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心进宫再续皇家缘 重任在肩息心难止步 梵音擦干脸上的泪,唤僧人端水来,都以为她要洗脸,她却揪了帕子,来帮戒 嗔擦脸。 戒嗔还摊昏在长凳上,只觉得凉沁沁好舒服,恍惚地睁开眼,正看见梵音为他 擦脸,满脸的泪痕依稀可见。他已料到事情的发展,心中难过:“梵音,都怪师兄 没用。”梵音摇摇头,想笑,眼泪却止不住掉下来。 戒嗔潸然泪下:“梵音,不要擦了,擦也是白擦……”话未说完,老泪纵横, 甚是伤心。 梵音不语,仍是轻轻拂拭他的脸。 戒嗔抓住她的手,闭上眼,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 “都是梵音不好,害师兄为我受苦。”梵音含泪轻笑:“就让我擦吧,从小都 是师兄帮我擦脸,也让我帮你擦一次,好歹也算我孝敬你一回。” 此一去,恐再无归期,再次相见亦是遥遥无期。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梵音静静地流着泪,将头轻轻靠在戒嗔的肩膀,还是儿提时候撒娇的动作,戒 嗔触景生情,想起过往的种种,心中悲怆,就趴在长凳上,痛哭失声,场面凄惨, 见者无不动容。 公公上前,轻声催促:“娘娘,该上路了。” “且慢,”空灵方丈忽然出言:“小僧还有几句话想交代梵音。” 文举点点头,空灵方丈示意戒身将梵音带到自己的禅房。 仍旧是那个方盒,那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 交到梵音的手中。戒身将恶兆天机,彩虹祥瑞,天赐女婴之事一一详尽告之,梵音 惊诧。 空灵方丈又将如何决定收徒,如何悉心教导,如何费心让梵音再续皇家之缘的 前因后果一一挑明,梵音听后沉吟不语。 这就是宿命啊——我与皇家的纠葛,我与文举的痴缠,已然注定,无法更改。 “你怨师父罢,”空灵方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师何曾不想让你 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 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 的生命。” 他幽然长叹一声,无限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 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 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说到最后,仿佛又见当日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乖 巧可人,承欢膝下,朝夕相对,转眼十七年过去,一朝分别胜似永诀,空灵方丈唏 嘘不已。 梵音默默地起身,叩拜师父,坦然道:“梵音有幸,弃于佛门,长于寺院,受 抚于师兄,受教于师兄,受恩于师父,今日得知一切,才醒悟早先的混沌,重担本 是梵音的职责,师父师兄已然为梵音承担多年,梵音深感惭愧。梵音愿视天下百姓、 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梵音舍身取义,以拯救苍生社稷,梵音 定会义无反顾。” 回到大殿,皇辇已备好,在大殿操场的尽头,在寺门之外,象一座金碧辉煌的 宫殿。 梵音缓缓跪下,向空灵方丈三叩首:“梵音就此拜别师父。” 空灵方丈俯首回礼,沉声道:“记住师父的话。”轻轻一挥手:“去吧——” 颌下银须经久颤动,声音竟有些发抖。 一声“去吧——”,梵音禁不住眼中又现泪光点点。 走到戒身跟前,躬身行礼,含泪一笑:“梵音就此拜别八师兄。”定定地望向 戒身,幽幽开口:“师兄,你为梵音做的,梵音全然明白,胸中长相铭记。” 戒身点点头,眼圈兀自红了。 转过殿门,戒嗔已被僧人扶起身,正象个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梵音徐徐走近,躬身行礼,强忍住眼泪:“梵音就此拜别三师兄。”抬起眼帘, 无语哽咽。 戒嗔情难自禁,抖嗦着探手过去,却听大殿上空灵方丈威严一声:“戒嗔!” 他伸出的手停住,战抖地捏紧拳头,胸腔中厚重一声长叹,唉——复又泪下——只 听空灵方丈扬声道:“梵音,今日出寺,从此以后,你就是风清扬。寺中众弟子恭 送师叔祖!” 所有的僧人尽数跪下,沉声到:恭送师叔祖——声音低沉恢弘,重重撞击梵音 的心。 恭送师叔祖——今日出寺,从此以后,我就是风清扬——多好听的名字,是八 师兄为我起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好名字啊—— 夜幕中风乍起,不知是寒意,还是心痛,她哆嗦不止,雪白的身影在大殿操场 徐徐回转过来,雄伟的大殿,跪送的僧人,古稀的师父,年迈慈爱的师兄,泪光中 的归真寺,我的家啊——她深深地回望,复又回望,一步三回头,把归真寺刻进心 里。 一脚踏进皇辇,从此关山阻隔,一番风雨路三千。 空灵方丈黯然转过身去,戒嗔强撑着,一瘸一拐就要追出来,戒身默然地将他 拦住,他难掩心头之痛,无奈而绝望,狠狠地揪住戒身,怅然长呼一声:“梵音! 梵音呐——” 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悲怆的呼唤传过来,锥心的疼痛促然袭来,几乎令她昏厥, 她,黯然闭上眼,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如桃林中纷飞的花雨。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双肩无声 地抽动,雪白的身影抱成一团,缩在皇辇一角,显得孤单无助,凄苦悲凉。 文举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她,她的泪,流在她的眼中,却是流向他的心中。 冷峻的外表下,心为她而柔软。