦倒下一片! 和小巷垂直交叉的路口,斜刺里冲过来迟孟恒和一群“红头阿三”。英军今天 攻破吉庆围,迟府大少爷立了大功,眼看最后的胜利就要到手,荣誉、地位的强大 诱惑使他连枪林弹雨也无所畏惧了,迟天任的继承人显出了一脉相传的家风! 邓伯雄猝不及防,“哒哒哒……”一串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魁伟的身躯晃了 两晃,倒了下去! “啊,少爷!少爷!”龙仔痛哭失声! “伯雄!”易君恕一声惨叫,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邓伯雄同时粉碎了!手 中的驳壳枪喷射着怒火,这已是最后的时刻!杀,杀鬼子,为伯雄报仇! 迟孟桓听见小巷深处的叫声,发现了正在抵抗的这两个人,举起了枪…… “易先生,当心!”龙仔大喊一声,朝易君恕猛扑过来,就在易君恕踉跄后退 的一刹那,迟孟桓的枪响了,子弹射中了龙仔的胸膛,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啊,龙 仔,龙仔啊…… “什么?易先生?”迟孟桓一愣,噢,原来在对面抵抗的人正是他久久追索而 不可得的易君恕,不禁惊喜地大叫起来,“抓住他!他是港府通缉的逃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易君恕举枪向迟孟桓射击,可是,他手中的驳壳枪却骤 然哑了!连续不断的射击已经打光了仅有的子弹,现在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迟孟 桓,哪怕再有一颗子弹呢,也要和他最后一搏,但是没有了!苍天真是不长眼,难 道有意要成全这个背叛祖国、出卖同胞以换取荣耀的“二鬼子”吗? 易君恕愤然摔掉那支已经无用的驳壳枪,长叹一声,绝望了! “易君恕,投降吧!”迟孟桓兴奋地大叫,“不要开枪,抓活的!” 不!易君恕心想,活着落到他的手里,还不如死!猛然转过身,哦,身后的这 座小院就是伯雄的家,这个家现在已经难以藏身了,但是,家里只要还有一把菜刀, 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士可杀,不可辱……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经来不及思索, “咚”地撞开了那一人高的木制门闸,冲了进去! 一阵尖厉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来,他心中一动,想起家里还有心瑜和阿猛! 他们……他们怎么样了?一把推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三嘴灯光下, 未满周岁的阿猛哭喊着趴在阿妈的身上,文心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 颈项上横陈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那是她的陪嫁,文氏家族的传家之宝! “心瑜!心瑜!”易君恕失声痛哭,俯下身去,呼唤着挚友的妻子。文心瑜默 然无应,她已经死了,在家破夫亡之际,她不甘苟活受辱,拔剑自刎了!她的颈项 上横陈着文氏祖传的宝剑,身后的墙壁上肃然垂挂着先祖浩气长存的遗言:修复尽 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 紧急的脚步声、喧嚷声传进这座小院,迟孟桓手持“勃郎宁”突然出现在面前! “易先生!”迟孟桓冷笑着,手中雪亮的枪口对着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 “真是幸会,你恐怕没有料到,我们两人之间会是这个结局!” 易君恕怒视着他,伸手抓起那把血淋淋的宝剑。 “放下!”迟孟桓命令式地向他喊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一名被两国通缉 的要犯,用一颗子弹打死了,未免可惜!放下武器,跟我走!” 易君恕缓缓地站起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迟孟桓。 “把剑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迟孟桓厉声喝道,向他逼过来,枪口已经 对准了他的胸膛。 突然之间,易君恕拚尽全身的力气,挺起剑锋,朝着他的胸膛猛刺过去!迟孟 桓大张着嘴,连喊都没有喊出声来,就仰面倒在了血泊里! “现在,我可以死了!”易君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奋力抽出剑刃,横在自己 的颈项上。 他的身旁,阿猛在凄厉地哭喊:“阿妈!阿爸……” 易君恕那平静如水的眼睛陡然涌起涟漪,两串热泪夺眶而出,“当啷!”手里 的宝剑落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妈都已经惨死,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带 着你……啊,不可能了,这座围子,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咔咔”的皮靴声在耳旁震响,十几名“红头阿三”冲了进来,唰地呈扇面形 散开,枪口一齐对准着他。 房门正中,梅轩利“咔咔”地走进来。 “易先生,我刚才听迟先生说你在这里,马上赶来和你会面,”他看了一眼地 上迟孟桓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可惜迟了一步,我们之间缺了一位 介绍人,因为我和你还是第一次见面!” “警察司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介绍了。”易君恕冷冷地说,“新安县的 三尺童子都知道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爱尔兰人:梅轩利。” “噢,我为此深感荣幸!”梅轩利笑了笑,“现在,敝人邀请你到本警察司署 作客,请吧!” “不必了,”易君恕岿然不动,“我宁愿死在这里!” “如果你拒绝我的邀请,”梅轩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们把你和这孩子 一起打死!” “不,不啊!”阿猛吓得大哭,“我不要死啊……” “阿猛,你还不满周岁,怎么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婶收留你,你要活 下去……”易君恕亲亲阿猛那稚嫩的脸庞,把他轻轻地放下来,平静地望着梅轩利, “留下这孩子,我跟你们走!” “阿叔!阿叔……”阿猛扑倒在地上,伸着小手,朝他哭喊着。 “阿猛,别哭!你要活下去!”回头再看一眼烈士的遗孤,易君恕毅然转过身 去,“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战的枪声停了,硝烟弥漫的吉庆围,大街小巷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断垣残 壁之间传出妇女和孩子凄厉的哭声。 踏着地上的血迹,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庆围的大门。 大门洞开,镶在花岗石框中的两扇连环铁门已经被拆卸下来,几名英军抬着铁 门,踏着吊桥,跨过护城河,和那些收缴的兵器一起装车运走。 浩浩荡荡的英军和印警正在集合列队,准备凯旋。大功告成的加士居少将和骆 克辅政司一齐朝队伍走去。 “骆克先生,”少将有些奇怪地望着辅政司,“你要这铁门做什么?” “你知道,我有收藏古董的癖好,”骆克微微一笑,“这副铁门具有很高的艺 术价值,值得珍藏。在泰康围还有同样的一副,也要带走的!” “嗯,收藏家!”少将点了点头,“有人说我们大英帝国是‘岛和半岛的收藏 家’,如果把这副铁门看成古老的中国的大门,它将是我们在本世纪最重要的收藏!” “讲得好,少将,”骆克微笑着说,“这简直是诗的语言。” 迈着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这残破的大门。他的身后,梅轩利和“红头阿三” 紧紧跟上来。 易君恕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头颅,昂首黑沉沉的苍天。 乌云中忽地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血染的占庆围,随之炸响了一声霹雳,苍 天爆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谤沦大雨倾泻下来…… 闪电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滚滚,大雨谤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