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再见俩人互相知 竹林受辱小姐诞女婴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皇家祭祀如常在寺中举行。戒身嘱沈妈和素英看好 梵音,不让她靠近前院,那知往年一心挂念观瞻祭祀大典的梵音,她的心早就飞到 桃林去了。一年之约,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梵音寺外唯一的朋友,说他祭祀时 一定会再来,梵音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盼来了皇家祭祀。一大早,梵音就探头探 脑,只想如何趁沈妈不备,偷溜出去。奈何沈妈鬼精,根本无机可乘。她眼珠一转, 来了主意:“哎,沈妈,我头疼得厉害。”沈妈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查看。 “哎,沈妈,我肚子疼,要上茅房。”不等沈妈反应过来,她又箭步奔向茅房。 从茅房中偷偷往外一窥,可恨的沈妈,居然搬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她。 “哎,沈妈,我忘带手纸了,你搬我拿一下。” 沈妈不知有诈,抽身回屋去拿手纸。只见梵音一个箭步从茅房中冲出,提着裙 子往山下飞奔,沈妈才知上当,飞身去追,奈何年岁不饶人,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渐渐已落下一大截,正好素英迎面而来,急忙叫她去堵,竹林繁茂,梵音灵巧,白 色身影几闪几闪,三下五下就不见了踪影。沈妈气急败坏,又别无他法,想梵音从 不惹事,又是往山脚方向跑去,应该不会去前院,稍微安心,只好叫了素英,先行 回去了。 梵音一路狂奔,跑到桃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扑在桃树下,清新的青草香 气,淡雅的桃花香气,混合在一起,被阳光一照。暖融融的,一阵倦意袭来,她竟 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只睡了多久,忽觉鼻子痒痒的,她不舒服地摆摆头,很不情 愿地从梦境中睁开眼。面前一张含笑的脸,还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拿草的那 只手腕上正是带着自己的佛珠:“你睡得好香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知道醒。” 梵音一骨碌爬起来,吓唬他:“惊扰本小姐睡觉,小心本小姐找人教训你!”文举 哈哈大笑:“你倒是叫人来啊,我还真没被人教训过,试试也好啊。”这可把梵音 难住了,在寺里,除了师父和两个师兄,僧人们都因她辈份甚高,又人小鬼大,都 对她必恭必敬,她只是经常把“教训”二字挂在嘴上,从未真正教训过人,这一时 半会,又到哪找人来教训文举? 梵音一跺脚:“文举,你是个坏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来就气我。” 文举嘻嘻一笑,继续逗她:“你还记得我叫文举,我可忘了你叫什么了。” 梵音气极,我把你当朋友,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害我牵肠挂肚了一年,千辛 万苦跑来见你,说不定回去还要挨罚,真是不值。她心中气恼,转瞬之间又陡生惆 怅,也罢,算了,算了,师父说过,缘来缘灭,自有因果,不可强求。于是梵音摊 开紧握的手心,一翻,攥得发热的玉指环掉在文举面前的草地上,她平静地转身, 走向桃林外。 文举见她真走,一是时愣住,眼睁睁看她离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 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 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 知为何,文举竟感知到了她此刻心中浓重的忧伤,还有自己心头重重压下的孤寂。 “清扬——”文举跑上前,一把拉住梵音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 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她抬起如水的眼眸,静静地 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 文举从香囊里抽出一根红丝线,将玉指环穿上,戴在梵音的脖子上,他说: “清扬,你知道吗?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我从来都觉 得自己是孤单的。” “你不孤单,我是你的朋友嘛。”梵音轻声说。 “对!朋友!”文举一招“燕子凌空”,采下一枝桃花:“此花送给我的朋友。” 