他起身,拿起披风,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骤然抬 头,射来忿恨的一瞥,傲然地转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他停下,看到她充满恨意的眼睛,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知道今天自己的所 作所为令她非常愤怒,他有些后悔,差点让戒嗔命丧乱棍之下,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逼迫于她,又怎会令她服气?!隐隐还有些不安,清扬,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 原谅他,不会理他。但马上,他又凛然,眉宇间霸气复起。 我是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违抗我的命令!无论谁,不管是戒嗔,还是整个归真 寺,清扬你若执意违逆我,不肯跟我走,我就要拿他们开刀! 我是皇帝!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一定要你陪在我 的身边!哪怕你爱的是文浩,也必须永远陪着我! 辇车外,夜深沉,兵勇簇拥,火把已熄,皇辇中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停止了流 动,凝重得象要窒息一般,只有晕黄的烛光,随着辇车的移动微微地跳跃。 她蜷缩成一团,将头无力地靠在辇车上,仍是无声地不停地流泪,也不知过了 多久,身心疲惫的她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寂静的宫闱黑沉沉的,皇辇悄无声息地驶进禁宫。 车帘掀起,公公正要开腔,被皇上制止。文举起身,轻轻地用披风裹紧清扬, 小心翼翼地托起,紧靠胸前,缓缓跨下辇车。车外有风,吹过来丝丝凉意,文举动 作轻柔地将怀中的她抬高了些,抱得更紧,脸抵着她的额头,平稳地登上台阶,快 步踏入清心殿。公公走在前面,连连摆手示意,宫女鱼贯地避开,退到殿外,大气 不敢出。 文举将她轻放在床上,轻轻地盖上被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款款柔情。宫人 们面面相觑,平日里不苟严笑、不言自威的皇上,如此举动,从未见过。这床上的 白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雪白的幔帐半垂,文举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清扬。乌黑的发散落在枕上,黑 亮如缎,脸色有些苍白,泪痕依稀可见,双眼紧闭,秀眉颦着,不开心地拧在一处, 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忧虑,连抿着的嘴唇都显着厚重的心事。文举幽幽地叹了一口 气,指尖从她的额头上滑过,捋开她额前的那一缕发丝,心里溢满苦楚。 清扬,为什么你会如此的不开心,你还在怪我么?若你不是这样执拗,我不会 这样狠心,可是,看着你泪流不止,我很难过,看见你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 很心疼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你那清灵秀丽的模样,就象不是出生于凡 尘的仙子。在漫天飞花里,我们有过桃花之约,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着我,永远 都不离开我,言尤在耳,你不记得了吗?难道你忘了吗? 我并非是故意失约,我一直都在苦苦地寻找你啊,归真寺大殿的操场,再次重 逢,我牵起你的手,那一刻,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只有我啊。藏经阁里,我曾揽 你入怀,你娇羞的面容,历历在目。 离开你整整八年,我记挂了你整整八年,最终只能成就自己一生的心痛。难道 八年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一切?为什么进入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文浩,不是我?为 什么不是我啊——清扬啊,清扬,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你到底有没有爱 过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有意中人,而那个意中人竟不是我?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地 对待我? 我有后宫佳丽三千,三千如云的美女,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可你 不同,在我的心里,你是我的唯一,你知道吗?! 不管怎么样,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要你陪着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清扬,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他眉间一凛,手上用力,落下来,却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清扬的手,惟恐惊动了 她。 清心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文举静坐床边,守了清扬一整夜。 天,亮了。 该上朝了,公公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悄声到:“皇上……” 文举愠怒凛冽地一瞥,公公马上住嘴。他徐徐起身,帮清扬掖好被子,无声地 走出来,行至门口,忽又回头关切一望,沉声道:“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清扬晃晃悠悠地醒过来,只觉昏昏沉沉。她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帐顶,以为自 己还在归真寺,按住太阳筋,开口就唤:“沈妈——” 一个弯弯月牙眼的宫女连忙探头过来:“娘娘,您醒了——” 娘娘?! 