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婚娶(1) 第二折 婚娶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崔莺莺《告绝诗》 这是莺莺嫁给那个叫郑恒的男人之前,写给元稹的决绝诗。他苦苦哀求,求 再见她一面,她却没给他最后的机会。旧日的爱情对他来说已变成奢侈,普救寺 花前月下婉转的缠绵,平添了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所以莺莺在故事的结尾收 回了曾经寄予他身上的厚望,选择了彼此无期的相忘。 隔着光阴,阅读那些温柔的字眼,深沉的墨渍依稀映照着莺莺粉色的情感, 如一只鸢尾,在静默中开出了绚目的花朵,然后安然老去。所有的心伤都交付于 那场短促的爱情,倾动往事的女子,屏蔽了他给予的悲伤,而他却只能坐守在空 虚里,一再用文字数落着对她的" 厌倦" ,而这" 厌倦" 便是其" 忍情" 背后附 加的伤口。 公元802 年冬,元稹再次参加吏部试,并于第二年春发榜之际高中" 书判拔 萃科" 第四等,然而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那些曾经的曾经,都一一浮现在眼 前,紧紧吞噬着他亦已破碎的心。犹记得,当年天将亮之际,于西厢与之私会的 莺莺闻听犬吠声披衣离去,余下脂粉淡淡的痕迹和着宿夜的泪珠打湿枕席,那香 气至今都萦绕于他的衣襟。莺莺,对不起。人群中的强颜欢笑,掩饰不住他内心 的悲恸,似乎当日的相会还未结束,惊魂却断。他伸手抚着大姐采薇刚刚替他换 上的满床新褥,轻轻咬着嘴唇,任泪水在眼眶里肆意打转,半床锦衾还有余暖, 莫非昨夜莺莺又来过不成?他摇摇头,往日露水般的欢愉缠绕着他的身躯,不长 不短的等待,却等成了月夜里缠绵的小诗。那首为她而作的《会真诗三十韵》被 他收录在了《莺莺传》中,字字珠玑,却暗藏着比韵脚还要繁复的情怀。那时的 岁月是多么美好,他每天都在期待夜幕降临时与她重续旧欢,曾经的种种疑惑与 责怪都消泯于那一眼温存的相待,任静默的时光淹没所有的羞涩,只为守候一夜 痴缠。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栊。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元稹《会真诗三十韵》 因为《莺莺传》,他成为长安城中所有仕子眼中的情圣,那些字里行间绵绵 悱恻的诗句,更让他受到朝中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青睐,甚至闺中深处的千金 小姐,也以伏案捧阅《莺莺传》为荣。一时间,洛阳纸贵,全国上下争相刻印, 还没等他高中" 书判拔萃科" ,便已成为闻名天下的才子了。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女子,正在她锦绣闺阁中,十指纤纤,剪下一 块从江南带回的绫罗绸缎,绷在绣架上,任一缕青丝缠于指尖,拈一根银针在上 面绣出了春天,绣出了桃花,绣出了曲江,绣出了蓝天,再慢慢绣出了他的笑靥。 她早就捧读过他的《莺莺传》,早就从父亲的得意门生李绅情不自禁的夸赞中知 道了他的故事,于是便一边幻想着他的风流倜傥,一边用针线牵引着他走进自己 的温柔。 虽然从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庞,那袭翩若惊鸿的身影, 却已在她眸中披了一抹明月风露,跋山涉水而来,同她执手相牵于西楼画堂之上, 轻诉别后的点点离愁,然后一起并肩观望风月无边。红袖泣墨痕,锦书难画,情 针意线,却绣不尽她心底的婉转。她枕着他香艳的文字,任凭指上的意味深长, 将满怀翘首的凄然,在素帛之上刺绣成一座灿烂无比的春天,然,眼里却有了泪 光,她知道,帛上一阕浓浅的花事,终不过是一场子虚乌有,他的锦绣心事,皆 已为那个叫莺莺的女子被清风吹旧。 君可见刺绣每一针,有人为你疼?君可见花开一生,有人为你等?明月照不 尽离别人;君可见刺绣又一针,有人为你疼?君可见四季轮回,有人为你等?指 下的线千篇一律地绣着春去春又回,帘外烟水却茫茫。莫非,她要守着他轻倩的 身影老死深院不成? 她是名门之后,是京兆尹韦夏卿最宠爱的幼女,因为母亲早逝,打小娇生惯 养,哪怕是继母段氏也都格外娇纵着她。即使这样,她也没成为一个飞扬跋扈的 女子,她谨记母亲裴氏临终前的教诲,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欲无求才是福,所以 不管兄弟姐妹们如何争宠,她从来都安于守静,即便让别人占了便宜,她也只是 淡然一笑了之。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父亲的掌上明珠,又出落得如花似玉,这 样的女子打一出生,便已注定会让求亲的队伍踏破家中的门槛。她也未曾例外, 可她自恃甚高,什么都可以依了父母之愿,唯独婚姻大事,不可等闲视之,必须 遇到她真正心仪的对象才行,所以蹉跎了数年,眼看年近二十,却还是未能将自 己嫁出去,直到有一天,她从李绅那里看到了元稹的《莺莺传》,惊叹于他惊天 地、泣鬼神的才华,虽然从未与之谋面,但满含一脸娇羞的她已然在心底作出了 一个大胆的决定,那便是今生今世,非元微之不嫁。