梵音嫣然一笑,一招“凌波微步”,再一招“妙手摘桃”,只见白色身影妙曼,素 手纤纤一抬,桃花已在手中:“多谢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文举惊诧,她竟会武功,去年相见知道她才思过人,今年再见又发现身怀武功, 明年她又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怎会如此老成?这到底 是谁家的小姐,这么高深莫测? 文举越来越迷惑,看梵音的目光深遂幽远,那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应有的眼光, 而梵音,还是一如往昔的单纯。归真寺的桃花,年年繁花似锦,而再次相约明年的 文举和梵音,明年还能如约再见吗? 沈妈坐在院门口,向山下的路张望,这孩子,该回来了,祭祀已近尾声,如果 在戒身大师过来之前还没有回来,肯定会被大师斥责。想到这里,沈妈有些着急, 她拢拢手中的雪纺,梵音的夏衣就要完工。她想不明白,别的女孩只愁没有五颜六 色的衣裙,梵音为何会独独钟爱白色,四季衣物全用雪纺做成。 沈妈幽幽地叹一口气,她是为了梵音来到归真寺的,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当 年,她将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孩放在寺院门槛上,心中诸多不忍,虽是孽障,好歹 也是小姐的骨血。她自幼深信佛教,亦知此举罪孽深重,但为了小姐,她不得不背 负这个业债。她是个苦命的人,丈夫为家人生计,上山采药跌落山谷而亡,她刚生 下遗腹子,谁知孩子刚刚三个月,却因她去园子摘菜那一小会,被狼叼了去,尸骨 无存,她投河自尽,被路过的曾府老夫人所救,带到府中做奶妈,哺育小姐曾柔。 从此她心如止水,将所有的母爱寄予小姐身上,视如己出。小姐秉性善良温柔,对 她甚是贴心,在曾府,她以为自己可就此了却残生。可是,后来却发生了那样的一 件事…… 那月初一,她陪着小姐到归真寺进香还愿,因小姐想赶坐下午的船只回家,天 还没亮,她们就从客栈出发,租了辆软轿赶早进山。 一年前,小姐听说归真寺许愿灵验,坐了两天的船,专程从知樟县来到归真寺 许愿。堂下她取笑小姐,问她许下何愿?莫不是求佛祖赐一如意郎君。小姐满脸绯 红,娇羞不语,竟让她一语猜中。菩萨果真灵验,半年之后,知樟县林举人慕小姐 美名,前来提亲,曾老爷应允。未几,又传来好消息,林家姑爷殿试高中,封为从 五品苏宁织造。林家聘礼刚下,定于明年端午迎娶小姐过门,小姐高兴,急着还愿, 曾老爷便叫了沈妈,派了两个家丁,随小姐来归真寺还愿。 也是乐极生悲,一路轻车简从,刚刚出得城门,在一僻静竹林之中,忽窜出一 蒙面黑衣人,打晕家丁和沈妈,将小姐掳了去。待沈妈醒转过来,寻遍附近,在竹 林深处找到小姐,小姐头发散乱,赤身裸体,还在昏迷之中。沈妈一看肝胆俱裂, 这贼人,竟毁了小姐的清白,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贼人,却不是寻常之人,而 此时,他也正在遍寻小姐。 两人跌跌撞撞回到客栈,抱头痛哭,小姐遭此一劫,痛不欲生。沈妈心头沉重, 愿也不还了,带了小姐匆匆回到知樟县。曾老爷和夫人闻此噩耗,无不伤心欲绝, 但权衡再三,为保小姐清誉,还是决定不做声张,三缄其口。谁知事情并未就此了 结,两月之后,竟发现小姐珠胎暗结,曾家一筹莫展,又不敢请郎中来看,惟恐在 小小的知樟县纸包不住火,被人发觉,全家人心急如风焚,小姐更是几次寻死未果。 最后还是沈妈大胆,跟老爷商议出了一计策。为掩人耳目,对外说小姐外婆身 子不爽,恐不久于人世,想念外孙女,要小姐远赴绍兴老家陪住几月,其实小姐是 在沈妈的陪同下,去到了没有一个熟人的白州城郊,在一边远山里租了一处民居, 安心静养。七月之后的一个清晨,小姐产下一女婴。趁小姐还未苏醒,沈妈抱起刚 出生的孩子,嘱咐产婆告诉小姐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埋孩子去了,就出了门。曾 老爷原本嘱咐她弄死这个孩子,孩子一死,一了百了,但当她看到孩子那稚气的面 庞,实在下不了手,虽是贼人之后,毕竟也是小姐的骨血,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 坐在马车里,一路穿过白州城,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丢孩子,偏远了,怕没人发 现孩子,孩子饿死;穷人家门口,又怕日子太苦,孩子遭罪;富人家门口,又担心 有钱人家为富不仁,孩子被虐待;左犹豫右犹豫,一个上午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去 处。正在沈妈烦恼之时,忽听车帐外有人叫到:“快来呀,空灵方丈布施啦!”寻 人一问,原来每月的初一、十五,归真寺住持都要到白州城内来给穷苦百姓施舍粥 饭,今天正好是十五。沈妈抬眼望去,那众人包围之中的方丈,鹤发红颜,慈眉善 目,她眉头一皱,有了一个想法。 沈妈下了马车,徒步走向昭山归真寺。她想,空灵方丈慈悲为怀,在白州城内 有口皆碑,更何况佛门中人,向来有好生之得,定不会亏待这个孩子。