我已经到了皇宫吗?不,我不要进宫。 她猛一把撩起纱帐,挣扎着起来,头重脚轻地站在房内,举目四下望去。 这真是皇宫吗?怎么桌几幔帐,还有饰物陈设,这么像我的佛唱阁,就连桌上 的笔墨纸砚,都是我惯用的出处,那衣撑上,竟也同样斜挂着一把长剑…… 她一路看过去,目之所及,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难道是我弄错了?!她迷迷 糊糊以为是幻觉,茫然地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宫女小心地回答:“这里是清心殿,是皇上特意按皇家寺院禅房的布局仿建的, 娘娘。” 皇家寺院?!仿建的?! 即使再像也不会是真的佛唱阁。我真的,真的回不去了么? 她心中一阵刺痛,不由凄然一笑:“娘娘?!你叫我娘娘?!” 宫女必恭必敬地回答:“是啊,您是皇上册封的清妃娘娘啊。娘娘您不记得了 么,昨夜是皇上亲自接您进宫的呀,当时您是睡着了吧,皇上就这样把您抱进来, 放在床上。”宫女说着说着便比划起来,做了一个深情款款的姿势,眉飞色舞地说 :“皇上守了您一夜,天亮才离开。娘娘,从没见皇上对哪个后妃如此垂青,就是 皇后娘娘,都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殊荣,不但亲自去接,还亲自来抱,整夜地守, 换了别人,简直会幸福得马上死掉。”宫女全然沉浸在无比的荣耀里,为自己能伺 候一个皇上宠爱的妃子而洋洋得意。 清扬却是愁眉深锁,眼前只浮现出戒嗔那挨打的惨状,心中仍记挂着师父和师 兄,还有沈妈和素英,还沉浸在昨夜的生别离中。 宫女仍在自话自说:“哪个妃子进宫不是三叩九拜,只有娘娘您啊,一切繁文 缛节均免,皇上对您可真是厚爱啊——”抬眼一看,清妃娘娘面无半点喜悦之色, 反而一副神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复又好心提醒一句:“君恩不常在,娘娘 可要好自为之啊。” 清扬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君恩?!君恩么?! 香儿不是说过,后宫佳丽三千,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么? 美女如云,诱惑常在,见一个爱一个,事过境迁后结局都一样,从来都只见新人笑, 有谁会听见旧人哭? 如果他不是皇帝,那他还是她的文举,可是文举一旦成为了皇帝,就永远也不 会是当年的文举,永远永远也不会是她的文举了。 昨夜的情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脑海里只有他冷冽无情的目光,她低下高傲 的头,跪在他的脚前乞求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却不为所动,好冷酷的一颗心啊。 她曾经是多么的爱他,可他,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践踏她的尊严,责打她的师兄, 强权逼她就范。如果换一种方式,他可以温和地推进,也许她就会心软,毕竟她还 是爱他的,可是,他没有,而是采取了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将她伤得那样彻底, 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她想过以死抗命,可是皇上却轻而易举击中了她的软肋,师兄和归真寺,任哪 一个都是她的命门。她也想过进宫即自相了断,可师父的嘱托,拯救苍生社稷的重 任,又迫使她继续忍受这样的煎熬。 恨着,爱着,放不下的人,是文举,也是皇上。 她想爱他,因为害怕伤害,只能息心止步;她想恨他,因为生来的使命,只能 息心止步。爱,无法爱;恨,不能恨。如同现实中,文举仍在她的心底,而她将要 面对的,是皇上。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无限悲凉,她深爱过、深爱着的文举已经不复存在,左 右她的命运,掌握她的生死的,是皇上——雪白的身影默立,忽然淡淡开口:“君 恩常不常在,跟我有什么关系?!” 宫女一怔,停住了脚步,这位娘娘,好奇怪啊。别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得到 皇上的另眼相看,可是她,不但不领皇上的情,似乎还更愿意被皇上冷落。 她缓步向前,来到外厅正殿,依旧是满目的熟悉,堂上正中依照佛唱阁的布置, 应该会悬挂一块匾额。 视线渐渐上抬,果然有匾,匾额上书,白底黑字,竟是与佛唱阁一模一样的— —“息——心——止——步——” 她蓦然心惊,连退好几步,眼泪夺眶而出。 息心止步啊——当年师父亲笔手书这四个字,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梵音, 你跟其他的女子不一样,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 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 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因为爱了,便难以抉择;因为恨了,便无法忘记;因为又爱又恨,做不到息心 止步,所以她只能痛苦。 她木然地呆立在匾额下,过往的一幕幕,痛彻心扉的挣扎,是放弃还是坚持, 是超然于情爱之上还是堕入万劫不复的红尘,各种复杂的感觉,纠结着,狂涌着, 奔袭而来。 只要是爱过,便留下痕迹,而她,明明知道息心止步之理,却仍是放不下,要 将爱过的痕迹生生抹煞,那剜心的疼痛…… 文举啊,为什么你要是皇上?而我,为什么要背负这样沉重的使命? 她身子一晃,用手扶住头,头疼欲裂。 “娘娘,您怎么了?”宫女慌了,急忙去扶她。 “息心止步”的匾额在眼前晃动,重影叠加,她软软地滑落在地,人事不醒。 宫女骇然,大叫:“来人啦,快来人啦——”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