还有一点, 小姐既是因上归真寺受辱产子,这归真寺的菩萨也多少要为她担待一点,想到这里, 沈妈不禁有些恨意,菩萨,菩萨,我家小姐那样诚心信奉于你,你怎可如此作弄于 她?你若是真的有灵,就不要再折磨我家小姐,让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吧,也请你保 佑这个孩子,善待她吧。 归真寺寺门紧闭,威严屹立,沈妈在寺门前缓缓跪下双膝,怀着敬畏的心情三 叩首,将孩子放在寺院门槛上。忽觉天色急剧变暗,抬头一看,头顶黑云翻滚,暴 戾之气重重压来。沈妈惊恐不已,心中暗揣:该不是菩萨显灵,怨我不该丢弃这孩 子吧?惶惶然撒腿就跑,远见空灵方丈一行三人正在上山,赶快附近找一丛灌木躲 了起来。只见空灵方丈三人也发现了天色有异,两弟子神色惊惧,三人匆匆赶往寺 中,正要接近沈妈藏身处,又听弟子惊呼:“师尊,快看!”沈妈也抬头一看,一 道彩虹从天际跨过,五彩斑斓,与黑云抗衡,黑云淡去后彩虹一闪而逝,场面让人 叹为观止。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响彻一婴儿的哭声,方丈急忙循声查看。 沈妈知是自己丢弃的婴儿在哭泣,探首望去,弟子将婴儿抱与方丈,一同进寺去了。 沈妈在灌木丛中屏息良久,确定周遭无人,才起身离去。 一路下得山来,山风拂过,脸上凉凉的,一摸,竟是满脸的眼泪。回到农舍, 已近傍晚,小姐正斜靠床头抽泣:“可怜的孩子,生下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娘都没能见上你一面……”见沈妈回来,悲悲切切地问道:“孩子葬在哪里?带我 去看看。”沈妈忍不住拭泪,安慰小姐:“你们母女缘薄,你就当没有生过她罢。” 一个月后,沈妈带小姐回到知樟县。回家的船上,她听人议论,知道古稀的空 灵方丈已收小女婴为关门弟子,她记住了一个名字:梵音。 两个月后,小姐嫁入林家,婚后夫妻恩爱,翌年大小姐出生,跟着二小姐和小 少爷出生,沈妈着实忙了一阵。看着小姐能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她深感安慰,可她 的心里,还挂念着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梵音。终于在大小姐四岁那年,她执意向 小姐请辞,小姐苦苦挽留不成,只好准了。临行前,送她一紫玉手镯,告诉她如若 改变主意,还可以随时回来。 事隔五年,沈妈回到白州城。几番打听,她找到了教梵音音律的周琴师,授以 重金,终于可以进到寺中照顾梵音。 想她和梵音的第一次相见,心情是那么激动,那个应声而入的小姑娘,襟衣雪 白,飘逸如风,神态宽和淡泊,眉眼之中有一股正气凛然,清灵俊秀,谦和有礼, 想是寺中多年严格教育的结果,她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盼了五年, 今时今日,方离梵音是这样近,多少次,她猜想梵音的音容笑貌,是否如小姐一样, 娇媚可人,那日一见,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小姑娘眼眸顾盼之间,沉稳镇定, 到底是从武僧处学得了些拳脚,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略显虎虎生威之气。当时沈妈 越看越爱,要不是众人在场,恨不得一把将她抱进坏里,好好疼惜一番。 终于梵音雪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沈妈长吁了一口气:“你可是舍得回来了。” 梵音听出了沈妈的责怪之意,低声解释:“我见一个朋友去了。”望见沈妈狐疑的 眼光,她赶快闭嘴。 沈妈正要盘问,忽见一人闯了进来,高声说道:“佛门净地,好大的胆子,竟 敢金屋藏娇!” 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来人一把捉住梵音的肩膀,手似铁爪一般,梵音使 劲,甚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都没能挣脱。梵音恼怒地瞪他一眼,却见他面露惊 奇之色道:“好清丽脱俗的小姑娘!” “这金屋藏的娇就是我的小师妹,梵音。”戒身大师立于门边,对这人作揖。 “哦,”这人复又回头细看梵音一眼:“原来她就是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啊,果然 非同一般,刚才我抓了一下她的肩膀,骨骼清奇,确是练武的好材料。”梵音这才 看清来人,一身蓝缎锦袍,手执一金边牛皮软鞭,剑眉虎眼,英气逼人。 戒身大师说:“师父可不是为了练武而收徒,梵音的武功也仅仅只是用于防身。” “杜少侯不随皇家队列归去,可是有什么事找贫僧?”戒身大师揶揄道:“莫 不是专程来看我小师妹?” 杜少侯爽朗一笑:“好你个戒身,竟将我的军。我只是路过佛唱阁,见白色襟 裙一闪,一时好奇,才跟进来,顺便跟小姑娘开个玩笑。我找你,确实有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